九、度荒-水魅

肖海涛年轻时头发一边倒的,现在梳成了背头,方圆脸,正眉大眼,浑身上下有点儿圆,却不是蛮肉,捋脚挽手时看见皮肉白净。手掌肥厚,五指短粗,但是做起旦角的兰花指来一点也不笨拙。

毒蜈蚣正好咬在右手虎口上。肖十春说,这是要命的地方,看你耳垂这么厚实,不是命脉短的。于是寻些草药给他敷上。现在,为了带几个戏徒�口,他忍着疼,把手心手背都敷了散发青葱加雄黄气味的草药。将左手四指伸一伸,觉得勉强还能活动。于是拇指、无名指、小指一勾,食指、中指一竖,小臂微曲,手腕轻轻一抖:“中军,将旗号收下!”

他微微仰头,挺胸收腹,踱了两步,念道:

春风桃李笑,皇榜姓名标。禹门成一跃,平步上(咧)青霄!

我方钦进京之后,老母亦来京都,又知珍珠塔仍落陈府,今逢科选,得中状元,叨蒙皇恩,钦授七省盘查都御史,经略黄河南北,湖广荆襄、豫章一带。赐有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又赐龙凤花烛,恩准先行,道出襄阳,与翠娥表姐完婚。一路行来,好不快乐人也!

戏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串哈哈大笑:“好一出《珍珠塔》!我来得正是时候!”

肖海涛手一缩,已知是哪个来了。房里绕墙四坐的青年人一齐朝门口看,晓得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师公子”水炳铜。

水炳铜坐下来,双腿一交,架起二郎腿,一跷一跷,对肖海涛、姚先喜道:“这里演《珍珠塔》人少了,怎么不换个?”

肖海涛说:“你讲哪一出?”

水炳铜朝厨房门前瞄了一眼,笑道:“这里有位好嫂嫂,何不就唱《书房调叔》?”

肖十春、姚先喜拍手道:“好,好,这戏有味。”

这时房东嫂子提着一瓦罐茶,捏一沓粗瓷碗,扭动圆圆的屁股走进屋来,笑吟吟把碗放到床前旧黑漆书桌上,提起罐,熟练地几转几抖,倒了一碗送到水炳铜跟前。

水炳铜接了茶,眼睛锐利地把那嫂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肖海涛说:“开始吧。”接着口念锣鼓:“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打昌打昌,打那打昌,依果依,昌,昌!”

念完,清清嗓子,唱道:

扎脚舞手下厨房,

做好饭菜做羹汤,

竹篮装起白手巾搭,

送与叔叔充饥肠。

提饭篮———

肖海涛起身,做手提竹篮模样,交叉碎步,腰肢轻闪,右手做开门状。

“坐着唱。”水炳铜说。

肖海涛坐下,接唱:

出门庭,

不觉到了书房门。

站在门外一声请,

有请叔叔快开门。

肖海涛停住,水炳铜二郎腿放下,手摸摸连鬓胡碴碴,突然转头问肖十春:“呃,明天跟我剃胡子啊!”

肖十春正搂着主家小男孩,一哼一哼地抖身子,连忙说:“好�好�。你赶快唱。”

水炳铜嗓子一开,果然清亮无比。

正在书房读五经,

忽听嫂嫂叫门声,

丢书不读来迎接,

见了嫂嫂问分明。

(白)嫂嫂,今天与我送了什么好吃的呀?

肖海涛唱:

腊肉煮了一大碗,

不要肥的只要精,

杀了一只叫鸡种,

天麻附片一起蒸。

(白)你快将饭篮子接过去。嫂嫂,来在书房,坐又不坐,东张西望,却是为何?

肖海涛念白:

叔叔,今日嫂嫂有知心话对你讲,你若容我讲我就讲,不容我讲,我就绞口不开。

水炳铜念白:

嫂嫂,书房之中,上有孔老圣人,当讲的就讲,不当讲的就不要讲。

肖海涛:

你嫂嫂是个拗性子,当讲的我懒得讲,不当讲的我偏要讲呢。

水炳铜端起碗,将沉在碗底的茶叶和炒黄豆一指头扫进嘴里,嚼了嚼,眼睛盯着倚门而笑的房东妇人,“哪个嫂嫂不风流啊,对吧。你有屁就放。”

肖海涛却一本正经:

好,叔叔请听:

嫂嫂我今年正双十,

叔叔今年二十春,

叔嫂相交情义好,

你我今晚结成婚。

这时水炳铜突然一拍大腿:“碰了鬼,跟你唱戏,把我大事忘记了。”说完就起身。

“嗨嗨,走不得,戏还没唱完,走不得!”肖十春顺手拖住水炳铜衣角。

肖海涛说:“又约会哪个野老婆?”

