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钢锚洞穿坚密物质-水魅

他勾趾竖脚,鹤鹭似的一步一步挨到庙边,蹲下身,手扶矮墙,屏声敛气,探到缺口,把眼睛睁大。

一段一丈来长,两头稍低、两侧圆弧向下、黑溜溜但又很粗糙的东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的水浪拍打上去,仿佛往油桶上淋水,都变成大大小小圆圆的颗粒,滴溜溜四下滚落下去。

难道是段油漆过的圆木?

秦天知道不是。它刚才的蠕动,搅起冲天水柱的那一拍,除非自己瞎了眼。

他正犹疑,眨眼间,这家伙像人打噤似的,全身一抖。虽然轻轻一抖,却将两侧河水激出许多麻麻颤颤的水花。

好!

秦天悄悄离开缺口,在庙前小坪寻块石头坐下,平平气息,眼睛眯成一条缝,脑子飞快筹划起来。

赤手空拳!娘的鳖,独独今天忘了带鱼叉。怎么会想到?用网?笑话。那你用什么?搬起一门炮来,对它“轰”一家伙,那当然好。喊十几个人来,带十几把鱼叉,一齐掷下,那也许能行。你到天上喊人去。

头摇了一遍又一遍。想起这庙,杨戬哪吒,二神庙,神到哪里去了?二神的故事他是熟透了,《封神》、《说唐》、《西游》,还有水漫金山、青白二蛇的故事,他都熟透了。

没得神仙帮忙。

现在你走也无所谓,它不会抬头一口叼住你。你的船在那边,好生生的,还装了一船可换一担新谷的鱼。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读过一些书,也是一句俗话。

这时眉头蹙拢,两眼细眯,不是笑,是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才明白的境界。

渐渐地,他脑子里长出一只铁锚来,然后长出一根长长的绳索,最后是他那条船。

秦天眉心虽然没有舒展,眯眼却渐渐睁开。

他向曾经搭过工地器材棚的堤段望去。

已经没有什么标志,只有几个最后打进去的木桩,剩下一截在水浪中若隐若现。

突然眉梢一闪,眼里放出异样光彩。

篾缆!工棚附近还有一堆篾缆!

他朝两膝一拍,霍地站起身来。

在水深齐膝的堤面,他大步走去。

篾缆因为绕成圈状挂在木桩上,所以大水没有冲走它。

背起这堆百来斤重水淋淋的篾缆,回到船边,肩膀一斜倾到地上。

这时,那一船有黑有白、又活溜溜四处钻动的鲇鱼,让他心头一沉!

怎么办?放缆钓大鱼,你还带着这船小鱼,好像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要跟别人打架?

可这是一担新谷!添些杂粮,全家人个把月逃荒的日子就混过去了。

老的小的,一个个面孔,在脑海里浮沉。

他的眼睛这才紧紧闭住了。

当他呼出一口长气,心中一切仿佛都已平静。他看清楚了,这是一船鱼,一船普普通通的鱼。他几十年里,哪只见过一船鱼?那大网在洞庭湖拖一网,多的时候,带去的三四条渔划子都装不下,还要用大篾篮盛着,天雨不能晒,送去卖又没船没人手,眼睁睁看着就臭了。

吃,一棚子人一天到晚,吃得打哽,能吃下多少?

他瞄见前面有露出梢子在外头的桑树和柳树。他脱下衣裤,潜入水下,几个来回摘了一大把树枝,将粗的竖插,细的横织,做成一个小圈子。拿着斗笠当畚箕,一笠一笠,迅速将鱼倒进树圈里。斗笠烂了又用蓑衣。有些还活挪挪的,你在搬这里,它那边就眼皮底下摇头摆尾钻出栅栏去了。

他立即拾起网,雷急火急撩开,唿啦一家伙撒过去,把鱼连同栅栏一囫囵罩住,这才松口气。跑掉五十斤谷子又如何?

船舱终于捣腾空了。

他用铁锚的一只钩,钩住船头固定锚链的环枢,用力一跷,环枢从木板中拔出,又将篾缆一端穿过锚环,一连锁上几个死结。从这端开始,把篾缆边整理边盘绕在中舱,一边绕一边张开两臂量,将长度记在心里。最后将篾缆末端从尾舱舵梁上拳头大小的舵孔穿过,再穿向桨桩孔里,绕上两圈,锁上死结。

这样,这根一端系着铁锚的长竹缆就和渔船死活连在一起了,除非把船拖散架,缆与船是扯不开了。

他左右打量一阵,轻轻吐了个“好”字。

他再去看那条黑背,心想,如果此时已经走了,那就是与我秦天无缘,如果还在,那就生死在此一搏。

这一望去,他吃一惊,也许天色已暗,没能看见?

