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在南方

春节前一个星期,林泳买到了腊月二十七跟周冲一起回郑州的机票。

二十六那天下午,她给手下的两个工人发完工资放了假,跟周冲要回车给客户送了年前最后一批货,便沿着华强南路往家的方向开。突然她开始心神不宁,忘记了要去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情被不知名的烦乱打扰着。她企图在乱麻般的脑子里整出一个头绪,却总也不能成功。心像狂风中的一面旗帜,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扯着不能自已,一波强似一波的焦躁令她几近崩溃。

她漫无目的信马由缰,醒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已把车子开上了深南大道,世界之窗那花哨的门口就在前面。她的心急跳起来。往常她开过这里总是把头转向另一边,快速地驶过。

她不愿意去看那个路口。

但今天却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支配着来到这里。醒过神来之后,她赶紧找了个开阔地点驶进去准备调头。

这时她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缓缓从她身边驶过。她的心忽地一紧,连忙定睛去看那黑色的车牌。是江正和的车子!

从车后窗望过去,她看到了坐在司机位的江正和那花白的后脑勺,而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双臂端起,似乎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林泳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娥姐!

她不假思索地踩了油门跟上去。

奔驰车沿着辅车道很慢地行驶着,林泳隔得很近小心地跟,同时费劲地低头去看。她看到江正和不时低头去娥姐的怀里看一眼,脸上似乎带着轻松的笑容在说着什么。

“海钺!那是海钺!”林泳惊骇地猜测。

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已微乎其微的希望竟然在不可思议的时刻像一只濒临绝迹的鸟儿瞬间飞到她的面前!她一下一下地踩着刹车,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奔驰慢慢驶到一个可以进入深南大道的路口,马上就可以加速进入主车道了。

林泳紧紧尾随着它,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频频地低头去从那越来越有限的角度看进去。她根本看不到她的儿子,只能看到江正和和娥姐低头共同注视一点时那些模糊不清的表情。

只这模糊的一瞥,已经令她快要疯狂了。

奔驰终于驶上了主车道,加速汇入了路上的车流中。五十铃要想追上它,太难。

更何况,追上了它又能怎样呢。

林泳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色闪亮的车飞快地失去了踪影,她感到自己的心像被扔进了绞肉机一样,被来回地翻卷、切割、扭曲、磨碎。她痛得趴在方向盘上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放在包里的手机闷闷地响。她伸出发抖的手摸索了好久才找到包的拉链,拉开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趴在方向盘上听电话。

“泳,你在哪?吃饭了没?”是周冲的声音。

“没--呢。”林泳有气无力地回答。

“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周冲着急了。

“没事,我在路上了。”林泳哆嗦了一下,立刻打起精神。

“不舒服就靠边停车,告诉我在什么位置,我这就接你去。”

“不用了,我没事。再过十分钟就到家了。”林泳直起身发动了车子,拐出辅道向市区方向驶去。一路上她擦拭着泪水,对镜整理凌乱的头发。

回到家后,她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给她开门的周冲关切地望着她的脸。她一进门就低着头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起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水把她的情绪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盯着镜子里脸上的红潮逐渐褪去,她才平静地走出洗手间,对周冲说:“差点被个笨蛋撞上了,吓得心还在跳。”

周冲等在洗手间门口,注视着她一路走回餐桌,跟到桌边坐下后仍看着她。她却一直不敢抬头与他的目光交接。

周冲没再说话,只是一勺一勺地替林泳盛好汤,又端走有些凉了的饭,去厨房重新盛了一碗热的放在林泳面前,两人默默地低头吃饭,喝汤。

天就一点一点黑了。

晚上,两人默契地收拾着明天回家要带的东西。林泳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她忘记的那件事是给爸爸妈妈买礼物。而周冲拿出一个纸袋给她看,里面装着一件羊绒披肩,一个雕花楠木烟斗--林泳跟他说过,爸爸喜欢收集各种烟斗。

