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在南方

第二天,她去市里一家船运公司参加应聘文员的面试。坐在小巴经过深南大道时,这条半年前还在整修不停塞车的路已经彻底完工,宽阔的双十车道一望无阻地延伸,中间隔着足有一个篮球场宽的绿化隔离带,棕榈、大丽花和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花卉被组合修剪成漂亮的图案,自动洒水装置在无声地自转。路两旁造型各异的崭新建筑一座挨着一座,越接近华侨城旅游区绿意越浓,远远地望见世界之窗那五颜六色的欧风街时,车子简直像驶进了绿色的热带丛林。

林泳忽然想起刚来深圳跟于刚去市里吃面受了气后,回来的路上心里发过的誓言:一定要在这个城市站住脚,不管它是欢迎还是拒绝。

想到这里她叫司机靠边停车,下车后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林烨:“哥,我想好了,我想做那个南海家具商的代理,你帮我联系一下,让他给我些资料,我拿到资料后就去跑单,第一笔钱你帮我垫,好吗?能不能干好我都想试试。”

林烨在电话里还想劝她,她说:“哥,我想先去趟趟路,等周冲回来就有一份现成的事业给他做了。他比我精明得多,你还不放心他么?”

林烨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给你陈的电话号码,你跟他联系吧。第一批货不要订得太多,先看看他的质量和信誉再说。对了,你自己跑单先别去那些房地产公司,就去刚落成的写字楼吧。房地产商定货量大,付钱很拖的。还有签合同要注意……”

林烨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唠叨了半天,才把陈广富的电话号码告诉给林泳。

“对了,哥。”末了挂电话之前,林泳又想起一事,“哥,周冲回来后要是问起八十万我是怎么还上的,我就说是你给的钱……”

“好啦!你放心,尽管往我身上推,我会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的。”林烨说。

林泳放下电话,盯着路上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愣了一会儿,想着林烨当初陪她去西乡见第一份工作时出不了关口被迫下车,也是这样千叮咛万嘱咐的,不由得眼睛发酸。一时间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有这样一个哥哥可以依靠一辈子。

下午,林泳与陈广富联系上,跑到他那里拿了几份南海广富家具厂的空白合同和家具资料,又坐上了去市区的大巴。路上她梭巡着路边刚竣工的大厦,打算看好一个就下去推销。

她走进福华路一栋三十多层的大厦,楼房里散发着天那水和锯末的味道。她走进几个有人的房间,都是装修工人们在凌乱的环境里忙活。她问了几句,工人都瞪着茫然的眼睛摇头不应。走了几层楼,才遇到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在监工。林泳问他能不能订家具,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说:“小姐,我们只管做活,订货是上面的事。”林泳问上面是谁,他说:“装修公司啊!设计订材料都是他们的事情。是包做还是外购家具都是老板们说了算。”

林泳在三十多层的大厦几乎走了个遍,很多公司都在热火朝天地装修,但对于订家具的问题回答几乎都一样:老板做主,我们管不着。

走出大厦已经是快五点钟了,临近下班时间。林泳闷闷不乐地在仍旧炎热的阳光下边擦汗边走。她想得去找个明白人问问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个程序,于是想到了宋芙蓉。

来到宋芙蓉住处的楼下,林泳迎面看到保姆一手抱着成成一手拎着菜篮走过来,于是上前去抱过成成。成成已经认识她了,却还是有些害羞,一声不吭地在她怀里靠着,眨巴着睫毛很长的大眼睛到处看。

林泳帮保姆煮上米饭,宋芙蓉才下班回家。林泳把家具厂的资料给宋芙蓉看,宋芙蓉才看了两眼资料便抬头看林泳,脸上一副笑中带恨的表情。半天,她伸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林泳的额头:“你让我怎么说你?亏你在设计公司当了两年的会计,亏你还去新疆给周冲他们的装修公司做过账,怎么像个傻子似的?一个装修工程的流程分工你不了解吗?在设计阶段就应该由甲方确定家具的品牌,你去那些工地问有个屁用。他们只是干活的人,不是拍板的人!唉,你这样心不在焉的怎么做生意啊!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就在装修公司,我就有权向甲方建议订什么品牌的家具!我们手上现在有四个工程正在做方案,怎么都能给你拉一单十万八万的生意。”

林泳惊喜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呀?”

