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道之血或红颜有多红? 下-银鸡泪

他在椅子上坐定,想起发生事故前几天亨利亲口对他说过的话:“再过一年,海生,男孩子们就会象发情的公狗似地到处追逐她。”

他摇了摇头,刚才碰过她的手指仍在微微发抖。他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亨利一定眼瞎了,那些男孩子肯定早就在追她了。

他听到过道里传来陈嫂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来。陈嫂走进客厅时,他正满脸通红地立在那儿。

她伸出手,他们象男人那样握了握手。“海生,”她说,“你待我们太好了。你不该买糖,那要花不少钱。”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我想让你们高兴,陈嫂。”他的声音嘶哑。

她缩回手。“请坐,海生。”她说,自己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他端详着她。她相貌楚楚动人,身材高大而匀称。她确实象老家那种女人,而不象那些女人那样节制饮食把自己折磨得骨瘦如柴,况且她还是个出色的厨娘。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每当看到她老公打开饭盒时,自己是多么地羡慕他。她为老公准备了美味可口的夹心面包。可海生的女房东只会给他准备些干巴巴的香肠。

每当他解释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时,他总是说找不到一个象陈嫂那样的女人。

“喝茶。”她说。

“你别费心,”他笨嘴拙舌地说,“别为我麻烦。”

“这并不麻烦。”

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她用闽南话问他:“你喜欢丽佳的新衣服吗?”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答道:“她现在长大了。”

陈嫂点头称是:“是大了。她星期五就毕业了。”

“我知道,”他忙说。

她眼睛里登时涌满了泪水,忙把脸扭开。

“对不起,”他抱歉地说,“我不是有意……”

她摆了一下手。“我晓得,”一串串泪珠滚下她的两腮,“有时我实在忍受不住,老习惯不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象老公那样有主意。”

他站起身,朝下望着她。他心目中老家的女人就该是这个样子。她们有自知之明,遇事总让自己的男人拿主意。他灵机一动。“是这样的,”他郑重地说,“你老公在世时常对我讲:‘海生,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为我照料好陈嫂和孩子。”

陈嫂立时止住了抽泣,瞪大双眼看着他。“真的吗?”她惊奇地低声问。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就为这个你才一星期来看我们两次?”

“第一次是的,陈嫂,”他说,突然勇气倍增,“可这一次不是。”

她垂下眼睑注视地板。“那么这一次为了什么?”她静静地问。

“来看你,陈嫂,”他说,感到一生中从没有这么大胆过,“我想为你和丽佳重新建立起一个家庭。”

良久,她才又开口说话,用手摸着他的手,“海生,你待我们太好了。”

后来,他们走进厨房。桌子上的针线和布已收拾干净,丽佳也换了一身衣服,正在桌边做作业。她面前放着打开的糖盒,嘴上沾满巧克力。

她冲他嫣然一笑,“糖非常好吃,海生叔叔。”

“你喜欢,我真高兴,孩子。”他说。

陈嫂走到炉边。“丽佳,”她一边倒茶一边回头问,“你愿意让海生叔叔作你的父亲吗?”

海生看到丽佳睁大双眼,流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眼神。“这是什么意思,妈妈?”她用受到伤害的语气问。

陈嫂笑吟吟地把茶端到桌子上。“我是说我和海生叔叔的事,”她说,“我们经结婚了。”

“啊,不行!”丽佳难过地喊道。

他们两人吃惊地看着她。丽佳站了起来,那盒糖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陈嫂的声音严厉起来。“丽佳,”她呵斥道,“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照顾她和孩子是不行的。”

丽佳哭着说:“可是,妈妈,我们自己也一样过日子啊,我们两个人也能过。我们谁也不要。”她用手揉着眼睛,“谁也不能代替爸爸。”

陈嫂和蔼地劝说道:“谁也不能,孩子。海生叔叔只不过是要为我们好。他爱我们。想照顾我们。”

丽佳愤怒地朝他转过身。“我不信!”她尖声嚷道,‘他又古怪、又脏,象个黑小子,根本不象我爸爸。”

陈嫂严厉起来。“丽伟!”她怒声喝道,“你怎么能这样同你的新父亲说话。”

“他不是我父亲!”丽佳仍在叫喊,“我决不要他作父亲!”她转身跑出厨房,奔进自己的房间,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

陈嫂和海生无可奈何地互相注视着。是一言不发地在桌边坐下,心想,丽佳真粗野。她脾气很大。得给她点厉害瞧瞧。等和陈嫂结婚后,他要好好管教她一番。在她那漂亮的小屁股上狠狠打几下,她就老实了。

陈嫂走到桌旁,把手扶在他肩膀上。“别生气,海生,”她说,“她现在烦得很,她昨天刚刚开始来月经。你知道年轻的女孩子在这种时候是种什么心情。”

陈嫂推开门,晨曦从窗子里照射进来。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自己的女儿。

她好奇地注视着丽佳睡觉时的姿态。平时,她几乎象一个成熟的女人;可熟睡中的她却仍象个几岁的孩子。她睡得很安稳,呼吸得那样平静,盖在胸前的薄毯子几乎纹丝不动。这就是她所熟悉的丽佳,她的安静、可爱的小宝口。

她迈进房间,来到婴儿床前。她很快地摸了一下婴儿,真是个奇迹,尿布居然是干的。她一碰到那孩子,他口里就发出轻轻的声音。她连忙转身朝女儿望去。

丽佳张开眼睛,正望着陈嫂。她的眼睛里毫无睡意。“早晨好,妈妈。”

陈嫂没有搭腔。她回想起昨天丽佳效学后迟迟未归时自己是多么不安。海生说她游泳去了,晚上十点多才回家。

丽佳从床上坐起来,毯子落到腰间,袒露出赤裸的身体。她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她浑身晒得通红,只有一对乳房自得惊人。

“丽佳,盖上你的身子!”陈嫂吃惊地叫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脱了睡衣睡觉,这样不雅观。”

“可是,妈妈,天气这么热。”丽佳伸手拿起睡衣,边穿边说,“再说,也没有人看我。”

“我不管!”陈嫂毫不让步,“那样睡觉不成体统只有牲畜才赤身睡觉。”

丽佳用脚蹬开毯子,从床上站起来,睡衣盖到大腿上。她走到母亲身边,亲了亲她的面颊。“别发那么大火,妈妈。”她说。

陈嫂忍不住笑了,她把女儿推开。“别跟我来这一套,”她说,“你的花招我都知道。”

丽佳也望着她笑了。“我昨天游泳去了,”她忙说,心里已想好怎样回答妈妈的下一个问题,“你看见我身上都被太阳晒黑了吗?”

