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孤零零的小汽车跟在灵车后面开往墓地时,她默默地坐在海生身旁。下葬没花多少时间,仪式简单。然后她们就回了家。
福利救济会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不在时帮助照看那和的兰凤的母亲和他们告辞,回楼上去了。送救济金来的那个年轻人和另一个较年长的妇女很关心他们能否照料好那孩子。
丽佳想使他们相信,一切都没有问题。她白天在家,晚上上班时海生在家。他们答应先维持现状,直到秋天学校开学,丽佳不得不去上学为止。
她在舞厅入口处停留了片刻。她奇怪地发现,尽管发生了这么大的,这舞厅却依然如故。那些廉价的金银线装饰、昏暗的蓝然灯光,乱了节拍的懒洋洋的乐曲声——一切都没有变。
舞厅保镖朝她走过来。他那猩猩般呆板的面孔看不出一丝表情。“星爷想见你。”他说,用拇指朝办公室的方向晃了晃。
她没答理他,径直穿过舞厅。她敲了敲门。
屋里传出星爷的声音:“进来。”
她推开门。他正坐在办公桌旁边,面前摊开着一些纸。她踌躇片刻,看到他抬头望她,才走进屋,把门关上,站到他桌子前面。
“你要见我吗?”她木然问道。
他点点头,“你先坐下,让我把这个看完。”
她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脸神情冷峻,使他的眼睛更显得冷酷。他的方下巴坚实,可他的嘴唇,虽然很薄,却几乎给人一种奇特的温文尔雅的感觉。
他终于抬起头来。“我为你母亲的事难过,丽佳。”他柔声说道。
她垂下眼皮望着自己的双手。“谢谢。”她说,感到喉咙发埂。即使现在,一提到此事仍使她难过不已。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福利救济部曾来过一位调查官员。部里想了解你在这里的工作情况。”
她脸上突然露出惊慌的神情。她疑惑地注视着他。
他坦然一笑,“你别害怕。我对他说你是这里的出纳员。”
她重又抬头望着双手。她险些声音都变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星爷。”
他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几页纸。“你过去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年龄,丽佳?”他突然问道。
“如果告诉了您,您还能让我在这里工作吗?”她反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想不能。”
“所以没有告诉你,”她回答,“再说,您从来也没问过我。”
她凄然一笑,“我是个大人了。”
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旁。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回忆志自己的青年时代,他那时生活过的地方和丽佳的极为相似。“我想是的。”他说。
她反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那么我能回来工作吗,星爷?”
“可以,”他回答说,“但要留心些。一旦有麻烦或出了什么事,要赶紧设法脱身。干万不能在这儿被人抓住把柄,否则就会吊销我们的执照。”
“我会小心的,星爷,”她边说边站起身来,“我保证。”
他为她打开门,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太感谢您了,星爷,”她低声说,嗓音沙哑,“您待我这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他站立在门口,望着她走向更衣室。他纳闷地晃晃头。尽管现在他知道了,他仍感到难以相信,还不足16岁。不管怎么说,有些广东人就是成熟得早。他暗自一笑,把门关上,回到办公桌会。
年龄从来对她就无足轻重。眼下她已具备所需要的聪明才智。她具有男人的眼光。大多数女人毕生都是凭第六感官处世,而又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推开门,走进厨房。她继父正在读一份摊开在桌上的报纸。他抬头望了望她。
“那孩子怎么样?”她问。
“挺好,”他生硬地答道,“晚上睡得很香。”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朝小床望了一眼。海生睡得很安稳,小拇指含在嘴角里。她轻轻地把他的手指从嘴里拔出来。铁然间,她感觉到继父凝视的目光,她突然转过身去。
他正站在她的屋门口,瞅着她。他的脸突然红了。
“你要干什么?”她问。
他干咳了一声。“没事。”他回答说,又走回厨房。
她脱下外衣和有背带的衬衣,套上一件浴衣,走进厨房,拧开水池里的龙头。
海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那个叫肥仔的小伙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他送你回来的吗?”
“是他。”她答道,用力地用肥皂和水搓洗着脸。
“他喜欢你,嗯?”
“我想是的。”她边洗边回答。
“你上来之前,要楼下和他呆了不少时间吧?”他诡谲地问。
她冷漠地转向他,“你想打听什么?”
他不敢迎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桌面,“不想打听什么。”
“那就别多管闲事。”她说,穿过房间走进门厅。
当她再次回到厨房来时,他正等在门口。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她抬头眯缝着眼睛瞅着他的脸,缄默不语。
“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丽佳。”他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她仍没有吭声。
“也许某个时候,你能象待他那样对我好些,”他笨拙地说,“这样大家便能相安无事,嗯?”