“珍珠都没这么真!不过我对你做生意的前景可真的不乐观,你脑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一点窍门都不会找,放着现成的经验也不去利用,唉……”

“我……这阵子是有点回不过神来。不过我保证从今天起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好好地学做生意,争取打个好基础,等周冲出来就能很快翻身了。”

“林小姐,需要我帮你恢复记忆吗?你--林泳,二十五岁,来深圳三年零七个月,曾经做过保安设备厂、建筑设计公司、装修公司的出纳、会计,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智商较高,理解能力强,不是个傻子……”

宋芙蓉抱着成成先还一本正经地说着,后来笑得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了。不明就里的成成也跟着妈妈笑得上不来气。

林泳尴尬地笑,脑子里倒真的开了一窍。是啊!这几年来她的确没有这样总结过自己,只是懵懂地朝前走着,被动地走进一个又一个漩涡,总是以刚来深圳时那种惶惑畏缩的心态面对新的环境和生活。其实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即使是在这个客居的城市也已经有了一段不能算短,也不能算不丰富的经历,她完全可以以熟练的姿态自信地去把握任何机会,并且时刻不忘从既有的经验里搜索对今天有帮助的东西。

“芙蓉姐,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林泳有些沮丧地说。

宋芙蓉收了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泳,说:“你看,我眼角都有皱纹了。虽然我比你还晚来深圳,可我觉得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

林泳的眼神从宋芙蓉眼角那一丝丝隐约的皱纹漾开去看着窗外,宋芙蓉把头垂在成成的肩膀,成成却还在咯咯地笑。

“等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我们公司跟项目主管谈一下,争取先订一单吧。等这单的本钱回来了再做第二单,别担太多风险。”过了一会儿宋芙蓉说。

“嗯好,你可要多帮我啊,我怕我不会说。”

“以后不许说怕,自信点,都当妈妈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宋芙蓉站起身拉着成成向餐桌走去,“吃饭喽!”

吃完饭,林泳跟宋芙蓉去办公室见正在加班的项目主管。林泳把家具资料给主管看时,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她把夹在资料中的出厂价格表也给人家了。还好那个主管很识相,脸带笑容地把价格表看都没看翻了过去。宋芙蓉跟主管反复说:“她是我妹妹,第一次做业务没有经验。随便照顾她一点生意就行啦,产品质量和信誉是没问题的,出问题找我。”主管见宋芙蓉如此热切的态度,也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好吧,我们这有个工程是做一个公司一层楼一共240张600×1200电脑桌、240张标准电脑椅、高1200办公隔断屏风,你大概能给到什么价呢?”

林泳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谈到价格。宋芙蓉对她使了个眼色,她赶紧对主管说:“请稍等一下。”然后拿了价格表走到一边去,找到那几种规格产品的出厂价拿计算器算了一会儿,加上百分之三十的利润,然后走过去把总额报给主管。主管立刻说:“好吧,我跟甲方商量一下,如果没意外的话明天请你过来签合同。”

宋芙蓉在一边笑着说:“OK,明天请你吃饭。你接着干活吧,不耽误你时间了。”

林泳跟着宋芙蓉往外走,心里欣喜地不住盘算,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痛快就做成了第一单生意。宋芙蓉进了电梯后却瞪着眼睛责怪她:“你的报价怎么那么低,不是说现在深圳市场上都比你这价格高一倍吗?”

“那我总不能真加一倍吧?”林泳瞠目结舌。

“怎么不能。这是跟熟人做,你没看他根本不计较价格高低吗?以后你再想遇到这么好的事不容易了,错失良机啊!”宋芙蓉一脸的惋惜。

“啊?!”林泳回想了一下那主管的态度,也不由得痛悔起来。

“算了,第一次做就当交学费了。大小姐,做生意要机灵啊!要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不要呆头呆脑总是进不了状态啊!”宋芙蓉无可奈何地说,“还有,那些出厂价你要找时间把它们全背下来,不要临到谈的时候再去看,这样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以后要做到问到任何产品的单价,你都能马上把利润加好脱口而出,说得就跟出厂价一样便宜。要让客户相信你的产品是最好最便宜的,如果订货数量大,还要给对方采购人员点回扣,但给了回扣你还要有赚头……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回头我慢慢告诉你吧。”

林泳听得入神,要求宋芙蓉等会再说,回到住处让她拿支笔记下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林泳觉得宋芙蓉很懂推销。

