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泳还没有回过神,第二天早上林烨就呼她了。在电话里他用一贯的大咧咧语气说:“小泳!我已经在深圳了,住在上海宾馆--上海宾馆你知道吧?就人才市场再往回走两站地那里。快点过来啊!我专门来看你的,时间紧迫你请假也得来!咱俩有两年多没见啦!”
林泳挂了电话颓然坐在沙发上发呆。正要去上班的江正和见她脸色很难看,连忙问是不是不舒服。林泳暗自咬了咬牙,反正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便抬头对江正和说:“我要去上海宾馆,请你送我一程好吗?”江正和又打量了她一下,点点头。
林泳回到起居室换下了吊带牛仔裤,穿上一条蓝白格子的孕妇裙。照了照镜子,还好,今天脸上的浮肿减轻了一点。她试着笑了一下--好像被一条肥胖的围巾围裹着她过去的轮廓,只能在嘴角和眼睛里隐约看到两年前在蛇口渔民村的石板路上那个跟在哥哥身后亦步亦趋的拘谨少女的影子,痛楚的感觉又在她心底游动。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杂念全都呼了出去,直到心里空空荡荡。
江正和把林泳送到上海宾馆,问什么时候来接她。林泳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打车回去吧。”林泳刚把手扶到车门上要下车,江正和忽然说:“哎……”林泳停下手,疑惑地回头看着他:“什么事?”“是去见你的朋友吗?”江正和迟疑着眼望前方,问。“是我哥哥。”林泳低声回答。他长长地哦了一声:“小心点,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嗯。”林泳答应了一声推门下车。
走在上海宾馆走廊铺着的暗红色地毯上面,林泳一路想着与哥哥见面应该怎样说。她猜测着也许林烨会暴怒地刮她一个耳光,然后为她的堕落痛心疾首--走向哥哥房间的路格外漫长又短促,她的心里风狂雨暴。这两年来她做出了许多根本没有向父母兄长请示过的决定,这意味着已经成熟了吗?可她连自己做得对与错都不知道。在伸出手去按门铃的那一刻,她决定向哥哥承认自己完全错了,让他把她带回家里,仍旧过那段在她内心似乎仍然没有过完的短促而美好、胜过成年人一生的孩提时代。可惜哥哥没有这个力量,这世上谁也没有--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又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伸出手指按下门铃。
一阵踢踏的走路声过后,门开了,林烨出现在门开处。
他比两年前胖了些,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这使他学生气尽除,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他脸上堆积了的满不在乎的笑容在门开的一刹那迅速消失,他惊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臃肿的女人。“你……小泳?!”当他在五官里寻找到更多妹妹的特征时,他惊诧得差点跌倒,“你这是……怎么了啊?”
“哥……”林泳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之后,挤出了一个难说是笑还是哭的表情。“你结婚了?不会吧?虽说爸妈和我都反对,可你拿定主意我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啊!你怎么会连告诉一声也没有就结了呢?周冲这个混蛋,他在哪?你把他给我找来!有他这样做人的吗?你意气用事他可不小了啊!”林烨在林泳进来后关上了门,跟在后面自顾自气愤地说。
“哥,不是。我没有结婚。你听我说……”林泳蹒跚着坐到两张单人床其中的一张上面。
“没结婚?”林烨坐到妹妹对面看了她一会儿,表情慢慢轻松下来,眼神带点戏谑地说,“你可真够胆大的,让妈知道非打断你腿不可。怪不得过年不回家,说!几个月了?”
