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生都像被狂风吹倒的树苗,东倒西歪地架在课桌椅上。
老师走上讲台,没有人喊“起立”,僵持了好久好久,才听到郑老师沉重的声音:“同学们好!”
一声“同学们好”,像一阵严冬春风,久旱甘霖!我们这些小苗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挺直了腰。但是班长仍然没有喊“起立”,只是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
我痛苦地瞥了老师一眼。本来,他那简单有型的平头式短发,总是给人以轻松浪漫的感觉。但此时刻,他那短发变得十分森严,似乎根根倒竖。他不过40出头,脸上本来还有一种强烈的青春的活力,而此时此刻,脸上堆积着阴云和死板。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努力使自己的严肃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为尴尬的笑容。看得出,这种笑中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无奈,也充满着希望和信心。
整个教室被高度的沉默笼罩着。
为了打破沉寂,我起身了,很恭敬地发言:“老师,讲课吧!发表就职演说吧!”
郑老师的脸刷地通红,似乎眼眶里也涌出了红晕。
我站立着不动一下。郑老师的左手举得高高的,然后轻轻地下降,示意我坐下。“我是你们C班的班主任,今天算是走马上任了。”
我继续站立着。
“怎么?”
“老师,我代表全班同学罚站。我们不好,给您带来麻烦和委屈!”
掌声雷动,久久不息。这掌声蕴藏着多少深情。
“我们是师生,我们更是朋友,我在任何时候,都无权罚你们的站!”老师低下了头。
“谢谢老师!”我心情激动地坐下。
郑老师用手绢抹了一下额上的汗,似乎还喘了口粗气,才翻开绿色硬壳袖珍手册。
“同学们,你们不要瞧不起我,我也绝对不会歧视你们,我们都是普通班的一员。古人说得好,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老师,您为什么说我们和您同是天涯沦落人?”大胖子张磊懒洋洋地举起手来。
郑老师问:“请问,你叫——”
“张磊!”
“我们班的压寨夫人!毁榜将军,公安局的好后代。”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郑老师张大眼睛:“哦,那榜是你撕的?”
同学们又鼓掌。
郑老师做了个表示中止的动作,同学们停止了大笑。
“同学们,我们彼此的际遇确实是无独有偶的。我高中毕业于20年前的今天——1977年。我们是文革的受害人,读的是所谓九年制。我们读高中时,为了应付高考,也分了所谓的重点班和普通班。我考场失误,于是被编入了普通班。你们说,我们的生活轨迹是不是有共同之处?”
教室里响起了为时不长的掌声。这掌声的感情色彩,谁也说不清。是不是认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同命鸟?
“老师,您当时的心情愉快吗?”还是张磊的发问。
“你真傻!你的心情愉快不?”讨厌的张峰也说话了。他个头不高,腰肢偏胖,声音显得很粗糙,很刻薄。
“你不能说他问得傻。要是问我,我会说,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因为我们普通班里,都是彼此彼此的,压力不大,自由自在。在重点班,人家总认为我是个累赘,使他们班的分母增大。”这是数学成绩不好的方小春的小嗓门。
郑老师会意地点头微笑,他对方小春敢于说心底话,表示赞许。
“说实在话,我也难过过,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您也像方小春一样?”
“大同小异。表面相似,实质不一样。”郑老师卖关子了,不把话说完。目光闪烁着。
我像新华社的记者一样发问:“请问郑老师,您所指的实质是什么?”
“我懂得辩证法,善于把不利化为有利,把压力变为动力。我重视重点班,但我又蔑视重点班。我想,我和方小春同学一样,也是长于语文,短于数学。我知道,要在学业上事业上干出一点实绩,是需要沉默精神,只有沉得住气,才能脚踏实地地做出点成绩来,所以有人说沉默是金。我被打入普通班的冷宫后,整整三年,没有出过校园,没有逛过马路,也没有同任何同学写过信,我自己把自己封起来,锁起来,大概是所谓的作茧自缚吧。三年,我过着卧薪尝胆的日子。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曾经是当代的越王!”
我发现,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恢复高考的时候,千军万马上战场。那种欣喜,那种激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我是班长,带领全班50个同学直奔考场,那种骄傲,那种自豪,太难忘了。这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呀。不管考不考得起,能去试试锋芒,也是幸运的。”
我们觉得这段历史的回顾,这番演讲,对我们来说,显得特别近,特别亲。
“你们班考上几个?”方小春举手。
郑老师的脸上起红云了,他犹豫了好一阵才伸出一个食指。
这一个是谁,我们心中有数了。点头赞许。
郑老师却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但是最有前途的不一定是上了大学的。那些没有过得独木桥的同学,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个个前途辉煌。不少人当上了房产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腰缠万贯了,住的是小别墅,坐的是皇冠,吃的是乌龟王八,腿子不知道有多少个。有个姓肖的就是代表。”我们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工人拼命干,赚了三十万,买个乌龟壳,坐个王八蛋!”伊亮天不怕地不怕。
“老师,你那个同学也是——”
“也是王八蛋?”
