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深圳,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两人在外面找家大排档吃了点东西,回家就洗澡睡觉。半夜,林泳突然被周冲推醒了。
“不行了,我无法忍受!”周冲坐起来穿上睡衣,在地上困兽般地来回走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盯着林泳的脸问,“告诉我海钺是谁,你每天夜里都叫着的这个名字是谁。”他的脸因愤懑而苍白。
一个闷雷在林泳的胸腔里炸响,她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
尽管她已经决定要告诉他真相,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仍然感到六神无主。她的脑子里飞窜着千头万绪,在最后一秒钟仍残存着侥幸逃脱的念头,已经没有退路了。前面也是峭壁。
“海钺是我儿子。”张了几次嘴,她终于吃力地说出这句话。
周冲像被坠下来的重物正中头顶一样,目瞪口呆地直直跌坐在床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声音失常地叫。
“海钺是我的儿子。我在你坐牢的这两年中花了十个月时间为一个香港人生了个儿子,换来八十万港币的酬劳,还清了那八十万债。我哥没有给我钱,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身无分文。”林泳用最简洁的字句概括了最难叙述的经过。
“你……你……”周冲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夺去了思考能力,多日来折磨着他的疑问,他原本只准备了一种答案:海钺是这两年中林泳认识的新情人,她还牵挂着那个人。
但他万没料到会揭开来一个这样残酷的真相!
第一句话说出来后,林泳反而冷静了。她打开床头灯披上睡衣,用被子盖好双腿,从她接到周冲的电话那一刻开始讲起。
那天,她刚送走了回家奔丧的宋芙蓉。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变卖所有能卖的东西,打发掉所有员工,为他们写下欠条。
那些一直被林泳深埋在记忆中的不愿再去想的事此刻都被她掘出来,像翻检伤口一样慢慢地、怀着自虐般痛苦与痛快交织着的感情,细细地诉说。那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后仓皇的日子因为不堪回首,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在记忆中整理过。今天第一次这样看回去,才知道走过了那么多路,做过了那么多努力,经受过那么多绝望,才会有对自己那样残忍的决定。前几天她在心里孤立地评估那个决定时,还曾后悔自己的荒唐和冲动,可今天看来,在当时的境况下那仍旧是无可奈何的唯一选择。
她眼前又出现了那片阴沉咆哮的海,月光沉默地勾勒着海岸嶙峋的轮廓;耳边又响起了那彻夜的涛声,或咆哮或低吟地冲刷着岩石。
“我知道你一旦得知这一切,就会离开我。也许你不会怪我,甚至会对我做的一切感激涕零。但我毕竟背叛过你,谁都不能当它根本没发生过。你可以在嘴上甚至在心里都努力地更爱我,但却无法彻底驱除下意识的嫌弃和反感,我就将这样渐渐失去�你……”�
林泳抬起泪水满溢的双眼,无助地看着周冲。此刻他的脸色就像月光下的大海一样瞬息万变,眼睛里的惊惶犹如巨浪中颠簸的小船。
“我求你千万不要因为感激而勉强跟我在一起,我和你的关系里不要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感激。在这一刻前你全心全意地爱我,在这一刻之后,你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请你千万离开。我是一个不再清白的女人,身体和思想都是。我有牵挂。我惦记着海钺,每天每天,对他的惦念令我要发疯了。在决定为那个人生孩子的时候,我没有料到跟他上床是那样毁灭我的自尊。同样地也没料到当初只当一个商品生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孩子,现在却像活生生从我身体上割走了的器官一样,令我痛苦。我知道我是彻底错了,可我真的、真的是为了你才这样做。在做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我也许还有其他的选择,但如果是为你,就只有这一条�路……”�林泳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被胸腔里的疼痛扭绞得无法自持,一次次把头撞向抓在手中的枕头。
听完林泳的讲述,周冲感到自己的心像摔在地上的瓷瓶,细密的裂纹迅速地扩散,终于土崩瓦解。散落的锋利尖角深深地刺进肉体,血流如注。他爬到林泳的身边抱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也跟她一样,颤抖得如同在寒风中赤身裸体。
“你真傻啊!”周冲紧紧地抱住林泳的头,嘴唇哆嗦了好久才说出这几个字。
“芙蓉姐和我哥都这么说,他们说我这样做只会失去你,可我当初不信他们。我以为为了爱没有不能牺牲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啊,有些东西真的是不能牺牲,牺牲只能换来更大的牺牲,我好悔啊!”林泳在周冲的怀里痛哭。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冲把林泳的脸扳到眼前,看着她的眼睛,“你为我这样牺牲,不值得--知道吗?我爱过其他的女人,我结过婚,我坐过监狱,我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人,不值得你这样破釜沉舟地爱。你为什么从来不计较我的不完整呢?”
