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在南方

按照家乡的风俗,婚礼前一天是娘家送女儿出阁的日子,要请娘家亲戚喝酒。因为在外地没有娘家亲戚,这场送女儿的宴会就变成了双方父母兄妹会面的仪式,也是正式婚宴的彩排。

宋芙蓉早上帮林泳试婚纱、化妆。周冲的姐姐和方莲也都陪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参谋。林泳却一直魂不守舍。八点半一起床她就溜出去打宋芙蓉家电话,没人接。心顿时提起来了:保姆带着孩子去老乡家了?买早餐去了?孩子病了,去医院了?越想越担心,坐在化妆台前脸色难看心不在焉。过了一个小时她又打电话回去,保姆接电话说是去超市买了些东西,总不能让海钺用成成的奶嘴吧。仔细听了听电话中并无孩子哭泣的声音,林泳这才放了心。

而周冲看着林泳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没睡,没去想婚礼的事情却翻来覆去想着那个孩子。尽管他并不在乎林泳曾经为别人生过孩子,但毕竟他以为那是过去了的事情,孩子是一场交易的产物,他将一去不返,不管那是多么不愉快甚至使人痛苦,只要将那一页彻底翻过开始崭新的生活,阴影就会被一扫而光。这段时期他一直努力着让林泳丢开那些记忆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但现在看来他的努力很可能要白费了。

在无奈和沮丧中他想:既然生活已经改变了原来的轨道,硬要把它扭回去是不是注定要失败?在这条新的轨道上他俩将怎样再继续走下去?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他硬生生插入他的生活,他该如何接受,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接受。

这没完没了的问题铺天盖地地向他扑来,想得他的脑子快要炸开了。半夜他甚至想起床去找林泳,想和她好好谈谈,但走了几步才发现现在根本不是时机。

算了,以后机会有的是。他颓然倒在床上,在黎明的微曦中迷糊了一会儿。

第二天中午,家宴正式开始。

林泳和周冲一起给父母兄姐敬酒,双方都是北方人,很是一见如故。周冲的哥哥是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脾气却跟林烨对路,都是豪爽粗线条那类的,拼起酒来相见恨晚。父亲母亲彼此也很有共同语言,慨叹着天下父母如出一辙,拿这些不愿意回家、喜欢在外乡漂泊的儿女没办法。做完一些拜别娘家的仪式后倒是不用再让林泳和周冲操心,他们各自就捉对聊天的聊天,拼酒的拼酒,谈怀孕经验的谈怀孕经验去了。

周冲催着林泳先吃点饭,别空肚子喝酒。因为昨天林泳是跟妈妈睡在一起的,所以周冲没机会跟她说话。看到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聊起来,不再把目光集中在他俩身上,他把林泳拉到一边问昨天是怎么回事。林泳把罗律师昨天来办的事情讲了,周冲问:“这么说孩子以后都得你抚养了?”林泳说:“是啊,我不知道国内的手续怎么办,但已经是香港法律认可的了。”说完她盯着周冲问:“你不会讨厌这孩子,不想要他吧?”周冲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只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也是,就当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先实习一下吧。”林泳拉着周冲的衣袖摇了摇,带点撒娇地对他说,“他真的好可爱!真的!我保证你一看到他就会喜欢上他的!”

周冲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他看到林泳的眼睛里有一种陌生的热望,这热望令他担心。但仔细一想他又不知道该担心什么,毕竟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唯一爱着的男人。对那个孩子的爱与对他的爱并不互相矛盾,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

但他仍是担心着什么,隐隐地,像春天融化的水面上仍旧游离着的冰块。

这顿饭吃到了傍晚才结束。周冲和林泳把喝醉了的两个哥哥、两个父亲送回各自的房间安置好,又跟妈妈姐姐说了会儿话,然后才有时间跟宋芙蓉和易军坐在一起商量明天婚宴的事。易军说请来的客人几乎全是在深圳、广州的同学和生意伙伴,虽然不太多,可也差不多有三十来号。林泳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她邀请了安青、冯月、程香梅、马姐和方巧眉夫妇,可深龙厂的同事一听是在广州都为难地说来不了,林泳只好打算着回深圳后再单独请她们一次。安青在林泳离开江正和后与她见了一次,总觉得有些尴尬,只说婚礼后再单独见面,大场面就不来了。只有方巧眉夫妻满口答应明天带淘淘过来。方巧眉老公的工厂开得有声有色,他们已经买了车,来往深圳和广州非常方便。

