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牛头山影子出现在右侧正面时,突然,他看到船身打横了,船头朝躲风亭,向前的船尾瞄着牛头山而去。
这样一横,江浪就拍到左侧船舷上了。从侧面一掀一纵的浪头,把船摇得左闪右晃。
刚才还挺安闲自在坐在船舱想心事观景致的秦天,这时只得弓起腰来,双手扣住左侧船舷,一浪来了,将身体朝前一纵,把浪压下,浪从船底穿过,他又返归原位,等待下一次浪来,再次纵身压浪。
他知道水下那家伙在动脑筋了。
“娘的鳖,你想掀翻我啊。”
这样横行了半个江面,秦天心想,你有胆子就朝牛头山撞,那底下乱石如林,不把你撞个粉身碎骨才有鬼。
这么骂着,人一刻不停盯住顺风飘来的江浪。“横船接浪”,秦天想,从前只听老人说过,全洞庭只有几名河盗有这功夫,想不到自己今天有幸。自然,他不用划船,有人替他背纤,这与又划船又接浪大有高下之分。
果然,眼看牛头山高大黑影在依稀星光下愈见逼近,船就要进入阴影时,方向忽然改变,船尾又朝来时方向了。
秦天放开手,站直腰,迎风抿了抿湿漉漉的后背式头发,灿然笑道:“嘿,你跟我一样,要回家去了吧。”
这时船行状况转好。船尾虽然朝着上游,却无顶头风,风浪只在船后追赶,船底有下宽上窄的弧形劈浪板,追来的浪头对船没什么威胁。
秦天顽童似的捂嘴念念有词,似乎担心水下大鱼听见,省得提醒它,声音都吐到手心里:“你这蠢猪,这样走,我在水上顺风,你在下面逆水,我顺风不费力,不危险,你在河底,那么急的流速,你好费劲啊!已经疼痛百分千分,你不投降吗!”
秦天端坐船梁,跷起二郎腿休息。
眼看过躲风亭、樟树街了,突然,朦朦胧胧的水面上,离船十几丈的地方,出现一条黑影。
“就是它!”秦天失声惊呼。
果然被秦天说中,大鱼不再潜水逆行,它大半身体浮出水面了。虽然不甚清晰,他还是惊骇得张大了嘴:这家伙的样子,简直和他们拉大网的渔船差不多!尖头长尾大肚皮,又像一只特大的织布梭子!这时好像漂在水面,如一条搁在沙滩上待修的船忽然被绞车绞动滑下木架,只有圆鼓鼓肚皮贴着地面,梭梭溜溜地飘滑起来,把长长的竹缆绷得笔直,在波浪中浮现黑黑一线,似那家伙憋足了劲射出来的一串黑尿。
刚刚想到要行动,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脑袋“砰”地砸到后舱横梁上。
他来不及摸摸后脑就一个弹弓爬起来,跨过中梁跳进朝前的尾舱,一把捞住缆绳头,俯身撅臀,两眼盯住船前这条黑线,顾不得陡然哗哗直扑面门的江水。
“狗压的,你发威了吧!”
再也不是缓缓的漫游、消停的散步了,大鱼背着这条船,沉重的灰黑肚皮剖开水面,发疯地直往前蹿,叉开的船艄因为拉得太重而渐渐没入水中。
后舱已经满水,又朝中舱灌来。
秦天几乎全身泡在翻涌回旋的水里。
突然惊心动魄一响,秦天看见盈盈星光月色里,仿佛从水里陡然长出一座峻拔的小山,一条浑身披挂水幕的巨大身影腾空跃起。
缆绳哧啦啦一串乱响,随即从前向后全线离开水面,紧绷绷掣向半空。
俯身握缆的秦天“啊呀”一喊,随着猛然抬向半空的船尾,“叭哒”一声,四仰八叉倒向舱底,只觉眼前一黑,金星四冒,钻心的疼痛从脑后袭来。
他无暇顾及,连忙侧身一滚,刚刚抓住船边,又听到前面“轰隆———”一声,震得江河也嗡嗡作响,大鱼落水,他的船也“砰通———”砸回水面。
这一砸,把他从舱底震得跳了起来。
秦天趁弹起的一瞬,就势一扑,紧紧扣住舱梁。
刚刚抹一把脸,拂上被水泼下来的头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又惊得合不拢嘴:波浪中的那座小山又钻出来了,又是尾巴搅水的“叭哒”一响,大鱼几乎直立着腾向半空。
当船身再次被拉得半立时,秦天已经像只大猴,悬空吊在船梁上,心里直念:船会成两截,我也会成两截,都会成两截!
