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是真正痛心自己失职,两耳光居然打得他左眼角那小指尖大的一绺赘肉红肿得浸出血来。秦天逮住他的手,他们看到吊船的碗口粗细的桑树折成两截。姚先喜兄弟的两条渔划子一条完好无损,一条被风浪抛起砸裂了船帮。
金钩寺石头上的二神庙原来前后两间,现在只剩左右两三尺高的麻石断墙,唯犬齿状后墙尚有一人多高。
庙基南北两侧大堤也淹了脚踝深的水,江上大浪到堤面就变成细碎浪花柔推曼拥。庙堂地面高出水面尺许,因为大雨如注,同样水流哗哗。
人们密密麻麻挤在这方寸之地,上年岁的老人坐在几条石头上,女人抱着尖声哭叫的孩子或背倚矮墙,或蹲在地上。男子汉干脆席地而坐,任雨水从臀部和大腿间横竖流淌。蓑衣斗笠给老人孩子穿戴着,男人和妇女光着脑袋受雨淋。其实原来有不少雨具,多半在奔逃时被狂风揭走了。
没有人穿得一身干衣服。夏日衣衫单薄,有的人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他们赤膊劳作,一任日晒雨淋,到夏秋之交脱几层皮。那油黑粗糙的双肩双臂是他们不需缝制不需洗换的上好衣裳。有人一条裤衩就可度过一个夏季直至深秋。
风鞭雨箭是长眼睛的,它们不会看不见这里号啕瑟缩的人群。啸天湖尚且已变成一座水城,这帮穷寇怎么能占据神灵的领地苟延残喘?难道有谁许诺让你们继续生存?
人们脸面皮肤麻木了,水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哭号声渐渐嘶哑乏力,成年的女人男人接续着叫骂哭喊。这类哭喊夹带难听的方言俚语,他们咒天,咒地,咒水,咒世界,咒他人。
在一片对天地神明不恭不敬的咒骂声中,有些老人小孩渐渐萎靡。
哭叫声风雨声与远远近近浪涛交织混响,人们身体的旧疾与新病在死神唆使下,乘黑暗向可怜的生灵偷偷下手。
除了旷日持久或突然遭遇的疾病,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向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
也许黎明正在临近。世界风雨如磐,彤云如网,黎明这个可爱的玩意对他们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然而,人们毕竟可以看到一些物什影像了。
这些影像令他们肉跳心惊。
这世界不止人类一种生物,除鱼类、鸟类,还有比这一切数量庞大得多、品种丰富得多的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类。
这些生物平时生息在人类不易观察的地方,在地下,在沟壑,在泥沼,在洞穴,在草丛,在荆棘里。
它们多数不是水中生物,它们必须呆在有空气有食物的地方。奔腾的浪涌,几丈深的洪水,逼使它们不得不弃巢而逃。
当然,小些的生命,如苍蝇蚊子蚱蜢飞蛾,它们太弱小,一阵狂风足以把它们送上逃荒逃命的万里征途。
人们发现了盘踞在断墙上的长蛇,钻到屁股下的老鼠,爬在蓑衣斗笠甚至肩膀背脊上的蜈蚣。人与人之间几寸地面上,这些生物或龟缩不动,或蠕蠕而行,同样密密麻麻,同样湿淋淋光溜溜。人们恐怖地尖叫起来,抖跳、抛甩、拍打、踩踏,争先恐后向淌水的堤面奔去。
堤面也非清静之地,那里游动着更大的长蛇,漂浮着肚皮翻白的死鼠和更多仍在奋力向庙坪游来的活鼠,以及从土层中爬出来软溜溜肉乎乎地一弓一张的大蚯蚓。
光光的脚板,平时踩在粪堆、臭泥中感觉迟钝,惟独踩着毛茸茸光溜溜还昂头竖爪龇牙咧嘴凶劲实足的老鼠,就是鲁莽汉子也心惊肉掣。
渐渐地,堤面聚积的活鼠、长蛇以及半死半活毛脚碴碴的蜈蚣,如同一齐得命,听从指挥,从无法安身的堤面向这神灵方寸之地成群结队蠕蠕而来。
村委会负责人先将老人妇女孩子领到一处堤面,几个年轻人团团把守。秦天、秦顺子、姚后喜、姚竹村、肖仲秋等几个,手执扁担、桨叶、钯头,将庙里的蛇鼠一阵乱打。
顿时鼠肉横飞、蛇头四溅。乒乒乓乓一会工夫,庙地上便遍布残毛烂肉、腥血碎骨。猎手们来不及清洗溅到胸膛、手臂、脸面的残毛碎屑,急忙找来箩筐箢箕,将尸骨横扫出去,抛向大江。看看滂沱大雨下,庙地上或浊或红的血水渐渐流淌出去,然后将老幼妇孺召回,再派几个年轻人守在门口,扁担箢箕不停地拍击那些敢于犯死的家伙,没有多久,门前便堆出一道小小尸骨堤垣。