他跳下船,蹑脚走近庙坪,沿矮墙向缺口看去。它呆呆笨笨的,还在,比刚才沉得略深,仅剩几指宽一条长影在轻柔拍击的水浪里。

你睡着了吗?养足精神了吗?好吧。

回到船边,顺着堤岸,将船推至庙坪,拖上堤面。

当他提起锚头朝断墙走去时,忽然一想,何不将缆绳缠在断墙垛上?

他摇摇头。一段残年败月的断墙,能承受多大力量?何况,世上之力,最大不在硬,而在韧。犹如水,是最韧之物,可水是天地间最无敌的力量。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你已经没有退路。

是呀,没有退路。人往何处退?只有死才是最后一退。

哼哼,鼻里薄薄一声冷笑。

他右手紧握铁锚,左手轻轻顺好源源牵出的篾缆,屏息蹑足,在缺口前蹲下。

忽然,响起一个冷峻严厉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他猛省地抬头,心灵倏忽间要寻找一个答案。

他的心,就是他的眼。他的眼,就是百里江河。百里江河,就是他从青年到壮年的生命。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究竟做了什么?除了半饥半饱地养家糊口,他很难从心里挖出一块沉甸甸的记忆,或一块像太阳光一样闪亮的记忆。

似有似无的回答随着刚刚吐出的一口长气,与浩淼烟波融化在一起。

眼光扫过如同漆木的水中黑影,落到铁锚上。

这是樟树街老铁匠打造的。他们是读古代侠义英雄小说的朋友,也是看花鼓戏唱花鼓戏的朋友,也是趴在柜台前用粗陶碗喝酒的朋友。

上好的钢火。船已造过两条,锚却仍然是它。

能扎住他渔船的锚,就是能扎住他命运的锚。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雀趾形的铁锚,二趾在前,一趾在后。前二趾短而粗,后一趾长而利。尤其后趾已磨得青光闪亮。也许本来的用意就是紧急时当鱼叉用的。

但他担心一趾若耐不住太大的力量,半途断了,岂不是前功尽弃?然而那两趾过于粗短,恐怕扎不透厚皮,即使扎透表皮,不能钩住骨头或稍深的筋肉,几拉几扯也会让它脱钩而逃。

不能再迟疑了。

人算不如天算,由天吧。

他探出右脚,踏稳缺口处凸出的庙基,左手扶墙,右手高举尖锚,瞄准黑背脊中央,死命一锚,扎了下去。“噗”地一声,一种洞穿坚密物质的钝响。

预料中,这大鱼会巨尾一揽,把他藏身的残墙都拍倒了。

谁知一锚扎下,亲眼看见它深深没入黑肉当中,那脊背只是一震,又像打个冷噤,筛起两侧麻水细浪,然后才带着锚缆,渐渐沉入水中。

他跳回庙坪,看见篾缆像条黄中夹青的长蛇,从地面窸窸窣窣地娓娓向前游去。

秦天跳进船舱,双手托住缆绳,渐次放出。

刚才他丈量过了,这条竹缆足有十三四丈长。不急不慢地放行,终于露出顶端。

“你算是个有耐性的家伙。”秦天笑道。

缆绳放完,船身便转动起来,朝后的船尾转向朝前,整个渔船眨眼被拉下外河。

秦天蹲在中舱,脚趾抠住船底,两手左右攀住船边,一双隼眼半眯,盯住从船艄没入江中的拇指粗的篾缆。

离开大堤,离开神庙,来到茫茫无际空无一物的大江。

船尾走在前面,江水从叉开的船艄漫过舵梁淌进后舱。秦天庆幸他的缆绳将船尾整体系住,受力均匀,任它左拖右摆也不会向一侧倾覆。他寻着水瓢,把淌进后舱的水一瓢一瓢朝外泼。

一边看船在江心倒行,一边想,你也要有几千斤力气才能把我的船拖没到水里。这船能载两千多斤东西,现在是空舱,你要它像一块石头沉下去就要有两三倍的力气。秦天很清楚,湘江河床并不很深,加上大水,也不过八九丈深。你就是潜入水底,缆绳还长出几丈,你就不能把船拖得竖立起来。

渔船像肚皮上长了脚,在波浪中平静缓慢地散步。浪声啪啪,风声冷冷,微雨像些盐粉粘上他身体就融化了,然后有点儿咸味流到嘴角。白天一望便熟知的两岸参照物已经模糊在辽阔而流动的灰色背景里,仿佛一只虫子飞进鲜鸡蛋壳,失去自由,却换来浑浊而新奇的刺激。

要把我拖到洞庭湖去?还是拖到东海龙王那里去?