“看见了,”陈嫂不为所动地说,“我眼眼又不瞎。”

“兰凤的一个朋友家在岛上有所房子,“丽佳解释说,“在海门那里。”

陈嫂惊异地问:“海门?那可是阔人家住的地方。她的家里一定很有钱。”

“是的。”丽佳说,无意纠正妈妈把兰凤的朋友当成了女孩子,“他们家住在公园街。”

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陈嫂弯腰把他抱起来。那孩子止住哭,冲她咯咯地笑了。‘用B你也应该先回来告诉我一声呀,”陈嫂从婴儿的头顶上朝丽佳望着,“免得让我提心吊胆的。”

“当时来不及了,妈妈,我们一放学就去了。”

“可一直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陈嫂埋怨说,把婴儿放在丽佳床上,开始熟练地给他换尿布。

丽佳从旧梳妆台下取下一块干净尿布,递给母亲。“她让我陪她吃晚饭,妈妈,”她分辩说,“我就答应了。”

陈嫂用眼角很快地瞥了一眼。“以后别再这样了,”她补充说,“你父亲也不放心。”

丽佳眼睛里射出冷冰冰的目光。“为什么?”她讥讽地问,“他啤酒喝光了?”

“丽佳!”陈嫂喝住了她,“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父亲呢。”

丽佳走到梳妆台前,拿了一件浴衣,套在身上。“他不是我父亲。”她固执地说。

陈嫂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这么认为呢,丽佳?”她伤心地问,“他爱你,也想让你爱他。你不喜欢他,他可受不了。”

丽佳缄口无言。她从梳妆台的玻璃杯里拿出牙刷,向门口走去。她在门口停住脚,回头对母亲说:“弟弟的奶由我来煮。”

厨房里,她把婴儿的奶瓶放进炉子上的锅里,点着了火,然后走到水池前。她很快洗漱完毕,端起热好的牛奶,走回卧室。

“你来喂小弟吃奶,”陈嫂从床上直起身来,“我去给你做早饭。我可不想让你上学迟到。”

丽佳弯下腰,手里晃着奶瓶,笑着问婴儿:“想吃早饭吗?”

婴儿的小黑眼睛看着她笑了。他把手伸向奶瓶,咧着没长牙的小嘴咯咯笑着。

“你真俊。”丽佳说,把奶嘴伸进他嘴里。

他用嘴唇裹住长长的橡皮奶嘴,高兴地吸吮着。嘴角上溢出一缕细细的奶汁。

“你这笨家伙,”丽佳笑了起来,用手里的毛巾给他揩干净奶汁。她低人对他说:“丽佳去穿衣服,你可不要从床上掉下来。”

婴儿高兴地吃着奶。

她直起身,那孩子的黑眼珠在随着转动。“小弟真聪明。”说罢,她走到梳妆台前,取出几件衣服。

她脱下浴衣和睡衣,很快穿上裤衩,然后伸手去拿梳妆台上的乳罩。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随即盯着梳妆台上的镜子。

她身后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厨房里。她的继父正坐在桌边,眼睛出神地望着她。她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他垂下了眼睛。

她依然注视着他,把胳膊伸进乳罩,系紧带子。然后,她转身走到门口,他又抬起头。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猛地把门关上,把衣服穿好。

小弟已吃完奶瓶里的奶。丽佳敏捷地抱起他,走进厨房。她的继父已离开了厨房。

陈嫂把一碗麦片粥放在桌子上,伸手接过孩子。“他吃完了吗?”她问丽佳。

丽佳点点头,坐在桌边。“又是麦片粥?”她瞅着碗里的东西问。

“麦片粥对你有好处,”陈嫂说,“吃吧。”

丽佳仍然不想吃,她想吸支烟。她试探地望了望母亲,心里揣摩她是否能让自己在早饭前吸烟。最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不饿。”她说。

她继父恰好又回到厨房里来。“你这富贵肚子咽不不下麦片粥,”他笨拙地说,“你大概想吃火腿和鸡蛋吧?”

丽佳抬起头,冷漠地看着他说:“想吃又怎么样?”

“那恐怕也不合你的意吧?”他挖苦地问,然后转向陈嫂,“我想她感到丢脸了,在为我们为她买不起这些东西。”

丽佳也毫不示弱地睁大了眼睛,用冷冰冰的口吻说:“如果你能少喝点啤酒,再去找点活儿干,我们就能买得起。”

海生理屈词穷地朝妻子摊开双手。“她从来就不懂得尊敬父母,只会侮辱人。她整夜在外面游荡就学会了这些东西。”

“我尊敬我的父母,”丽佳说,“可不包括你。”

“丽佳,住嘴!”母亲朝她呵斥道。

“你告诉他别再惹我,”丽佳悒悒不乐地说,拿起自己的汤匙。她吞下一口麦片粥,感到淡而无味。

“你爸爸是对的,”陈嫂接着又说,“你应该好好和他讲话。他还不是为你着想……”

“瞎话!”丽佳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扔下汤匙。“他只为自己着想!”她从椅子上起身,“如果他还算个男人的话,就不会让你整夜出去干活,而自己坐在家里喝啤酒。他是个吸血鬼。”

陈嫂疾步走过来,灰白色的墙壁上闪过她举起的手掌的影子,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厨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丽佳用手捂住腮,手指周围很快泛起通红的手指印。她的眼睛里顿时浮现出一种陌生的奇异目光。“你打了我。”她对母亲说,话音里充满恐惧。

陈嫂直楞楞地看着丽佳,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发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头一次打女儿的耳光。“好让你知道应该尊重自己的父母。”她的嗓音突然颤抖起来。

丽佳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陈嫂以为女儿要哭了,但泪水并没有落下来;相反,丽佳的目光变得冷酷起来,如同冰霜。此时陈嫂才明白,丽佳已经长大了,和她疏远了。

“丽佳!”她恳求道,朝丽佳迈近一步。

丽佳连忙后退。“对不起,妈妈,”她喃喃地说着,好象是自己打了母亲,“我太对不起你了。”

丽佳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厨房门外走去。

陈嫂转身面对着海生,她听到丽佳奔下楼梯时的急促脚步声。她哭出声来,“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海生?我对孩子做了些什么呀?”

海生仍站在原地,得意洋洋地对她说:“你早就该这样做了,老婆,你做得对。”

她凝神看着他。“真的吗,海生?”她用闽南话问。

他点了点头,目光里流露出满足,“是的。”

她盯着他。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她哼哼着哄着孩子。她想说服自己相信丈夫,使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但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疑虑仍潜藏在她的内心深处。

丽佳刚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来接,祥叔,”她喊道,“这是给我来的电话。”

她顺手带紧电话问的门,拿起听筒,“喂?”

“是丽佳吗‘7”听筒里传来阿昌尖细的声音。

“是我。”

“我是阿昌。”

“我知道。”

“你在干什么?”

“无事可干,”她答道,“外面太热了。”

“想不想坐车出去兜兜风?”他问,“我们到河边车道去,那儿凉快。”

“好吧。”

“我这就去接你,”他忙说,“在店里等着我。”

“别……”她支吾道,“我先回家换换衣服,我现在浑身是汗。我在另外一个地方等你。”

“在车库那儿,”他说,“在公园街那里。你要很长时间吗?”

“半个小时,”她回答说,“再见。”

“再见。”

听到他喀嗒一声挂断了电话,丽佳才放下手中的听筒,走出电话间。

祥伯站在外面。他疑心重重地问她:“谁来的电话?”

