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在南方

五月底出现在宋芙蓉面前的林泳,是个有着一张白胖的圆脸、腰身粗壮的女人,宋芙蓉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她记忆中的林泳仍是一年前那个苍白瘦弱学生气十足的女孩,瓜子脸上的笑容带着拘谨、飘忽。而现在那发胖的身材则更像个妇人,圆脸上的笑容诚恳朴实,除了一双眼睛里仍可看到从前的影子外,如果在人群中相遇,宋芙蓉肯定会毫无感觉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预料到林泳生孩子之后身材会改变,但没想到变化这么大,这陌生的形象令她心里蓦地感到悲凉,抱住林泳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别担心,才一个月嘛。三个月后我保证你看到一个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林泳。”林泳这样对宋芙蓉也对自己说。

宋芙蓉带林泳回她家。刚进门,一个大眼睛、大脑袋的男孩就大叫着“妈妈”蹒跚着扑上来。林泳惊讶地看着成成,他简直就是易军的翻版。绷得紧紧的嘴巴、看陌生人时警惕的眼神、严肃不爱笑都像极了易军。宋芙蓉摇摇头笑着说:“没办法,就是像,天天跟他在一起没一点像我,打出生就没见过他爸爸却没一处不像!”林泳蹲下身看着成成的小脸,海钺那双同样乌黑晶莹的眼睛却出现在她脑海里,令她有一霎心痛。

“你生的是男孩女孩?”

“男孩。我去香港生的,生完就留在那边了。”

“真的一点也不留恋吗?”

林泳垂下眼睑:“说不留恋是假的,但毕竟我不能要他。”

宋芙蓉想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宋芙蓉租的是三十多平米的两房,保姆和孩子住一间,林泳和宋芙蓉一起睡在双人床上。

“等我恢复一下再回竹溪小区去住,否则见到方巧眉她会看出来的。”

宋芙蓉点点头:“住我这里没问题,叫保姆给你做点好吃的补充营养。”

“我不需要营养,正相反我的营养太多了,要把它们从身上赶走呢。”

果然从第一餐起林泳就开始减肥了,她一顿饭只吃一点蔬菜,饭和肉类一概不吃,吃完饭坐也不坐就跟着保姆一起收拾,晚上睡觉前还去附近的中学操场上慢跑二十分钟。她这样做着减肥努力的时候透着一股狠劲。

“你这样减肥未免太猛了吧?当心搞坏身体!”宋芙蓉看她这样过了几天,不由得担心起来。林泳不说话只笑了笑。每天睡觉前拿出一盒从香港带回来的进口去皱霜在肚皮上涂抹。

星期天休息的时候,林泳让宋芙蓉陪她去招商银行取钱,说是该向那些人还钱了。

她填好了取款单递进银行窗口时,出纳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敲了会儿键盘,却把单推出来说:“小姐,你卡上人民币余额为零。”

“什么?”林泳顿时从头凉到脚,身体晃了晃差点站不住。

“怎么可能呢?我五个月前刚存进去八十万啊!”

“小姐,那是港币,不是人民币。”出纳小姐在玻璃窗里耐心地解释道。

“啊,我存进去的是港币吗?为什么你们当时不提醒我?”林泳听说里面有钱,便松了一口气,但仍旧诧异万分。

“小姐,对不起,一卡通在开通的时候就自动为您设置各种货币通存服务,存其他货币跟存人民币手续是完全一样的--您存支票的时候没注意到是港币吗?”清秀的女出纳员在眼镜后面带着笑意看林泳。

“我……我还真的没看……那我现在想要人民币,怎么办哪?”

“今天的兑换率是1∶1.15,如果您要人民币我可以马上兑换给您,八十万港币换成九十二万人民币。”

林泳呆住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她想了想,走到外面去打江正和的大哥大。江正和很快接了电话,林泳说要把港币和人民币差价的部分还给他,他说不必了,当初他跟安青谈的时候一直以为是港币,既然已经付了就算了吧,多出来的钱算做给林泳生产后补充营养的费用。林泳说那怎么行,还是要还给你。江正和执意不要,很快挂了电话。

凭空多出十二万,林泳心里很堵得慌,那种被施舍、被怜悯,甚至被歧视的屈辱感觉更加剧了。虽然在她的心目中这场交易是对等的,她以为自己还保有完整的尊严,但也许在江正和的眼中,她一直只是个出卖身体的女人。他是个有钱人,这八十万港币也许还不够他几个月的用度,但却买到了享用一个女人身体长达一年的权利,还买到了无比珍贵的儿子。即使他向她求婚,也不过是为儿子找一个更尽责的长期保姆而已。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这点小钱,在林泳这边却比他还大,它能免除周冲的牢狱之苦、改变林泳的一生,是林泳奔走呼号、求告无门,最后不得不出卖身体才能换到的东西。这样的交易,如何对等。这样的人与人,如何平等。林泳想着刚才江正和不耐烦地挂断电话的举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回银行,对出纳员说:“小姐,请你把八十万港币全都兑换成人民币,我要现金,马上带走。”