他轻轻扣住牙关,盯着斜插水中的缆绳,想象水下那端的情景。一段自以为力大无穷威力无穷的乌黑木头,钉着一只铁锚,在黑漆漆坎坷不平而且翻腾奔涌的水底,沉着稳重地拖拽一根长绳子走路,像耕田的牛,拉车的马,很勤快卖力的样子,真有些滑稽。秦天很难想象它的眼睛。鱼的眼睛是没有眼皮的,它不会闭着眼睛走。那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圆可是空空洞洞目中无人?你很不在乎是吗?就像牛不在乎背上呆只蚊子?嘿嘿,这只蚊子不轻呢,十几丈长的篾缆拖在水里,加上这条船,虽然走在顺水,却是逆风的,你不用些力气,轻易背得动他?这不是牛背上一根牛绳,也不是马背上一副鞍子。你背缆绳不像我拖大网,有一根寸半宽的牛皮腰带挎在腰上。也不像纤夫,低头弯腰,肩膀能借身体的力。你发力的地方不好,不是在你深层的厚肉,就是在你肋骨脊梁,走一尺你痛一分,走一丈你痛十分,等你痛到百分,你就会发威,痛到千分你就发怒,痛到万分呢,你就应该投降了。

秦天居然从微眯的眼角透出一丝笑意。嘿,你投降的方式也很简单,你只要浮出水面就行了。浮出水面,不再用力,我就来帮你。我有两支桨,麻绳绑在船上呢。我会带你回去,到你刚才休息的地方。不过,那时我就要把你吊在石墙上了。你在水里,我在堤上,我与你做伴,等过今夜,等到天明。至于天明了怎么办,我没细想,你也不要多想,想多了没用,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时算一时吧。我一个人尚且如此,你一条鱼又能怎样呢?

船在顶风逆浪散步。毛毛雨好像也住了。他猛地看到头顶出现一只金元宝,吃了一惊。它上沿有一道优美的圆弧,圆弧边缘全是透明、鲜嫩可爱的金红色,干干净净,不枝蔓不毛糙。边缘最红,稍里是橙黄,渐渐向下才变成青灰色。青灰色的底部不完整,倒像放置在地滩淤泥里。这淤泥没有边际,最后浸染在大江的灰色水幕中。

这样的云彩真是太奇妙了!明明是雨天,明明是向夜了,居然有这样美丽的、鲜嫩的、独一无二的云霓!无论乌云怎么厚,你头上还是有太阳啊!这里灰江浊浪,那里却晚霞依然!所以人见到的世界不完全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决不只有黑暗、狂涛和凶险,真实的世界一定有壮美,一定有奇幻,只是沉沦在黑暗、狂涛和凶险里的人才不能见到!

秦天心情舒畅得直想大大地呼喊一声。

干脆坐在有水的舱底,仰头,七七八八不成句不能出口的戏文唱段在脑子里像油菜花似的迎风摇曳跳闪起来。只当半蓝的那片天畦上金元宝忽地变形并且黯淡下去,渐渐融化在四合的沙石流般的灰色云丝中,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

现在是逆风浪。逆风浪也有它的美丽,它不是全青色,也不是全白色,它是长长一条青墙的顶端生出的白色迎春花。迎春花从水墙上一纵一纵地跳跃着披沥下来,既不会披到墙根,也不改变它的位置。水浪滚滚向前,水花也随着向前,然而它永远簇生墙头,在一刻不停的运动中永远保持它不移的位置。

蛮好的。秦天忍不住又弯弯嘴角笑了。没想到有人给我拉纤游湘江,说不定还要游洞庭湖。几十年来湘江的每朵浪花好像都成老熟人了,好像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了,却从没今天这样感到亲切、有味道。他读的书里,四书五经没什么味道,古典小说有味道,那是紧紧张张的味道。花鼓戏也有味道,那是人情味道,插科打诨好笑的味道。其实他并不排斥小说里写景的文字,像《水浒》里山神庙的风雪,读起来也饶有兴味。几十年在水里生活,怎么没对水里的景致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今天不同了,他感觉到江河上真有好景致,比花鼓戏《山伯送友》里写的柳绿桃红漂亮得多。梁山伯送祝英台有好心情,他看路上的风景就有味。今日我秦天呢?是不是碰上了一个黑脸块的祝英台?