她甩开他的手。她太累了,连生气的气力也没有。她的声音迟钝而又平淡。“海生,”她说,头一次没有加“叔叔,”两个字而直呼其名,“别犯傻了。我现在还留在这儿,是因为这是妈妈的愿望。可仅此而已。”
他跟着她走到卧室门口。他喘了口气,又提出另一个问题:“可是,丽佳,你知道我一直对你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我知道,”她冷冰冰地说,“但是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如果你那么需要女人,你就出去自己找一个。”
她呼地关上门,很响地拧了一下钥匙,好让他听到。她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然后,很快脱掉衣服,躺在床上。
她把胳膊垫在脑后,让来自窗口的习习微风掠过身体。她孤独的心在隐隐作痛。她合上眼睛,黑暗中,母亲的面孔在眼前跳动。
“要做个好姑娘,丽佳。”妈妈好象在对她说。
“我会的,妈妈。”她自言自语地向母亲保证,侧转身体。朦胧中,她听到冰箱门发出的微弱的咔嗒声。
星爷抬头望着她,她正站在他办公桌前面。“我已安排妥当了,”他说,“福利救济部已同意让你下午上课,仍留在这里工作。”
她用双手做了个惊喜的手势。“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她说,“您总是待我这么好。”
他窘迫地开口一笑,“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没有作声。
“你很可靠,丽佳,”他说,“每晚都来,从不象别的女孩子那样给我惹麻烦。可能就因为这个。”
“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她说。
他刚要张口,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我是。”
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声音,星爷抬头看了看她。她正要转身离开,他打了个手势,让她留下。“稍等一下。”他对着话筒说。
他用手捂住话筒,对她说:“现在就有一个报答我的机会。给我打电话的是一个社会名流。他今晚有一个聚会,可还少一个女人。如果你愿意去,可以拿到500块钱。”
她犹豫不决,“我……我不想去,星爷。我去那儿可能不合适。”
他明白她的意思。“去吧,”他说,“这人不错,也很规矩。你去无非是陪他们跳跳舞,逗逗乐。你三点半离开那里。”
她仍然拿不定主意,“您有把握吗?”
他点点头,“有把握。”
“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她摇摇头,“还是不去吧。”
“你可以穿那件长裙,”他说,“明晚再带回来好了。再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叹了口气。她怎么能拒绝呢?他对她这么照顾。“好吧。”
他脸上绽出笑容。“好姑娘,”他论了摆了摆手,“去拿你的挎包来,我把衣服给你。”
直到门在她身后关上后,他才又对着话筒很快而又谨慎地说道:“我给你派去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妞儿,老兄,所以要从容些。我不想把她吓坏。”
他沉默着,电话那一端传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劈啪作响。等那边声音停了下来,他又笑着说道:“喂,这是你所见过的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可是别让这一点迷惑了你。她年龄不足,一旦出差错就会引起麻烦。要正经些,不要着急。你会如愿以偿的。”他放下电话。这时她刚好回到办公室来。
她在那高大耸立的公寓楼前下了出租车。看门人为她拉开车门,她付了车费,迈到车外。
看门人眼睛里流露出会意的目光,“D楼十七层。”
电梯侍者送她上去时也流露出同样的目光。“向左拐。”他为她打开门说。
她按下门铃时,听到电梯门在身后关上。门开了,一个穿全套晚礼服的男人从量面打量着她。
“奥斯特先生吗?”她问,“我是丽佳。”
那人板着面孔。“请进,”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去告诉奥斯特先生你来了。”
她等在门厅里。那人进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身材比他矮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深色套服。
他朝她迎上来,伸出一只手。“我就是奥斯特。”他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
“丽佳。”她握住她的手说。
他倒退一步,端详着她。“天哪2”他戏剧般地感吧道,“星爷这辈子总算说了实话。你个绝色姑娘。”
她愉快地启齿一笑。“谢谢,奥斯特先生。”
“别客气,”他赶忙答道,“进屋来,趁别人还没来,我给你弄杯饮料。”他挽起她的胳膊,引她走进一间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大的客厅。
他停在一辆放饮料的小推车前,“喝点什么?‘曼哈顿’还是‘马提尼’?”
“有可口可乐吗?”她迟疑地问。
他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又笑了,“随你的便。”他转身拉了一下墙边的一根绳索。
那男仆几乎闻声而到,“什么事,先生?”
“给,]。姐拿一杯可口可乐来。”奥斯特吩咐说。
那仆人的面孔毫无表情。“是,先生。”他答道,转回身去。
“多加点冰块。”丽佳说。
那仆人望了她一眼。“多加点冰块,是,小姐。”他离开了房间。
丽佳转身面对着主人。“希望我没来得太早。星爷告诉我立刻赶到这里来。”
奥斯特往杯子里的冰块上斟了些威士忌,朝她递过来。“象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存在来得太早的问题,丽佳。”
屋外传来和谐的音乐门铃声。“请原谅,”奥斯特表示歉意,“我的一些客人到了,我要去招呼他们一下。”
仆人送来丽佳的可口可乐,她很快地环顾一下屋内四周。这房!司足有四十英尺长,一头是一排高大的法国式窗户,窗外是露台。
她的主人偕同新来的客人谈笑着回到客厅。丽佳睁大了双眼。
其中一位姑娘是电影明星,丽佳在银幕上多次见到过她。男客中有一位是报纸专栏作家,她经常在早报上读到他写的专栏文章。
奥斯特还没来得及介绍完客人,门铃又响了志来,他急忙丢下他们去迎接新到的客人。丽佳睁大双眼。她虽然不认识所有的名字,但知道他们都是些报纸上的知名人物。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腼腆地一声中吭,和这些人物在一起,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从他们的谈话中,她了解到奥斯特是一个富有的人,经常乐于资助戏剧界。
然而,他又是一位好心肠的主人。尽管他在房间里从容中不迫地周旋于客人们中间,与他们酬酢寒暄,却又时不时地回到丽佳身边,看看她是否愉悦舒畅。她喜欢他,这个身材矮小、和蔼可亲、忙忙碌碌的男人。
一次,那个专栏作家在角落处找她搭讪攀谈,问到她的职业。起初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后来灵机一动。
“我是跳舞的。”她回答。这和事实差不离儿。
奥斯特突然出现在他们旁边,他笑了,对她的答复表示满意。
“你在哪里工作?”那专栏作家仍不放过她,“我想在专栏里为你宣传宣传。”
“现在我还不值得,”她笑着说,“可到时候我会找你的。记住你说过的话。”
那作家已几杯酒下肚,微带醉意。他知道奥斯特通常在这样的晚会上会找些什么样的姑娘陪伴他。他想让她发窘。“让我们领教一下你的舞姿,”他不无恶意地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听到他的话语,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好奇地望着丽佳,等待着她的反应。奥斯特请来的姑娘的身体对他们并非是一桩机密。
丽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回答说:“承蒙赏光。可很遗憾,我现在不能跳。你知道,我此刻正患着舞蹈家的职业病。”
“什么职业病?”专栏作家几乎稳操胜券地高声问,“我还从没听说过。”
“你并不太了解,对吧?”丽佳用悦耳的声音问道,“你听说过脚疼吗?”