“一个朋友。”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朝让门走去。

祥伯伸出一只手挡住她的去路,“再来块‘绿箭’糖吧?”

她摇了摇头,“不了,谢谢你。”她正要抬脚,却被他紧紧抓住了胳膊。

“我不跟你要钱。”

她矜待地一笑。“那你会吃亏的,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她脱了他的手,“再说,我也该走了。妈妈在家里等着我呢。”

他失望地看着她朝门口走去。“别忘了,丽佳,”他朝她喊道,“需要什么东西,尽管来找我。”

“谢谢你,祥伯。”她边走边说,“我不会忘记的。”

丽佳走近家门口的台阶时,陈嫂刚巧也走出门来。她站在门口,望着阳光下女儿熠熠生辉的染成金色的头发。一直等到丽佳登上台阶,她才开口招呼道:“丽佳。”

“你好,妈妈。”丽佳说。

“学校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吧?”她问。

丽佳飞快地扫了母亲一眼。“没事,”她回答道,“您想会发生什么事呢?”

陈嫂觉得自己处于守势,赶忙道:“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她想就早晨发生的事向丽佳道歉,可又难以张口。

“您要出去?”丽佳问。

“去买东西。”陈嫂撒了个谎。她不想让丽佳知道她要去诊所检查身体。“你下午干什么?”

“我去一个同学家做功课。我想先回家换身衣服,这身衣服出汗湿透了。”

“你轻点,”陈嫂嘱咐她,“小家伙正在睡觉,别把他吵醒了。”

“嗯。”

丽佳上了楼梯,轻轻推开门。屋里很静,她走进厨房,站在屋子中间,侧耳静听。没有动静。她蹑着脚走进客厅。来到前屋门口,朝门缝里窥视。

在敞开的窗子旁,她的继父正坐在一张椅子里酣睡。他脑袋垂向一边,膝上摊着报纸。丽佳踮着脚尖离开客厅,回到厨房。稍停,又来到自己的卧室。

婴儿在小床里熟睡。她悄悄打开衣橱门,取出一身干净的衬衣和裙子,放在床上。她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衣裙,又回到厨房里。

她拧开水龙头,让水慢慢流着,以免吵醒继父。她解下乳罩,挂在椅子背上,接着把上身涂满肥皂沫。然后她开始洗硷。她闭着眼在脸上擦着肥皂,她把手伸向毛巾,可毛巾架上是空的,她又把手伸向另一个架子。

她拉下一条毛巾,用力搓着脸,然后措干腋下和身子。她把毛巾搭在架子上,把手伸到背后去取乳罩,可椅子上的乳罩不见了。

她转过身子,看了看地板,心想大概落到地板上了。这时,继父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它掉到地上了,丽佳,”继父讨好地把乳罩递给她,“我给你捡起来了。”

她吃惊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乳罩。“那可得谢谢你了,”她嘲讽地对他说,并把乳罩挡在胸前,“它掉在地上能有那么大的动静,把你吵醒了?”

他丝毫不理会她的嘲弄,反而咧开嘴笑了,“你和你妈妈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她尖刻地说,“她那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个人呢。”说罢,她打算朝他身后的门口走去,可他迈开一步挡住了她。

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丽佳,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呢?”

她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是我跟你过不去,海生叔叔,”她说,“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待在这个家里。”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如果我找个工作呢?”他近乎恳求地问,“那你会对我好些吗?”

丽佳用揣测的目光望着他,“可能会的。”

“那么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笨拙地去吻她。

她扭开脸,他的嘴唇落在她的腮上。丽佳挣脱掉他的手。她在自己的卧室门口停住脚,回头对他说:“可能的。”

门关上了。他感到头皮发紧,这个小娼妇,她这么要弄他,总有一天他要狠狠教训她一番。他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一简啤酒。

陈嫂坐在长凳上另外两个女人中间,等着轮到自己做检查。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名年轻的女护士。她面前摆着不少卡片,她的工作似乎很简单,无非是叫叫一串串的陌生名字。她对这一行似乎已经驾轻就熟了。

一名实习医生来到桌前,压低嗓音对那女护士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拿起两张卡片喊道:“张太太,请到第4号诊室;陈太太,请到第5号诊室。”。

陈嫂和她旁边的女人同时站起身,她们象熟人一样微笑着互相点点头。陈嫂跟在她后面来到桌前。

那女人接过女护士递过来的卡片,走进一间诊室,从里面把门帘拉上。

陈嫂对女护士说,“我就是陈太太。”

女护士漠不关心地看了她一眼,把卡片递给她。“是第一次来吗?”她问。

陈嫂摇了摇头,“不是,我过去也来过,上次生儿子时。”

女护士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这些人总是听不懂她的话。“我是问这一次。”

陈嫂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的。”

女护士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大口的浅瓶子。“取个样,”她说,“医生来时交给他。”

陈嫂接过瓶子,穿过拥挤的过道,走进门上标着“5号”的诊室,把门帘拉上。

陈嫂不慌不忙地脱光衣服,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下一条布单,裹住自己的身体。这一切做完后,她便在墙角的一张小凳上坐下来,等待关医生的到来。

几分钟后,一名实习护士走进屋来。她手里抱着一本登记薄,“你是陈太太?”

陈嫂点点头。

接着,那护士照例问了一长串诊所要了解的问题。不过这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因为陈嫂早就想好怎样回答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上次来也是这些问题。

护士从登记薄上扯纸,用夹子夹住,挂在门上,然后便离开了诊室。不一会儿,好又返回来,把另一张纸也夹在夹子上。她微笑着对陈嫂说:“医生马上就来。”

“谢谢。”陈嫂又在凳子上坐下来耐心地等待。根据上次的经验,还得再过十五分钟医生才露面。

可这一次,她差不多等了有半个小时,门帘才被人挑起。医生走进房间,身后跟着两名实习医生。他从门上摘下登记表,浏览了一遍,然后问陈嫂,“你是陈太太?”

她忙点点头,“是的,大夫。”

“我是李医生,”医生说,“你怀孕有多久了?”