“我有啊。”林泳居然在满脸的泪水中笑了一下,“我正在每天用你爱过阿娣这件事来平衡自己,说服自己。你曾跟别人身心相许过,我只是出卖身体为别人生了个儿子罢了。我拼命让自己去嫉妒,但做不到,没有办法。”她凄凉地笑着摇头。
周冲无言地又把林泳的头紧紧地纳入怀中。他心底有深深的歉疚,对这个为他彻底牺牲却从此背上难以卸除的包袱的女子。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那些复杂的情感排山倒海地扑来,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无法完整地表达清楚。
他们就这样抱在一起,渐渐停止了颤抖和哭泣。
“林泳你要好好地记着。”周冲再次放开林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第一,这下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第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也不许提错啊、悔啊、怜悯和感谢啊这些不沾边的话,这跟我们的生活无关。告诉我你爱我吗?”
“爱。”
“真的爱吗?”
“爱。”
“除了爱没有别的感觉吗?例如歉疚、感谢、负罪、怜悯……”
“没有……没有,只有爱。”
“我也是。”
“真的吗?”
“真的。在你告诉我之前之后,这爱都一直没变,也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
林泳惊喜地看着周冲的眼睛,那刚刚流完泪的眼睛里现出一片澄澈透明。
“你这是说真话么?”她仍然不敢相信,在她心底那个背了两年的沉重包袱,想到它就如同濒临世界末日,在这一瞬间居然如此轻松地就卸掉了?
“要我发誓吗?如果此刻不凭真心说话,我周冲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周冲狠狠地说。
林泳慌忙去掩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她沮丧地轻轻打了他一个耳光。
夜深了,他们在清明的月光中互相凝视,不禁同时微笑。
他们躺倒在床上,身体在被子里渐渐缠绕在一起,饥渴地吸吮着对方。
“你想要孩子,我们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
周冲这样对林泳说了之后,就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在林泳把那件事告诉他之后,尽管他立刻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他仍感觉到她的不安在心里时时徘徊。她不自然地讨好他,带着歉疚的眼神使他心痛不已。他没再犹豫,很快决定把结婚的日期大大提前,给她一个安心的归宿,也让她的生活有一个从头开始的理由。
而他自己也需要一个崭新的起点。
周冲的户口很早就已迁到了深圳,林泳的却还在郑州,需要回去开介绍信。电话打到家里,林泳的父母没过两天就把街道的介绍信、单身证明之类的东西都办好,一个特快专递邮了过来。两个人东跑西颠地领了结婚证,却因为周冲的工程正忙排不出回家的时间。两人商量着请几个朋友吃顿饭就算婚礼了,周冲的妈妈知道以后立刻在电话里抹泪,说第一次结婚时就马马虎虎,家都没回在北京草草办了,最后离婚收场。人家林泳是头一回结婚的女孩,连个三媒六证、父母齐全的婚礼都不给办,太委屈了吧。林泳的父母也一再问是回沈阳办婚礼还是就在深圳办,大有在哪里办就去哪里的架势,不办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了。
他们想把双方父母都接过来,但目前经济状况不允许。住这么小的出租屋,四位父母来了住哪里呢?住酒店又太贵。正踌躇间林烨跟他们说:“到广州来办吧!我正好刚刚为一个四星级酒店做完装修,试业期间所有消费半价,酒店老板跟我关系处得还不错,肯定能搞得既省钱又风光。”