林泳看着这些东西眼睛又一酸。她抱着周冲,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抽泣起来。

“泳,这次回来我发现你变得比以前爱哭了。”周冲没有回头,只抚摸着林泳的手缓缓地说。

林泳说不出话,哭得越发无法抑制。

夜里,周冲又守着在睡梦中蜷曲扭转的林泳,听着她发出那含糊不清的两个字。

海钺。周冲看着她无比痛苦的紧闭双眼的脸,真想进她的梦里去,把她拉出痛苦的深渊。而“海钺”这两个字,却使他的心一阵一阵地冰冷。叫着“海钺”的林泳睡在他身边,显得那样陌生。而刚才她那熟悉的身体还在他的怀里宛转呻吟。他感到林泳在向他隐瞒着什么,否则她不会回避他的注视,在他的目光下慌乱无措。

她是不会撒谎的人,她的心在他的眼前一片透明。

第二天晚上,他们就在林泳父母的家里了。

林泳的妈妈虽然在看到周冲的第一眼时有片刻的严肃,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周冲应对得体、落落大方。早几天回来的林烨又在旁边插科打诨,很快将妈妈的脸色哄得见了晴。妈妈再仔细打量了周冲几眼,见他相貌清秀,身材也高挑健壮,跟林泳站在一起非常相配,越看越顺眼,早把周冲离过婚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烨的妻子方莲一直出出进进忙着洗水果倒茶。虽然林烨和方莲结婚多年,但这却是林泳第二次见到嫂子。方莲第一次来林家是林泳刚上大一的那个寒假,方莲给全家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她身上有强烈的高干子弟趾高气扬的作风。也是因为这原因,林泳虽然离广州那么近,却没主动过去看过她一次。这次再见,林泳意外地发现方莲的眼睛里锋芒尽去,充满着柔和平静的笑意。她的手总是下意识地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是孕妇的习惯姿势。

母亲,在这世界上,真是一个痛苦与幸福交加的身份。那些翻覆的折磨不是心甘情愿的选择,而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以轮回的形式在世间无休无止地传递。

林泳和周冲在父母家不得不分开睡装装样子。林泳还回自己的卧室睡,周冲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每天夜里林泳待全家人都安睡后,都要溜出来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跟周冲没完没了地缠绵。在家里他们有了更多安全感,顽童一样的肆无忌惮和偷偷摸摸的快感刺激着他们的欲望。暖气把每个房间都烤得暖烘烘的,周冲被林泳的呢喃挑逗得忍不住了,就一把抱起她悄悄回到她的床上去,翻云覆雨地折腾一番然后再独自溜回客厅睡觉。

“泳,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爱谁?”漫漫长夜的温暖气氛里,周冲反复对坐在沙发前地毯上的林泳发问。

“那还用说吗?当然最爱你。”林泳也把嘴凑近周冲的耳朵回答。

“真的吗?”

“真的。”

“真的吗?”

“……真的。”

“即使你也爱别人,但最爱的还是我,对吗?”周冲把脸埋进林泳的长发。

“是的,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即使你不要我了,我也要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缠着你,烦着你。”林泳发誓般地咬着牙说。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周冲闭上眼睛,把滚烫的嘴唇贴紧林泳的颈窝,让滚烫的热烘烘的气息灌输进她的毛孔。

夜半的私语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又穿过双层玻璃散发到外面的冰天雪地去。北方的大雪总是在子夜开始下,仿佛天使们漫不经心的誓言被粗心地遗失,落下来变成银妆素裹的美景,虽然美丽却虚弱不堪,稍纵即逝。

林泳的父母孤零零地在家过了两个年,第三年却迎来了连儿媳妇、未来女婿都到齐的全家大团圆,因此每天兴奋得不知所措,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累。除夕夜是在喧闹热火的气氛中度过的,林泳的妈妈在装压岁钱的红包里给方莲和周冲各装了五百块钱,而其他人只有一百。尽管事后大家都以各种方式退还了,但这表示她对两个家庭新成员的满意程度达到百分之百。