他紧闭眼睛听到又一次落水的轰隆声。他觉得这次落水好像是朝旁边甩下来的,因为缆绳扯着船偏向左侧,左侧船帮首先切开江水,在砰通之声里隐约夹着咔嚓嚓嚓响声。
他脑袋还夹在双臂之间,就在想大鱼的毒辣手段是歪着扭着想把他的船帮扭断。事已至此,由你去吧。他不失时机挣出头来,首先要看的是不是船被扭断。
虽然眼里尽是一片水光,天上、空气里、江面上,混沌一色,就如平时潜入清澈水里睁开眼睛看到的那种半透明灰白光泽一样,仍能观察到近处景物。看到船并没断裂,只有半船水荡荡漾漾地,他心里叫声:“我的好船!”
可是现在船尾当头噗噗向前,向两翼斜张的船艄却吃水越来越深,向船里涌入的水流也越来越急了。
秦天急忙朝前眺望,玻璃水色里的黑影消失了,却出现一道纵向凸起的长长水丘,前端水花汹汹向两面飞扑,末端向内侧翻卷,形成浅而长的涡流,一路响着咽水似的“呱呱”声,不时出现黑芭叶扇似的鱼尾猛然一绞。明摆着一个半潜狂游的架势。
秦天愤愤骂道:狡猾的家伙!你想又保住速度,又不太费力气是吧?哼,像条曲鳝子(蚯蚓)样!想灌我一船水你就好脱身。
看船里进水越来越多,他不由得扭头从腋下向后扫一眼,看到两支绑在船边的长桨还安然无事,就急急谋算起来。船如果被它拖烂拖沉,那就抱起两支桨游到岸上去。如果船没烂,只是灌水太多可能沉没,那就马上解缆。只是这样一来,费了这大力气要成就的好事就撩汤了,实在于心不甘。
秦天很不情愿地谋划逃生,来不及想清楚,前面再次传来劈水破江的巨响。
龟孙子!你还有劲跳哇!秦天这次胸有成竹,一边瞄着眼前那披一身水纱的家伙往上蹿,噼里啪啦骄横摆尾模样,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像只缠脚的蚂蟥,勾头曲臂肚皮贴住横梁,一双光脚板紧蹬舱底,十个指头要挖进木缝里去了。
此时此地真是死活由他!
当船身扯得抬出水面时,秦天这条蚂蟥居然一动不动,好像连皮带肉生下根来。
当沉雷般落水声响过,他知道缆绳正在下降,船体就要砸向水面时,这才纵身一弹,肚皮离开,人已半蹲,只将两手抓牢。
大鱼这次甩船没伤着秦天一丝一毫。凭他敏锐感觉,那鱼跃起不如前两次高了,除轰隆水声,仿佛听到它“哼———”地从胃里发出的呻吟或痛叹,有些弹尽粮绝的味道。
他也喘着气“嘿”地笑了,“你以为满满一船水好玩的呀!一身蠢劲蛮力用得差不多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警惕,不坐不站,取一个可进可退的骑马蹲裆式,耳朵眼睛时刻注意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
一袋烟功夫过去,船前水声小了,船尾两翼渐渐升出水面,已经没有江水翻灌进来。
确如秦天所料,大鱼走得慢了。
他放眼朝前细看,黑影时浮时沉,颇有些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黑黑一线的缆绳约隐约现,像一根在锅里久煮的荞麦面条,软沉沉的模样似要断了。
我不会小看你的,你的力气还没用尽,我的船还没烂,我也没死,你会就此罢休?在这平静时刻,秦天自言自语,半眯眼睛总在东瞧西望。他觉得蹊跷,这家伙真准备献城纳降呢,还是故用骄兵之计?
大约又一袋烟功夫,还没什么异样,舵后细浪依旧轻盈喧哗。秦天举头四顾,在上下囫囵的灰暗烟雾间,左侧出现了一群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细碎闪烁的浪花,就像夏天夜里他指给儿子看的将牛郎织女分割开的那条银河。他一惊,却马上转惊为喜:嘿,这不是回到金钩寺附近来了吗!