“同学是有这么多,这还只是同班和同届的,其他不同届的校友几乎都没敢请,怕太闹了。”宋芙蓉笑着对林泳说,“明天你就准备着应付大场面吧。”

林泳有些担心地看着周冲,周冲满不在乎地一笑:“有我呢,别怕。”

“明天周冲保证被折腾得烂醉如泥、筋疲力尽,根本无法入洞房。”易军也煞有介事地威胁林泳。

“放心,我就是剩下最后一丝体力和意识也要坚持到洞房。”周冲一脸临危不惧的悲壮。

林泳恍惚地一笑,看了看表,已经十几个小时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不知道海钺怎样,她赶紧跑出去打电话。

易军见林泳出去了悄悄问周冲:“听说她把孩子要回来了,是吗?”

周冲低头说:“是。”

“那你们还度不度蜜月了?你刚结婚就当爸爸,有没有心理准备啊?”易军皱着眉头问。

“有什么办法?过着看呗。”周冲苦笑,“你不也是一出来就面对个孩子么?”

“那不一样啊!我那个是亲生的,整整两年我在里面想的都是他!一出来看见那个脸,嘿!跟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感觉就是亲!你这可……”

“易军你闭嘴!”跟酒店领班交代完明天安排的宋芙蓉走进房间,刚好听到易军这最后一句话,赶紧低声呵斥,“你别挑拨人家夫妻感情好不好?”

出狱后的易军变了好多,他在宋芙蓉面前的大男子主义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顺从好脾气的模范老公,甚至开始干家务、唯老婆之命是从。据宋芙蓉说,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那时候宋芙蓉的性格还比较强悍一些。但易军来深圳后当了老板,渐渐养出些颐指气使的脾气,宋芙蓉长期不在身边,本来对性关系就比较随便的他更加无拘无束,乱七八糟地结交女朋友,夜夜笙歌。坐牢的两年对他来说是一个找回自我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两年,他和宋芙蓉的婚姻也许早已滑向另一个方向了。

易军闭上了嘴。但这几句话却已经落进周冲的心里了。

林泳打电话回去,保姆说海钺已经睡了,一天都很乖没怎么闹。她这才放了心收好手机走回房间,迎面却看到周冲已经站在了走廊上,脸带不悦地看着她说:“你专心点好不好?孩子有保姆带着,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天都心不在焉,在你心里这个婚礼到底重不重要?”

林泳愣住了,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不在焉引起了周冲的不满。只好说:“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怕他生病或者出点什么事保姆一个人应付不了。”

“人家宋芙蓉还不是把孩子丢给保姆就去上班,两年多了也没见出什么事。我看在你心目中,我就是没那孩子重要。”周冲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掏打火机点火。他几乎从来不抽烟,只有在特别烦躁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这么做。

“冲,我真的让你那么不高兴吗?”林泳走近周冲拉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多盼望这个婚礼吗?从两年前就开始盼了。对我来说,只有结婚才是幸福的真正开始,我一度都绝望了,这个婚礼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可你还愿意娶我、接纳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海钺也许给你带来了不快,但我保证他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真的!只要你看他一眼,就会喜欢上他!请你试着接纳他吧,好吗?”

周冲把刚点着还没有吸的烟按灭在走廊垃圾筒上的烟灰盅里,伸手搂住林泳的腰。旗袍滑不留手,周冲又把另一只手搭上去把林泳环抱在胸前,看着她的眼睛。“他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接纳他。无论是怎样的情况,我都会娶你、照顾他。但这两天是我们的婚礼,你这样心不在焉让我感到很慌。”

“好了,我保证明天全力以赴做新娘,好好表现一番,让你那些同学朋友嫉妒得双眼发绿,好不好?”林泳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

