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在南方

大学同学透给周冲一个工程信息,是一栋证券公司大楼的整体内外装修。他告诉周冲这个项目是建设局监督的公开招标,目前参加竞争的只有五家,只要方案做得最好、预算做得最低,就肯定能中,不会有被背后捣鬼拉关系的单位挤掉的忧虑。拿到了标书,易军做方案,周冲做预算,两个人准备全力以赴在这个项目上取得突破。

本来指望周冲找房子雇保姆的林泳,这下只好自己抽时间了。白天周冲在家工作需要安静,林泳就把海钺先送到宋芙蓉家。保姆每天除了带成成还要做其他家务,忽然要带两个孩子,劳累了许多,不免总有不悦之意,每天沉着脸色给林泳看。林泳给她的那些钱足够再雇两个保姆的了。

正在林泳心急火燎地找房子、找保姆时,南海广富家具厂那边又发来新的价格变动通知,所有产品价格一律上浮百分之三十。林泳愣住了,如果这样的话她签的那几个合同就都要赔。她立刻赶到南海去跟陈广富交涉,没想到陈广富中风住院了,现在是他弟弟陈广裕主管工作,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提价。林泳跟他谈了半天也谈不拢,对方傲慢的态度更让林泳恼火,一气之下当场解除了那个代理合同。

开车回到深圳,林泳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发呆,考虑自己今后该走什么路。干脆再去找个工作吧,她有助理会计师的职称,找个一般公司的会计工作还没什么困难,本来做生意也不是她的专长,当初要不是想到为了周冲,她一定还在写字楼做个轻松的会计。正在思忖间,一个电话打进来,接起来听是深龙厂原来的销售经理、现在的总经理助理游昆。他说深龙总公司最近办公大楼新落成,需要订购一批办公家具,他听马姐说林泳在做办公家具代理,就赶忙把这单生意介绍给了林泳。“上次没能帮上你忙心里一直挺过意不去的,这单生意不小,算我还你人情吧。”游昆在电话里笑着说。

林泳大喜过望,连连感谢。

挂了电话,她翻了翻手上几个家具厂的资料,找到另一家南海的中美合资科斯特办公家具厂。这家厂产品定位比较高档,价格和质量都比广富高一截。林泳曾经动念头想跟他们合作,毕竟广富的家具档次低,导致她做的也没什么大生意。深龙现在已经是上市公司,对新办公楼的要求肯定很高。林泳拨了那家公司销售部的电话,对方接电话的秘书小姐很快转给经理。经理听她说完后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参观,价格好商量。

又跑了一趟南海,晚上八点多林泳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进门看到周冲在电脑前忙碌,身边堆了一摞资料。餐桌上用纱罩罩了为她准备好的饭菜。林泳一进门就扑到餐桌去,周冲赶紧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说:“别吃凉的!等我给你热热去。”

林泳吃完饭放下筷子又穿上鞋,说要去接海钺。周冲说:“你这么累就别去了,让他在易军家睡一宿吧。”

“那怎么成,他家也没那么多地方。而且婴儿很烦,半夜闹得人家休息不好。”林泳说着已经穿好了鞋子。

“他们休息不好你就知道,我休息好不好你可不管。”周冲嘟哝了一句,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

林泳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厨房,问:“你说什么?”

“我也一个多星期没睡好了,你怎么从来不问。”周冲叮叮当当地在厨房洗碗,大声说,“我这些日子白天特别忙,根本没时间睡。半夜还要被那个家伙吵醒,后半夜根本没办法再睡。我都快受不了了你知道吗?”周冲洗完了碗,手里拿着抹布边擦手边走出厨房,看着林泳说。

“那个家伙?那是我的孩子哎!在你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家伙么?”林泳忍不住气冲冲地问。

“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告诉我应该怎么称呼他。”周冲走到林泳面前,逼视着林泳。

“如果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呢?你会不会嫌他半夜闹?你会不会轻轻地给他换尿片?你会不会把他扔在别人家里过夜一点也不惦记?”林泳颤抖地提高音调。

“我不知道。”周冲把目光转向别处。

“算我求你了,这几天先别说这个。我都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了,实在忙不过来。今天解除了旧合同,客户来订货明天又要去找新厂家,一大堆事情要做。房子还没找到保姆就更难找了。你帮不上忙就算了,没建设性的话以后再说好不好?”

“你忙我不忙么?两千多万的工程,光方案就要写两万多字。预算是三个人一个月的工作量,我只有一个人却要在半个月里赶出来!你体谅过我吗?蜜月连一天都没过也就算了。房子和保姆都不好找我也清楚。既然你这么忙,把他放在宋芙蓉家呆几天,有什么不行的呢?成成大了,不用操那么多心,你给他家保姆再加一份工资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得带在身边添乱。看你每天照料他的兴致,我可不觉得你有多忙多累。倒是每天的饭都由我来做,做饭的时候你肯定是累的。”

周冲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林泳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脸白得像一张纸。