她耸了耸肩膀,“一个月,也许两个月。”

医生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在说这些人的生活也太虎了、“起来,到台子上来,让我们检查一下。”他态度生硬地说。

陈嫂一声不吭地爬到不大的检查台上躺好,把脚放在脚蹬天花板上的一个小灯光发出淡黄色的光,她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医生的声音仿佛从她的身体上滚过来:“深呼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体一动不动。医生的手指正摸索着伸进来,他的触摸很轻,却很有力。不一会儿,他的手缩了回去。她想坐起身来,但医生摁住了她的肩头。她又静静地躺。

医生掀起布单,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耳边传来医生和实习医生们的交谈:“上一次是剖腹产,输卵管阻塞。这一次也得剖腹产。”

布单放下了,陈嫂坐起来,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医生。

“陈太太,你是怎么怀孕的?”布洛克医生问,“据病历上记载,曾警告过你要小心些,再生孩子对你有生命危险。”

陈嫂耸耸肩膀。这些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在他们眼里什么事都很简单。医生说罢转开身,在实习护士端来放在身旁的一盆干净水里洗着手、他背朝陈嫂,叮嘱了几句,尽管他知道她们从来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要多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休息要充分。至少两个月不要同房。多吃营养丰富的食物,比如牛奶,桔子汁等。”他开了一张处方,递给她说,“先吃点药,一月再来检查一次。”

陈嫂问他:“大夫,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他的目光暗淡,残酷地说:“你不能要这孩子,应该堕胎。”

她并不感到意外,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大夫?”她谨慎地再次问道。

“十一月,也许十二月,”医生接着又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

陈嫂从检查台慢慢下来,去穿衣服。情况还不那么糟,她还能工作到十月份。门帘响了一下,她赶忙用衣服挡住身子。

进来的是其中一句实习医生。他抱歉地朝她笑了笑。“对不起,陈太太,”他解释说,“我把这个忘了。”他走过来,从阁板上取下尿样。

“没什么。”她说。

他很快地打量了她一眼,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别担心,陈太太,”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大夫。”

门帘落了下来,实习医生走了。她穿好衣服,来到诊室外面。她把门诊费付给值班护士。然后,她来到大厅里的取药处,把处方递了进去。

等着领药的功夫,她在想,怎么告诉丽佳呢?丽佳不会懂的。丽佳会反对她,会感到难过的。

里面在叫她的名字,她接过递出来的处方和药片。她每天要服三次药。她把处方和药一并放进皮夹子里,来到外面大街上。

丽佳在草地上坐起身,抱着双膝,出神地眺望着对岸。此时天色已暮,海岸那边已亮起萤火虫般忽隐忽现的灯光。暖风匀匀,吹拂着她的秀发。“今年夏天我得找点事做。”她突然说。

阿昌翻过身来,侧身躺着注视着她。“为什么?”他笑着问道。

“家里需要钱。我们家的老爷子只知道灌啤酒,不愿找活儿干。单靠妈妈上夜班,家里经济很紧张。”

“你能干什么呢?”他好奇地问,“你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我也不知道,”她老实地回答说,“我过去从来没考虑过。也许到小杂货铺去当售货员。”

他吃吃地笑出声来。

“那能挣几个钱,”他说,“一星期天概只有几块钱。”

“几块就几块,”她抢白道,“总比没钱强些。”

他懵然不解地望着她。他姐姐也总吵吵要找个工作,可不知为什么,从来也没见她找到过事做。“你真要找工作?”

她点点头。

他拔下一片草叶,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吮着。不知为什么,她使他想起了肥仔。他们都把钱看得那么重要。忽然,他有了主意。“你会跳舞吗?”他问丽佳。

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会跳。”

“我是问跳得好不好?”他又问。

她点了点头,“相当不错。”

他从地上站志来,掸了掸裤子上的土。他一把拉起丽佳。“走,”他边说边朝汽车走去,“我带你去看看。”

狭窄的过道里传来微弱的、不和谐的舞曲声。两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些美女照片,她们脸上都挂着一个模式的媚笑。照片下面是一幅长长的白色横标,上面写着:

“请我和跳舞,只要10元”

丽佳跟在阿昌身后走上楼梯,乐曲声越来越响。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小售票窗口,阿昌在窗口停住脚。

“两张。”他把一张10元的钞票塞进带铁栅的小窗口。

窗口里面的男人一声不响地推给阿昌两张票。阿昌收起票,领丽佳朝门里走去。站在11口的另一个男人接过票,放进票箱。

舞厅又长又窄,墙壁漆成暗绿色,灯光昏暗。乐队刚演奏完一支曲子,几对落在别人后面的舞伴正向舞厅两边散去。几位姑娘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阿昌迈进门时,她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但当她们发现他并非孤身一人时,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变得郁郁寡欢。

姑娘们的右边是一个又长又窄的柜台,以及几张没铺台布的桌子。阿昌引丽佳来到一张桌旁坐下。眨眼功夫,一名侍者出现在他们身边。

“啤酒。”阿昌头也不抬地说,然后询问地看着丽佳。

“可口可乐。”丽佳说。

侍者转身走开。这时乐队又演奏起来,这是一支轻松愉快的狐步舞曲。

“可以跳吗?”阿昌问她。

丽佳脸上又闪现出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悉听尊便。”

“那我们跳吧。”

一曲终了,他领丽佳又回到桌边。他脸色通红,浑身热烘烘的。他已不再怀疑丽佳跳舞的本领。她伴随着他,就象和他融为一体。她的舞步节奏感强。尽管别的姑娘和他跳舞时贴得很近,搂得更紧,可谁也不能象这一次那样使他感到音乐融化进他们的肉体,把他们紧紧结一起。

他端起桌子上的啤酒,喝了一大口。丽佳笑了,“还可以吗?”

“还可以,”他妒忌地说,放下酒杯,“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从来没学过。”她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他们相对无言地等着他开口。

“这里的姑娘每星期200到50元元。”他告诉她。

她笑容可掬。“光陪人跳跳舞就能挣这么多钱?”她有些不相信地问。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主要是跳舞。”

“跳舞平均拿到200元左右。”她猜测地说。

他点了点头,仔细地观察着她。

她端起可口可乐,抿了一口。“不到别的地方去?”她问,

他无言地点点头。

“挣的钱可不少。”她说。

他忽生愧疚,站了起来。“起来,”他对丽佳说,“我们走吧。”

她默默地站起身。这时,她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你啊,阿昌。好久不见了,你躲到哪里去了?”

丽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她身后站着一个目光幽暗的高个子男人。他满面笑容。

那人扫了丽佳一眼,抢先说道:“好了,用不着解释了。一定是我这里的女孩子不合你的意。”

丽佳看了阿昌一眼,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阿昌勉嘴笑了笑。“你好。”他犹豫了一下,为他俩做介绍,“这是星爷,她是丽佳。”

“到柜台这儿来,”星爷说,“今天我作东,请你们喝酒。”

阿昌摇摇头,说:“不了,谢谢你,星爷。我们该回去了。”

星爷用胳膊挽住阿昌的臂肘。“我有四个月没见到这小伙子了,姑娘。”他的声音大得刺耳,“可现在他刚来就急着要走。你劝劝他,喝杯酒再走也不迟。”

丽佳愉快地笑了。这人认为她能左右阿昌,她很高兴。听他说话的口吻,好象以为她是阿昌的女朋友。

阿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好吧,星爷,就喝一杯。不过要快些。”

他们两人各要了一杯啤酒。丽佳还是只要了一杯可口可乐。星爷回身对丽佳说:“我应该恨你,姑娘。过去阿昌是我们这里真正的好顾客,可近来我们一直没见到他的影子。但我一看到你,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星爷是这家舞厅的老板,丽佳。”阿昌解释说,“他的脑子里只知道钱。”

丽佳抬起头,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才说:“谁又不是呢!”