林烨的大包大揽救了周冲和林泳,于是他们选了五月一日办婚礼,通知双方父母兄姐让他们飞过来。
林泳和周冲这几天都赶着做完手上的工作,争取多留些时间给结婚。周冲还跟林泳商量等婚礼结束把父母送走后去哪里度蜜月。林泳说想去杭州看西湖:“听说那里的景色像画中一样。”
“好,那我们就去效仿西施范蠡,做湖中的神仙眷侣。”周冲自从开始筹办婚礼之后,情绪一直在亢奋的状态下不来,脸上整天挂着笑容,出出进进哼着歌,一分钟一个新主意,一惊一乍地折腾林泳。他决心借着结婚的机会让林泳彻底从以前的梦魇里走出来,完全过上新生活。
林泳自从把心里最大的包袱放下后,一直飘飘忽忽地像生活在天堂一般。她觉得老天眷顾她太多了,幸福居然接踵而至,每天都过得好像不是真的。在筹办婚礼的间歇,当她想起这前后一切的巨变时,总为生活的戏剧化感到诧异--周冲对她毫不犹豫的谅解使她坚信这是真的。但她真的能够从此幸福吗?像公主终于嫁给了王子,从此过上了美满的生活?她不敢相信,那对她来说是太高的标准。她怕心里有了更高的要求以后,幸运就会离她而去。
四月二十九日,周冲的父母兄姐和林泳的父母都将先后坐飞机到达广州,可是林泳上午还要送一批货到客户的施工现场。周冲说:“没关系,我坐大巴先去,中午办完了事你再赶过去吧,记得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要小心。”
周冲走后,林泳开着五十铃去仓库拉了货然后去八卦岭。途中有个陌生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来,对方是一个说着生硬普通话的男人:“请问是林泳小姐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江正和先生的律师,我姓罗。我是从您原来的房东那里得到您的手机号码的。我有要事找您,请问能否抽一点时间出来到我这里一趟呢?”对方说。
听到江正和的名字,林泳把着方向盘的手神经质地一抖。
“好吧,我现在在开车讲电话不方便。你给我地址,我一个小时后到你那里。”
罗律师给她留了一个酒店房间的地址,便挂了电话。
到了八卦岭工地,林泳心不在焉地指挥着工人往下卸货,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猜疑江正和的律师找她要做什么,几次差点撞到工地横七竖八的木板和架子上。
卸完货她立刻赶到了罗律师住的那个酒店。
罗律师四十多岁,黑胖的一张方脸,戴金丝边眼镜。他为林泳开门时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手势和语气带着典型的香港人作风:简洁、程式化、频率快。他坐到沙发上说:“林小姐,江正和先生于一个星期前在香港去世了,死因是哮喘发作抢救无效。”
林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担任他的律师已经快十年了,三个月前他曾在我那里立了一份遗嘱。遗嘱中涉及到您,按照法律程序我特地来此向您宣读。”
并没有看林泳讶异的表情,他打开手中的一份文件,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向林泳开始宣读。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林泳茫然地听着。遗嘱内容不多,大意是如果江正和去世,清偿债务后所剩财产全部由江海钺继承。江海钺未成年时期由林泳女士监护,林泳女士对此财产有完全的支配权。
“您的意思是,江正和把海钺和他的遗产都留给我了?”林泳惊诧地问罗律师。
“是的。江先生去世后我就着手清算遗产,但不幸的是,江先生在香港的洋行因为亚洲金融风暴的波及变成了负资产,卖掉半山宅第,再加上所有银行的动产才仅够偿还,现在全部遗产只剩下大陆这边的制衣厂了。”
听到他说“是的”,林泳一下子站起来。她没想到--海钺,她日思夜想的海钺,居然这么快就回到她身边了!