钱提出来以后,银行派了一个保安护送林泳和宋芙蓉回到不远的住处。

下午林泳打通了王建洋的电话,请他来取钱。

在略显清净的麦当劳里,王建洋把手伸进黑色塑料袋,久久地盲点着那些钱,直到确认了的确是五十万为止。“林小姐,你拖了多半年才还,是不是该加一半的利息?”王建洋仍是那副居高临下、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口气。

林泳却早不是一年半以前那个惶恐无助的林泳了,她平静地说:“我只有这么多,再要没有了。”王建洋躲在墨镜后面的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口气便狠了起来:“我们这行有规矩,以后我的兄弟找你麻烦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好啊,我奉陪。不过,一人留个退身步,以后还好见面。你当初借钱给我救了我的急,不管利息多高,我都感激你。人和人之间的感激和信任是钱买不到的,但钱却能把人逼上绝路。你可以用钱救我,也可以再用这钱把我逼死,这两种选择都在你一念之间。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怕了,我替别人生孩子挣来还你的钱,是为了救我男朋友的命,将来和他结婚--很可笑是不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要真砍我一只手一只脚,就顺便毁了我的容,我每天坐在天桥上乞讨过日子倒也无牵无挂。你干脆要了我的命,火化买骨灰盒的钱我现在就可以付给你。”林泳不慌不忙地说。

王建洋被震慑住了,面前的女人那一脸的无所谓是他放高利贷这么多年来没见到过的表情。他掂量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末了把手上的黑色塑料袋一卷,说:“算了,你也不容易,我不难为你。”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借据,拍在桌上,起身离去。

林泳拿过那张十七个月前自己签下的借据看了看,那稚嫩仓皇的签名还没有变色。她慢慢地将它撕碎,然后摁在烟灰缸里,用桌上王建洋遗留下的打火机点燃,眼看着它们烧成萎缩的黑色灰烬。

在漫长的黑暗彷徨日子里,林泳的脑海里经常出现燃烧的画面。星星之火,熊熊大火,火焰如同另一种性质的水一样,洗净污垢。但它洗得更彻底,更决绝。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泳一边减肥,一边用飞天公司那些人留下的联络方式与他们联系上,按照欠付期间的利息算好,把钱送到他们手上。跟还王建洋的钱不同的是,这些人的利息她是严格算到还钱的当天。

那些人有的还在设计院画图,有的去了房地产公司当监理,有的改行做了其他工作。他们见到林泳无一例外地吃惊,当初林泳写下欠条的时候他们已经认为这钱根本就不会拿到了,没想到有一天林泳会亲自带了钱送上门。歉疚写在每个人脸上,甚至有人推辞不收。林泳对他们说:“这钱你一定要收,否则就白费了我的一片苦心。”

这句话表面上看是诚恳的客套话,但对林泳来说出自内心。

撕碎最后一张欠条,天高云淡,气爽风清。

林泳走在红荔路边浓密的荔枝树阴里,呼吸着夹杂了红色果实的绿阴发出的清香气息。“我仍旧是从前的我了。”她欣喜地想。因为多日节食而虚弱乏力的身体在突然摆脱了重压的欣喜中感到虚弱,她不得不坐在路边树下的长椅上歇息一会儿。

越过夏日午后耀眼的阳光,可以看到马路对面树阴下一排排婚纱影楼、时装精品店。透过落地橱窗她看到影楼里有年轻男女在化妆、穿婚纱,彼此看着对方的脸不知所措地微笑。时装店里结伴的女孩子们对镜试穿衣服,互相评点议论,拉扯着彼此的裙裾。

林泳抚摸着自己的肩膀,那里正在从浑圆逐渐恢复瘦削。她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从前那个长发飘飘的轻盈女孩--两个月来她减掉了八公斤,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一年前的体重,但圆脸和臃肿的腰身已经清减,目光向下看时能顺利地看到脚尖而不是肚子了。她终于可以再次自由地呼吸、行走在稠密的人群中,自信地接受迎面而来的注视,对人群和街道的畏惧感也已消失,她热爱人群,热爱街道,热爱这个热闹的城市。双脚再次踏到深南路的花岗岩人行道上时,那坚实得不容置疑的感觉令她沉醉,她又有了在品牌店里试穿一件又一件漂亮衣裙的欲望。尽管那些衣服的价格仍然令她咋舌,但售货小姐总会讨好地说:“小姐,你这样的身材穿这件衣服最合适了!把它卖给别人实在可惜。”