“畜生,你莫走错了路啊,这是鱼老板的家呢!”
眼前数十丈远,那凹凸朦胧的黑影,正是金钩寺破庙。
秦天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他想,你是金钩寺深潭的怪物,就让你死在自家门口。你是从海里来,只到潭里歇脚,那也不能让你回大海去了。今天你遇了我这个跟你前世有缘的人,这就唱的《生死缘》。不是我成全了你,就是你成全了我,我们反正有个了断,都耐烦些……
他正蹲在舱里念经念咒似的,觉得好玩,猛然感到人向前斜———原来是篾缆扯着船尾正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不可能!他想。
可是一点不假,他的船正渐渐倾斜,眨眼间前面舵舱完全没入水中。
如果这时解缆,也必须潜入黑咕隆咚的水中,但你三下两下解不开,它会等着你吗?
秦天心中一声喊:由他去!
于是几蹿几跳,撤到后面舱里蹲着。
眼睁睁看着渔船像栽在水里的芦笋,悄无声息地竖了起来。后舱、中舱都已下水,前舱也蹲不住,随着江水哗哗涌入,眼看就要沉没。
秦天这时变成一只水獭,半身跟着下沉的船梁没入水中,上身和直竖的船头齐高。他攀住船头尖顶,引身一跃,人到了仅剩两尺来高滑溜溜的船头外侧。
趴在这露出水面的船尖尖上,他瞪着堤岸,心中飞快计算。谁知,竖在水中的船体这时仿佛生出根来,不漂不摆,不浮不沉,呆在那里。
变成水獭的秦天爬在船尖上,使出眼耳口鼻和全身一切感觉能力,要弄清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要纵身一扑,丢了这狗屁的大鱼,丢了自己的船,向堤岸逃命。
秦天没想到,这条神秘的黑背鱼正牵着缆绳,潜入金钩寺下千年不干的深潭,身体边滚边缠,让长缆拖船入水。
缆绳缠着身体,那勾着骨头的铁锚又万分沉重,鱼的痛苦确像秦天算计的已到了百分千分万分。
在求生的强烈欲望与对猎手的极端恼怒下,它终于孤注一掷,再次仰头竖身摆尾,穿过几丈深江水扶摇直上。
随着洞穿江河的一声巨响,大鱼带着已经缩短的缆绳,摇尾搅水,披瀑挟风,破裂万钧江涛,如黑色闪电射向空中。
出水处就在离秦天仅仅丈远的地方。
这是撼动江河的一拨!系着缆索的船尾忽地从深水中揣起,刚刚还露出水面的船头像一团鱼饵陡然一沉,在船体打横,拖出水面的船尾与按入水下的船头反过来成为倒立状态,伴着轰隆巨响拔江而出的瞬间,一声夹在巨响中清脆的裂帛之声,船帮一侧裂开了,犬牙般参差不齐的船板像突然冒出来的厉鬼张大嘴巴。
一阵声震数里的轰响之后,江河掀起滔天大浪,一排排猛扑岸边。
秦天未能见到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在大鱼腾跃而出的时候,他就被掀起的第一排巨浪击落水中。
他使出渔家悍将的本领,在旋转冲腾的江水中屏息潜游,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头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水,伸手一抹眼睛,顿时兴奋得叫了声,原来离岸只有几丈远了。他随着大浪余波甩动长臂奋力游泳,一会就感到脚踩着了堤坡下的草皮。
他从意犹未尽的浪头里钻出半截身子,蹒跚站住,向江中望去。
渐渐地,波峰逐低,浪圈弱小,刚刚厮杀的硝烟,死神的腥味,尽被江风抹去。
星月茫茫,水天茫茫,他看到了江中飘浮的黑影,那就是半浮半沉、已经弯折的渔船。
这时还不拖住它,再被风浪揉搓几下,它就沉了。
应当挽留它!
他扑入水中,向破船游去。
终于伸手攀着了船边,昂头看去,虽然中舱折裂,却还有一半船帮相连,前后舱里并未满水。
爬上船,首先看到两支桨还安然无恙。
接下来他大吃一惊,那船尾的篾缆居然还牢牢系着。
秦天嘴一张,心中一声喝问:难道你还没走?