周冲这才满意地笑了,看看走廊两头没人,用力地吻了吻林泳,拉着她走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芙蓉就催着林泳起床,带了要穿戴的衣服和首饰去离主楼一百米远的副楼,这里的一个房间算做新娘出阁的地方。林泳的爸妈哥嫂也都跟了过来,准备在中午吉时到的时候,男家迎接新娘的车从主楼开出来,去外面马路上兜个圈子,到副楼接了一干人等再去主楼,举行若干仪式后新娘入洞房、开饭、晚上闹洞房。酒店经理跟着忙里忙外态度十分殷勤,给足了林烨面子。

上午九点,参加婚礼的人就陆续来到了。几乎全是周冲的大学同学,他们班一共三十多人,在深圳和广州工作的就有十个,还有一些或者跟林烨,或者跟周冲、易军、宋芙蓉有工作上联系的校友。周冲本是一个朋友很多的人,也善于利用各种关系,如果在入狱前,参加婚礼的人会比现在多很多。现在这些仍然跟他有来往的同学校友对他的两年牢狱生活也持不以为然的态度,用他们的话说,坐两年牢算什么,就当度假去了。

但周冲心知这是朋友对他的善意体恤。坐过了牢毕竟不一样了,现在他再出去接工程谈项目,很多以前的合作关系都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在力所能及的关系网中联合更多的人排斥他,使他重新起步的事业举步维艰。林烨给他介绍了两个小的装修工程,甲方事先并不知道周冲和易军是坐过牢的,听到他们介绍以前做过的如雷贯耳的大项目表现出十分的钦佩。但当他们从别的渠道听说他俩刚坐了两年牢才出来时,却立刻变脸,要求中止工程、解除合同。林烨又说了无数好话,并且在价格上又让了一步,利润减少到了几近于无,他们才勉强答应继续做下去。

那两个工程一完,以前答应给林烨做装修项目的甲方几乎都闻风跑光了。

南方人很现实,他们做生意很少把义气放在首位,除了利益还是利益。所有无形的义气都尽量用有形的利益固定下来,牢牢地互相牵制,这样才能令他们放心。

在入狱前就已经在生意场上混了五六年的周冲和易军虽然经历了许多挫折和困难,但这次却最惨重。两年来艰苦的牢狱生活本来就严重地打击了他们的自信,从前自诩出身名校,高人一等,素以傲慢的目光看待周围,但现在当他们真正跌到地上、受到别人歧视时,才知道被人瞧不起是这样的滋味,内心或多或少地诞生了放弃的想法。若不是妻儿的期待、骨子里残存的傲气还在支撑着他们,也许早就找个设计院的工作萎靡不振地朝九晚五拿那一个月三五千块的工资去了。反正别人拿那样的钱也能养妻活儿,只是出人头地的理想越来越渺茫罢了。

周冲心里一直承受着很大压力,尤其是看到林泳渐渐放弃了办公家具代理的生意后,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林泳的生意虽然都是些小单子,少则三两千,多也上不了二三十万,但总归是有收入。周冲开始的时候根本瞧不上,一口回绝跟她一起做。后来周冲每天出去跑关系、做方案投标,结果却一无所获时,再回过头来看林泳那个工作,发现其实还是可以做的。但话已说出口,林泳又转换了心情,一心一意地只等新宁公司的旧单做完就再出去找个打工的工作,不再接新单了。

周冲想回头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觉得那样会让林泳瞧不起。

尽管跟林泳亲密无间,他却总也放不下“全能男人”的架子。也许在他们认识之初,她是他的手下,他是她的老板,就已奠定了这种上下关系的基础。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他是要她来崇拜和依靠的,而不是要她帮助和怜悯的。

而且那八十万债务的偿还方式更严重地挫伤了他在这方面的自尊。他不怪林泳,却还是隐隐地为自己这样被帮助和怜悯了一次而耿耿于怀。

这一切他都不会告诉林泳,他希望在林泳的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嘻嘻哈哈、潇洒轻松、满不在乎的周冲,所有的苦楚和烦恼都悄悄地咽到心底。

周冲和林泳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其实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但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想让自己在对方面前的形象维持不变。他们为此做出的努力是艰苦的,这一切都在轻松愉快的外表之下。

林烨和宋芙蓉是聪明人,他们对周冲、易军的失落感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邀请那些性格豁达的朋友来参加婚礼,想给这两个表面满不在乎、内心却落寞失意的男人注入强心剂,重新拾回自信。