“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周冲声音低下去,转身继续对着电脑屏幕。

“……我走了。”过了一会儿,林泳面无表情地说了这句,带上了门。凉鞋下楼的声音啪嗒啪嗒地远去。

夏日晚上的空气好像凝结在果冻中的水分,黏稠着不流动。知了永远在看不到的地方不厌其烦地拉长声音鸣叫,嘈杂的市声在热气里蒸腾着,奇怪的是拖鞋走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却总是那么响亮,越过一切的声音在夜空游荡。

周冲闷得透不过气来,一身一身地出汗。他脱了衣服走进洗手间兜头把一桶凉水浇到全身,然后赤着上身再回到电脑前。但过不了多久又燥热起来,汗珠自胸前细密地渗出,然后汇成小溪流淌在身体上。

他像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地喘着气。海钺进入他们生活的这段时间,他的确在努力使自己爱上这个看上去的确可爱的男孩。在孩子让他们手忙脚乱恼也不是骂也不是的时候,他感到林泳也跟他一样地烦躁,他俩在那种时候的心情跟所有初次体验父母责任的年轻夫妻是一样的。但不同的是林泳总是在烦躁之后投入更多的耐心,他却做不到。每当他看到那张跟自己毫不相似、带有陌生人显著特征的脸时,内心便有恨意渐渐生出来,难以压抑。他知道这样想是不应该的,这对林泳是极大的不公平。他努力地掩饰着这种情绪不想被林泳看出来,而他也明显感受到林泳也在因此而苦恼着。他不愿意看到林泳对他歉疚讨好的表情,那使他感到林泳离他越来越远。但使他跟林泳之间的这种距离消弭的唯一方法,就是跟这个孩子亲密无间,这却又是他难以做到的。他被这样的难题折磨得要发疯了。

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然后躺到床上,瞪着眼睛看窗外明亮如白昼的各家窗户射出来的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门啪的一响,楼道里昏黄的光透进一线,林泳抱了海钺走进房间。她无声地在门口换了鞋,把已熟睡的海钺放进婴儿床,落下蚊帐,然后打开床头灯仔细地检查蚊帐里有没有蚊子。

周冲转过身看着林泳的一举一动。林泳检查完,细细地将蚊帐掖好,然后脱了裙子只穿了内衣走到洗手间去冲凉。

洗手间的水声响了起来,周冲听到林泳轻微的咳嗽声。他走到门边推了一下,发现门被反锁了。

两人在家的时候林泳冲凉从来不锁门,周冲经常进去骚扰她,有时还跟她一起洗,这几乎已经形成习惯了。

但今天她把门锁上了。周冲听到水声中仿佛有呜咽的哭声。他敲了敲门,那哭声便消失了。

他也顿时心如刀绞起来,痛悔今天对林泳的冷言冷语。他在洗手间门口来回徘徊着,双手撕扯着头发,心里组织着等会儿林泳出来向她道歉的言语。

林泳在水汽的朦胧中承受着热水的冲刷,她闭着眼睛抚摸自己的身体,小腹上那隐约的纹路此刻仿佛锋利的棱角刺得她指尖微微地痛。在微烫的水中她一边出汗一边洗去汗水,一边流泪一边洗去泪水。小时候她曾经以为洗过澡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走出澡堂后也面对一个同样干净、一尘不染的世界。尽管很快就知道那是个荒唐的想法,但那想法在她心底的影响却徘徊不去,以至于使她现在饱尝苦果。

她以为相爱的人彼此可以原谅一切错误,承受一切痛苦,忘记一切过去。现在才知道爱情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一念及此,她在热水中竟然发起了抖。

她想起刚来深圳的那个夜晚,她提着的那个大皮箱,那是二十二岁的她为自己漂泊的未来准备的所有行李。如今她在深圳有了家,有了丈夫、孩子、事业和经历。那个皮箱静静地躺在床底。也许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消失,她仍只剩下这只皮箱。或者有一天,她连这个皮箱也留不住。

这就是人生。

她关了水龙头,用浴巾擦拭着潮湿的身体和头发。仍旧潮热的皮肤在渐渐吹进来的风中慢慢冷却。风把蒸汽带走,朦胧的镜子上开始流下水珠。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迎头看到周冲在门口等待着她。她下意识地用手里的浴巾遮住裸露的身体。周冲想抱她,却被她闪开了,拖鞋声啪嗒啪嗒地走到卧室的黑暗里去。周冲在后面跟着她走,感到身后湿热的水蒸气尾随着他,在他的后背上迅速凝结了一层黏黏的膜。

周冲跟到卧室,看着林泳套上睡衣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倒在枕头上睡了。

“小泳对不起,我今天太混蛋了。我跟你说的那些话根本不是我心里想的……”

“算了,你不用说了。他毕竟不是你的骨肉。”林泳鼻塞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不求你能像对待亲生骨肉一样,只求你能看在我的分上容忍他几年吧,等他长大他会报答你的!”林泳说着说着,泪水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小泳,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你知道吗?我只是现在还无法适应,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努力做海钺的好爸爸的,请你相信我好不好?”

