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榜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张磊到孟空军家。到底是电业局的,用电不花钱。吊扇、台扇、壁扇、落地扇,一起开。孟空军一再声称,他爸计划安装立式空调机,但他妈反对,怕得空调病。
我们在客厅里疯狂一阵VCD之后,言归正传了。
“如今党风不正,校风也不正了。学校再不是清水衙门了,老师也不再死守清贫廉洁。唉,那个末流货杜杰凭什么混人重点班?”我气愤地说。
“这还用说白吗?人家腰包鼓鼓的。人家有个爸还是什么市政协委员呢。听我爸说,上次搞希望工程,他家就板出5万元。学校搞集资,他又板出一笔。据说——不,是有人看见了的。编班的前一天,杜杰的爸爸派了桑塔纳把校长全家人接到白云宾馆夜总会去了……”孟空军滔滔不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当校长时,我要叫你老徐的孙子天天留级。”我说。
“你能当校长,我呢?”
“你当河马主任!”我开他的心。
我不再说话,又想起了王娜。
“王娜没被挤下来,好!”孟空军说。
怎么?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彼此都想到了王娜身上了。
“你不理解她吧?”我低着头说。怕感情外露。
“你很理解?”他反问。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也是为了掩饰内心世界。
我和他在学校里都是引人注目的。据透露,老师们在休息室也给我们学生打分呢。当然,第一个印象是直观得来的。我和孟空军的成绩尽管不怎么的,但是老师们总喜欢赏给我们笑脸。
我发现,很多女孩子见到我,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一下”,那多情的目光,闪电似的。王娜是个潇洒派浪漫派,她敢于在我面前大大咧咧地品评我:你这山东脑袋真可爱,你这新潮都市发型真漂亮,又方又平。特别有味的是那后脑勺,剃得这么平,剃得这么陡峭,显得好有精神。前面的短发,又黑又粗,真有点雄姿勃勃,英姿焕发。然后夸我的牛仔裤很紧身,很合身,然后夸我的腰带是金利来的,使我的男子汉形象得到实现。我的T恤衫是名牌的,她也要津津乐道一阵。
喜欢给男同学打分也许是女孩子的天性。王娜就有这种天赋。据我所知,她不仅品评我,也审视孟空军。她在她的姐妹们前是这样议论孟空军的:“我不喜欢孟空军,他长得帅,但他好俗气的,没有个性,没有特色。总是赶时髦,社会上流行什么他就追什么。最讨厌的是,好好的一条牛仔裤上他要故意挖出几个老鼠洞。你看,白龙穿波鞋多帅!而他老喜欢穿上油光闪亮的牛皮鞋,像个商店老板!他那雪白的夹克倒是挺有魅力的,可惜的是与那油光闪亮的皮鞋太不相称了。”不过,我晓得,她嘴里是这么说的,现出几分厌恶之情。其实,她心里对孟空军是有感情的。要不然,她对他不会有如此细致的关注。
我也发现,还有不少女孩子都喜欢向我投以欣赏的赞美的目光。那目光,像星光,像火花……
王娜给我的印象最深,我闭着眼睛想像她的印象比睁眼看她的印象还清楚。她那齐耳的短发,别具民族风情,被打得碎碎的,又显现出无尽潇洒风姿。有时候,也扎条马尾巴,那又是另外一番风味。夏季的超短裙,使她更显得苗条纤细;冬天的短皮裤,或者健美裤,都使得她更显得有魅力。她小巧,玲珑,“窈窕”,君子当然见而忘形……她是“校园之声”的播音员,她的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甜美。我听到她的声音,就像看到了她那迷人的倩影。她是节目主持人。她一走上大台,谁不为之倾倒?我只觉得魂飞魄散了。我一天不见到她,这一天的结局就是不快乐。见不到她,我怅然若失。放学的时候,总是她走前,我走后,我踏着她的脚印前进。这是一种感情上的默契。她走前,有时也回一下头,让她的温柔在眼前闪现一次。这样,我们已经走过三个年头的漫漫路程,从初二到高一。她此刻在难中,我当然更想见见她。不过,我不敢表露自己的观点。因为孟空军心中也有她。而且,从表面上看,他对她的追求的动作永远大于我。他们的关系,白热化了,也公开化了。当然,我装作不知道。
“我善于洞察女孩子的内心世界。”我说。
“对,你是女孩心理专家。你说,她的心情一定——”
“十分难过。”我的语气很肯定。
“那……那……”
“哎哟,别这么别别扭扭的。”
“我们去看她。”他中计了。
“我们?”我逼视着他那副窘相。
“我一个人去?不好。”
他终于说出了我希望他说的话。我很满意,于是表态:“我奉陪,你主我宾。”
我把手机递给他:“通个话。”
“为什么要我挂?”
“你的身份不一样,老副班长。”
接话的竟不是女声,而是混浊的嘶哑的男音。我灵机一动,赶快叫自己变声。我知道,湖北惜不但最凶恶,而且最封建。王娜对我说过几回,他们的父母都有神经过敏症,最怕自己的孩子同异性朋友礼尚往来。
“你是什么人?”像吃了炸药。
我尖声尖气地、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是王娜的同班同学呀!你——王叔叔,王娜——”
气势汹汹的电话:“你,你叫什么鬼名字?”