肖玉和的小儿子刚才趴在草袋上昏睡,蜈蚣叮着他的脸、脖子、肚脐眼,一会儿全身紫肿,呼吸困难,在玉和婆婆手上抽搐一阵,就眼睛翻白,再没醒来。骆雨生的小女本来高烧多日,骨瘦如柴,铜师公给她喊了几次魂也没喊醒,原以为早要毙命,却拖到今日,大雨淋,凉水浸,不声不响就咽气了。
比人们料想来得更迅猛的灾难,不仅吞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环境,也吞没了那个横亘在人心灵的祭神之说。姚竹村那个终年咳痰吐血、怕风怕雨怕太阳的痨病老娘,连日来自己寻死上吊的力气也没有了,屋外遭灾受骇,家里潦倒挨饿,终日蜷缩臭气熏天的床上,已是形同槁木。今夜恶浪排天,狂风暴雨,被儿子一路泥泞横拖竖拽着瞎跑,终于半死不活只剩最后一缕如丝的气息,不必祭神自己就要升天了。水炳铜原本要对竹村强盗说几句风凉话,谁知自己老娘也旧病新伤一齐来,背在背上像一副竹架子,轻飘飘的有点扎人,恐怕挨不过几个时辰了。被毒蛇咬伤的还有肖仲秋儿子小胜,蜇伤的地方是阴囊,那小荸荠现在红肿得像个光亮的小南瓜,大腿内侧一片乌青,让人看了可怜又恐怖。
此时此地,会些医术草药的肖十春、能驱妖作法的铜师公全都回天乏术,眼睁着看他们痛苦呻吟,哀哀待毙。
被虫蛇所伤的还有秦顺子的妻子冬霞、秦厚德、肖海涛、姚先喜的儿子等四五人,因为伤在手脚上,用竹篾箍住了,虽然也痛得龇牙咧嘴,但不至要命。
啸天湖人没在水中淹死,却在水上遭殃。
风雨势头渐弱,天色渐渐明亮时,秦天他们决计逃生,用两条都已渗水的渔船,将人送到对面丘陵山地去,或者当地乡村调剂,或者投亲靠友,或者逃荒讨米,是死是活,各人去奔各人造化。
玉和婆婆和篾匠老婆都抱着身体渐冷的儿女,一路抽泣号哭上了姚后喜的船,接着肖莲子和儿子也上去。被蜈蚣伤手的肖海涛和抱着小胜的李元宵也上了这条船。其余几家老幼就上了秦天兄弟的船。
眼看别人往船上爬,牛丽珍夹起包袱,紧握啸天湖独一无二的白草帽,忽然捂着肚子叫痛,推开别人往后喜船上爬。向来怕老婆的姚后喜一把抱住两腿往下拖,“这船再上人就要沉了,爷爷都没上呢,你下来!”
牛丽珍抠住船帮不放手,弄得船在水边一歪一偏。她上自己的船,别人怎能干涉?这时,姚三爹“叭———”一记响鞭飞到牛丽珍头顶,接着吼道:“老子还没上船,有什么资格轮到你!”
牛丽珍这才两腿一软,被后喜拉下来,半扶半拖搀到庙里,哭哭哼哼,骂声不止。
秦天大喊:“开船!”
两条小渔船其实都已伤痕累累,坐上十来个人,就剩两寸船帮出水了。舱还在渗漏,有人不停用水瓢戽水,或干脆用脚踩住水眼。
秦天叫两船沿蒙水的河堤走,虽然远些,万一出险,人可上堤。
快到北堤,后面船上一片喊声,原来姚后喜的船漏涌汹汹,只能让人上堤行走。秦天向他们喊:“走到窑厂对面!我来接你们!”
秦天和顺子一面稳稳划船,一面叫铁牛和几个女人用竹端、斗笠戽水。他们望见那船人背的背扶的扶,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顶着风雨,在小腿深水的堤面歪歪趔趔移动。
等秦天回头接后船人时,姚先喜一屁股坐着新补过又被水挤开的漏洞,半身淹浸水中,摇头晃脑打胸脯拍额头,像笑又像哭,没人知道他怎么这样。
第二船人上了岸,秦天叫肖海涛找瓦窑村焦村长,有亲戚朋友的先到亲戚朋友家,没亲戚朋友的请焦村长调剂几间房子住下,赶紧医治伤号。他和顺子马不停蹄又向金钩寺来。
逃向庙坪的鼠群扑杀得所剩无几,门口毛皮骨肉堆出一道小墙,殷红已成黯淡,回旋的北风布散阵阵血腥。
被虫蛇叮咬的秦厚德伤在脚趾之间。脚板宽大如扇,脚趾像竹笋,粗粗硬硬地张开,一年穿鞋的时候不多,脚趾间皮肤也许软些,虫鼠才叮得透。儿子秦三有父亲的憨厚,却没父亲的笨拙。他找到一蔸白牛血(一种大叶植物),将叶子嚼成一团绿脓似的东西敷在父亲脚上,又用霸根草将几只脚趾捆成一把。秦天过来看看,他却抱着脚庙王土地山神菩萨一顿乱祷乱念。秦天忍住笑,扶他上船坐好。
其他人这时有了喘气机会,反倒不急着走。到哪里去呢?自己的家,田地,都在这片大水下,别处怎么安身?今后日子怎么过?