但对于林泳他们是爱莫能助了。她的困境,只能靠她自己才能走出来。

中午十二点,所有的朋友都到齐了,林烨借来的白色宝马开到副楼下,易军带着几个人簇拥着周冲上楼去敲紧紧关闭着的新娘房间的门,隔着门跟里面的伴娘们讨价还价。在戏谑的气氛中完成着对方设置的一关又一关任务,最后近乎耍赖地骗开了门,一拥而入,簇拥着周冲抱起了穿着洁白婚纱满脸娇羞的林泳,一步步走下楼梯上了车。

而主楼那边洞房的门也被朋友们锁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提出看似根本无法达到的各种要求。酒店的服务员、厨师们闲着没事也都凑过来看热闹,楼梯竟一度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直乱到了下午两点多,林泳才得以进入充当洞房的房间,坐在铺了大红喜毯的床上。

楼下餐厅的婚宴也正式开始了。

果然如易军所预料的那样,他们这些同学实在是太会折腾了,花样百出地难为周冲和林泳,到晚上十点多宴席终于结束的时候,周冲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林泳也全身僵硬得像木偶一样,除了走路和站着以外连坐下都需要扶墙。

因为周冲过早醉倒,闹洞房的项目在易军和宋芙蓉的劝说下被取消了,喝完喜酒的客人们又在卡拉OK厅和舞厅自娱自乐了一番,才先后告辞。

易军夫妇和方莲是仅剩的几个清醒的人,他们把老人和醉者一个个送回房间安置好,也各自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疲倦地睡了。

深夜,林泳在睡梦中醒来,浑身的酸痛使她渐渐清醒。她借着没有关闭的昏暗的床头灯光,脱去了领子高而硬支得脖子生疼的旗袍,去洗手间洗去了满脸狼藉的残妆换上睡衣。

回到卧室,她帮沉睡的周冲也脱了衣服,盖好被子。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她看着周冲熟睡的脸,忽然发现这张脸在闭上眼睛之后显现出一种平时看不到的沧桑和无奈,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她默默地看着他想:这个男人她认识了已经有四年。

当看到这张从前只有飞扬的傲气和轻松嘲弄的表情的脸,忽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沧桑和落寞时,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推醒他,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

这种爱她一直在不吝肉麻地说着,至今还是觉得没有说够,没有用一种更畅快淋漓、更真切踏实的方式完全彻底地表达。她有时候很奇怪怎么会这样爱周冲,那种爱简直像一把刀子,她把它深深地插入自己心的深处,看着血渐渐流出来,她才有得偿所愿的痛快。

以后还有漫长的一生呢--她想。用这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爱这个男人,向他表示自己的爱慕--就够了。

在这个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洞房花烛夜,林泳坐在床前的地毯上长久地看着自己最爱的这个男人熟睡的脸,身体好像被一种恬静的爱情充满了。从现在开始,不管这个男人爱不爱她,是否在她身边,她都可以毫不改变地爱着他,包容着他,就像天空包容飞鸟,不管这鸟飞向哪里,天空永远敞开着博大的怀抱,在每一处温柔地等待。

她视这样的爱为无上幸福。

或许是海钺给她带来的这样的心情。当海钺的身体落在她的怀抱中时,她感到自己的怀抱变大了,大到能容纳整个世界。

她就这样坐在床前看周冲,任自己的思想在大脑的原野上信马由缰地奔驰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发白。

第二天上午,林烨跟酒店经理借了一辆面包车,载着父母、兄姐一行人赶赴深圳。本来父母兄姐打算是在广州参加完婚礼就坐飞机回家的,可是周冲觉得已经来到深圳门口了却让他们一眼也看不到深圳的样子未免太说不过去,结果还是决定带他们过来看看。六个人虽然事先说好了不来深圳,但却不约而同地都办了边境通行证,其实他们心里还是很想瞻仰一下这座去年被全国人民念叨了一年的跟香港回归有密切关系的城市,据说它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是邓小平在中国南海边画的一个圈。