星爷赞赏地笑了起来,用手拍了一下丽佳的肩膀,“说得好,姑娘。”他说,“我们哪能都象这位年轻的朋友那样有钱人丽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那双眼睛,它们机智而敏锐。“想找个工作吗,姑娘?”他问丽佳。

不容丽佳答腔,阿昌便嗔怪地说:“不,她还在上学。”

丽佳知趣地保持着沉默,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杯子里的可口可乐。星爷扭头对阿昌说:“阿昌,你能来,我们着实很高兴。我们这里又准备了些新玩艺儿。”

阿昌顿时来了兴趣,“什么玩艺儿?”

“大家合伙,”星爷答道,“真正地玩一玩。在我办公室后而后那个房间里掷骰子,可有趣了。”

阿昌的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目光,谨慎地说:“等哪天晚上我来瞧瞧。”

“来吧,”星爷高声说,“也带你的这位小姐来玩玩。”他看了丽佳一眼,又说,“我们随时欢迎她来玩。”

“谢谢你,星爷。”丽佳笑嘻嘻地对他说。

喝完了酒,星爷送他俩到门口。狭窄的楼道里响起他宠亮的声音,“希望你再来,阿昌。一定来。”

他们沿楼梯走下去,这时楼上又响起了音乐声。他们来到街上,音乐声仍萦回在他们身后,直至被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噪声所吞没。

“现在我们到哪里去?”阿昌把汽车驶上街道,问道。

“我不知道,”丽佳说,“随你的便。”

他用眼角瞥了她一眼。丽佳目不旁视地注视着前方。他真想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

“到我家吃点儿东西怎么样?”阿昌问。

“你家里人同意吗?”

“他们都去度周末了。”

“好吧。”

“您好,阿昌少爷。”看门人说。

“你好,阿昌少爷。”他们乘电梯上去时,电梯侍者问候阿昌。

他们信口闲聊着。电梯停住了,他们走出电梯。待电梯门在身后关上,阿昌从衣兜里摸出钥匙。他家的房门正对着电梯口。

他打开门,丽佳在前,他在后走进屋,把门关上。他伸手去摸门厅里灯的开关。

丽佳的手阻止了他,“我们在一起整整待了一个下午,你还没亲我呢。”

阿昌低下头,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看着她,揣测着她的神情。他没吱声。

“你怎么了,亲爱的?”她问,“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你说话呀。”

他默默无言地摇摇头。他感语塞,后悔不该带她去“金光舞厅。”那种地方不会给她带来运气。要不了一个星期,他们就会使她堕落成一个妓女。无论她多么需要钱,他也不该转出这样的念头,带她去那种地方。

她紧挨着他,用唇尖舔着他的面颊。“别生我的气,亲爱的。”她小声说。

他的手从电灯开关上挪开,抓住她的肩膀,自己向后靠门上,把她拉到怀里。她心甘情愿地贴着他,把整个身体都依偎在他身上。他吻了她。

阿昌把食物端进客厅。他们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他们大声谈笑着。房间的角落里亮着一盏小灯。

饭毕,她仰靠在沙发背上,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可真是饿坏了。”

他笑了一笑,点燃一支烟。

“把烟给我。”她伸过手来说。

他把烟给她。她猛吸了一口,闭上眼睛,唇间徐徐吐出烟雾。“你该有多么幸运。”她说。

他惊奇地问:“为什么?’”

她睁开眼,瞟了他一眼。“你去看看我住的那种地方,”她说,“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这儿是多么安静,住得高,听不到街上的喧闹声,闻不到院子里的臭味,邻居家也不吵架。”

他沉默了。他起身把食盘送回厨房。回到客厅时,她闭目静静地躺在沙发上。

“丽佳。”他轻轻叫道。

她没有应声,胸脯一起一伏平稳地呼吸着。

他挨着她坐在沙发上。须臾,她倏地睁开眼睛,说:“我刚才睡着了。”

“我知道。”他笑着说。

“几点钟了?”

“快十点了。”

她赶忙坐起身,说:“我该走了。”

他抓住她的胳膊。“丽佳,”他喘息着说,“你知道我多么爱你”

她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你也喜欢我吗?”

她站了起来,低头望着他。他面色苍白,恳求地看着她。“你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男孩子,”她说,“我当然喜欢你。”

他不高兴地站起来,“我要的不是这个!”他使劲把她拽过来,亲吻着她。“我要的是你的行动,”他刀不可待地说,“这你懂,也感觉得出来。你也同样需要我,是吗?”

她一声不响地让他搂抱着,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情真意切地对他说:“阿昌,即使我需要,也无能为力。我还是个女孩子,如果答应了你,就会招来麻烦。这对准都没有好处。”

“可以用那种东西……”

她打断了他。“那东西也并不可靠。”她用腮紧贴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悄声说,“只要能让你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阿昌。可那样不行。”

他盯着她问:“什么都行?”

“是的。”她肯定地答道。

他把她拉过来,他俩一起倒在沙发上。他合上眼睛,耳边传来衣服的蟋蟀声。接着他的手摸到了她那对温暖而结实的乳房。内心的苦楚在强烈地折磨着他,他把她的头使劲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救救我,丽佳,”他喊出声来,“救救我呀。”

他朝下看着她,她那亚麻色的柔发在他眼里闪闪发亮,耳边传来她的窃窃私语声。“我来帮助你,阿昌,我亲爱的。躺着,不要动。”

“打起精神来,肥仔!报纸来了!”他父亲那成年累月叫卖惯了报纸的大嗓门听起来很刺耳。

肥仔从小凳子上跳起身来,朝人行道走去。运送报纸的卡车刚刚停在路边。肥仔不由自主地朝街对面商店橱窗里的钟扫了一眼。现在是十点半。时间刚来得及把报纸堆放好;十一点过一点儿,观众就会象潮水般从剧场里涌出来。

帮工的从一堆报纸上爬起来,不满地嘟囔着说:“今晚上真他妈的够呛,有十二版。”

肥仔没吭声,他已习惯了。这年头,报纸一星期比一星期厚。他把一大捆报纸举到肩上,扛到报亭后面,扔在地上。报纸呼的一声重重砸在人行道上。他又回到卡车那里去。

当他又扛回一捆报纸时,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正在用钳子剪第一捆报纸上的铁丝。“你最好快一点儿,肥仔,”她忐忑不安地说,朝报亭那儿她的丈夫扫了一眼,“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汗水开始湿透他的衬衣。他干脆把它脱掉,挂在钉子上,他汗流浃背,肌肉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古铜色的光。他把报纸的各版分开放好,又很快把它们组合起来,码齐。

别的报纸也陆陆续续到了,夜晚的时间匆匆逝去。直到午夜一点过后,他才得以歇息片刻,他靠在一堆报纸上,点着一只香烟。他浑身轻松地合上眼皮,感到十分疲倦。

他在那幢楼房的电梯里整整值了一下午的班。值白班的人病了,看来明天还要干一个下午。他盼着晚上的活能早点干完。

“喂,肥仔。”

他睁开眼,阿昌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肥仔咧开嘴笑了,说:“我还以为你和朋友到城外去了呢。”

阿昌微微摇了摇头,“没去,我有别的事。”

“什么事?”肥仔怀疑地问。

阿昌朝自己的汽车打了个手势,“和车里的那个漂亮女孩子。”

肥仔朝汽车望去,可那姑娘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扭回头对阿昌说:“我猜又是个轻浮的女人。”

阿昌的脸红了。“别这么说,肥仔,”他轻声责备道,“你还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肥仔颇有些诧异地盯着阿昌。阿昌真的动了感情。肥仔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又望了望那姑娘,想看清她的面容,可光线太暗了。

阿昌又开口说:“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肥仔变得莫名其妙的固执起来,他摇摇头。“有什么好介绍的?”他大可不必地提高了嗓门,“不正经就是不正经。她们还不都是一个样。”他把烟蒂扔到马路上,在车前溅起零落的火星。他从报纸上站起来,问“要你的报纸吗?”