房间里爆发出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奥斯特拍拍她的肩,低声赞赏:“好姑娘!”
深夜两点半前后,客人们开始陆续告辞。三点时,屋里只剩下丽佳和奥斯特。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她。“天哪!”他大声说,“这一星期总算推过去了。”
她大惑不解,“您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他笑了,“我必须这样,亲爱的。这是公事。再者,我不这样他们会不满意的。这已变成每周一次的惯例。”
“您是说每星期都有这么一次?”她问。
他点点头。“如果没有参加这个星期二午夜聚会,就不算是上流社会。”他话音中流露出自豪。
她却摇摇头,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在她看来,这些人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呢?“我该走了,奥斯特先生。”她说,忽然又变得拘谨起来。
他抬起头,用自以为恳求的目光注视着她。“你非走不可吗?”他狡黠地问,“我这儿有许多房间。”
她的目光冷淡,“我得走了,奥斯特先生。我父亲在等着我。”
他跳起身来。“当然,”他说,“我本应想到的。”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钞票,塞到她手心里。
她没有看那钞票。“非常感谢您,奥斯特先生,”她伸出手说,“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使劲摸着她的手,“你能来我很高兴,亲爱的。希望你能再来,也许下个星期。”
她犹豫了一下:“我不能作主。我得问问星爷。”
他送她到门口,对她笑着说:“别担心星爷,我会和他谈的。”
“晚安,奥斯特先生。”
“晚安,丽佳。”
电梯门打开了,她迈了进去。她朝仍站在门口的奥斯特挥挥手,电梯门挡住了他微笑的面孔。这时,她才瞥了一眼紧紧摄在左手里的钞票。
她吃惊地张开口,透不过气来。这是一张1000港币的钞票——相当于她整整一星期的报酬。她赶忙把钱塞进钱包,暗自思忖他是不是弄错了。
她走出楼房时,看门人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叫辆车吗,小姐?”他问。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膀。为什么不叫呢?她现在有很多钱了。
海生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不可缺少的啤酒筒。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工作去了。”她简短地答道。
他盯着她的衣服,“你的男朋友说你早走了。可你没有回家。”
她没答理他,抬脚想穿过厨房回自己的房间。他急通地离开椅子,挡住了她的路。“你穿着这衣服到哪儿去了?”
她悻悻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说过,工作去了。”
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象这个样子?露出两个奶头?”
“这是我工作时穿的衣服,”她答道,“我很累,懒得换衣服,才穿着它回来的。”她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放开手。明天我还要送回去。这不是我的。”
他很快松开她的肩膀。她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他已打开她的钱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就在最上面。他捡起钞票,翻过来放在手上。“这是哪里来的?”
她盯着他,“这是小费。”
“光跳跳舞他们不会给这么多小费。”他说。
她没有吭声。
他挥手一掌,“贱货!”
她的身体转了半固,瞒珊着撞到墙上,脸颊上留下一道白色的手印。她肩带上的按扣开了,衣服向下滑去。她急忙抓住衣服。挡在胸前。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我对你母亲说过你是个什么货色,可她就不相信。她现在看不到你这样子可块是件幸事。”
他动手去拍腰间的皮带,威胁地向她走过来。
她从他身旁躲避开,从桌子抽里抓起一把切向刀。她举起刀,用亮闪闪的刀刃恶狠狠地指着他的脸。她切齿怒吼道:“来吧!试试看!”
他瞅瞅刀子,又望望她。她的目光凶得吓人。他退缩了,“丽佳!你想干什么?”
她冷笑道:“你敢试试吗?”