秦天总是忍不住想笑。他想我送这个朋友也不能送太远,它真的回洞庭湖去,那就分手。他们分手说不上话,只要他把缆绳解开就可以了,他就朝水下打一拱手:先生一路保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划我的独木舟。真的就这点儿缘分,那也两不怪吧。

秦天看看两岸,河东岸好像是牛头山的影子,那就是已经过了樟树街、躲风亭,前方就到濠河口了。

想到濠河口,他的心忽然一阵紧缩。

记得那年,他二十多岁,跟肖仲秋去湘阴城关镇卖猪。他一头肉猪,肖仲秋两头架子猪(半成年猪)。船比今天这船还小,三头猪都绑住了蹄子,放在中舱,上面用只扮桶(打稻谷的方形大木桶)盖住。肖仲秋划前桨,他后桨。是端午节前吧,水势不小。过樟树街、躲风亭、鹤龙湖、扁担峡,到濠河口了。

这濠河大垸是湘江入洞庭水道中一个中流巨砥,一堵高城墙似的大堤成尖角形契立水中,千百里滚滚直下的江水,突遇这道屏障,威风百倍地轰隆隆猛扑上去,却被层层叠叠的三合土麻石护坡大堤一劈两开,分成两脉狂流,一边往湘阴,一边去益阳。

于是,水流上下奔突,左右翻腾,水面形成一个个小则碗口粗细、大则如畚箕箩筐一般的漩涡,状如漏斗,忽左忽右。水涡里的螺旋纹粗硬有力,连带着吱溜吱溜的啸叫,隆隆直下,不时发出像人大口吞水的“呱,呱呱”响声,仿佛底下有个妖魔正口渴得要命。

不说少见这场面的秋木匠已汗流如雨,两颊惨白,就是颇有江河经验的秦天也心紧如揪,握桨的手板心冷汗直沁。

这时你想退回去或划向岸边都不可能。人的力量不是蒸汽轮船的机器,搅不赢万钧之力的漩流,只有机智沉着硬闯过去。

秦天惟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就是把住方向,决不让船身走到漩涡上。碰上小涡,咬牙使劲也许冲得过去,遇上大漩涡,一下把船吸住,船立即随水横转,无需几个圈圈,不是船头一沉,像根木柴尾端一翘漩入河底,就是在团团急转中向内侧倾翻。那时,你有通天的游泳本领,也敌不过绞盘车似的水力,竖身直下,边旋边蹿,就到了不知多深的水底,然后随着水下强劲的潜流如射箭似的,在黑漆漆翻天覆地的水底穿射出去,或者几十里外冒出你的尸体,或者伴着泥沙撞击在河床的乱石上,想寻一星一点肉屑骨头也很困难了。

那次真是天助,三头躺在舱里的蠢猪好像也晓得外头情形不对,本来一路上嗷嗷叫唤乱掀乱撅的家伙,变得安安静静没声没息。秦天这才沉着对付,犹如一头绕开密布陷阱逃命的狐狸,别开涡流,脱离险区,终于到了目的地。

两人已经没有耐心和买主讨价还价,一心想着趁早赶回家。于是贱价将猪卖了,到小店沽了斤半谷酒,吃饱肚子。回头时,他们再不敢强渡险关,把船划到湘江东岸,沿着山岩下崎岖小道,或者根本没有路,只有遍地拨都拨不开踩也踩不倒的湖草的淤泥滩,时而背背纤,时而荡荡桨,路远了一大半,终于半夜时分与家人团聚。

这时,秦天想,如果这条鱼硬要走濠河口涡流地区,那我十有八九回不了家,它是十有十二小命难活。只要背脊上的铁锚不脱,它驮着如此长而又重的东西,不被涡流揽成一个粽子,它真是水怪河神了。

走着瞧,还有十几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