阿昌无言地点点头。

肥仔探身抽出一份报纸,递给阿昌。阿昌接过报纸,把几枚硬币丢在他手心里。

报亭那儿传来他父亲的叫声:“肥仔,拿些《明报》来,这儿不够了。”

肥仔机械地弯腰拎起一捆报纸。他直起身来时,阿昌正朝自己的车走去。他望着阿昌的背影。这些家伙就是好逸恶劳,养尊处优,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他把报纸托到肩上,向报亭走去。

阿昌钻进汽车,倾身向前去按发动按钮。引擎呜咽了几声,发动起来。他驾车向街上驶去。

“你的朋友讨厌我?”丽佳的声音说。

他看了她一眼。“这怎么会呢?”他掩饰道,“他又不认识你。”

“他的话我听到了。”她反驳说。

“他太累了,”阿昌解释说,“平时他可不这样。”

他们默默无言地驶过一个街区。丽佳又开腔问:“他就是肥仔吗?那个不愿和我们一起到岛上去的男孩子?”

“嗯。”

她眼前浮现出肥仔站在报亭后面的情景。他通体生津,胳膊油光发亮,脊背和臂膀上隆起健壮的肌肉。“他看起来可真够块头儿,对吧?”她挪揄地说,“我们可不是他的对手。”

阿昌很知趣,没有吱声。他不想卷入一场愚蠢的争论。再说,他们之间互相怎么想,他才不管呢。

她跃跃欲试地说:“或许有一天我要让他吃点苦头。”

他瞥了一眼,暗自称奇。她的目光里蕴藏着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神情。他恍然大悟,她仍在对肥仔的话耿耿于怀。

陈嫂象平日那样正要向教堂里的前排长凳走过去,却被丽佳拉住了胳膊。

“前面没有空位子了,妈妈,”她悄声说,“到这一排里面去吧。”

陈嫂顺着丽佳的推搡朝长凳里面挪去。此时,她心里哈一惦记着神父那天说过的话。她要尽快把那些话告诉丽佳。要想不再提心吊胆,只有这样做了。

长凳里已有一个年轻人。陈嫂咕哝着道了声歉,从他身前挤过去。她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凳子上,弥撒一开始,便把头垂在胸前。

她闭目虔诚地向上帝祷告,祈求万事如意。让丽佳知晓世事,让海生谋到一个职业。她为家里除她以外的所有人祈祷。弥撒结束时,她心里觉得舒畅些了。她望了丽佳一眼。

女儿的双颊绯红,嘴角在暗暗发笑,显得心满意足。丽佳能和她一起来参加弥撒,使陈嫂很高兴。

教徒们开始离开教堂,陈嫂从丽佳身前向通道挤过去。经过那的轻人前面时,她瞟了他的脸一眼。他的额头上汗涔涔的,今天教堂里很闷热。

丽佳落在她后面几步,陈嫂转过身来,等她跟上来。丽佳挽起母亲的胳膊,眉眼间得意洋洋地笑着。

陈嫂打量着女儿的脸,她好久没见过女儿这种高兴的模样了。她笑的时候模样大方、动人,叫人喜爱。陈嫂打定主意到晚上再提那胎儿的事。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丽佳脸上失去那幸福的笑容。

他把锁挂在电梯门上,在门厅里的一张小凳上坐下来,然后拿起数字课本,专心致志地读起来。这个下午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累。他上午在教堂做完弥撒回到家,从十一点一觉睡到下午四点,直到母亲把他唤醒。

他不紧不忙地翻动着书页。他不在乎把星期B下午消耗在电梯里。整座楼房很清静,他倒可以忙里偷闲,抓紧时间看书学习。

他听到门厅里传来脚步声,经过分了身边走进电梯。他没有抬头,想把这道题的前半部分解出来。

电梯里传来安详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耳熟,“肥仔,今儿你值班吗?”

他吃了一惊,忙把书搁下。

是她,站在电梯里,笑眯眯地望着他。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一片金黄色。“可以上去吗?”她有礼貌地问。

他笨拙地站起来,突然一阵心跳。他走进电梯,门关上了。他惊奇地望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唇间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由于不习惯她那挑衅的目光,他侧开身。他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请问,上几楼?”他故意绷着脸问,推下操纵柄,起动了电梯。

“十二楼。”她开口答道。

他顿时明白了。他转身面对着她。“你是阿昌的女朋友?”他的问话听起来更象是声明。

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沉默着。

他把电梯停在两层楼中间,又问:“你是不是阿昌的女朋友?”

“是吗?”她用挑衅的口吻反问道,“你应该明白。你对轻浮的女人很在行,她们还不都是一个样。”

他羞得面红耳赤。那天晚上她听到了他的话。毋庸置疑,她这是在报复。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公平对待。他垂下目光看着地板,“对不起。”

她一声不响。

他又抬起头,注视着她,“我向你道歉了。”

她的目光仍然那样冷漠,无动于衷,“我听见了。”

他开始感到愤慨,脸色一沉,“你至少该说句什么。”

她嫣然一笑。“好哇,”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想要什么——为你鼓掌喝彩?”

他倚身靠在电梯墙壁上。对这样的女孩子,他知道该怎么对付她们。他把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以往,这种举动总会使她们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女孩子们都不愿意让他这么盯着瞧。

她保持着沉默。当他的目光最后又回到她脸上时,他看不到她有丝毫的窘迫之情。

“阿昌说得不错,”他尖刻地说,“你是当之无愧。”

她的眼里充满着自信。“谢谢你的恭维,”她反唇相讥,“我刚才还担心你不这么说呢。”

他咧开嘴笑了。他现在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她充其量不过是个一钱不值的爱戏弄人的小娃娃。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朝自巴拉过来。

她笑着,心甘情愿地朝他偎过来。他低头注视着她,她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倾着身子着她,她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倾下身子,亲吻了她。

他感到她的手在他背后摸索着。突然,电梯从他脚下跌落下去,胃里一阵恶心。刹那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吓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他低声咒骂着,反身抓住了操纵柄。

他把手柄推到停车位置,心想但愿能把电梯止住。她把它瓜到带降位置上去。机器哼哼着响了几声,电梯终于停住了。

他扭身朝她吼道:“你疯了!我们会送命的!”