年初一早晨,早就听说林家添了两个新成员的亲戚们开始络绎不绝地上门拜年,连平时走动不多的都来了。林泳的妈妈红光满面不厌其烦地向每个登门的亲戚介绍着方莲和周冲,赢得了无数赞颂之辞:四个儿女,两个美国硕士,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生,林泳虽然在文凭上略逊一筹,却也被妈妈找出了可以炫耀之处:在深圳自己开公司,每天做上百万的生意!这无形之中比另外三人都要风光。每当妈妈这么得意忘形地吹嘘时林泳都感到无地自容,要知道妈妈把她做的小本生意后面加了两个零都不止,还“每天”!

林泳这次回来,感到爸爸和妈妈不仅从外表看上去苍老多了,对儿女的依赖也越来越明显。在林泳印象中,父母昨天还是威严专制的家长,今天却连每顿饭吃什么都要反复向他们征求意见。林烨在家里呆不住,年初三就打电话问同学郑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然后带全家去中州宾馆打保龄球。冷清清的保龄球厅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在兴致勃勃地玩。打完球又去唱卡拉OK,父母对这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玩意不知所措。林烨点了一首《敖包相会》,把话筒硬塞到爸妈手中让他们唱。他们颤巍巍只唱了一句走调的“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喂……”便你推我搡不好意思地把话筒塞回林烨的手里。

周冲是全家话最少的一个,无论是高朋满座的热闹场合,还是只有家人的日常活动,他总是随和地笑着,眼里有活儿地主动帮父母做这做那,少言寡语。初四那天林家请客,所有父系的亲戚几乎都到齐了。一大早起,妈妈就让林泳帮她打下手准备做菜的原料。方莲进来打算帮忙,被妈妈推了出去。然后周冲进来了,本来打算把他也推出去的妈妈却因为他的一个举动打消了念头--他站到正在水池前洗菜的林泳旁边,挽上袖子把林泳的手拿出来说:“水凉,我洗吧。”

这让从来没被粗线条的老伴如此疼惜过的林泳妈感动了。瞥一眼正在客厅抽着烟高声谈笑的林烨和他的爸爸,他们才不操心自己的老婆在忙着什么、累不累。

妈妈暗自庆幸:亏得当初没把他们搅散了,多难得的女婿呀!

而敏感的林泳却感觉到这几天周冲有心事。他总是在独处的时候发呆,眼神空洞。开始林泳还以为是想家,问的时候他却笑着说:“我才不像你,动不动就想家。我都离家快十年了,家里还有哥哥姐姐照顾父母,从来没有要我操心的事。”

“那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想什么呢?”林泳再问的时候,周冲就会说:“没事,我挺好的。”

林泳觉得自己不能问太多。在她心目中周冲跟她一样,都有许多过去的痛苦在不确定的时刻冒出来打扰愉快的心情。比如短暂的婚姻,比如牢狱之灾,比如阿娣。

每当想到阿娣的时候,林泳的心里都会隐隐地感到酸痛,刚与周冲相爱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阿娣在她心目中只是一段往昔的生活而已。但现在当她经历了与江正和的一段孽缘之后,突然对阿娣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嫉妒。阿娣和周冲甚至比江正和与她的关系还要亲近,因为周冲爱阿娣,一度寄予了全部的爱恋和希望。她有时甚至会想:他与阿娣之间的感情难道不比她和江正和更亲密吗?她只是把肉体出卖给江正和却没有出卖灵魂,周冲和阿娣却是灵与肉的紧密结合,除了死神的力量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尽管阿娣只是个已成过去的人物,她却越来越难以释怀。她多次追问他和阿娣之间所有的细节,在他讲述的时候观察他的表情,看他是否还为这段伤逝的感情动心。只要看到他有一点点不快和忧郁出现,她的心里就烦恼起来,主观地认定他还没有忘记阿娣,还爱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女人。她一再地向他索取他已经把那个女人忘光了的保证。