但江正和的名字以及噩耗给她带来的沉重感,仍将她连日来的新婚喜悦冲刷殆尽。
“海钺现在在哪里?”林泳急切地问。
“对不起,请允许我把话说完。”罗律师愣了愣,脸上很快恢复了程式化的微笑。
林泳也感到自己说话太唐突了,她按捺着急切的心情又坐了下去。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江先生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对您是否具有对海钺监护权的资格提出了异议,并且已经给我发了律师信,准备上诉。他们诉求的理由是:您非江先生合法妻室,而且从事不道德行业,因此对江海钺的前途有害。”
林泳听到这句话立刻笑了。罗律师说的事情对她来说好像天方夜谭,曲折而荒唐。
“当然他们这样做几乎没有胜算。您是江海钺的亲生母亲,而且有江正和的亲笔遗嘱确立了您的权利--有了这条就足够。但香港的诉讼过程不知您是否了解,看过电视剧应该知晓一些吧。十分麻烦,很多案子不是靠谁的证据确凿取胜,而是靠谁的律师辩才更高。他们的律师会千方百计搜集对您不利的证据,来证明您的道德操守有缺陷。那些证词可能会令您难堪,要知道您当初是为了……”
“您到底要说什么呢?”林泳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夹杂着大量粤语发音的古怪普通话。
“我是说在需要您出庭的时候,对方可能会给您造成十分难堪的局面,比如侮辱您的人格,贬低您的身份,对您在深圳的处境生活状况等隐私详细调查公开,刨根问底……但有江先生的遗嘱、江海钺的出生证明这两份文书呈堂,他们注定会彻底失败。”罗律师再次向林泳保证。
“不用那么麻烦,我放弃遗产继承权好了。”林泳干脆地说,“我不想要江正和的钱,那对我来说是个耻辱的记忆,我想彻底忘掉还来不及呢。海钺是我的儿子,今后即使清贫,有我吃的就有他的。只要你们把海钺还给我,其他我什么都不要了,都给他们。”
罗律师又愣住了,这回答让他意外:“您放弃?”
“是的,本来就不是我的要它来干什么。去法庭翻我的隐私、侮辱我的人格?笑话!他们不会有那个机会。只要他们不跟我来抢孩子就好--海钺他们不会也想要吧?”
“不,事实是--这个孩子如果您不要的话,他们不会对他太好的。”罗律师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
“他呢?他现在在哪里?”林泳又站起来急切地问。
“就在我这里--我把他带过来了。”罗律师站起来,示意林泳跟他到卧室里去。
林泳浑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全都冲进了大脑,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稳定了一会儿心神,她才跟着罗律师走到虚掩着门的卧室里去。
卧室双人床的绿色床罩上,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人儿腰间盖着条小被子沉沉地睡着。他比一年前大了一倍,头发黑黑软软地覆盖着头顶。小脸仍是那样白嫩,眉宇间却开阔了许多,秀丽的眉毛在睡梦中偶尔轻轻挑动。套在白色毛巾衫长袖中的一双小手乖乖地交叉搭在肚子上。
“啊,我的海钺!”林泳不禁在心里惊喜地叫,慢慢地在床边跪下贴近地看他。就是这张脸,这熟悉的眉宇和鼻子、脸庞和嘴巴、这双小小的手,在梦里经常侵扰她,令她心碎。
“海钺真的还给我了吗?”过了片刻林泳仍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眼睛含着泪望着罗律师。
“您现在就可以把他抱走了,有关的法律手续我会补办,出生证明我过些日子还给您--他不闹,是个很乖的宝宝。”罗律师也歪头看着海钺,轻声补充道。
林泳慢慢地抱起这个小小的身体。他比一年前重多了,却仍旧那么柔软,落在林泳的手臂上使她踏实。“儿子……儿子……”她的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熟悉而陌生的字眼,心像在海里漂荡。
“我,我还要做什么?”林泳抱着熟睡的海钺,不知所措地看罗律师。
“噢,对了--等一下,我这还有江先生写给您的一封信,差点忘了。”罗律师匆匆走回客厅,林泳跟着他。罗律师在他的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卷宗袋取出里面的白信封,双手递给林泳。林泳抱着海钺坐到沙发上,慢慢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
��林泳:
相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也许罗律师已经向你宣读了我的遗嘱。我恳求你的原谅,也许把海钺再次交还给你,是一个严重地扰乱了你平静生活的决定,但我思前想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跟你在一起的一年,尽管你经常提醒我:海钺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产品,我与你的关系也只不过是场交易。但与你短暂的相处使我感到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善良的人。海钺是我的,也是你的儿子,这已经是一个事实,谁也无法改变它。在我去世之后,他将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想到这个,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曾经想与你结婚,但那令我知道了你对你的爱情的坚决。也许我这次的托付又将破坏你的生活,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说,请你可怜我这个日薄西山、彷徨无助的父亲吧!