“我不好怎说。反正他如今成了大款,在一块儿吃喝玩乐的都是政界要人,市长呀,人大主任呀,政协主席呀……现在他是第一世界的,我是第三世界的。”
“老师,您的住房还那么——不能叫您的有老板同学搞点希望工程吗!”我问。
郑老师爽朗地大笑道:“你们读初中的时候,不是学了《陋室铭》?”
“对!陋室不漏!”孟空军真会拍马屁。
“是的,我觉得他富有,但有时候又觉得我比他更富有。他现在不是常常痛忆当年被学校淘汰的痛苦?他不是总希望他的宝贝儿子能考上大学?不是贴出了如此家庭教师招聘广告?”
郑老师又卖关子了,我迫不及待地问:“那广告咋写的?”
郑老师沉着脸:“财大气粗,谁保证我的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我以10万美金致谢,以一套高级别墅作奖,外加全套家用电器。如能考上清华那样的名牌大学,加奖奔驰轿车一辆……”郑老师的脸膛上堆积着苦涩的尴尬的笑意。
我们同学都一言不发了。不知是羡慕还是蔑视。
“老师,您为什么不去应聘?”
郑老师爽朗地大笑道:“安能低眉事权贵?我一个堂堂皇皇的师大本科生,去给红色资本家当高级保姆?金钱诚可贵,人格价更高!”
掌声,喝彩声。
郑老师突然记起了这节课是语文课,说:“同学们,言归正传吧,请大家拿出语文课本。”
“只有10分钟了。继续对话吧。这样的课,寓教于乐,太好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要求老师继续讲下去。
“好。”郑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朗诵的语调道:“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爱情鸟!”杨林低八度的声音。
哄堂大笑。
整个课堂乱套了,成了热热闹闹的音乐课。
“我的心在跳!她已经飞走了……”
“……但却听得到……”
“它在向我欢叫,咕,咕,咕……”
“这只爱情鸟,已经飞走了。”
“我的爱情鸟,她还没有来到。”
我和孟空军叫得最凶。因为我们都想起了那只飞走的鸟——王娜。
郑老师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使大家的沸腾情绪平静下来,大家才不“咕咕咕”了。
“我是说,一只笨鸟,一只灵鸟,还有一只死鸟。我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喜欢笨鸟还是灵鸟中’
几十双手纷纷举起来了。
“我喜欢灵鸟,你听,那《百灵鸟》的歌多么具有诗情画意!”孟空军两手反插在老板裤的口袋里,走腔跑调地唱了起来:“百灵鸟,双双飞,为了爱情而唱歌……”全班同学又哄堂大笑起来。
“白龙,你的兴趣呢?”郑老师点将了。
我环视了一下同学们的神态,说:“我认为,百灵鸟是爱情的象征,是可爱的。但是它们缺乏一种精神——可能就是一种踏实精神吧,它们有点华而不实。而笨鸟呢?可贵的不在于它们笨,而是在于它们有自知之明,它们善于知己知彼。它们先飞,起点也很低,但它们不停地飞,终有一天会冲天,会惊人,所以我喜欢笨鸟。”
方小春不愧为一个文人,对发型是很讲究的;大边头发向后梳,小边头发略为蓬松,不对称的发型,平凡中求变化,颇具新意和特色。富有青春的活力。最引人注意的是那银边眼镜,他用手指正了正眼镜架子说:“我喜欢死鸟,我赞美死鸟。”
全班同学被惊翻了。
他甩了下头发继续说:“死鸟也许是累死的,也许是与异类搏斗而拼死的,也许是老死,总之,它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就是死了,它还可以作标本……”
郑老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就算是我们的小结吧。下节课,我们就此题写篇议论文,好不?”
“我想再请问老师,”发问的是方小春,“读大学与成材是否有必然的联系?”他又正了正镜眶。
郑老师迟疑片刻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香烟,塞进嘴里,打火机亮了,他大概忘记这里是课堂了。他猛吐了一口浓烟之后说:“我前面举的例子已足以说明:有联系,但不是绝对的。读了大学最后成为庸夫的,举不胜举。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的现状吧,有堂堂皇皇的师大本科中文毕业生,教不得语文。有读了四年本科的数学高材生,被学生轰下讲坛,而有些——你们知道中国的高玉宝、吴运锋吧!他们在文坛名气不小,曾经鼓舞和造就了多少中国青少年,但他们连小学都没有读过。享誉世界文坛的高尔基读过大学吗?没有。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进过大学的门吗?没有。你也许会问:英国的莎士比亚毕业于哪个名牌大学?他不曾进过大学门坎。据说爱迪生、牛顿都不是什么大学生。同学们,大学是培养人材的摇篮。但是,不是所有的人材都是从摇篮里摇出来的。你们说对吗?”
老师的旁征博引,使我们感到惊讶,欣喜。我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苦乐年华》。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向郑老师拥去…
郑老师把大家推开,张开双臂,大声疾呼:“我还要讲几句话:女娲能补天,精卫能填海,愚公能移山,后羿能射日,孟姜女能把长城哭倒!我们面前没有补不好的天,没有填不平的海,没有搬不掉的山。只要我们精诚,我们团结,是吗?”
掌声铺天盖地而来!郑老师冲出掌声的包围圈,不住地向同学们挥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