她需要这种夸张的欣赏,需要从人群中索取证明来证实她仍是从前那个优雅的、美丽的,尽管平凡却决不低俗的女孩。她渴望回到“女孩”,远离“女人”和“母亲”的身份。

她一再深深地呼吸着荔枝树下那饱含着亚热带繁复庞杂味道的空气,这个城市在此刻显得如此层次分明、明暗交错,有妩媚含蓄之美。林泳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见识过它各种形态,压抑、空旷、匆忙、浅薄、凌乱、奢华,终于在这个下午,它在她面前展现出生机勃勃的美态。

林泳歇息了一会儿,过马路坐上去蛇口的小巴。

方巧眉见到林泳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上下端详了一会儿,她说:“你怎么消失了一年?怎么呼也不复机还以为你去了外地。你看上去……”她停顿了片刻再次打量。“漂亮多了。”她接着说。

过了两天,林泳等住在里面的两个女孩搬走后回到了一年前她住的房子。

经过了一年的烟熏火燎之后,这房子更陈旧了,掺杂进陌生人的气息和痕迹。林泳打开一直锁着的衣柜,有浓烈的樟脑球和干燥剂的味道扑出来--周冲的衣服都放在上面,她的衣服整齐地叠在下面,仿佛两个相爱的人一直沉默地相依,从来没有改变。

林泳找出周冲从前用的床罩铺在床上,那上面只散发着樟脑球的味道。林泳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紫荆树和夹竹桃茂密的树冠,忽然觉得十七个月太长了,脑海里周冲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她惶恐地回忆着,怎么越想用力记住的东西越是容易忘记。她跳下床找出所有周冲的来信,他的梳子他的衬衫,他曾穿过的衣服。她把这些摊在床上,慢慢回想周冲,却还是像清晨回忆昨夜的梦境,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细节和片段。

林泳痛苦地栽倒在凌乱的床上。她的乳房仍旧会不时地胀痛,腹部空虚的感觉如泄了气的球一般使她萎靡忧郁。每当她蜷起腿就仿佛感觉到两个月前那个曾经在她身体里蠕动过的婴儿,他与她同呼吸共命运,他的心跳只有她能感觉得到,她甚至能在静夜听到他在体内的呢喃,像是月光下的潮水,轻轻地来,渐渐地去,温柔而绵长。

“海钺……”她在散发着樟脑球气息的床上试着叫出他的名字,在这两个字说出口之后,那清晰的形象立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向她伸出手臂。“海钺……”他明亮的眼睛和晶莹的肌肤充满了她的记忆,此刻,他是饱满的、真实的,而周冲在他的身后远远地退成了一个过去。

“怎么会这样呢?”她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痛苦地低鸣。双臂一次次产生环抱婴儿的幻觉,海钺娇小绵软的身体散发着奶香,在她怀里蠕动。他张开红润的唇嬉笑。“哦……”他发出稚嫩干净的单音节。小手在空中一张一合,短胖的小腿用力地蹬。

她出了一身大汗,感觉快要虚脱了。

林泳又开始出去找工作。这已经是她来深圳后第四次找工作了。

此时的深圳正处在香港回归前的兴奋中。很多工程都在建设,突飞猛进地奋战,旧建筑依次被重新装饰、翻新,每天都有造型新颖的新建筑宣布封顶。人才市场被迁到笋岗路,林泳经过大剧院门前时赫然发现,几天前还被架子和防尘网包裹着的一片工地已经焕然一新,几座崭新的建筑围绕着地王大厦,构成了高楼林立的新市中心。

其实不管是九七还是以往,深圳的发展一直保持着高速度,好像有源源不绝的活力。林泳想,除了这个城市,中国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住在其中的人们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新的刺激、新的改变?梦想总是新鲜地在高高的地方悬挂着,让人们为之奋斗。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很累,却总在短暂的歇息之后又鼓足干劲继续去冲杀。这里很难产生哲学家、学者和诗人,有时间冥思苦想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有人把它比做东方的纽约、拉斯维加斯。这里流传着许多一夜暴富的传奇,每天也有人从腰缠万贯跌到一无所有。在这里每个人的理想有机会实现,然后他就像西绪福斯一样,从此进入无休止的欲望循环。