在与你共同生活的那一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想:如果我与太太结婚后有子女的话,那应该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但命运却奇妙地给我们安排了这样的关系。无论如何你我都有缘分,将我们维系起来的就是海钺。海钺使我的晚年得到莫大的快乐,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个天使,他令我感到一生没有虚度。
最后,我仍然惶恐地拜托你,不管你对我如何淡漠,请接受海钺。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和我的太太,都为此深深地感谢你。
江正和〓拜上
林泳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再次端详海钺熟睡的小脸。
罗律师打开放在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敲打了一会儿,打印出了一张纸拿到林泳面前,上面全是英文。“这是您放弃遗产继承权的声明,您看一下,如果没有异议的话请签字。”
林泳大致地掠了一眼,用抱着海钺的手匆匆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还有呢?”
“这里还有海钺的一些生活用品,从他家带出来的。”罗律师进卧室去,过了会儿提了一只大篮子出来,里面是一些衣服和婴儿用品。
他在林泳的手上又看了看海钺的小脸。“你确定--真的放弃江正和先生在深圳的服装厂吗?那个厂很赚钱的。”他在眼镜后面再次审视林泳。
林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了别抱着海钺走出去。
走出酒店大堂,春天的阳光蓦地倾泻下来,趴在林泳肩上的海钺抽动了几下,仍旧睡着。林泳紧紧地箍住他走向停车场,一路上紧张万分。这是她第一次在户外抱自己的孩子,虽然在此之前她曾经多次抱过成成,但那种感觉和现在完全不同。她就像当初学会骑自行车后第一次上马路时一样,感觉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了角度,摇晃得有些眩晕。忐忑和喜悦充满了心胸,从门口走到停车场,她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坐到车上,她轻轻地把海钺放在旁边的座位让他躺好,然后拉下遮阳板挡住射进来的阳光。弄好了,她端详一会儿,又从后面座位拿来一件外套盖在海钺的身上。
她把钥匙插进匙孔,再次思索拒绝继承江正和的遗产是不是一个冲动之下的错误。如果有那样的一份产业,她今后的生活会完全不同。而那是海钺应得的,拒绝了是否对海钺不公平。
但接受这份遗产对她来说更加痛苦--她无法想象,如果让江正和的影响一直伴随着她和周冲今后的生活,那将是一个什么局面。即使是海钺的归来对他们的生活造成的冲击,她都不敢去想。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她被吓得一哆嗦,海钺也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翻起来露出黑色的眼珠,迷惑地转动着看她。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接听。
“小泳,你怎么还不过来?都四点了!”是周冲焦急的声音。
林泳呆了一下才猛地想起周冲还在广州等着她,要一起去机场接父母。
“我……哎呀!……我可能不会那么快赶过去,这边临时有点事……”林泳慌乱地说。
“啊!!什么事呀?就不能放一放吗?这里好多事等着你来定呢,我一个人不行啊,马上要去机场接爸妈了……”周冲的声音更急切了,电话里有风声干扰,他大概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我真的不能马上赶过去……”
“那你到底几点能过来?”周冲的语气开始有些不满了。
“我办完了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好吧。”周冲匆匆地收了线。
林泳把电话放回包里转头去看海钺,他正在座位上躺着,无声地扭动自己的身体,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海--钺,叫--妈妈。”林泳俯身凑近他轻声慢语地说。
“啊--噢。”他发出莫名其妙的音节,咧开嘴对她笑了。
这笑让她激动,心好像飘了起来。
“妈妈。”她继续向他重复。
他的嘴做出M的口形,表情很快乐,盯着她的脸手脚不停地舞动。
林泳的心立刻也被快活鼓满了。她握住他的一只小手摇着,边逗他边想办法:找谁给照看几天呢?她灵机一动按了宋芙蓉手机的号码。
宋芙蓉很快接了,但没等她说话宋芙蓉那边抢着先说:“你怎么还没来啊?周冲和易军去机场接你爸爸妈妈了,我在这给你租婚纱呢!衣服不比别的东西,你不来我怎么拍板,一旦穿了不合适怎么办?”