车子行驶在深广高速公路上,沿途大片的田野和厂房交错相杂,高高低低的丘陵裸露出红土和岩石,再覆盖以苍翠的绿色。周冲的妈妈感慨地说:“南方就是绿!北方即使是夏天也没有这么多、这么厚的绿色,看着真让人舒心哪!”开车的林烨笑着说:“阿姨,明年等周冲买了房子把你们老两口接过来,以后就可以在南方过冬了。跟沈阳比,南方的冬天还是暖和多了。”周冲的妈妈想了想竟抹了几滴眼泪。“要是那样敢情好!你们这些孩子没根没基的,在南方能站住脚跟可真不容易!不来不知道,来了才知道有多难。”

“阿姨您放心吧,您看他俩多能干!赚钱买房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林烨和方莲连忙齐声安慰。

另一辆五十铃车上,林泳的妈妈却很着急地问周冲:“广州离深圳很远吗?怎么还没到?”周冲笑着说:“很近的,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

“怕耽误你们时间呀!在深圳我们也不住,看看市容就走。听说住旅馆很贵,可别耽误了今天的飞机!”

林泳边开车边说:“妈,您就别操心了。我已经打电话订了票,晚上六点的,他爸爸妈妈的票是晚上七点的。我们逛上一天吃完饭再送你们去机场都来得及。我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吧。”

林泳的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责备林泳:“什么他爸爸妈妈,一点礼貌都没有!那是你公公婆婆,以后当面叫爸妈背后也得叫公婆!”

林泳和周冲互相看了一眼,都吐舌头做鬼脸。

车过了同乐关进入南头。一片气派比关外大得多的工业区立刻映入眼帘,摩托罗拉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路口,远近一片高低错落的楼房。“这就是深圳市区了吗?”林泳的爸爸问,“真是大手笔啊!”

“爸,这才是深圳的郊区。”周冲指点着那些著名的大厂给他看,“那是海王,那是太太口服液,那是奥林巴斯……”

车穿过南头,径直向市区驶去。

一进入深南大道,林泳的父母就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漂亮的路,因为节日的关系它又被绿化公司精心包装了一番。

酷爱养花的林泳父亲看到了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卉,路中央的花坛里起码有一百多种正在盛开的鲜花,看得他都呆住了。在北方被他精心地养在花盆里、暖气边上的铁树、棕榈、龟背竹、杜鹃……如今就被大面积地种植在绿化带上,成片成林,一望无际地随着路延伸。

“咦!将来我要在这边盖个花圃,把这些品种都收集齐了!”老头痴痴地说。

林泳笑着说:“没问题,爸!等我赚到买花圃的钱时先给您弄那么一个,要是您技术上真能应付下来的话,没准还能卖钱致富哩!”

“是呀,给我外孙子挣个奶粉钱!”林泳的妈妈马上应道。林泳和周冲被这话笑倒了。

深南大道尽管十分漂亮,但进入福田区的感觉又是不同,就像进入了高楼的森林。车辆也多起来,两旁的商场酒楼在节日里都装饰一新吞吐着大量人流。看着这一派繁华景象大家都有点发傻,说不出话来。

“你们每天都在这样的商场里买东西?”林泳的妈妈指着天虹商场问林泳。

“那可买不起。”林泳笑着说,“我们也是在一般的超市买日常用品。”

“我说的呢!这样高档的商场卖的东西还不都是天价,整天�在这�买东西挣多少钱也不够花呀!”林泳的妈妈盯着路边连连咋舌。

“妈,这还不是深圳最高档的商场呢,比这贵的多的是。”林泳把车速降下来,让父母慢慢地看个够。

到大剧院广场前,两辆车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指着那块在内地的电视节目上镜率最高的邓小平挥手路牌惊呼,于是停车下去照相。路牌前比平时多了一大片花架,上面摆满盛开的月季。许多人正轮流站在牌前照相,男女老幼都笑得很灿烂。

照完了相又走到地王大厦下面去,众人仰头瞻仰这中国第一高楼。

只把深南中路走一遍,所有人的腿便都累酸了。周冲的哥哥看着脚下铺的大理石地砖,啧啧地摇头:“这得花多少钱?一块也得一千多吧?这条路两千多米,人行道上铺的全是这砖!”周冲的爸爸一听到这话立刻放轻了脚步,好像如果他重重地落脚下去的话,就会把昂贵的大理石地砖踩坏。