林泳翻过身来,泪眼在对面射来的灯光下闪烁发亮地看着周冲。周冲坐在床上,把一只手放在心的位置,急切地看着林泳。

他与她之间的空间,隔着南方溽热的夏夜那黏稠的气息。

然而说归说,一岁多孩子的烦人之处的确令没有耐性的人难以容忍。白天忙得团团转的林泳和周冲每天晚上都被海钺折腾,一会儿尿了一会儿拉了一会儿又要吃奶,大多数时间他一点要求都没有只是哭,没个人抱着在地上走就不停止。如果是两个人自己的孩子也就没什么了,打一下骂两句都不会多想,偏是他俩在这方面又存有顾忌,周冲有时候烦起来还要尽量掩饰,林泳即使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也要考虑到会不会打扰到周冲,这样过了没多久他们就都濒临崩溃了。

周冲和易军几乎连轴转地忙了半个月,做出投标文件去参加竞标。而这半个月林泳忙着给深龙办公楼订货、安装,几乎没时间再去找房子和保姆,为了不打扰周冲,她白天都把海钺放在宋芙蓉家,晚上才接回来。

孩子被这么折腾终于病了,而且是在周冲他们的项目开标前一天晚上。

林泳在把海钺接回来的路上,就发觉他的额头有些发烫,脸蛋潮红。她慌忙把车直接开到了医院。

急诊科的医生听胸量体温,说是感冒引起的肺炎,至少也该有一天了。林泳恍惚想起早上把海钺送到宋芙蓉家的时候就感觉他有点躁,但她急着去送货根本没多留意。医生开了吊针,林泳交钱拿药抱着海钺去处置室。值班护士把细长的针头扎进海钺的头皮里时,林泳全身麻麻地痛,眼看着海钺咧开小嘴委屈万分地哭起来,她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地掉到海钺的小衣服前襟上。护士看着她笑了:“得了,哭什么?小孩头皮感觉很迟钝的,没你想象那么疼。”

林泳不好意思地对护士笑了笑,腾出手来擦眼泪。这时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她接了电话,是周冲打来的,问她怎么还没到家。

“海钺生病了,我带他在医院打吊针。”林泳吸了吸鼻涕,不想让他听出自己刚哭过鼻塞的声音。

“哦,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的,打吊针消炎就好了。”

“那还要多久?要不要我过去?”周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

“最多一个小时就吊完了。”

“我昨晚没睡,明天还要去开标没精神不行--你一个人在那行吗?”

“我一个人行,你先睡吧。”

“嗯,那我先睡了,有事打电话。回来的路上开车小心。”

周冲挂了电话,林泳把手机收好,愣愣地盯着海钺的眼珠在合着的眼皮下乱动,眼睫毛好像夜盲的鸽子在黑暗中恐惧地发抖。她听从护士的吩咐用手轻轻地按着他的脑袋固定。

他的脸太像江正和了。那个已过世的男人在她的记忆中如同夜海中的岛屿,显露出些微轮廓。那并不久远也无法抹去的记忆,伴随着海涛的喧嚣声在她心底沉浮。此刻想起他已经不再有厌恶的感觉,只剩下深深的悲哀。

如果他活着,海钺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看着海钺的脸,林泳感到她和那个一直被她以厌恶的理由拒绝着的老男人渐渐近了,他和她,在海钺的脸上和谐地结合在一起。

这是一个事实,它以一张实实在在的脸在这世界上存在,每天都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结合。不管那结合是匆促还是长久,是荣耀还是耻辱,都已不可改变。

悲哀如同夜雾在林泳的心中漫起,那酸痛的感觉刺得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理解了周冲的痛苦,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打完吊针,护士又给海钺量了量体温,说恐怕还不能就这样回去,再观察一宿吧。于是林泳继续留在弥漫着来苏水和阿摩尼亚气味的观察室,在床边的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趴在床沿朦胧睡去。

半夜海钺哭了一次,林泳醒来看到他尿了,起身去跟护士要来纸尿片换上。摸摸额头烧已经退了,林泳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投标方案交上去不到一个星期,周冲和易军便得知了结果:他们的方案以五十万之差落败。

两人顿时沮丧到了极点,大骂现在的甲方素质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居然不顾质量只求降低成本。他们的方案把利润压到了百分之十以内,几乎已是蝇头微利了,而且甲方公布的标底跟他们的价格几乎相同,那家中标的公司居然还能在标底的基础上再压缩五十万,实在是匪夷所思!莫非是赔本赚吆喝?世界上有这么傻的么?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怎样才能赚?想破头也弄不明白。

后来宋芙蓉给他俩讲破了个中玄机:原来把价报得这样低的公司为了做到在低价的基础上还有利润,一是使用低劣的材料和做工,二是中途再向甲方要求追加。这种中途要求追加的做法是非常无耻的,他们利用甲方的信任令工程走到骑虎难下的地步然后停工要挟,甲方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只好同意。

“甲方难道预计不到这样的情况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比标底低那么多是不可能的吗?”周冲一脸惊愕地问宋芙蓉。

宋芙蓉苦笑着说:“甲方当然以省钱为最大目的,见到可以省这么多哪会不动心。没被蝎子咬一口不知道厉害,这种装修公司也基本上是骗一个算一个,骗完就跑。”

周冲和易军面面相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