“哥……”林泳看着哥哥脸上那熟悉的严肃中时常带着天真、不顾事情严重性的狡黠与贪玩的表情,忍得很辛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曾经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游戏,可以赖账悔棋,输了以后任性地把棋盘搅乱重新再来。
“哥……”
看着林泳突然间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满脸,林烨收起了笑容。“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哥,这不是周冲的孩子……”林泳从周冲去新疆做工程讲起,一直讲到她怀孕五个月为止。
林烨听完表情凝固了好久。突然啪地一巴掌拍到床头柜上,把那上面所有东西震得跳了起来。一杯茶倾倒了,褐色的茶水汩汩地流了一桌,沿着桌沿流到地毯上。
林烨走到窗边去背对着林泳望着窗外,双手叉在腰上一言不出。
林泳坐在床上无声地流着泪。她知道她所说的这一切给哥哥带来的不仅是震惊和愤怒,而是让他心碎。
她把话都说了出来,而且是对自己至亲的人倾吐得干干净净,有一种吐尽渣滓的痛快,这痛快使她简直要虚脱了。小时候淘气把家里的瓷器打碎,在没有被大人发现前提心吊胆,被发现之后反而坦然,因为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将要面对的是一顿暴打,打还是不打由大人决定,她只需坦然承受就行了。
但瞬间之后,她便明白这并不是真的。所有的后果仍是只能由她一个人来承当,痛苦和折磨却少不了哥哥的份。想到这里她的心更加绞痛起来,站起身走到哥哥背后跪了下去:“哥,你打我吧。”
林烨背对着抽泣的妹妹心如刀绞。他没想到当初由于他的怂恿来到深圳的妹妹在短短两年中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妹妹虽然倔强好胜,但从小就内向被动,凡事不敢自己做主。倒是他从来都张扬狂妄,自作主张惯了。因为是家中长子,父母几乎从来没有拘管过他,相信他能够独立处世。甚至总拿他当样板教育妹妹,妹妹犯一点小错都要受到训斥,目的是想将她培养得再柔弱、被动一些,令父母省心。可是兄妹俩骨子里的个性是一致的,林泳在那样的家教下长大,却丝毫没有减弱内心的坚决。在山穷水尽的十字路口她敢于做出这样的抉择,也在林烨的意料之中。
林烨长叹一声,转身扶林泳起来,无奈地说:“都已经这样了,打你还有什么用。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将来的后果都得你一个人承受,你做好了思想准备,我还有什么说的。你好好地过完这四个月吧,生完了拿到钱就离开那个人。反正周冲还有一年多才出来,到那时候你们回家结婚,以后一辈子就顺了。我现在在广州了,离你这里近,有什么事情方便照顾。你预产期是哪天?到时候我来陪你。”
林泳在哥哥的搀扶下站了两次才起来,说:“四月二十八号。哥,你千万不要跟爸妈说,他们问起我来你尽量说好的。我这个样子如果被他们知道,怕他们承受不住。”
“你呀,胆子忒大了!”林烨回头看着妹妹,不愿再说让她难过的话。他努力表现着轻松,却发现林泳似乎不太会笑了,偶尔做出笑的表情也显得僵硬不自然。
他俩一起吃了顿午饭,又在咖啡馆聊到下午六点多。林烨坐大巴回广州了,林泳坐的士回东方花园。
林泳走进客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到江正和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去楼上换衣服,却听到江正和啪地把报纸合起来,扔到茶几上,语调刻板地问:“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林泳听他口气不对,心想我爱去哪见谁你还管得着么。便冷冷地说:“是啊,好久不见,聊得忘了时间。”“你是去见哥哥?”江正和站起来走到林泳面前,继续问。“是啊--怎么啦?”林泳发现他一脸的冰霜。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林泳不禁愤怒起来,“你有没有搞错,�我只�是替你生孩子,人可不是你的,我见谁,见多久,这你都管不着!”
“你是我孩子的妈妈,你见什么人跟我就有关系!”江正和拉起林泳的手,把她往楼上带。“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林泳在楼梯上奋力挣脱了江正和的手,她被他拉痛了。
林泳看着被娥姐擦得一尘不染、闪着紫檀色光亮的写字台面,不愿意看江正和的脸。江正和却盯着林泳的脸看了半天,才打开写字台正中的一本皮面记事簿,从那里面拿出一张支票,递给林泳:“这是八十万,我现在就付给你。”林泳瞥了一眼那支票,心急跳了几下,却没有去接,漠然说:“等孩子生出来再付吧,我们还是按照事先约定的办比较好。”
江正和把那张支票放下,又扔过来一本空白支票簿和一支钢笔。林泳看了看那支票簿,疑惑地看江正和。
“跟我结婚,你要多少钱,你自己随便写吧。写完了我签字。”
林泳看了看江正和,又看了看那支票簿,好久,她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简直荒唐。她笑一下,收了表情站起身说:“对不起,这个不卖。”说完就去开书房的门。
江正和从写字台后面急走出来拦住了林泳的去路。“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我并不爱你,但我想跟你结婚,我只是想让我的儿子有妈妈。既然你肯为了钱给我生孩子,那结婚呢?只要你出价我马上给你,多少钱都行。而且结婚后将来我的其他财产也都是你的。”
“你既然那么有钱,再找一个愿意跟你结婚的女人一定能找到,何必非得娶我呢?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死了这条心吧。”林泳试图推开江正和出去。
“不,林泳!这件事我想了好久,当初我计划得不够周详。我只想要一个孩子继承香火,却没有为这孩子着想过。我年纪大了,也许他还没有成年我就会去世,那时剩他一个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怎么办。我家里有一大堆亲戚,他们都盯着我的家产,到时候一定会欺负他的。我求你,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你跟我结婚一切就都合法了,将来财产由你监护,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林泳看到江正和那双恳切的,甚至带有乞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这决不可能,我有男朋友!不瞒你说,我就是为了帮他才答应给你生孩子的,他现在在监狱里,一年以后出来。那时我们马上结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孩子是你的,说句实话他现在在肚子里我丝毫感觉不到对他有任何感情,我只盼着快点把他生出来解除这个负担,早点获得自由。对不起,你找别的女人替你抚养他吧。”说完,林泳继续努力着推开江正和。
江正和眼睛里的一腔火热立刻化为冰水。他冷漠地看了看林泳,走回写字台边,拿起那张支票将它捏在两只手中。“如果你不肯跟我结婚,这八十万你就得不到!”说完,他看着林泳,手指慢慢地用上了劲。
林泳全身的血一下子轰地涌上了脑子,她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她不敢相信一向儒雅谦和的江正和竟然是这样的人,她眼看着那张支票被扯得紧紧的,不由得失声叫道:“你怎么这样无耻,说过的话不算数。”
“我说过吗?我和你之间有任何白纸黑字的契约吗?”江正和冷笑着歪斜了嘴角。
林泳气极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她悔恨自己的疏漏:这么大的事情--几乎赌上了她一生幸福的一个契约,竟然没有留下丝毫书面证据!