周冲和林泳带着大家把深圳市容大致地转了转,然后把他们带到了家里。虽然只是四十多平米的两房,但收拾得很洁净,家具也少,显得宽敞整齐。林泳边带着大家参观边想:海钺来了就要雇保姆了。有保姆住进来这房子可不够,还要再换个大些的房子……想着想着思想便溜号了。

中午周冲要带大家去附近的泮溪酒家吃饭,被一致拒绝了。在浏览了深圳市容之后,大家深深感到这里高消费的厉害。结果只是在楼下一家北方风味小饭馆吃了一顿。听着饭馆老板东北的乡音,吃起来也格外好胃口。

吃完饭回到家坐了一会儿,等周冲从外面取了机票回来,大家就纷纷起身要求去机场了。周冲的父亲握了林烨的手说:“辛苦了,害得大舅子陪着我们忙活了这么多天,还一直陪到深圳。”林烨被“大舅子”这个称呼叫得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摸着后脑勺笑。

两辆车把两家人送到了机场。到了机场林泳和周冲又跑前跑后地买了几箱南方水果,塞到哥哥姐姐的手里要他们带回去给侄子外甥吃。

七点一过,去沈阳的飞机也起飞了,四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林烨看方莲累得脸都有些黄,赶紧告辞开车回广州了。周冲和林泳也在夜色下回到深圳。

说了一天的话,两个人腮帮子都累得有些疼,一路上谁也懒得开口。

到宋芙蓉家附近时,林泳说:“我得去接海钺。”周冲没做声,只把车拐进小区的大门口。到了楼下,林泳见周冲把头倚在窗玻璃上,便说:“我自己上去吧,你等我。”周冲点点头,看着林泳跳下车走进楼道。

林泳敲开宋芙蓉家的门,见宋芙蓉和易军正跟两个孩子玩得高兴。海钺坐在床上嘴里叼个橡皮奶嘴正哧哧地看着成成笑,成成站在地上学小熊走路,嘴里还呼呼地叫。

林泳说了几句话后就抱起了海钺。宋芙蓉拦住她:“要不今天把他放我这吧,这也有地方睡,你俩累好几天了好好休息一宿吧。”

林泳笑着摇头:“不要了。你们也够累的,明天还要上班呢。”说完接过保姆递过来的那一篮子海钺的东西,告辞下楼。

林泳回到车上把篮子放到后座,把海钺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海钺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周冲。周冲冲他笑笑,手指伸过来触了触他的小脸。

“爸爸,爸--爸。”林泳对海钺慢慢地说,捏起他的一只小手向周冲挥了挥。

海钺的小嘴动了动,没发什么音,只是把头转过来抬眼看着林泳。

周冲盯着海钺看了一会儿,心说这孩子长得真是挺好看的。

“走喽,回家!”周冲发动了车子。

回到家林泳就忙着给海钺洗澡、包纸尿片、热奶、喂奶。除了罗律师给他的那篮衣服和尿片,保姆买的奶瓶奶粉,家里再没有合适孩子用的东西,林泳边忙活着边盘算明天去超市需要买什么。

周冲跟在林泳身后看着她忙活,偶尔也帮把手,却总是动作迟钝。等到林泳忙完了这一切把海钺抱到床上来开始哄他睡觉时,周冲才愣愣地问:“他今天晚上要睡这里?”

林泳停住手里的动作看了看周围:“要不然睡哪呢?凑合一宿吧,明儿我就去买婴儿床。”

周冲看看正在床的正中间仰面躺着的瞪着大眼睛看完他又去看林泳的海钺,没再说什么,脱了衣服去冲凉。

冲完凉出来,周冲看到林泳已经把海钺移到靠床边的位置去了,边上还放了一个枕头挡着防备他半夜滚下去。海钺已经睡着了,小脑袋在被子外面歪着,嘴角挂一滴口水。

周冲在床前蹲下来仔细看着海钺的脸。这个孩子除了眼睛像林泳,其他全都是陌生的轮廓,丝丝的疼痛顿时向他的心上袭来。他看穿着睡衣的林泳脸上带着微笑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肚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孩子的脸,那种表情令他有些嫉妒。他站起身绕到另一边上床躺下。