“我大学时勤工俭学,在北京帮一个公司推销计算器。唉,那东西最难推销了,基本上90%的结果都是被人家推出来。跟你说的这些经验都是专业推销员传授的,我自己也没怎么用过,还没做过一单大到能给人家回扣的生意呢!不过那段时间很难忘,知道吗,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易军的。”宋芙蓉的眼睛忽然亮了,脸上漾起一波一波的笑意。

她们走在晚上十点的华强北路,在满街明亮的灯火和穿梭的人流的顶上,是深蓝色高远不可测的天空,浮云后偶尔有星光闪烁。

“有一天晚上,九点多,他愣头愣脑冲进我宿舍,只有我一个人在,他问我:‘你是推销计算器的吗?’他表情特严肃,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校方派来警告我不准在校园内卖东西的呢。他见我不吭声接着说:‘我要买一个带开立方根的工程专用计算器,有急用。’我找出一个给他,本来价格是二百三十块钱,看他呆头呆脑又着急,干脆讹他一把跟他要三百三十。他拿到手二话不说付钱就走了。可是第二天他在食堂却拉住我当众大吵,说同学告诉他最多值二百五十块,让我退还八十块钱。”

“那你怎么说?退给他了吗?”林泳被他们的精彩初识吸引住了。

“钱收到口袋还想让我掏出来?我问他:昨天你是不是有急用?他说:是。我说急用就三百三十。他说凭什么那么贵。我说去商店买便宜,你怎么不去?他说商店关门了。我说这不结了,夜间买药还加钱呢,夜间打车也另外有价,计算器这东西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吗?尤其是开立方根的,你白天去商店还未见得买到呢。他被我的振振有词说得有些愣怔,趁他没反应过来我就溜啦!

“过了几天他又在校园遇到我,还跟我说:不对呀,多收也没收那么多的!我说前几天在食堂你怎么不说这话,今天要退也退不了了,折旧也够八十啦!他又瞠目结舌了,哈哈!”

林泳也大笑。想着宋芙蓉当年一定跟黄蓉一样古灵精怪,把直来直去的易军给迷倒了。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恋爱了,这一下子就是八年。”

“八年?!”林泳被吓了一跳。“你们都认识那么久了吗?”

“是啊,这样跟你说我都吃惊,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

“真羡慕你,有好多回忆可以在分别以后享受。我和周冲这辈子可能注定只有那么一点点了……”走到住处的楼下,林泳伤感地说。

“别这么说,你要有信心。正像你说过的那样,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会因此而不爱你。有时候人不是因为有饭吃有屋睡而生存的,而是因为有信心。为了这份爱情你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我想上帝都会为你这份诚意感动,放心吧。”宋芙蓉的手抚摸着林泳瘦削的肩膀,不禁微微地心痛。事实上她还没有见到过比林泳更痴情的女子,肯为爱情做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牺牲,自问自己都做不到。

林泳签下了第一份合同后,垫款提货,带着工人组装,直忙活了半个多月才收到第一张支票。接下来的两个月,宋芙蓉、方巧眉又介绍了几个项目给她。她跟以前在飞天公司打过工的人联系,他们也给她介绍了一些客户,渐渐地这生意就算做起来了。

十月初林烨的工程也做完了,拿到了一笔钱,帮林泳注册了一家公司,跟陈广富正式签订了长期代理的合同。

十月底林泳在红岭路租了一个写字间做办公室,花三万元买了一辆旧五十铃小货车运货。她跟陈广富交涉了几次,终于争取到福田那间仓库还是由陈出钱租,而两个工人的工资由林泳付。林泳觉得他俩要价太高,便自己又雇了两个人,一次性付给那两个熟练工人每人一千元,让他们教会这两个新人拼装家具,然后把他俩打发回了南海。

在工商局注册公司名称时,林泳想取名叫“海钺公司”。林烨却告诫她:“你不去努力忘记那个孩子,今后会很痛苦。还是忘了吧,也许你很快就会有真正属于你的孩子,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但林泳悲观地感到她这辈子是无法忘记海钺了。人生有些记忆可以轻易忘记,有些却想忘也忘不了。

她被越来越巨大的思念日复一日地折磨。每天夜里,不知来自何处的空虚感总会准时来袭击她,那种空虚像是力量的黑洞,使她无力摆脱。她在床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跟正在将她撕为两半的力量搏斗,她不由自主地叫着那虚空中唯一把握得住的名字:“海钺……海钺……”那名字给她带来怀抱中暂时的充实,但就像毒瘾一样,暂时的满足之后更大的空虚袭来,再次将她攫住,开始又一个循环。