经过紧张抗洪护堤,白忙了,白累了。昨天晚上逃命,今天早晨和蜈蚣毒蛇恶鼠一场搏斗,现在才稍稍清醒,好一场噩梦!真正的噩梦!短短一个梦里,把个好好家园断送了,把虽然贫穷劳碌却实实在在的日子断送了。看着身边几件衣衫,几样炊具,以及死死伤伤的亲人邻里,还有自己湿淋淋一身,腥味汗味俱全的一身,人们猛然觉得太疲倦了,太沉重了,似乎连爬起来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有人从包袱里掏出几只红薯,几条黄瓜,或一把干酸菜,自己嚼起来,又互相赠予,给出或获得一份患难与共的感情。随船过来接老婆的姚后喜将一只菜瓜伸到噘长嘴巴的牛丽珍跟前,被她扬手一拍,落到门外死鼠堆边。
姚后喜瞪她一眼,口中嗫嗫嚅嚅,从死鼠堆上拾起菜瓜到河边洗洗,一口咬了大半,站在庙墙边咕哝着骂道:“倔婆娘,你会饿死去。”
瓦窑村腾出几间厢房披厦,给没有亲友的人住。那些瓜瓜葛葛关系的亲戚朋友,有的热情客气,有的勉为其难,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安顿了。红薯南瓜白米吃上一顿饱饭后,村里一面向乡政府申请救济粮,一面商讨至少几个月的生存大事。
肖十春马不停蹄到山里寻中草药,给为虫蛇所伤的乡亲治疗。
两个老人终于不治而亡。水炳铜为母亲草草办丧事。什么请师、预报庙王土地、敬表、解食、正祭、绕棺、开方、渡桥、解结、安圣,平时那些为赚别人钱要念唱扮做三五天的法事,他仅念了个“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神朝圣座,飞旋射云端”的开头,磕三个响头,帮忙的一声吆喝,几块木板钉的棺材呼的一声就离了地。没有炮仗三眼铳,只一路噼噼啪啪脚步声。
回头来又葬姚竹村家那个“痨病鬼”。帮忙的人连他家一口饭也没吃,更没谁再提那烦人的祭神之事。姚家父子头缠两尺白布,向棺材磕了几个头,一群褴褛无声的活人就把一个褴褛无声的死人送上了义坟山。
一日埋葬了两个老的,除孙子们哭号几句,两个做儿子的倒漠然得很,从山上回来倒头便睡。等他们不知何时醒来,两个原本是外乡人的老婆都带儿子远走他乡去了。
肖仲秋儿子小胜拖了两天也闭了眼。让人奇怪的是,埋他时哭得最厉害的倒是秦铁牛。他鼻涕拉撒,头泡眼肿,最后妈妈、姐姐使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家去。
逃难人时时处处可闻的长吁短叹,暴发性的喊娘叫儿的啼哭,并不能赢得当地人慷慨有加的援助与同情。这一带丘陵山地十分贫瘠,当地人仓廪也相对贫瘠。若非水灾,湖区人有肥沃田畴与丰厚渔利,比他们生活得充实。在同情之心与扶助之力的有限支出时,山里亲戚朋友脸色便渐渐僵硬起来,有的甚至将门窗拴得更牢,把稻田与菜园子看得更紧,这就使逃出家园的啸天湖老少男女对自己的日子悚然惶惑起来。
度荒的老法子是:洪水未退之前,靠一点点救济粮过几天日子,之后,老老少少到丘陵区当地人挖过红薯的地里,用锄头细细翻寻一些半截红薯和根根袢袢。这是最好的粮食。得到别人允许时,到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寻些禾线子(稻穗),青壮劳力或给当地人扮禾插田打零工,或冒偷窃嫌疑砍些柴火去附近镇上换几角几升糙红米泥蚕豆。这些事干完,除非你敢凿壁穿墙,便只有一条路———向四邻八乡出发,一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过去。
真是天假啸天湖男人以聪明能干,他们除上述求存之路,大多各有谋生之术,真让妻室儿女沿门乞讨的却是极少。
秦天岳母满娭毑那几天风吹雨淋,到山区后发烧咳嗽,幸亏住在老伙伴南山娭毑家,南山娭毑为她煎汤熬药,眼看没出大毛病。焦村长原想秦天住到自己家里,但玉兰铁牛母子都愿住那边,秦天看南山家临近村口,渔船出入方便,也就同意了。
白天,玉兰带秀月、巧月翻山越岭寻红薯根根,或拾柴拾火,或帮人割禾插秧。铁牛自有事做。虽然秦三走了,小胜死了,百喜、飞亮这些大玩伴都有忙不完的活,可是外婆身体刚好些,就带他张娭毑李奶奶家东游西走,吃树上桃子、坛里腌菜,浑不觉是逃荒在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