床因为多了海钺而变挤了,林泳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他刚洗完澡的冰凉身体感受着她身上热乎乎的气息。往常这种明显的冷热对比总是能勾起他强烈的欲望,但今天也许因为旁边躺着海钺的缘故,他没有任何冲动。相反,林泳身上传达出来的母性的信息排斥着他,让他有轻微的厌恶之感。

他无法把眼前这个慈爱地盯着儿子的母亲同昨天那个白皙羞怯、柔软性感的林泳统一成一个人。那个孩子的确是可爱的,脸庞如天使般完美无瑕,但他就是无法摆脱陌生的感觉,甚至有些厌恶,有些恨意。

一旁的林泳察觉到了他的不快,看海钺睡熟了便翻身过来,用肩膀拱了拱他的背。见他没反应,手又从他的腰后面蛇似的钻到前面去,搂住他的肩膀。周冲在前面握住了林泳的手:“累了,睡吧。”

“不嘛!昨天你都没有理我……”林泳蠕动了两下,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周冲的后背感受到林泳热乎乎柔软的身体,心念动了。他翻过身,试图把手搭到林泳的背上,却碰到了海钺的被子。

“算了吧,明天给他买了小床再说--老感觉他在监视我们似的!”周冲立刻放弃了。

“嘻嘻,好吧。”林泳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海钺,伸手关了床头灯。

“我们还去杭州吗?”半晌,林泳在黑暗中问。

“你不想去了?”

“不是不想去,你看……”

“放在宋芙蓉家不行吗?”

“老放她那怪过意不去的……”

“那就算了,不去了。”

“唔……你别生气嘛……”

“没生气,真的!我才想起来我那工程也离不开,正是收尾的紧张时候。睡觉吧。”

过了没多久,周冲的呼吸声就均匀起来。

第二天,周冲答应在家照顾海钺,林泳自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婴儿用品,又去小区里到处看租赁房屋、应征保姆的启事。抄了几个感觉还不错的匆匆回到家,刚走进楼道就听到响亮的婴儿哭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家,正看到周冲在手忙脚乱地一只手揽着海钺,另一只手往下撕纸尿片粘在屁股后面的那部分。海钺被他掐着后腰的抱法弄疼了,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林泳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把孩子接过来平放在床上,嘴里说:“你看你,连换尿片都不会。”然后一只手抓住海钺的两只小脚提起,换纸尿片。待要跟周冲说:“你看我怎么换,很容易学的。”周冲站在旁边看着林泳的动作,思想却溜了号,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待林泳一说完,他立刻走去洗手间洗手。

换好了尿片的海钺在林泳轻声慢语的呢喃中渐渐停止了哭声,林泳这才抽空从放在门口的塑料袋里拿出买回的小被子、小枕头等东西,对洗完了手刚出来的周冲说:“下面车上有个婴儿床,你帮我拿上来。”周冲应声下楼去。

过了一会儿周冲把一个扁扁的纸箱扛了上来,放在地面上看说明书。看明白以后拿出不锈钢管组装了一会儿,架起一个精致的婴儿床。

两人忙活了半天,把床铺好让海钺躺进去。可是海钺不躺还好,一躺进去就哭,挥手舞脚地一脸不情愿。林泳只好把他抱出来,反复检查床是不是没铺好,可一切好好的,海钺就是不肯进去。

“算啦,睡着了再放进去好了。莫名其妙。”林泳嘀咕着抱着海钺满屋转,打算把他哄睡。周冲则回到电脑旁边继续画图。

过了一会儿海钺安静下来,渐渐合上了眼睛。周冲的电脑却死机了。他重启了电脑,响亮的一声Windows开机音乐把林泳怀里的海钺惊醒,眼睛又腾地张开了。林泳和周冲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海钺再次哭起来,小小的房间里响彻婴儿仿佛充满哀怨和愤怒的啼哭声。

周冲在电脑前手摸着鼠标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说:“我去买菜。”说完拖鞋也没换就出门下楼去了。

林泳默默地站在窗边看着周冲走出楼道,长长的头发一动一动地往小区的另一个门口走去了。海钺的哭声低下来,变成了打嗝一样的饮泣,林泳却不知为什么难过起来,心想怎么这么烦呢,完全不是以前想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