她不知何时起开始害怕黑夜。宁愿白天更忙碌和劳累,在烈日下奔波,也不希望黑夜过早来临,让她再去面对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痛苦。

她为自己的公司取名叫“新宁”,希望心灵从此得到更多的安宁。

但那仅仅是一个希望罢了。

十二月十五日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林泳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坐在电话旁等待。这天周冲出狱,他们在信里约好,他会给她打电话,然后买机票回深圳。

林泳坐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太阳逐渐升高,上班时间的喧闹过去后,外面一片宁静。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叶间啁啾,比夏天更蓝的天上偶尔飘过丝缕白云。她忽然想起有几件周冲的内衣还没洗,打开衣柜却发现所有的内衣外衣都已经洗过晾晒过整齐地叠好了。她又想起给周冲买的新拖鞋、新睡衣、牙膏牙刷还没有摆放好,于是赶紧去从购物袋里拿出来放在该放的地方。

她又擦了一遍窗玻璃和卫生间的镜子。

她又洗了一遍厨房的橱具和碗筷。

她又去冰箱看看周冲爱吃的酸梅雪糕是否买了。

她又检查了一遍电话的插座是否连接完好。

中午刚过,她忽然想起车子好像油不满,但又怕出去加油时错过周冲的电话,于是心里盘算着去机场的路上一定要记得在第一个加油站停车。

太阳好像斜一点了,她心慌起来,开始后悔不该不去新疆亲自接他出来。

窗外楼下有几个带着孩子的老太太在大声地谈话,讲着她听不懂的客家方言。

她觉得这种等待的心情似曾相识--不,是多次经历了。

她的记忆像是一件因为太珍爱而抚摸多次的珠宝,表面已经斑驳圆滑,花色不可挽回地褪去。她恍惚预感到,等待--是她命运里的一个关键词。

她等来了幸福,也等来了不幸;等来了收获,也等来了失去。在这些等待中,她总是被动地迎接着悲喜,主动努力显得微乎其微。今天,在晴好的午后听着清风拂过紫荆树细密枝条发出的哨音,她慢慢地想:如果从今天开始我仍旧等待,却不再被那么多忐忑的期待和欲望左右,像秋天的落叶等待被风与水飘载的命运在不确定的时刻到来,怀着宁静的感谢观赏天高水清的风景,是不是会更快乐一些?

在这样的念头出现后她悟到:其实快乐与痛苦只是当时的感受而已,经过时间的洗涤后,也许真正的结果与当时的感受意义迥异。感受的快乐未必幸福,感受的痛苦也未必不幸。

她归根结底还是风与水飘载的一片落叶,只能选择感受,不能选择命运。

这样想着,她焦灼的心逐渐清凉下来,歪在枕头上朦胧睡去。睡梦中穿着红色肚兜的海钺又蹒跚着向她走来,张着小手向她笑。她惊慌地迎上去,两手稳稳地抱住他的腰,那细嫩绵软的质感令她欣喜。她想:我抓住他了!我抓住他了!她的手在那腰上又抓实了一点,感觉更加真实细腻--这一定不是梦了!她两手紧紧地握住那壮实的小腰再不肯松开。

电话铃声突然就响起来了,将她惊醒。

她双手紧紧抓住那感觉醒来,却仍在愣怔的片刻后发现双手是空的。

她扑向电话抓起听筒,听筒里没有立刻响起说话的声音,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小泳,我……”是周冲那熟悉的低沉柔润的声音。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这时间还能买到机票吗?要住一夜,你去哪里住啊?”林泳急得要哭了,不等周冲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刚才睡着前关于宁静地等待的想法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心脏此时跳成了一个点儿。

“我……已经在深圳黄田机场了。”周冲在电话里似乎在调皮地窃笑。

“……你要气死我啊!”林泳的心骤然一松,眼泪差点掉出来。

“我俩没边境证,进不去关啊!宋芙蓉说她同事有朋友能带进去,她正在赶来。你在家等着我吧,一个小时内我就到了。”

“不,我马上去机场!等我!”