她脸上却呈现出一种令他意外的兴奋表情,毫无惧色。“是吗?”她彬彬有礼地问,又似乎是在奚落他,“那可太不妙了。”

他把操纵柄板到正确位置,电涕慢慢向上升去。“到了。”电梯停在阿昌住的那一层,他把门拉开。

她迈出电梯。“谢谢,肥仔。”她客气地笑着对他说。

“不必客气。”他板着面孔说。她沿走廊缓缓走去。他让电梯门敞开着,从角落里的一面小镜子中注视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很美,这她是知道的。他看到她停在阿昌门前,按了下门铃。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他看到阿昌眉开眼笑的面孔,并听到了他的声音。

“进来,丽佳。我正等你呢。”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又站了一会儿,才关上电梯门,降到底层。他把锁挂在门上,在板凳上坐下来,重又拿起课本。

他眼睛盯着书本,却无法集中精力。她的身影老出现在他眼前。他气恼地合上课本。她的出现搅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离开他向走廊走去的身姿,还有阿昌的笑脸和对她的问候。他站起身走回电梯。

直到他把电梯停在十二层,他才意识到,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为姑娘吃醋了。

电梯里传来蜂音器的叫声,他站起来,情不自禁地看了指示灯一眼。红色的数字在向他闪亮:12。他关上门,低下操纵柄。

他一直等到她走进电梯,才开口道:“丽佳,对不起。我刚才对你失礼了。”

她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我的心里话,丽佳,”他诚心诚意地说,“我本不想那样暴地对待你。”

她眼里的疑虑消失了。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深邃,漆黑。“我的日子可不象阿昌那样轻松,”他又说道,“阿昌聪明,机智过人。我基不竭尽全力就会一无所有。”

她冲他释然一笑,真正地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真诚暖人的笑。“我也不好,”她承认道,“我们彼此彼此。”

他伸出手,“一言为定?”

她握住他的手,笑着答道:“一言为定。”

他低头望着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显得那样小。“你果真是阿昌的女朋友?”

“阿昌待我好,”她说,“真心实意地对我好。不象别的那些家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点了点头。“阿昌是个好人。”他抬起头,看着她的脸,仍握着她的小手,“我们能抽出时间一起去看话剧吗?”

她一声中响地点点头。她内心正体验着某种东西,这感觉是通过他的手传导给她的,是她过去所不曾体验过的。她认识不少男孩子,他们都从未这样体谅过她。这一次她体验到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她感到心中有一种内在的软弱,觉得目己相形见细。

他朝她迈过来一步。她仰脸去迎接他的嘴唇。甚至连他的吻也不一样。这吻是那样的温暖、甜蜜、情意缠绵,充满着渴望和相互的占用。她闭目凝情,沉湎在缓缓的暖流中。她同身发热,并本能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这同与其他人的逢场作戏有着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这是自我的陶醉。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欲望在萌发。

她惶遽地推开他,满面红云。“送我下去。”她的嗓音微弱,悒悒不乐。“丽佳。”肥仔嘶哑地呼唤她。

她避开他的目光。“请你送我下去。”她又说了一遍,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感到温暖和幸福,却忍不住想哭。

他转身开动了电梯。直到电梯降到底层,他们俩始终沉默着。他打开电梯门,才朝她转回身来。

“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你愿意。”说罢,她奔出电梯,朝外面跑去。

她沿楼梯慢慢爬到自己家那一层。她对自己感到不理解。男孩子们历来都是她的掌上玩物,她从不为他们所动心,就象儿时在门廊下拍着玩的纸牌,或玩跳房子游戏时用的石子。她为此而自豪,坚信自己有一种奇特的权力、力量和优越感。可对于肥仔,一切似乎都变了。他与众不同,而她却又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门厅的盥洗室里传出干呕声。她向关闭的房门望了一眼,心想不知谁又不舒服了。这也是她所厌恶的一点,盥洗室就在门道里,谁一不适就弄得全家都听得到。

盥洗室的门开了,她的继父走了出来。他一眼瞥见丽佳正站在厨房门口,就高声叫道:“端杯水来,你母亲不舒服。”

她赶忙接满一玻璃杯水,跑回门厅。现在盥洗室的门大敞着,她看到母亲虚弱无力地靠在墙上,继父用胳膊撑着她的肩。

他从丽佳手上接过水杯,送到陈嫂嘴边。陈嫂很快漱了漱口,把水吐在一个碗里,然后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直到这时,丽佳才开口问道:“妈妈,你怎么了?”

陈嫂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有点恶心。”

“可是……”丽佳满腹狐疑。她母亲从没有反胃的毛病。只有上一次——生小弟的时候——除外。想到这儿,一阵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不安地看看母亲。不能再是那种事,医生警告过的。“妈妈,你没事吧?”

陈嫂点点头,刚要说话,她丈夫接上了茬儿。

“她当然没事,”他粗俗地说,“怀了孩子吐两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丽佳不相信地瞪着母亲。“不,妈妈,你不能,”她觉得受了伤害。便果断地反对说,“医生说过这太危险。”

陈嫂佯装笑脸,“不能什么都相信他们,他们喜欢吓唬人。”

海生挺起胸膛自鸣得意地说:“准又是个男孩。我都掐算好了。”

丽佳冷冷地盯着他问:“你从来料事如神,对吗?”

他乐不可支地点点头:“一点不错。”

既然这样,你算算看,妈妈不能干活时我们吃什么?”她严厉地问。

他神色诧异地望着她。

“你再算算看谁挣钱给你买啤酒,因为你别指望我。”她转身跑下楼梯。

“丽佳!”陈嫂喊道,可已经晚了,丽佳已跑出她的视线。陈嫂听到下面楼梯上传来她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朝丈夫扫了一眼,转身走回卧室。一阵疼痛传遍全身,好一会儿,她感到四肢无力。她想躺一躺,这样可能会好受些。这种抑郁感可能就会消失。雅诺维茨神父是对的。

她本应该有勇气亲口告诉丽佳的,这是她自己的过错,如果由她来对丽佳讲,就会使丽佳理解自己的。

陈嫂搁下手中的针线活,看了看钟。已近十一点了。她起身离开椅子,走到窗前。八月初秋的深夜沉闷而潮湿。她用围在脖颈上的毛巾疲惫地揩了把脸上的汗水。

背部突然一阵剧疼,她两眼一花,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赶紧扶住椅背,待眩晕消失。医生曾告诫她可能会出现这类症状,并要她尽量卧床休息,不可劳作。她的身孕可能会加重她心脏的负担。

眩晕消失后,她回到厨房,收拾起针线。她打算到床上休息片刻。

屋里很安静,黑暗中,她倾听着每一声响动。虽说过去她也经常在丽佳回家以前难于入睡,但今夜情形比以往更糟。海生晚饭后离家至今未归,她知道他在外外面做些什么。

他回家时会带进一股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脾气暴躁,因饮啤酒过量不胜酒力而酩酊大醉。她不得不设法让他避开丽佳,否则就会爆发一场争吵。