要看个究竟!
趁船一时尚不至沉没,他踏稳船梁,伸手去提水中篾缆。
缆绳动了。
再提,又出来一段。
他颓然长叹:走了!你终于走了!
他想想还有铁锚在水下呢,就将缆绳边理边拖,拉起的再放入水中。
不久,听得丁零一响,铁锚出来了。
他几下解开系住船尾与锚环的竹缆,扔向江中。提起锚,跳到船头,抽出一支桨,凭船头一只桨桩,掼橹似的摇动半沉破船,向堤岸而来。
将坼裂的船只拖到堤边,向一侧掀起,倾出前后舱水,拉上堤面。
他一屁股坐上跟他一样千辛万苦的船头,仰面向天。
天空像刚刚装过木炭草灰的箩筐,还四下飘洒纷纷扬扬微粒,没有光明,也不透空气。掀起波浪的江风似乎只在箩筐里旋转,带来的尽是腥味,是鱼肚子里的油那种粘巴苦涩的腥味。
太黑暗了。包括被吞没的啸天湖,几百里江河不见往常晶莹闪烁的永恒亮点,它已经是一锅越熬越稀的、被人偷偷对了屋檐水的南瓜粥,样子十分难看,丝毫不能引起饥饿者的食欲。那偶尔跳荡一下的闪光,不过像牛头巷子的磷火一样,一脚踩去它就灭了,让人对它分外鄙视。
西方的大围垸看不见,东方的山陵也看不见,用力去瞧头顶混沌天空,怎么看来看去只有深灰浅黑的印迹,犹如又破旧又散发汗臭味柴草末儿味道的蚊帐上的一团团潮湿的老鼠尿的斑痕。
为什么是如此一个世界?
渐渐地,近在咫尺的船尾也模糊不清了,低头看脚下的水也模糊不清了。
秦天伸手朝自己前额用力一拍。
我总不会死在这里吧?
水中不死,岸上我是不会死的。
现在回家不可能了。心爱的船不能再助他一臂之力,它已经散了架,脊梁上剁了一刀,不能划它渡过啸天湖了。沿河堤走到窑厂对面,那里离山�不远,平时一口气就可以游过去,现在呢?现在……
秦天摇摇头。现在,我只要一下水就会死,我现在一口水塘也游不过了。
他终于觉得后脑勺疼痛起来。
伸手去脑后一摸,摸到短碴碴头发中,一条小指可以塞进去的口子,还有酽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
他头晕起来。眼睛刚刚闭了闭,人就向前一栽,扑通掉到水里。
我不至于就死在这里。
虽然眼里昏黑,脑里也昏黑,但他仍知自己活着。嘿,刚才不过做了一个梦,一个稀里糊涂的梦。
我要想办法回家。家里人还在等我。
啊,我还有鱼在那里!我要把鱼搞回去,我要把鱼搞回去。
这个半睡半醒的人从船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向那堆鱼走去。
还有好多鱼是活的。它们在树枝乱草和鱼网里,仍然一钻一拱,我挨你你挨我。有的死了,肚皮翻白,任凭那些活家伙东掀西弄。
有一片毛扎扎的黑东西。
他一手撑住膝头,一脚扑通就跪下去,手一摸,摸着了。
我的蓑衣。
他抱起蓑衣。蓑衣尽是鲇鱼身上滑溜溜的黏液,腥得很。
他双眼已无法睁开。但不睁眼,他也能走路。他抱着水淋淋腥臭的蓑衣,趟着堤面浅浅碎碎的水浪,梦游似的,前倒一脚,后拐一脚,向前走。
他走到庙坪,又走进庙里。
他摸着一堵石墙。
手一触墙,他就颓然倒下。
但他仍然把蓑衣盖在身上,像在家里,在床上,拖过被单一样,盖在身上。
虽然蓑衣是水淋淋的,虽然他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裤也是水淋淋的,虽然他从头发到脚趾的皮肉也水淋淋的,而且,破庙的地上也是水淋淋的,但是,秦天睡着了。
秦天睡着后,还说了一句:我要把鱼搞回去。
仿佛有个巨大的黑物向他走来,张开同样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巴。
黑嘴巴一口把他叼住。
秦天岿然不动,说:你吃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