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嗜尸之鱼-水魅

累得筋伤骨痛的秦天终于可以昏天黑地倒头大睡一觉。这天,醒来看看外头天色灰蒙蒙,也不知什么时辰,只觉肠肚空饿得揪成一团,想想玉兰一定和秀月巧月寻食去了,儿子更不知去向,就自己动手煮了半钵红薯丝加碎米的干饭,烧了辣椒汤,吃出一头细汗,腹中才觉舒服了。从水缸舀瓢凉水喝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长纲细孔的鱼网,穿过矮小稀疏的马尾松树林,到了村口水边。

围垸溃倒后,水位落过两次,马上又涨了,秦天知道这不是真退水,而是别处溃了围子。现在江水清中掺黄,是长江洞庭湖的水与湘江、沅江、资水、澧水汇合一起了。本乡俗话说:“西掺南,不得干”,百年不遇的大水看来颇要俄延些时日。

溃堤倒垸时大风大雨,这两天还有毛毛细雨。“这鳖压的天气也像溃了垸子!”秦天咒骂着,将蓑衣斗笠扔进船舱,拔起锁在松树上的锚,摇动渔船,向江中进发。

看不出太阳在哪里,下午和上午没有分别。

彤云好像从洞庭湖底翻卷上来的乌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这大房子的东南西北,若是再涂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驮不住了,就要稀里哗啦掉下地来。秦天歙动鼻翼,仿佛闻到这糊壁的稀泥里的新鲜牛粪气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纷纷,却很有力地溅在皮肤上,沁凉的感觉让人想起从大堤底下渗过来的浸水,不过堤沙的浸水不但冰凉,还带着许多沉积矿物质,眼看着清清澈澈,手摸着清凉滑溜,晒干后却有一层薄薄的黄釉。

天上满天乌云,地上满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涌,就把中间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间挤紧了,挤小了,挤得在这里的人不舒服,闷气,烦躁,还有一种被上下两扇磨子团团转地碾磨着的感觉。盯着天或盯着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两扇磨子就越转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寻条缝钻出去,钻出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间变小以后,风也不畅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声大叫,却像山谷里的风或庙堂大殿间的穿堂风,发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黄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黄鼠狼逃窜的力气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脸面上扫过。秦天觉得是黄鼠狼的尾巴扫过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说不清是疼痛还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织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开着,风将两襟撩展开来,在腋下啪啪地飞,看上去他就长了两只翅膀,不过是两只灰黑的乌鸦翅膀。啸天湖人不喜欢乌鸦,偏偏乌鸦又不少,河边湖边的死鱼泥鳅养着它们。是什么样世界就存活什么样生物,而且还使它强壮。

船头一点一磕地砰砰直响,弧线优美的浪花被船头一击,并非全变成点点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轻飘的犁轭,像乱七八糟的树枝。相同之处是眨眼即灭,还有那银白的闪光。

秦天多日来没这样轻松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刘海戏金蝉》的花鼓戏。

渔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畅游的黑背大鱼,稳重的畅快之外,还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驶向溃口。

那伫立了不知多少岁月、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人避过风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顶,温和地微微上翘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却被无数粗嫩不同体味各异的手掌抚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荡然无存了,它一定在悲怆的心情中稀里哗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远不再是啸天湖的标志性建筑了,现在的啸天湖人还能记着它,将来的啸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态了。

曾经雄壮挺立的啸天湖大堤这时全部没入水中,惟一可以让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阔大而流畅,堤面的浪细碎而滞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啸天湖垸内望去,看到几个屋顶露出水面,犹如往日河边沙滩上小坨小坨的猪牛粪便,很扎眼,却可怜兮兮。弯竹屋场的竹林还有一片尖尖,却都萎耷着,似往日塘坝里的菱角叶芡实叶,贴着水面,随浪柔摆。只有自己屋后的大桑树还昂头挺立在那里,像三个落魄的人出神地凝视着仅有房顶的家窝子。