他深深喘了口气。这女孩子疯了。他提心吊胆地向后躲过她。“算了,算了。”他焦虑不安地说。
“那钱。”她的目光仍盯着他的脸。
他那那张钞票仍在桌子上。她迅速把钱和其他东西一起塞进自己的钱包。
她的脸色平静而冷酷无情。“如果你再敢走近我,”她低声诅咒道,“或想碰我,上帝保佑我,我就杀了你。”
他没搭腔。他丝毫不怀疑,她会说到做到。门在她身后关上了,他转过身,把突然发抖的手伸向冰箱门。
丽佳向后靠在关紧的门上,闭上了眼睛。从母亲去世至今,好象已过去了一千年,可实际上只有一个月多一点儿。她睁开眼,低头望望手中握着的刀子。
她感到周身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把刀子丢在床上,开始脱衣。直到要上床时,她才又注意到它。她若有所思地把刀子塞到床垫下面。从那以后,睡觉前她总先要察看一下刀子是否还在原处。
自那次以后,她一切听从星爷安排。天长日久,她也就相信他了。她从没和她见到的男人发生麻烦,他们比学校里的男孩子们更尊重她。
那些男孩子总合伙骚扰她,对她动手动脚。她例并不在意。与学校里自己周围的孩子们相比,她在许多地方有一种优越感。对于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呢?
随着冬天的来临,她和肥仔见面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曾有几次,她约肥仔见面,可不得不因星爷为她安排了别的差事而爽约。自从那晚他在她家门口等她之后,他就不再到舞厅等她。后来的一天晚上,在舞厅里,她被叫去听电话。
“喂,”她朝话筒说。
“是丽佳吗?”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是肥仔。”
她心头突然感到一股暖流。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那样地想念他。她对着话筒笑了:“你好吗,肥仔?”
“很好,”他回答,“你呢?”
“也好。”她答道。
“我想和你谈谈,”他说,“可是学校里功课一直很忙。”
“我很高兴你给我来电话,肥仔,”她温情脉脉地说,“我想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松愉快起来,“真的吗?”
“千真万确,肥仔。”
“下了班来看我好吗?”他问。
“一言为定。”她很快答道。
“楼下,老地方。墙角第一辆车那儿。”他赶忙说。
“好的。”
“丽佳?”他迟疑不决。
“什么事,肥仔?”
“这次你不会让我空等吧?”他不放心地问。
“我一定去,肥仔。”说罢,她挂上了电话。
她走出来时,他正斜靠在一辆小汽车上。看到她朝自己走来,他站直了身子。她仰望着他的脸。他看上去很疲倦。面容清癯。“喂。”她招呼他。
一丝苦笑使他的脸扭曲了,“喂。”
好一会儿,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丽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不请我喝杯咖啡吗?”
“当然,”他说,“我正要请你呢。”
她刚要朝杂货店的方向走,他却挽住她的胳膊,领她去附近一家饭店。他们进了店门,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她低头看了看雪白的台布,“小伙子,别摆阔气。”
他微微一笑,“要吃就吃好。”
但是,她注意到点菜时很谨慎。“你近来在干什么?”她问。
“没干多少事,”他答道,“上学,学习,干活。”
“你瘦了。”她说。
他耸耸肩膀,“我过去太胖了。——
侍者把咖啡和小圆面包放在他们面前。她呷了一口咖啡,等他开口。
“小弟弟怎么样?”他问。
“挺好,”她笑了,“他现在会走了,正开始学话。他叫我‘佳——佳’。”她注意到他并未间到她继父。
“工作怎么样?”他问。
“还好。”她回答。
他默默无言地看着她喝咖啡,却没有碰自己面前的杯子一下。“你还没喝咖啡呢。”她说。
“我不饿。”他答道,猛地站起身,把一张纸币扔在桌子上,“喂,我们走吧。”
她跟着他来到街上,“怎么了,肥仔?”
他盯着她的脸。“我给你带来一个口信。”他毫无表情地说。
她给弄懵了,“给我?”
他点点头,“阿昌的口信。他让我告诉你,他下月回来。”
她的手松开了他和胳膊,“你打电话就为这事?给我捎个口信?”
他紧绷着脸,没有吭声。
“要我怎么样?”她讥讽地问,“高兴得翻跟头?”
他仍然双唇紧闭。
她停住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怎么了?”他神色诧异地问。
“好了,现在我已收到这口信了,”她冷漠地说,“谢谢。”
“他仍然认为你是他的女朋友。”他说。
夜光下,她双眼圆睁,“你是怎么认为的?”
他痛苦地站在那儿,“我不知该怎么想。他看来那么自信。”
她退到一个黑暗的门洞里。“肥仔。”她叫道。
“嗯?”
“过来,肥仔。”
他走进门洞,她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脸朝自己扳下来。她亲吻了他。他先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接着拢紧双臂,紧紧抱住她。良久,他们就这样地站在那里,他心潮澎湃。
终于,她挣脱出他的怀抱。他箍得她浑身发疼。“现在你怎么想,肥仔?”
“可你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困惑不解地说,“你看来不想见我。就象上一次,你又失约了。我等了你一个多小时,可你就没来。”
夜幕下,她的眼睛发绿,象猫眼一样闪闪发光。“我要去工作,肥仔。我需要钱,这你知道。”
“世界上有许多挣钱的办法。”他说。
她摇摇头。“我并没有做错事。我只不过想多挣些钱,这样我就不必过我母亲那样的生活、那样的苦日子。”
“但你从没——”
“闭上嘴,”她轻轻地说,用手指捂住他的嘴唇。“你说得太多了。你从不想亲亲我。我猜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笑了,满面红光。他朝她低下头。“也许一切还正常,”他说,“我要好好弥补一下。”
他们到她家时,街上已阒无人迹。三月末的习习晚风吹拂着他们的身体,他们走进门厅。她轻轻带上门,抬头望着他的脸。
他情真意切地凝视着她,悄声说道:“我爱你,丽佳。你知道,对吗?”