糟,宋芙蓉居然已经在广州了……林泳顿时沮丧起来。
“你听我说,我这边……”林泳尽量简洁地把遇到的情况跟宋芙蓉说了,宋芙蓉在那边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说:“妈呀!这孩子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你等我想想啊……成成我带过来了,要在这边住三天呢,我家那保姆走之前就给她放了假。不过她好像说没买到火车票,不回福州了就在深圳老乡家玩。你去我家碰碰运气吧,没准儿还没走呢!”
林泳赶紧发动车子向宋芙蓉家赶去。刚来到她家楼下,就碰到穿了一身干净体面衣服的保姆走出楼门。
“孙姐--”林泳抱着海钺堆了一脸的笑迎上去。
当听说林泳要她带这孩子几天时,保姆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嘴巴一张一张地,讷讷地不说话。林泳赶紧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三百块钱塞到她手上,她这才恢复了笑容,痛快地把海钺接了过去,连声说:“你放心吧,孩子交给我好了。”
这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稳重牢靠,成成在她手上带了两年,一点事都没出过,海钺交给她应该是很放心的,但林泳仍然不安,怕她带着海钺去老乡那里,人多手杂再出点什么事。踌躇了一会儿又掏出一百块钱交给保姆:“孙姐,这几天您就辛苦点,别去老乡那儿玩了。等芙蓉姐回来我让她再额外给您几天假,这钱您买点好吃的在家过节,我随时给您打电话,有什么事好及时告诉我。”
保姆连声答应着,又把钱装进口袋。
林泳凑过去亲了海钺的脸一下,这才匆匆地向车走去。
海钺在后面啊啊地叫起来。林泳回头看,见他在孙姐的怀里伸开双臂身子向前探着,向她做着要抱的姿势。
林泳呆住了:天哪!
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跨上车。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看到海钺在保姆的怀里咧开嘴要哭。她赶紧又打开车门跑回去,抱着海钺安抚一番。
当她终于放开海钺发动了车子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林泳心不在焉地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满脑子都是海钺的影子。她又接到周冲的电话,周冲先是愠怒地责问她怎么还没到,当听到她已经上了深广高速,旋即又快速地说:“那你先专心开车吧,注意别跟前面的车,在高速上开车千万要专心别分神--好了,挂吧。”
林泳合上电话盖用力甩了甩头,专心盯住前方的路面。
“记住:你是要去广州结婚的--明天你就要做新娘了。暂时放开其他所有的事,把婚礼应付下来,好不好?”林泳对自己说,同时挺了挺胸,把自己穿白色婚纱的形象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
但没过多久,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因为又想到了海钺向她伸出手来要她抱的情景。
“我的儿子就是我的,这是命里定了的事。”她不禁得意地想。哦天哪--海钺回来了!他以后都会和我在一起了!林泳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喜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真想对全世界大声地宣布。
林泳到达广州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夜晚了。
按照周冲电话里的指点赶到那家酒店,林泳老远就看到周冲站在门口向来路张望,看到她的车才松了一口气,继而气冲冲地说:“怎么搞的?说中午之前到,结果弄到现在!”他指了指手表。“都快八点了!你知道耽误了多少事吗?”
但林泳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她迫不及待地拉住周冲的手,告诉他海钺回到她身边的喜讯。正拉着林泳往酒店里走的周冲顿时站住了,表情木了半天。
他感到心上像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子,虽然不疼,却足以使他找不到北。
“哦。”好久,他才缓过神来似的应了一句,没精打采地迈步继续往里面走。
“他一见到我就跟我亲近,真的是母子连心啊!以前我不太信的,现在才知道真的是这样!好神奇啊!”林泳絮絮地一路说着。忽然,她注意到周冲发呆的表情,站住脚问:“怎么你不高兴吗?是不是很讨厌这件事情?”
“没有……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爸爸妈妈都到了,你赶紧进去应酬一下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林泳愣了一下,抬头赫然看到一张巨大的桌子周围坐满了她的亲人,正在边吃饭边谈笑风生,见到他们进来,喧哗顿起。
一场婚礼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