他朝他家的方向划去。

放眼远处江面,漂浮物已经不多了。人畜的尸体、家具、木头、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几片菜叶,都少见了,它们只在洪汛前期挤满河面,将上游居民悲惨信息带下来,警示沿江的人,然后义无反顾投入洞庭和大海。现在,该冲走的冲走了,该沉沦的沉沦了,该腐烂的腐烂了,河面就贫穷起来,苍白起来。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顶。若在平时怎能这样俯视它呢?现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肆虐。茅草掀走许多,屋檩像肉里露出的骨头,有些难看,秦天却仍感到它们的坚韧,它们的倔强。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树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叶片还很绿,挨水的地方变黄了,有些乱草缠着树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鸟窝完好无损,横七竖八的树枝夹着草茎和羽毛。他估计它比自己的渔篮还大,没有几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这个窝。它现在静悄悄地,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完全可以划到它旁边看个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鹭鸟如果还住在这里,这时也许正飞翔在附近,它们会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认出他是桑树屋场的主人,也不会高兴他的窥探。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季节,谁会有好心情呢?

他将船退开,四下张望,寻找下网的地方。

如果江水大涨大落,溃口就有急流。鱼是爱活水的,在溃口下网或扳罾或铲栏,都有好收成,但现在水面平衡不动,溃口水深又没有食物,鱼不会在这里逗留。

秦天顺着淹没水中的河堤缓缓划动小船。

他想,假如有大鱼蹿到浅水堤面,一时下不去,那就是送上门的好礼物了。一般要明月之夜,浪静之时,那不喜深潜的鲢鱼草鱼,贪着堤面有草食又好玩,摇尾而来,扑上去,却游动不便,只宜蹦跳,渔人便把嬉戏的它捉进篓里。

这么憧憬,行了大半圈,让他心情激动的景象始终未见。划着划着,就到了高出水面的金钩寺庙前。

刚刚接近,他就看傻了。

庙殿前、左、右三方,有大片稠密紊乱的碎浪,弹射忽高忽低的水珠,扇划出长串长串水帘。阵阵噼啪之声里,有成片成块的黑背脊一会儿隐入浪里,一会又如扯散的弹簧蹦跳出水来。从它们闪烁的油亮光斑、划水跳跃时柔软而有力的腰尾,秦天断定是一大群鲇鱼。

他扳住桨,望着这片景致笑眯了眼。

他按捺住心跳,在不远处悄悄停了船,站到浅水堤面,轻手轻脚将船拖上堤搁住,牵过船锚按入泥地,踩紧,船就像垛短墙将他与鱼群隔开。

他从肚舱轻轻拖出铅质网脚的鱼网,解开挽结的网衣,将网纲环扣住左手腕,右手将长网衣折叠到左小臂上,小臂扣住。然后右脚尖向前轻轻一撩,将铅脚网底撩开,右手拇指伸出,弯腰挑住几个网孔,四指将撩开的网底频频抖向手心,攥紧。

秦天挺腰抬头,一张渔网搂提胸前,鹰隼般双眼朝那边仍在贪婪争食、纵情嬉戏的鱼群望去。

看准了,仰头吸一口气,蹑足绕过船头,脚尖入水,如一只苍鹭逼近鱼群。

眼看只有丈尺之遥,秦天握紧渔网,直身叉脚站稳,在平平常常的呼吸之间,向后转腰,展臂,猛然车身,网脚随之掷出。

长长的网衣在沉重的、向前劲飞而去的网脚牵领下,疾速铺展开来,如一片乌云,一头大鸟。圆环形网底带着锥状网身,如一股着魔的旋风,“噗”地一声,整齐下水。

使这种“撒网子”的人,湖区极多。宛如看街上千头攒动的行人,虽然个个穿衣着帽,个个有头有脸,若喊住他们问问话,做做事,却能见到能力智慧的天壤之别。撒网也是如此,都打得开,但有的打出去网底成狭长一条,有的七扭八拐。打不圆,就打不出最大面积。不齐整,落水就先后参差。面积小,被困的鱼就少,落水不齐,就让鱼有“网开一面”的逃逸机会。另外,劲道足,网飞得快,闭眼出手,睁眼落水,鱼浑然不觉时已成死囚。若网在空中摇晃抖索,慢了,网的影子,铅脚的声响,惊动鱼群,大鱼身尾一摆,就如秃箭射出你的网罗天地,你就只能收拾些笨拙的小鱼虾。