她点点头。
“从那天在电梯里见到你起,我就爱上你了,可我决没想到你会见我。阿昌一切应有尽有,而我却是个囊家如洗的穷光蛋。”
“我对你无所求。”她说。
“我知道,”他说,“可你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你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拼命追求你的。”
她慢吞吞地笑了。“这我知道,”她自信地说,“可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他们。他们都是些呆头笨脑的人,以为能从我这里捞到些什么便宜。可我决不施舍。”
他微微一笑,嘲弄地说:“我也是呆头笨脑的,对吧?”
她反唇相讥:“除我以外,你是他们中的头号笨蛋。可我却喜欢你。”
他伸手将她拥过来,她就势投入他的怀抱。她的嘴唇暖融融地张开着,她的舌头在他口中燃起炽热的火焰。他陡然屏住呼吸,接着闭上了双眼,滑入激情的涡流之中。
她忽然向后挣出身子,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目光。“肥仔,你真令我着迷。”
“很好。”
她摇摇头,“我真不明白。谁也没有使我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他又把她拉过来。“这是教训你别对我那么粗暴,姑娘。”他大声笑道。他吻着她的喉咙:“现在你才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小伙子。”
小弟在黑暗中坐在窗边,窥探着街道。丽佳一小时前就该到家了,他知道她今晚下班早。
他引颈往窗外望去。下面有两个人影缓缓沿街走来。当他们经过路灯下时,他认出其中一人是丽佳。
那男孩子,肥仔,和她在一起。他们走着,互相搂着对方的腰肢。他的心因妒忌而隐隐作痛。丽佳现在是个女人了。过去的几个月里,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她变得自信了,有主见了。这都是因为那工作的缘故。
对于在舞厅工作的女孩子们的品行,他早已有许多耳闻。她们放荡不羁。他回想起婚前曾认识的几个舞女。她们大都与妓女相差无几。
淫欲使他心猿意马,浑身发热。这不公平。他先于他们任何人见到丽佳,她无权象她说的那样对待他。在屋子里敞胸露怀地走来走去,她心里明白这会使他心神不定。
他感到脑门上沁出一层汗珠。他醉醺醺摇摇晃晃地摸进黑黢黢的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没有啤酒了。他站在那儿,暗自诅咒。接着想起壁橱里的那瓶李子白兰地。
他取出酒瓶,拔掉瓶塞。他把瓶口对在嘴上,火辣辣的酒液滚下喉咙,冲进腹腔。酒热传遍全身,现在他觉得强壮了。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酒瓶,回到客厅,朝外望去。楼下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侧耳听楼梯上是否有丽佳的脚步声。那里声息全无。
他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又呷了一口酒。她骗不了他。他知道她在楼下做些什么。他按捺不住这种联想产生的愤怒。这个需弄人的小贱货,除他以外,人人有份。她还取笑他。
他有了一人绝妙的主意。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子,走出厨房门,悄无声息地沿楼梯潜行到二层。隔着楼梯栏杆向一楼窥视。
他看到他们站在门厅角落里。丽佳正搂着那男孩子的脖颈,他们在接吻。那男孩的后背挡住了小弟的视线,使他看不到丽佳,可他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站立的姿势告诉了他。
一阵笑声传入他的耳鼓,丽佳向后抽身离开那男孩。现在他可以看到她的脸了。昏暗发黄的灯光下,她似乎在张着嘴喘气。她在笑。
“明天?”他听到肥仔在问。
丽佳喜气洋洋地笑着说:“明天,一言为定。”说罢朝楼梯转过身来。
小弟忙不迭地爬上楼梯,回到屋里。他等在厨房门口,一直到楼梯上传来她的脚步声。这时,他疾步穿过黑黝黝的房间,来到客厅。
他坐在屋角里的一把椅子上,从这儿他可以通过墙上的一面镜子观察厨房里的动静。他怒火中烧,肚皮发紧。他把酒瓶举到唇边,酒液顺下巴淌下来。
房门开了,在门厅的灯光照耀下,他看到丽佳站在门口。他听到她的声音。
“我回来了。”
他没有应声。
“你睡了吗?”