为房地产公司做装修的林烨给林泳打电话,询问她跟以前打工的深龙厂还有没有联系。林泳说这一年没有,不过那些同事要联系还是能联系上的。林烨说深龙厂生产的防火门现在已经是著名的品牌,他最近做一个工程需要优质防火门,跟深龙厂的业务员洽谈价钱却总也降不下来。他想让林泳找找厂里的关系,看看价格能不能降下来。

于是林泳抽时间回了趟深龙厂。

大门还是那座大门,里面的厂区却全变了,变得让林泳根本找不到原来的痕迹。

走进厂门,一条笔直的花岗岩大路通向楼房林立的厂区,中间是一座浅灰色气派的五层办公楼,后面几栋厂房像机翼一样排开,越过厂房隐约可以看到树墙隔开的宿舍区。

上班时间厂区里静悄悄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有机器轰鸣噪音四起。林泳走在这一片静谧中有些不知所措,远远地看到马姐向她走来--在进厂门时她被已经不认识了的保安拦挡,便在门卫给财务部的马姐打了个电话。

“林--泳!”马姐亲热地走上来抱了林泳一下。她又胖了些,气色很好,白皙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粉红。

她带林泳去了财务部,林泳看到这里除了邓颖、冯月和马姐以外,全都是不认识的新人,连她走时刚来的小宋也不在了。“这两年人来来去去换得频繁,我都来不及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马姐给林泳倒了杯水,“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却老了。”马姐感叹道。

“哪里啊,你多幸福。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林泳记得在前年考助理会计师时见到马姐时她正怀着孕,是跟再婚的丈夫的孩子。“男孩,我有生男孩的命,两个都是。现在的老公又带来个女儿,我儿女双全了。”马姐很知足,总是为到手的点滴幸福而喜悦不已,令林泳每次看到她都由衷地羡慕。

闲聊了几句后林泳把要办的事说给马姐,马姐马上拿起电话拨到市场部询问。放下电话后她对林泳说:“你自己过去谈吧。业务员在外面谈的价钱多少都有些水分,但能不能谈下来要看你了。现在市场部的经理是原来保险柜分厂的厂长游昆。”

林泳找到市场部,游昆还认得她,对她十分客气。可当林泳把林烨跟业务员谈的价钱告诉游昆,问在厂家直接订能不能更优惠时,游昆却摇头:“现在业务员在外面谈的都是统一价格,大概就是这样,降不下去了。我们的防火门供不应求,两千个以上稍有优惠,一千个以下的小订单现在已经不接了。你哥才订一千二百个,实在给不了优惠价啊!”

“现在我们的产品这么好做吗?”林泳见他把话封了口,无奈只好放弃。

“那当然了。今年深圳房地产业复苏,国家批了多少个大项目!股票上涨,人们手里又有钱了,而且七月马上到了,香港就要回归,你看吧,房地产市场又要出现高潮了!甭说我们这名牌,就是其他牌子都有好生意做。”游昆得意洋洋地说。

“叫你哥直接来厂里找我签合同吧,那样供货期能短点,要不得等上好一阵子呢!”送林泳出办公室时,游昆见林泳没谈下价格有点怏怏的样子,只好抱歉地说。

林泳离开深龙厂给林烨打电话说明情况。林烨说看样子这价格已到底线,没关系,只要供货及时就不错了。

“哥,房地产市场又复苏了是吗?”林泳问林烨。

“目前看来是这样,不过也许只是九七前的泡沫。房地产业没有前几年那样好赚了,但一些周边产品还是很有前途。明天我去深龙厂签合同,顺便要见一个南海的办公家具生产商,他正在深圳地区找代理。我看看他的货,如果真有得做的话没准就去做。”

“我跟你一起去。”林泳说。

第二天,林泳跟林烨在一个茶馆见到了陈广富。陈是个四十来岁的黑瘦矮个广东人,阔鼻大嘴,说话声音大,抽万宝路。他说他的家具厂在南海是第三大家具厂,生产的家具质量好,价格却只有现在深圳市面的一半。林烨问他怎么能把成本控制得这么低,他眨眨眼带些神秘和得意,却不肯说明白。“技术啦!我弟弟在日本学了一年拼装家具工艺,他是我的技术总监。我们南海是全广东办公家具厂商最集中的地方,全省全国都去我们那里订货。不过就是难打进深圳市场,这里百分之八十被进口家具占据了,剩下的是当地一些小作坊的产品,质量差得要命,价格还不便宜。我去年就想来这边经销,但是条件不成熟。今年我发现很多深圳的客户都到南海去订货了,就又动了来这边找经销商的念头。”