林泳挂了电话,风风火火地穿上鞋拿起车钥匙冲下楼去。

奔驰在去机场的路上她早把加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上昨晚她早就把油加满了。

进机场的车大排长龙,林泳不耐烦地拍着车喇叭。排在她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一路被她的烦躁吓得好不容易排到了位置,也不敢跟要车的客人花时间讨价还价,拉上人一溜烟跑了,好给林泳让出位置。

林泳老远就看到周冲和易军、宋芙蓉站在机场门口,周冲穿一件栗色短风衣、旧牛仔裤、旅游鞋。头发比刚入狱时稍长了点,脸仍旧那么清瘦苍白,身材却仿佛健壮了许多。她兴奋地没等车停好就打开了门。

“上来吧,这里不能停车。”看着周冲一脸惊讶,站在车门口迟迟打量着她忘了上车,林泳竟不好意思起来,假装风风火火地嚷嚷。

易军和宋芙蓉坐到了车后座。易军也瘦了,以前黝黑的脸白了许多。坐上车他笑着跟林泳说:“行啊你!长本事了,连开车都学会了,不像芙蓉,除了生孩子什么新本事都没学!”

宋芙蓉啪地打了一下易军的手背,顺势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生孩子是人人都能学会的么?你生一个我看看?”

周冲仍旧站在车下看着林泳笑,并不上来。林泳只好跳下车去,绕到他站的一边接他手中的旅行袋,却被他一把揽到胸前紧紧地抱在怀里。

久违的熟悉的气息又将林泳突然淹没。一切旧日的回忆蓦地如倒放的镜头迅速清晰地回到她的脑海。覆水收回破裂的杯中,碎片重新拼接成完整的杯子,杯子仍旧晶莹剔透、完整无痕。一切如从前一样仿佛丝毫没有改变。

他的声音、他的心跳在她的周围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占领了原先那空白虚弱的世界。

此刻她觉得只要依赖这个世界的主宰就够了。

后面排队的车喇叭声响成了一片,机场保安满脸不悦地快步向他们走来。他俩赶紧分开,跳上车把车开走。

一路上,周冲易军不时讶异地议论着沿途景观的变化。两年前这条高速公路两边全是荒山,而今却不时掠过一片片漂亮的厂房和一块块高大时髦的广告牌。

“高尔夫球场!”周冲像个孩子一样指点着窗外惊叫。

“这就叫了?进了南头你才知变化有多大。”林泳看着前方对周冲说。

“对了,我同事给他老乡打了电话,进关的时候只要跟把关的武警提庄大队长就行了,今天他是值班领导。”宋芙蓉对林泳说。

易军看了看宋芙蓉又看了看林泳,伸手过来捅捅周冲的后背:“哎,我怎么觉得这两个女人现在成精了。现在什么世界?咱俩是不是可以退休在家抱孩子做饭了?”

周冲笑起来,转过脸盯着林泳开车的姿势。

“可以呀!不过我的工资养你成点问题,只能每天吃白菜豆腐。林泳养周冲是没问题的,她现在做一单生意就能赚我两个月的工资。”

“真的呀?”周冲越发惊讶地叫。

“你别听她乱说了,上个星期我还做砸了一单呢。那两个新工人是笨蛋,拼接错了组件,弄坏了十几件家具,唉!害我那一单白做了。”

“我们林泳现在真的学会做生意了?”周冲不敢相信似的转身趴在靠背上向宋芙蓉确证。

“学是学会了,不过你再晚一个月回来,她也就赔得差不多了!”宋芙蓉含笑揶揄林泳。上个星期林泳把两个月来的业绩跟宋芙蓉说了一下,愁眉苦脸地告诉她:因为资金周转得慢,虽然每单都赚点,但只能勉强维持周转资金,没有闲钱。

“我只是奇怪她怎么会有兴趣做这个的,做好做坏倒是其次。”周冲饶有兴味地仍旧去看林泳。

“你们别笑我了好不好?我是为周冲打算的,等他回来了有个现成的生意,我自己没多大兴趣。”林泳被三个人盯得脸直发烧。

“好,我帮你一起做,不过我还是更想做设计。办公家具有什么意思,始终是小打小闹。”周冲笑着说完,又转头去望窗外的景色。

听了这话,林泳心中浮出一点失望。

“林泳就做下去吧,我看她挺像回事的,起码诚实善良,比宋芙蓉强。宋芙蓉做生意,那简直是强盗啊!比剪径的强人都狠!”易军大笑着在后座说。

对那段历史都略有所闻的周冲和林泳也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五十铃货车在宽阔平整的高速公路上顺畅地行驶,一侧是绿意葱茏的红土山坡,另一侧是淡蓝与火红交织的开阔无遮挡的黄昏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