他小心地屏住气息。就让这小贱货以为他睡下了。他没必要让她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她走进厨房,在黑暗中来到她房间门口。片刻之后,房间里射出她梳妆台上电灯的柔和光线。
他留心地观察着。她一定以为他睡着了,因而没关上房门。他看到她穿过房间,开始脱衣。他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哼唱声。看起来这小贱货一定是为能换换口味而满心欢愉。
她现在只穿着贴身内衣了。她抬起头来。他屏住呼吸,是不是她怀疑他在偷看她,然而,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离开卧室,穿过厨房走向水啊,置身于他的视线之外。他先听到从水池中捞出盘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不大的哗哗放水声。
她又回到他的视线中来,仍旧轻声哼唱着。朝卧室走进去时,她解开服罩。他看着她用手摩擦背上乳罩带留下的一道红色压痕。她一直走进房间角落靠近衣橱的地方,这时他无法看到她了。
他把瓶口举到嘴边,很快地、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用手背擦擦嘴。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听到脚步声,他又抬起头。
她正穿过房门朝这边走来,身上松散地穿着一件和服式女晨衣。随着她身体的挪动,晨衣飘动着敞开来,她里面赤裸着。她走到水池边上,他听到她在搬弄着水龙头。他恍然大悟:她要洗澡。
通常,她总要等他不在家时才洗澡,可现在她一定以为他睡熟了。他暗自一笑。她并不那么聪明,他可比她机灵多了。
她越过房间,走进门厅,门在她背后半开半合。他敏捷地离开椅子,踞着脚尖走进厨房。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他听到门厅的厕所里传来声响,很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来不及回到客厅,便溜进她的房间,隐藏在开着的门背后。
她靠坐在充当澡盆用的水盆里,让温水浸泡着自己的身体。总有一天,她会在一间真正的浴室里有一只真正的澡盆。她对在厨房里洗澡,再出来到门厅厕所里来感到腻烦。而这当儿,水使她感觉良好。她惬意地把肥皂泡沫涂遍全身。
她闭上眼,想到了肥仔。他这人妙极了,一切是那样奇特。他的亲吻给她带来的那种感觉——就象书里写的那样。那种内在的温馨和激情,那样一种新的渴求,以至他的吻使她有好一会儿感到难于站立,双腿软弱无力。
水开始变凉了,她重又睁开眼睛。不早了,该上床就寝了。她冲掉肥沫,爬出水盆,拿过搭在椅背的毛巾,把身子揩干,感到皮肤在发红发热。她用毛巾围住身体,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径直走到衣橱边,挂好晨衣,然后从衣架上取下睡衣,朝床边走去,把毛巾搭在椅子背上。她刚要把睡衣套在头上,一种本能的感觉促使她抬起头来。
她的心房几乎停止了跳动,突然来临的恐惧传遍全身。小弟站在角落里。她的胳膊垂了下来,把睡衣挡在身前。
他愚蠢地狞笑着,朝她迈出一步。“丽佳。”他边说边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从婴儿床后面躲闪开,恐惧凝聚成冷酷的愤怒。“滚出去!”她怒声叫道。
他站在那儿微微摇晃着。额头上汗如雨注,眼睛蒙上了一层雾翳。他舔了舔嘴唇。
“滚出去!”她吼叫道,“你这醉鬼!”
“丽佳,”他咕哝着说,“你为什么老对我这么凶?我喜欢你。”他绕过小床向她通过来。
她小心地躲开他。“你这臭东西,”她回答说,“滚出去!”
婴儿被惊醒了,突然啼哭起来。她本能地把目光转向小床。小弟趁机向前一停,她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了一只手。他把她拉过来,想亲她。
她在他的怀里挣扎着,把脸扭开。她用指甲抓他的脸。“放开我!你这杂种!”
他的手缠在她挡在胸前的睡衣里。她的手掠过他的脸。他疼得叫了一声,向后一闪身,耳边传来睡衣被撕破的哧啦声。他仍然用一只疯狂挥动的手抓着她。他用另一只手摸了脸一下,手上沾满粘糊糊的血迹。他傻呆呆地望着它。
她抬头望着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现在你滚不滚出去?”她气喘迂迁地喝问。
他摇了摇头,清醒过来。“你这婊子!”他吼道,“你敢再捉弄我?我要教训教训你!”
他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她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板上。他慢慢向她逼近,两眼紧盯着她的脸。
她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又透出刻骨的仇恨。她收拢双腿。突然,她跃身而起,冲过他身边向床扑过去,她的手朝藏在床垫下的刀子伸去。
他攫住她的头发,向后猛扳她的头,使她半躬着身子躺在床沿上。她看到他的手朝自己的脸打来,便奋力挣扎着企图躲开这一拳。一道金光几乎炸裂她的脑袋,她向前倒去,努力忍住随着剧痛涌上眼眶的泪水。
昏眩中,她感到他的手把她的身体翻了过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的手变得模糊不清。她感到到处都是痛楚。全身发沉,仿佛在承受巨大的重压。最后,她的大腿部爆发出一阵最难以鼠受的剧痛,便几乎如释重负般地被周围迅速降临的黑暗所吞噬。最后留在她记忆中的,便只有小床里那婴儿的哭喊声了。
她慢慢苏醒过来,身体又恢复了知觉。疼痛也伴之而来,尤如千万根细小的钢针刺入自己的肉体。她小心地转动了一下头。
房间里仍然亮着灯,只有她孤身一人。她渐渐地恢复了记忆力。她从床上坐起来,禁不住疼得哼出了声。
她看到床边的地板上扔着小弟零乱的衣服。她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喉头,赶忙跑进厨房。她对着水池干呕,腹部一阵阵抽疼。疼痛终于消逝了,又一阵彻骨寒冷。
她赶紧拧开水盆里的热水龙头,钻了进去,拼命地用肥皂刮擦着自己的皮肤。可她感到的肮脏并不是在表面,而是深深地隐藏在她的肉体里,是她永远也擦洗不掉的。
然而,温水解除掉了一些疼痛。最后她起身跨出浴盆,浑身湿漉漉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橱里取出一条毛巾。她慢慢地擦干身上的水,开始小心谨慎地穿衣服。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好口红,往后梳理好头发。镜子里,她的脸呆滞而冷漠地对着她,只有眼睛还存有生气。这是一对绿幽幽的、充满了仇恨的眼睛。
她走到床边,收拾着床铺。枕套上沾有斑斑血迹,她换了一个干净枕套,又拉紧毯子,把换下来的枕套卷在里面。
小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响动。她朝那儿望去,娃娃尿床了。她利索地给他换好尿布,灌好一小瓶水,搁在他嘴边。然后她回到床边,从床垫下摸出那把刀。
她木然地穿过房间,来到小弟房门口。她悄悄把门推开,向屋里窥去。他那硕大的、黑乎乎的身影卧在床上。她拉了一下头顶上的灯绳,室内灯光大亮。小弟的身体一动未动。
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沉重地呼吸着,毯子缠在身上。
她把刀子凑近他的脸。“醒一醒。”她轻声唤道。
他沉睡着,嘴里发现一声声鼾声。
她的手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醒过来!”她咬牙切齿地怒声叫道。
他猛然张开了眼睛。好一会儿,他呆若木鸡般地躺在那里。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刀子上,惊恐万状,好半晌才从嗓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想干什么,丽佳?”