只听齐刷刷突兀心惊的一响,秦天大网将庙殿前一片水地严严罩住,铅脚着泥,网身贴水,刹那间,网里就像开锅沸水,噼啪之声哗啦之声响成一片,它们急冲莽撞,又蹿又跳,把网衣七上八下地一顿乱掀乱顶。

微微咧嘴眯眼而笑的秦天,仍然叉脚站着,只垂下左手腕将网纲稍稍用力攥住。如果网在深水中,就要加紧收网,免得有力气又机灵的家伙从坎坷不平的泥面蹿溜出去。水深时,网衣在水中仍是紧绷的状态,如果遇上大鱼,可能把网冲开一个窟窿。浅水里,鱼即使用力冲撞,前前后后千丝万缕的网衣总跟着它,使它无法破网而去。

如同真猎手并没有多少心情欣赏自己的猎物,秦天等网内稍稍安静,左腕一掣,将网衣摆平,右手向前,边按边带,一把一把将网拖来。

他轻轻“嗨”了一声,平常力气还拖不动它!

“娘的鳖,只怕有几百斤。”

他笑骂着,不再往身边拖,人提起网纲朝前走。

这“八百眼”(网孔疏大),“丈六衣子”(网身一丈六尺),被那些黑背脊白肚皮的家伙撑得胀鼓鼓的了。

他担心把网拖烂,干脆将网纲往地下一扔,捡块石头镇住,人绕过那瞎蹦乱跳的一堆,在庙前条石上坐下。

鱼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哪怕十几斤重的鱼,任它横掼竖跳,一袋烟功夫也就疲惫不堪了。

他想想刚才看到的,真是黑了一大片水,可惜就一个人一张网,让那十成中七八成都四散逃跑了。

果然都是扁脑壳鲇鱼,也许有几条才鱼或者白鳝。鲇鱼是沉脚鱼,一般难得游到水面。秦天想,这么成百成千地聚集,自然是为庙前成堆的死蛇烂鼠来的。那肉屑的香味,鲜血的甜味,把这些嗜血嗜尸的恶心家伙引来了。居然有这么多,他这打鱼世家的也头回看见。他想,难道它们今天才来赴宴?决不是。那么,到这里大吃大嚼的,就不止这几百上千的一群。

想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就全身一噤。

看疏疏蒙蒙的雨丝这时仿佛粗重了,汗褂子也粘粘地润手。他起身走到船边,穿了蓑衣,戴了斗笠,拔出锚,把船推到网边。

这帮家伙现在不是想逃,只是想躲。大家交织在一起,你往我肚皮底下钻,我往你肚皮底下钻,一忽儿黑背朝上,一忽儿白肚皮朝上,还发出吱吱呀呀老鼠似的叫声,还有叫声哀哀的,细细长长,像抢不到母狗奶头的小狗在撒娇或者怨懑。