几分钟后,她觉得好受一些了,但毫无睡意。室内温度太高,她身下的床铺更是热烘烘的。她起身下床,来到丽佳的卧室。小床上,婴儿睡得不安宁,小小的躯体因暑热出疹子而微微发红。她正察看着婴儿,他突然惊醒,张嘴哭喊起来。

她抱起婴儿,小声哄着,但仍止不住哭声。她把孩子抱到厨房,塞给他一瓶冷开水。婴儿高兴地吸吮着,她把他送回小床。

厨房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她闻声转过身,猜想一定是海生回来了,丽佳还不到回家的时候。看了一眼他那红啧啧的脸瞠,她就明白他又去那地方了。

他关上房门,眼望着她。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胀鼓鼓的。“你还没睡?”他问。

“嗯,”她边说边经过他身旁朝卧室走去,“该睡觉了。”

“屋里太热,”他说,穿过房间走到冰箱旁,把它打开,“我喝点啤酒。”

“你在外面还没喝够?”陈嫂板起面孔问。

他没有答腔,打开一筒啤酒,举到嘴边。一些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溅到衬衣上。他放下酒,不高兴地朝她喝道:“你别多管闲事。”

她注视着他,过了片刻,扭身走进客厅。她探身窗外,焦急地朝街上望去。丽佳该回家了。

“你在望什么?”他挑衅地问。

她没理睬他。他知道她在看什么。她抬脚从他身边走开。

他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找你的女儿?”他恶狠狠地问。

“对,”她回答说,“难道不应该吗?”

“你大可不必为她操心。她也许为了多赚几个臭钱正和那个每天晚上送她回来的家伙呆在哪个过道里呢。”

“睡觉去,”陈嫂脸色一沉,冷冷地说,“你喝多了。”

他更用力地攥住她的胳膊,恶声恶气地问:“你以为我在说昏话?”

“你一喝酒就胡言乱语,”她说,把胳膊抽回来,转身回到窗口。窗外,她看到丽佳和肥仔正并肩朝这边走来。

一阵喜悦和慰藉之情涌上陈嫂心头。这个肥仔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他们肩靠肩,是那样的般配。可能会有那一天——但还为时尚早。这里毕竟和老家不同。她离开窗口,嘴角里仍挂着欣慰的微笑。

“我要上床睡觉了,”她对海生说,“你也该睡了。”

他没有动窝。“不,太热了。我还要喝点啤酒。”

她走进卧室,动手宽衣。她听到厨房里他跌跌撞撞走动的脚步声,冰箱门的开启声和开啤酒筒的刺耳响声。她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薄薄的和服式女晨衣,走进厨房洗漱。

他正端坐在桌边,手里握着已空了一半的啤酒筒,眼睛直楞楞地盯着房门。

“你还等什么?”她问,“睡觉去吧。”

他固执地摇摇头,“我要让你瞧瞧是谁在胡言乱语。等她进来。”

她经打起笑脸,“别做蠢事,海生。别管姑娘的事,去睡觉吧。”

“她是个婊子。”他低声咒骂道。

她怒不可遏地抬手一掌,他的面颊上顿时泛起一道雪白的手印。他惊愕地抬头凝视着陈嫂。

她的脸气得煞白,“这在她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闭嘴!”盛怒之下,她喝斥道,“姑娘比你有头脑。若不是她,我们全家都得饿肚皮!”她朝卧室走去。在过道里,她回身怒视着他。“你忘了是丽佳在我们需要钱的时候找到了工作,而不是你。”她轻蔑地说,“她就象她的父亲。可你,连她父亲一半都不如。我只希望你的孩子也象她,而不是象你。否则,我们全得听天由命!”

他忽地站起身,走向房门。“我要让你瞧瞧究竟谁是男子汉!”他嚷道,把门敞开,“这个家容不得当婊子的丫头!”

她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进屋里来。“别意她,你这醉鬼!”她叫道,“她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

他粗野地推开她,她站立不住,踉啮着倒退到餐桌边。一阵疼痛传遍她全身。她瞪着他,视线突然模糊了。

他从腰间抽出皮带,朝她晃着。“闭上你的嘴,老太婆!”他嚷道,“要不然你会吃比她更大的苦头。等我管教完她,你再看她的模样。”他从厨房走进门厅。

陈嫂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连忙朝他追过去。这男人疯了。丽佳是对的,只怪自己过去没听她的话。又一阵眩晕袭来,可她咬牙挺住了。他现在已站到楼梯上了;她攫住了他的双臂。

“别惹她!”她压低嗓音说,想把他扯进屋来。她身上爆发出一种超人的力量,把他扳转回来。她愤怒地死死盯住他,“如果你敢动她一下,你就别想再跨进这房门!”

听到这话,他如同被迎头浇了一瓢冷水。他的眼睛忽然恢复了理智。他使劲甩脱了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她赶忙扶住楼梯栏杆,稳住身子。

他经过她身旁,朝厨房门口走去。在门口,他转回身望着她。“她是你的女儿,”他冷酷地说,“她会给你带来罪孽的!”

眩晕扩散到她的太阳穴,他的面孔在她眼里变得模糊不清。她松开栏杆,试探着向房门迈出一步,可两额的剧痛将她抛入一片黑暗之中。

“丽佳!”她怀着极度痛苦而寂寞的心情尖叫了一声。接着,时间就象扑面而来的一级级台阶飞逝而去。

他们听到了这叫声,肥仔还未来得及动脚,丽佳就已冲上第一节楼梯。他朝她追去,心房因听到那撕人心肺的尖叫声而恐惧地剧烈跳动。他登上三楼时,只落后她一步了。

“妈妈卜’丽佳的呼唤声在他耳中就如同受了惊吓的儿童。丽佳屈膝跪在那个躯体扭弯的女人旁边。他无言地立在那里。

“妈妈!”丽佳象孩子似地哭泣呼唤着。她的嘴唇紧贴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老婆!”

肥仔闻声抬头向上望去。那个男人脸色苍白,站在上面的楼梯上,俯身注视着他们。“丽佳,发生了什么事?”

丽佳无声地摇摇头,转身看着肥仔。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因震惊而两眼发直。

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感到她浑身颤抖。“楼里什么地方有电话?”他问。

她没有回答。他知道她并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便朝楼梯上望去。那个男人正慢慢走下来,双手紧抓着栏杆,仿佛惧怕摔下来。

他身旁的一扇门开了,探出一个男人的脸。“这儿出了点事,”肥仔赶忙说,“你家有没有电话借用一下?”

那个男人点点头,让开门;在他身后,肥仔看到一个女人,正用手拢住身上的睡衣。

肥仔走进屋,那女人沉默地用手指了指搁电话的地方。他抓起耳机,刚要讲话,耳边传来嘤嘤哭泣声。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到丽佳的哭声。

一星期之后,丽佳又到“金光舞厅”。她面容削瘦,眼窝深陷。陈嫂的葬礼已举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