“我要履行我的诺言!”她压低嗓音声色俱厉地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他朝上望着她,一动也敢动。“你疯了!”他喘息着说。
“你更疯!”她冷笑着,用刀子狠狠从他脸上划过。
他的肉就象被太阳晒裂的、熟透了的甜瓜一般分裂开来,从脸颊和颚骨上的伤口里马上聚满了一汪鲜血。他疼得尖叫着,从床上跳起身向房门冲去,毯子拖在身后的地板上。
他惊叫着穿过房间,逃进门厅。从打开的门洞里,他看到她正步步朝他追来。他沿楼梯向下跑去,毯子绊了他一下,他滚下几级楼梯,跌在下面一层地板上。
她站在上面楼梯尽头,低头望着他。他仍然在尖声叫喊。她闭上眼睛。不久以前,她的母亲就躺在那儿。她转身走回屋里。
她关上门,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细心地把刀子冲洗了一番。然后,她把刀放在桌子上,在一张椅子上面门而坐。她的母亲也总坐在这把椅子里等着她回家。
她感到眼睛在冒火。她累了,实在太累了。她合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她睁开眼睛,泪光莹莹。“过来。”她平静地说。
就这样,警察走进了房间。
她坐在房间里,等待着电话铃声。烟左缸里堆满了烟蒂。现在是星期五的上午。她已在这儿住了四天,钱包里剩下的钱刚够付房钱的。可玉芳说过她星期五上午来电话,她们把一切商量好了。
那还是在她获释前大约六个月的时候,在洗衣房里。面对她站在熨衣板前的那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忽然抬起头来。
“你出去后有何打算,丽佳?”
丽佳熨完一个枕套,把它整齐地叠好。她沉思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也许找个工作。我还从来没考虑过。”
“什么样的工作?”
她开始熨一条床单,“我不知道。找到什么就干什么。”
玉芳放声大笑,“你会饿肚皮的,屁股露出来了都不知道。”
丽佳诧异地望着她问:“你准备干什么?”
“我有我的计划,”玉芳神秘地说,“大的计划。”
“什么计划?”
玉芳刚要回答,瞥见一个女看守沿走廊向她们走来,便压低嗓门很快地说:“今晚熄灯以后来见我,我再告诉你。我想咱们可以联合起来干出点儿名堂。”
将近晚上十点钟的,丽佳站在玉芳床边,低头看着她。“你醒着吗?”她悄悄地问。
那个黑发姑娘坐了起来,“嗯。”
丽佳坐在床沿上,“你以后准备干什么?”
“我要给自己挣点儿真正的钱花。我打算去搞演出。我的男朋友正为我今后出去联系地方。”
“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比你晚三天,”玉芳说,“他让我找个伴和,然后携起手来一起干,所以我才找你。我想咱们俩是很好的一对儿,你的黄头发和我的黑头发。他们就迷恋这个,有对比。”
丽佳举棋不定,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什么样的演出?”好低声问,“我可不会任何节目。”
玉芳哑然失笑,“那些节目我只用一个晚上就能教会你。”
“噢,”丽佳说,“是吗?”
玉芳摇摇头。“这比你每星期累个半死去挣钱强多了。”
“我不知道,”丽佳说,“我还从没想过这事。”
“安静点!”一张床上传来叫声,“我们还要睡觉呢!”
玉芳掀开被窝。“进来和我躺在一起,”她赶快说,“这样我们应当不用担心那些长耳朵了。”
“我还是回自己的床吧。”丽佳说。
玉芳雪白的牙齿闪烁了一下,“胆怯了?”