水炳铜掰开肖十春手指,眼睛却瞟着主家嫂子,“哪用到别处找什么野老婆?好吧,我会来的。只要没事,我天天来。”

肖十春是肖海涛妹夫,是个聪明人。见着什么新鲜东西,都要凑上去“瞟学”。唱戏没有好嗓子,也缺表演才能,但实在缺个角色,也能扯开喉咙叫几句,锣鼓乐器也能摆弄几下。还跟着水炳铜扶乩作法、关符冲锣,或做道场,或看风水。田里功夫,打鱼弄桨,也都不是一窍不通。

他还懂中医草药,治病拿伤,甚至还当过接生婆。但是这些技艺,都不是他看家的。他真正谋生本领,有两项,一是剃头理发,这是专业,人称“十袋匠(剃匠)”。二是阉鸡,偶尔阉猪。这两项本事,村里其他人做不来。

肖十春替姐夫解开手上的包布,掰下已经干硬的草药,从衣袋里掏出几片蔫软的形如阔掌的青绿草叶,往口里一纳,嚼了嚼说:“这雪当归背毒是最好的。”说着,从流着绿色汁液的嘴里吐出嚼碎的雪当归,揉成小团,敷到肖海涛伤口上,“两天就会好。”

他跟妻儿住在阉鸡阉猪认得的这个朋友家。正在油灯下打瞌睡的妻子菊香见他进屋,扭过长脖子:“又死到哪里去了?你倒好,日里游神,夜里不落屋。我给别人割禾,腰都痛脱了,还要坐着等你。”

肖十春不吭声,黑暗里横老婆一眼,门后寻了木桶,到禾坪井边洗脸、洗脚,再慢慢趿上烂布鞋。走进屋来,见菊香还拗着头生气,就甩了鞋,爬上土砖门板搭的铺,伸腿睡在儿子脚头。刚刚落枕,蚊子嗡嗡嗡绕脸飞,伸手摸了一把又一把,也不找扇子扑。

菊香将早放在门口的一堆青青黄黄的乱草拣了拣,端起油灯点燃。屋里渐渐弥漫青草烟尘的气味,算是驱赶蚊子。

她吹了灯,躺到儿子那头,眼睛对矮塌塌的瓦房顶愣瞪着,似看非看,半晌才说:“怎么办,明天就没东西下锅。你今天阉了鸡没有?”

并没睡着的肖十春说:“阉了两只鸡,别人没东西给,钱是别想,谷呢还在禾桶里没干,你怎么吃?”

“剃头呢?”

“一样。这师傅讲交情,分几户给我剃。要不我去剃鬼脑壳哇。”

菊香知道这些规矩,十里五村的人家都被本地剃头匠承包了,并非剃一回给一回工钱,要等一年终结了,才能上门把工钱收回来。一个外乡剃头匠,不经本地同行允许,不能抢别人生意。

菊香一边咳嗽一边说:“今天帮人家割禾,就给个南瓜做工钱,气得我跟他吵起来,明天不去了,臭鳖压的。干脆,明天有湿谷子你也拿回来,磨点糟谷子粑粑,不然就饿死人了。”

肖十春也咳个不停,“呃,你那草里有辣椒树梗子吧?怎么这样呛人?”

菊香翻身起来,去冒烟的草里拣了拣,拍拍手,又爬上铺。

第二天早上,肖十春吃了碗寡水南瓜,提起一只黑麻麻的木剃头箱子往外走。这箱子除了有剃刀、荡刀布、磨刀石、推剪、阉鸡阉猪的精致小刀小勾,还有捆鸡脚猪脚的麻绳子。他总是一路行过去,走村串户,碰到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只杀人砍头的事不干。

丈夫一走,菊香想去寻玉兰姑和巧月一起刨薯根子,来到南山家,她们早已出去,剩下铁牛和他外婆。

菊香摸着铁牛的独根辫子说:“嫂子看看,铁牛的健毛又长长啦,梳过没有?”

铁牛外婆双手颤颤地给菊香递上一碗凉茶,说:“菊香姑娘,这凉茶是我自己熬的呢,有大青叶、黄菊花、夏谷子、水灯芯呢,就没寻到鱼腥草。”

菊香喝完凉茶,说:“你老人家少往外头走,怕跌倒呢。”

铁牛外婆一脸皱纹笑开了,“我不怕呢,我有两根挫手棍,一根是蛇脑壳的木棍,一根就是他呢。”她指了指铁牛。

菊香笑道:“那是呀。铁牛这根挫手棍管事吗?”

外婆开心地笑道:“蛮管事呢,到底比木棍子活泛些。”

两人都笑了。

菊香把站在旁边板着脸的铁牛拖到自己跟前,“来,嫂子跟你梳健毛。”

铁牛很不情愿地被菊香夹到两腿之间,后脑壳对着她。

菊香把梳完的辫子拍了拍,轻轻将他推开,“铁牛�,外婆对你这么好,你长大要记得外婆啦。”

外婆笑得露出缺齿的牙床,“还望他记得我,等他长大挣得钱了,外婆只怕骨头要打鼓呢。”

铁牛就鼓起眼睛瞪外婆。

菊香知道日头已高,站起身来,“不晓得兰姑巧月他们到哪边山上去了?”

“听说到篮盘山去了。”

菊香将二齿钯穿过竹篮提手,扛上肩,急急往篮盘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