“我不叫鬼,我叫吴小蔽。吴三桂的‘吴’,小姐的‘小’,蔷薇的‘薇’。明白了吗?”
“你怎么这样啰嗦?滚开!”
我想笑,孟空军用手捂住我的嘴。
重新拨号。通了。
我问:“王叔叔,王娜在家里看电影吗?”
电话:“混蛋!我家是电影院吗?你这位吴小鬼是哪个班的?”
我说:“原来是一个班的。”
电话:“现在还是吧?”
我实话实说:“现在我到普通班了。”
电话:“普通班的,有什么人?都是乌鸦狼狗。再不要来找她!她要考广播学院,她要搞学习!她——”
挂机了。
我笑翻了,在孟空军家的弹簧床上做起俯卧撑来,咔嚓一声,床出问题了。
“走,到她家去,肯定在家。”我提议。
我俩凑齐两元现钞,叫了一辆摩托,风驰电掣地在大街上冲撞。不到3分钟,到了!
王娜家坐落在江北服装大商场东头的一个生活小区。这商场,气势恢弘,车水马龙,是闹市中的闹市。服装商贾,云集于此。
王娜家的铺面不大,但很醒目,很有特色:“王记皮商”招牌耀人眼目,“招财进宝”金匾金碧辉煌。最有味的是墙上挂的,地板上堆的全是皮鞋皮包。真是个皮包公司。
我们跳下摩托,撕开嗓子喊:“王娜——王娜——”
应声而出的是个大汉子,壮年人,穿着也还得体。满脸胡子抖动着:“一批又一批!找她干什么?你们男孩子,找妹子干什么?给我滚!”
好凶神恶煞的,真正是“天上的九头鸟,地上的湖北佬”!
我吓得倒退三步。
倒是孟空军却强装起笑脸来:“王大叔,您别生气,是老师叫我们来看看王娜的。”
“老师?!”王老板眼冒金花,那胡子要失火了,“是那个什么‘牛’老师吗?他真是头牛,横蛮不讲理,我要揍他才解恨!”
我俩低头不语。
“你们——”王老板问。
我说:“他叫孟坠毁,我们班的副班长。”
“哪个班的?”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原来高一年级的。”
“现在呢?还是不是?”
“现在……”孟空军张口结舌,露出了真相。
“走,走,走!给我走!你们不用说了,是普通班的,近墨者黑。普通班,还不都是些孤魂野鬼,野花,野草……”
王娜母亲冲出来:“为了打进重点班,我们给校长和他的臭老婆送了两件鳄鱼皮大衣……”
王老板大巴掌一叉,把王娜妈推入内室:“你妇道人家,懂得个屁?那皮衣人家是给了钱的,只是便宜两百块,叫做批价、厂价,优惠,你懂个啥。”
“王叔,你不要动气了。如今的形势,大家都清楚。”我说。
“是的,你们都是很懂事的娃子,你们不会乱说的。”
我们点点头。
“你们的家长都是当官的不?”王老板问。
为了赢得王老板的信任,我们如实说话。
我说:“我爸是市招商局局长。”
王娜妈一惊:“招商的?还是局长?以后我们有什么事,就要请你爸开后门啰!”
“你爸呢?”王老板问孟空军。
“电业局的主席。”孟空军大声说。
王娜妈又是一惊:“主席?这么大!我们这里经常停电,可以找你家主席不?!”
“其实,我也是家长委员会的,我也懂得应该怎样做人,怎样维护人的尊严,怎样维护人的良心。我是做生意的。人家都说,无商不奸。对这个提法,我承受不了。我觉得商有商德。公平交易,童史无欺,这就是商德。我总觉得,师有师德。教师,人之师表吧!可是现在的学校,现在的校长,再不是以前那么清廉,那么高尚,而是——唉!我不忍心启齿呀!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也是校长,也当过老师。我如今这样做,心在颤抖呀!羞愧呀!可是我毕竟是这样做了,我是为了什么呢?我是为了培养人呀!可是孩子不理解我,她骂我,她气我,她——”王老板双手捂着脸,那泪水,从指缝里冒出来。
“她怎么啦?王叔叔!”我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走了!”啊,她出走了?我俩惊呆了。
“她走了!”王叔叔哭喊着,身材瘦弱的王太太在沙发上抽泣着。
孟空军紧紧地拉着王老板的手说:“王叔叔,她只是不肯进重点班,并没有其它方面的什么压力,她不会怎么的。”
“你不知道,她性格好硬呀!牛都拉不回!”
“我要向校长要人去!”王娜妈大声喊。
“我叔叔是电视台的,我去叫他打个寻人启事。”
“又要多少钱?”王娜妈忙插嘴。
“你呀,总是钱,开口钱,闭口钱,我问你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王老板睁大眼睛。
“王叔叔,我看启示暂时不要打,影响扩大了,不大好。还是让我们去同学家找找。我估计她不会走远。”我提议。
“那就难为你们啦,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