林烨听陈广富介绍完起身跟他去看货。陈广富开了一辆标致,带他们来到福田区一个出租仓库区,那里他有大约三百平方米的堆货处,堆了几千个箱子,两个工人坐在一旁喝功夫茶。陈广富叫他们搬下两箱来打开,都是规格形状不等的三聚板、防火板材质的家具组装部件,两个工人三拼两接,不到十分钟就拼出一张电脑桌。陈广富又叫工人找出文件柜、椅子的组件,也很快拼装出来。陈广富指着那个造型简洁的电脑桌说:“这张桌我批发价四十五元,你卖五十都赚。”

林烨和林泳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不约而同为这个价格吃惊。

“同样的桌子在深圳,起码要卖到九十元以上,不信你们问去。”这个刚才在茶馆里看上去还谦逊土气的广东土著,一旦站到他的产品面前顿时显得自信骄傲。

“这东西,”林烨上去用胳膊使劲压了压桌面,“结实吗?我看着怎么这么单薄?”

陈广富二话不说立刻招手叫那两个工人过来:“你俩,站上去。”

两个工人听话地爬上去站好。陈广富猫腰叫林烨凑近看:“你看桌面有没有变形?甭说他俩这三百来斤了,测试通过了五百斤呢。不过说实话,这种板材耐压期限也就是两年,过了两年后因为温湿度频繁转换就会逐渐变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45块钱你还想买用一辈子的家具?更何况是办公家具,那些公司买家具的人都是图外形漂亮,哪还在乎两年后啥样子。那时候即使家具不变形他都要换掉再买一批新的咧!”

林泳在仓库里转悠着,看各个货箱上面贴着的名称以及墙上挂着的组装程序图。林烨跟陈广富打听做代理商的条件,陈说首批货款要代理商垫付,签订至少两年的代理合同,办公地点和费用自理。

最后林烨跟陈广富说给他三天考虑时间,他要研究一下可行性。

跟陈广富分手后,林烨问林泳:“你觉得这个生意可做吗?”

林泳说:“我看可以,批发价真那么低的话,能赚好多呢。”

林烨说:“我再去跑几个家具市场考察一下,看看现在深圳办公家具是个什么行情。”

接下来的一下午,林烨和林泳跑了深南大道和八卦岭的几处大家具城,果然如陈广富所说,那些办公家具多数都质量差、价格高、造型陈旧。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马上在本地提货,要多少有多少。

“我觉得做是可以做,但我现在手上的工程脱不开身,没时间去找单啊!”林烨踌躇着对林泳说。

“要不我试试?”林泳思量着说,“反正我现在也在找工作,找到个工作也无非是一天八小时给人打工,一个月赚两三千块钱而已。手里还有十二万块钱,如果能做点自己的事,会不会比打工更有前途?”

“你算了吧!我觉得你不是做生意那材料。”林烨直摇头,“你不善交际,单纯轻信。跟商人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都有七窍玲珑心,一不小心就被他们骗个倾家荡产。咱还是别冒这个险了,你刚处境好点,我不想让你再……”

林泳不再说了,跟林烨吃了顿饭,送他上了回广州的大巴。

回到家,林泳看到楼下信箱里静静地躺着周冲的信,心里顿时一甜,边走边拆信,看着信开门进房间换鞋。��泳:

最近还好吗?深圳天气热,你要当心别中暑。晚上睡觉别吹风扇,当心着凉。我这几天夜里都睡不踏实,一遍一遍梦见回到家里,有时候你在家,有时候你不在。醒来就胡思乱想是不是你生病了。上一封来信你写的字很少而且字迹潦草,感觉你是在身体不舒服的状态下写的,叫我担心到现在。不知道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头发还是那么长吗?你……唉,不能再想了,越想日子越难挨。这十八个月来我全靠麻木不仁得过且过才混得下来,只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想一下。如果放任自己去想你,我想我可能已经绝食而死了……在这种没有自由的地方人如果感情太丰富的话,会过得很难受……

亲爱的,等我,我就快回到你身边了。我们从此永远在一起,一分钟也不分开。

林泳看完信哧哧地笑了一会儿,眼泪又不知不觉地爬了下来。她站到窗边望着一轮光洁无瑕的月亮,想:明天是个晴天,可以把被子床单都拿出去晾晒一下了,散一散樟脑的味道,换上阳光的味道。

林泳又读了两遍周冲的信,把那信纸放在枕头边睡着了。她梦到周冲回到家,坐在她身边絮絮地说着什么。她想翻身却动弹不得,浑身僵硬不听使唤。当她好不容易转过身去面对周冲时,周冲却又绕到了另外一边,她始终没有看到他,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