平常,一网十几斤几十斤鱼,他只需将网衣高高提起,网脚在水里顿一顿,网身贴紧,然后拖进船舱,扯开一边铅脚,鱼儿就噼里啪啦被抖到舱里。

今天不行。

他蹲到网边,将网脚拉开一条缝,轻轻地一抖,将滚出网来的鱼一条一条掐住,朝船舱掼下去。这一掼能把鱼掼昏头,省得它到舱里还乱跳出去。

大的三四斤,小的一二斤,真够他捉的,因为必须掐住腮部才能捉稳它,你抓别的地方,它全身滑溜溜,又使劲挣扎,老半天还逮不着。

开始还数一数,一会他就不数了,记不清了。

中舱装了大半舱,前舱又装大半舱,其余的就扔到后舱。

等他直腰站起,突然眼冒金星,眼前居然黑了一阵。

蹲久了,他想。

收拾渔网时,觉得手腕酸愣愣地不听使唤。“娘的鳖,老子手都捉倦了筋。”他嗔骂着,提了网到河边盥了盥,将树枝泥块和肮脏难看的毛皮骨屑一一抖洗干净。

将网重新折叠整齐,放在后舱,手上扯把麦冬草使劲搓,搓出许多酽汁,指掌叉沟都浸成青青绿绿,放到鼻前闻闻,才觉得生青气压住了鱼腥气。渔人当然不在乎鱼腥味,只是秦天觉得今天的鱼腥味很特别,也许知道了它们肚里的东西,心理上反感。

他掀开最前端的小舱盖,拿出一只玉兰放在火土灰里煨过的田芋,坐在船头,一脚踏地,一脚踏船梁,啃起芋头来。

突然眉头一展,眼睛一亮,露出了舒心的笑。

“你这个牛鳖(称儿子铁牛),喊你来你不来,你看,老子一船鱼,至少买得一担新谷子。你来了,我还跟你买只法饼。”

把最后一点芋头蒂往嘴里一丢,拍拍手,跳下船,拔了锚扔在船头,准备推船起桨,将今天轻轻巧巧的丰收送到一蹦三尺高的儿子和笑着忙这忙那的妻子跟前。

就在秦天转头的瞬间,眼睛仿佛出了岔,觉得庙外断墙边的水里,似有一块青色条石向上一拱。

庙基下本来全是青黛色成片成条的石头,早已淹在水中,怎么会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块浮动起来?

他定睛看时,确是一条长石浮在墙外水中。

他心觉蹊跷,从来印象中石头都在地基下。难道从前没太留意?摇摇头,转身推起沉重的渔船缓缓滑下堤来。眼睛仿佛又出岔了,那条青石再次一拱。

这就咫尺之间,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扶船,站直身子。心想,一定是浪涌的关系,浪上时,石头隐了,浪下时,石头露出,不就像在水面拱动么?

看看天已经是麻麻眼了。

应该是晚边边了,该打道回府了,他想。

他把捉鱼时脱下的蓑衣又穿上,斗笠带子扣住下颌,跳上船,左桨划着江水,右桨戳着堤面,轻轻扳动渔船。

船刚刚移动,耳后忽然传来“啪———哒”一声巨响,惊得他一甩脑袋。

这一回头,只觉心腔“通”地一跳,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明明白白地,那长青石搅起一个拍墙的冲天大浪,庙坪上顿时银粉飘飞,一阵高浪从堤面扑涌而过。

秦天两手扳桨,将突然掀起的渔船稳住,扭过去的头竟转不回了。

刚才那僵硬的黑色长条忽然变得柔软雄浑,而且富于鬼魅般生命之力,竟清清楚楚地前高后低又前低后高地缓缓蠕动起来。

不是挨水长大的眼睛,看到这种活物的蠕动不会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湘江河里常有江猪出没,那是海豚的一种,个头小,没有背鳍。它在江中畅游时,黑溜溜的身体一纵一涌,极顽皮活泼的样子。现在这条黑背的行为十分沉重而笨拙,傲慢而漫不经心,显出一种阴险的霸道之气。

秦天站在船舱里,双手按桨,像尊木塑。

他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江猪,江猪没这么大,搅不出这么大的水花。如果是鱼,是条什么鱼?从黑溜溜的颜色看,和鲇鱼才鱼相似。刚才见着一群鲇鱼,难道这是鲇鱼王?

啸天湖人常说:“牛大三百斤,鱼大没秤称。”假若真是鱼,那就是条没秤可称的鱼王了。

假若不是鱼,难道是鬼怪妖魔?

秦天不信。

是条龙?元宵灯会、古籍图书里说的龙?