丽佳没吱声。她上了床,玉芳拉过被子盖在她们身上。她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丽佳感到了玉芳的体温。“你说的真正的钱是怎么因事?”她问。
“每天20到30美元,”玉芳小声说,“而且毫不费气力。”
丽佳一动不动。钱才是唯一重要的。没有钱,你就得当叫化子。另外,对于她来讲也没有别的出路。体面人一旦了解她的过去,也不会用她。“你说的是些什么节目?”她问。
那姑娘没有回答。她的双手迅速地动了一下,丽佳吃了一惊,忙扭开身子。“住手!”她低声喝道。
“是你问我的嘛。”玉芳说。
“哼,”丽佳生气地低声说,“可我没想到你竟是个搞同性恋的女人。”
“我可不是,”玉芳小声辩说,“这就是节目。”
丽佳沉默了。那姑娘的手又回到她身上,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放松点儿,放松点儿,”她的朋友对她低语,“我不会伤害你。稍微锻炼一下对你也有好处。这样时间也好过些。”
丽佳获释前一天,玉芳来帮她整理行装。“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她说,“星期五上午在房间里等我的电话。”
“我记住了。”丽佳答道……
她又看了看手表,都快中午了。她把烟熄来,把旅行包放在床上,慢慢收拾起衣物。不会来电话了,趁她的钱还够付帐时,得马上离开这里。
电话铃响了。她一把抓起耳机,“玉芳吗?”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乔,玉芳的男朋友。她在外面的汽车里。你准备好了吗?”
“马上就好。”
“好,”他说,“我上来接你。”
他敲门时,她已收拾停当。她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红光满面的男人。她朝他笑了笑,“是乔吗?”
他点点头,走进屋,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握住他的手。“玉芳没说错,你长得真漂亮。”他由衷地赞叹说。
她赶紧松开他的手。“谢谢你,”她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她朝电话机走过去,“我叫个搬运夫。”
他摇摇头。“别叫,”他说,“我提着包从侧门出去。你装作出门的样子走前门。这样就可以不付帐。”
她坚定地望着他说:“谢谢,我要付帐。”
他耸耸肩膀,“随你的便。”
她拿起电话耳机,给服务台拨了电话。
玉芳正坐在车里。看到他们走过来,她笑着说:“我刚才还在想你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旅馆,亲爱的。”
“我正打算离开,不等你了。”丽佳承认说,钻进汽车坐在她身旁。
玉芳微笑着说:“乔很着急,所以我们中途停了一会儿,他去拿他的提包。”
丽佳飞快地看了她的朋友一眼,玉芳微微涨红了脸。“他去拿他的提包?”她疑惑不解地问。
“对,”乔应声答道,把车子挂上档,驶进川流不息的车队。“你想一个人出门能不带些衣服吗?”
“出门?”丽佳反问道,“我们到哪里去?”
乔说,“我在北滩那里有一套漂亮的小公寓。这个季节那儿可是赚钱的好地方。”
一个高个子灰头发的男人走近服务台,“小姐,1204房间。”
柜台服务员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刚走,先生。她五分钟前结的帐。”
星爷打量着他。“结了帐?”心里疑窦丛生,“有人和她在一起吗?”
柜台服务员点点头,“是一位先生陪她走的,先生。”
“那位先生什么模样?”星爷问。
“是个大块头的男人,先生。高矮了你差不多,红脸膛。”
“噢。”星爷转身离开柜台。
“出什么事了吗,先生?”
星爷回头望着他说:“没出什么事。”他穿过前厅朝外面走去。至少不是阿昌,最初他怀疑是阿昌,可阿昌皮肤黑,个头也不及他高。他推动旋转门,来到街上。都怪自己没抓紧时间来。他该一听到她的消息就来找她,他应该想到象她这样的姑娘是不会长时间甘心寂寞的。他把一支雪茄塞进嘴里,沉思着,忘了点着它。也许目前这样更好,他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可以等一等。
她还会露面的,他们迟早都要露面的。
这是他连着第三天早晨注视着她走出水面。她从海里走出来,就象女神一般。她穿一身白色游泳装,紧贴在身上,就好似她的皮肤。她的高耸丰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苗条而丰满的臀部似乎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雕琢而成。她不慌不忙地摘下白色的泳帽,浓密而熠熠生辉的一头黑发抖落下来,包住被阳光晒黑的脸。
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上沙滩,那儿搁着她的毯子。她弯腰捡起一条毛巾,使劲地揉搓自己的身体。他似乎觉得那毛巾搓疼了自己的皮肤,他还从来没见到过能象这个从海里走出来的姑娘那样自我陶醉的人。
他知道她接着要干什么。她要舒展开身体,躺在毯子上,松开游泳衣的扣带,在阳光下躺着。她曾不止一次地抬头仰望他坐落在小山顶部俯瞰大海的房屋。晒一小时太阳后,她就会站起来,把自己的全部东西整整齐齐的叠好,放进一只小的海滩用提包。然后,她便披上一件浴衣,走到海滩边,钻进一辆敞篷小汽车,离开这里。
这是她每天上午千篇一律的做法。他甚至可以利用她对表。每天上午十一点钟,他便通过卧室的窗户看到她走上海滩。
那晚,他因不胜酒力难受得厉害而醒了过来,高声呼唤仆人送番茄汁来。不知是听不到,还是装聋作哑。他气呼呼地翻身下床,朝窗口旁边的铃绳移过去。他沉重地靠在窗子上,向窗外望去。
那时,她正从水中走出来。起初他晃了晃脑袋,觉得看到了什么东西。熹微中,他好似看到她赤裸着身子。等脑袋清醒一些了,才发现她穿一身白色游泳衣。他转身离开窗口,心说自己真是个白痴。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又来到窗前,又在寻找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