归根到底,她只是想用阿娣与周冲的爱情往事来减轻自己与江正和发生关系的罪责。她用周冲的一段过去的、根本谈不上错误的关系,与自己认识周冲后才出轨的一段错误画上等号,好卸掉一部分自己心上背负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为自己开脱。她明知这样的对照很荒唐,但当她无限夸大这种痛苦来折磨自己时,就能冲淡她对周冲的愧疚,减弱对将要失去周冲的恐惧。

这些汹涌的心事,她对任何人都无法说起。回到郑州,她见了很多昔日的同学,他们多数都结婚了,也有人生了孩子。她甚至见到了于刚,在同学聚会上他俩聊了几句。他说有了一个女朋友,也在学校教书,不过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看着线条明显圆润了的于刚,她倏忽有青春不再的慨叹。过去那些对她有莫大吸引力的东西今天她已知晓全部秘密,那些东西全都没有想象中的美好,她有上当了的感觉,就像高中时对戴眼镜的同学好奇,总是猜想着戴上那东西后看到的世界到底怎样。而当她也近视了有时要戴眼镜,才知道戴眼镜不好玩,甚至非常不适。然而当她知晓了这一秘密后近视已无法改变。

生活好像就是这样,一切只有在未知的时候才最有魅力,只有探索未知的那段时间才是最难忘的过程。一切答案揭晓之后,高潮便已黯然过去。于刚研究生毕业后仍旧留在大学。他还像过去一样,总是不停地说着要南下、要出国,事实上却一直哪里都没去。林泳在见过了于刚以后才感到自己的改变,如今她已不再容易冲动地常立大志、做计划,更多的时候是踏实地过日子,把对自己的要求维持在低标准。经历了那么多起落后,她明白高标准是不切实际的,无论是对道德品质还是对事业生活,起点低总是更容易满足,也更容易快乐。

想清楚这些她心里平静多了,很想把这些感悟告诉周冲,就像跟知心朋友聊天一样。在周冲入狱之前他还只是她的情人,令她痴迷激动;而当他回来之后,她希望他不仅是情人,更能成为她的朋友。她经常有跟他彻底倾诉的欲望,放开一切顾虑,敞开伤痕累累机关重重的心灵,跟他坦坦荡荡地生活在一起,不仅给他看自己美的那一面,也把丑陋的、破碎的那一面展示给他,她希望相爱的人如果能彻底相爱,也要彻底相知。

尽管仍旧对他知道真相之后的态度毫无信心,但她还是决定找个机会把一切坦白给他。不管结果如何、代价如何,她都想证明一下,她为之牺牲的这段爱情,是否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纯粹和彻底。

初八是林泳和周冲离开郑州回深圳的日子,爸爸和妈妈把他们送到机场,勉强微笑的脸上压抑着伤心。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这么好的女婿,把女儿交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但女婿越好,意味着女儿离他们越远了,那份空前的失落感在女儿女婿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时,充满了他们的心。

在飞机上,林泳感到一路上话都很少的周冲在她不看他的时候总在观察她,却在她看他的时候避开她的目光。他扭向窗外注视蓝天白云的目光令她不安。在她的记忆中,自从他们确定了情侣关系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他们从开始就心贴心地相爱着,只恨一天没有二十五个小时让他们相守得更多。像这样沉默的相对和微妙的回避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林泳又犹豫要不要跟他说那个石破天惊的真相了。他的沉默令她恐惧。

飞机飞到半途时进入气流,有一阵微小的颠簸。林泳趁机抓住周冲的手凑近他耳边问:“你答应了永远不离开我,还算数吗?”

周冲看着林泳的眼睛,那里面有闪烁的惊慌,他翻过手将她的手握住,说:“算数。我永远都不离开你,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问你吗?”

“不问。”

每次这样的求证都给林泳带来更踏实的信心,她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