秦天也不信。

常常有谁说他见过鬼,山里牛头巷子就有鬼,如果你提了半斤肉深更半夜一人走牛头巷子,不被鬼打得鼻青脸肿把肉抢了去才怪。

秦天走过,还不止一次。虽不见得回回有半斤肉提在手上,但送几斤鱼给朋友,或年边岁末朋友送他半只猪脑壳,他拿起走过。没见鬼把他打着,把肉抢了。

有谁说看见鬼火,跟着人跑。胆大的去追,追到一座坟前鬼就钻进去了。秦天倒也见过星星的火,不是萤火,一脚踏上去就什么也没了。还说鬼打沙子,扯衣服,拖人,他都没遇上过。当然,头两回在山里走夜路,也时常要惊出一身冷汗。巷子两边本来光秃秃的,依稀星光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高的黑影,心里一麻,脸皮也一麻。捏紧拳头壮起胆子走上去,原来是棵树,比如松树,很像个人形。

秦天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九头狮子精的故事。他爷爷现在还给铁牛讲。说一个年轻樵夫新婚那天被一阵狂风刮走了新娘子,他向天空的乌云掷去一把利斧,天上滴下血来,他沿血迹找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在洞里池塘边见到了新娘子,告诉他是九头狮子精捉了她。她叫他用斧头砍掉狮子颈上的大头就可以杀死它。那狮精正睡觉,肩上八个脑袋,脖子上一个大脑袋,正一齐张嘴打呼噜。勇敢的樵夫瞄准中间大头一斧砍下,又连砍八个小头,终于消灭魔怪,救出新娘。

他从小就佩服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这个故事永远那么活灵活现地留在脑子里。

自幼在湘江河、在洞庭湖打鱼,爷爷,叔爷爷,父亲,直至兄弟这一辈,几乎都相信河里有河神,龙王有没有不敢肯定,河神河怪绝对有的。拖大网,十几个人沿江下去,如一首他们熟悉的歌里唱的:“长沙一站到铜官,青竹云丁垒石山,六角城陵矶下水,西南麻布石头关。”一路滔滔,到洞庭、君山,直至长江入洞庭的几个水口:淞滋、藕池、太平,他们的拖网船都去过。离家常常几个月,风里浪里,出生入死,亲人挂念,自己担心,怎么不想图个吉利?于是行船有行船的规矩,搭棚有搭棚的规矩,下网起锚,都有规矩。但规矩有个总纲:一切尊重河神的意旨。

在世世代代打鱼人心中,河神是天地君亲师旁边的另一座神明牌位。

秦天年轻时,有长辈们管理一切,他只需出力,碰不碰到河神,有没有河神指路,他从没想那么多。从十几岁上船,掐指一算,二十年了。二十年留下的印象就是累得拖不动脚,亏伤了瞌睡,餐餐吃鱼胃里作呕。神仙不神仙,全无记忆。

他还站在船上,再�一眼天地,麻眼了,麻眼了,时光只往黑里走了。风虽然不大,雨也稀稀疏疏,但满眼只是粼光闪烁的百里江涛,一望无际,什么漂尸浮木一概不见了。东边有些山影,但也和天地昏蒙一片。耳里除了大一阵小一阵尖叫的风声,就只有远远近近、黑黑白白、高高低低、噼噼啪啪的浪啸了。

仿佛此时的世界已无第二个活人。

他如果不再犹豫,划起小船,越过啸天湖,加力几桨,就到山墈边了,就可进村口,弯船,下锚,取鱼,回家,欢笑,闻香味,喝鱼汤,洗澡,铺席,仰头大睡了。

他脖子扭痛了。

终于,他将双桨往船艄一搁,轻轻插脚下水,站到岸上。

再看那黑脊背,它仿佛曲闪的程度大了,从庙基与堤面的直角处,移到庙墙那个缺口边了。

秦天猫腰,拽住船头枢子,花了比拉空船大得多的力,才将前半截拖到浅水堤面,然后将锚踩死,直起腰来。

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