她气急败坏地看着江正和把支票慢慢撕裂,然后把两半合起来,再撕……
突然,她奔到楼梯口,手扶住楼梯,回头看着江正和。“你可以不给钱,我也可以不给你人!我从这里滚下去,让你的孩子消失。”说完,她撩起裙子的边缘,准备躺倒。
这下轮到江正和慌神了,他跑过来嘴里喊着:“你敢?!”
林泳咬牙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我……我……”江正和失魂落魄地只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脸色渐变青白,忽然僵硬地栽倒在地上,蜷曲起身子费力地喘息。
林泳起初还以为他在搞什么名堂吸引她离开楼梯口,后来越看越不像。他的喘息声中夹杂了干咳,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声音越来越响。这时买菜回来的娥姐刚进门,林泳一眼瞥到她,连忙叫:“娥姐!娥姐!你来看看他怎么啦。”娥姐慌忙扔下菜篮跑上楼梯,一看江正和在地上翻滚喘息的样子也慌了:“老爷他有哮喘病,这是哮喘发了!”说完她跪在地上翻江正和的衣服,翻出一个喷药筒,按了半天却喷不出东西。“糟糕!没有了!”江正和手握住喉咙,双眼瞪得要突出来了,费力地说出一个字:“车……车……”娥姐盯着林泳发愣,她听不懂什么意思。林泳急得跺了跺脚,翻出他口袋里的车钥匙扔给娥姐:“车上!去车上找!”
娥姐拿了钥匙飞跑下楼。
不一会儿她拿了车上的药筒回来了。林泳接过来对着江正和张开的嘴连喷了几下,江正和喉咙里的呼噜声立刻消失了,喘息也渐渐顺畅。林泳又想起书房角落里有一台吸氧机,她一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这下也明白了,叫娥姐去把它拿出来,打开开关把氧气面罩按在江正和脸上。过了一会儿,江正和的呼吸恢复了正常,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林泳见他已经没有了危险,便站起来向卧室走去,再也没看他一眼。
天很快黑了,林泳没有下去吃饭。她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望着咆哮愤怒的大海。
从得知怀孕的第一天起,她身体里的那个新生命就给她带来不和谐的感觉。初期使她呕吐使她心烦,现在使她臃肿使她累赘。她从来没有想过爱上这个生命,因为他给她带来的只有屈辱。但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不想让他找什么麻烦。她只想能顺利地度过这段日子,然后离开他,重新获得自由。至于他的存在将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改变,她从来没有去想过。他就是他,离开了她的身体他们就将不再相遇。他也许过着终身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许一辈子是个平凡女子,但她不留恋也不惋惜。眼下的她每天脑子里充满的都是能快点跟周冲团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个孩子给她带来的这段时间,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应该像蒸发了一样不着痕迹,丝毫影响不到她的未来。
江正和的举动给她带来愤怒。这个得寸进尺的人居然妄想买断她的一生!这怎么可能呢?她和周冲还有一辈子的光阴要过,那是多么幸福美好的光阴!
林泳打定主意,除非拿到支票,否则就以死相拼。
江正和很快屈服了。他来到林泳的卧室请她下楼去吃饭。
“你真的不理解我的心情吗?”江正和站在林泳身后,语气沉重。
“我们之间不要再说理解,好吗?”林泳头也不回,冷漠地说,“我们之间是生意关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孩子是你的,我生他出来你给钱,然后我们两不相欠,分道扬镳。如果说还有其他的话--我多谢你和娥姐一年来的悉心照顾。”
“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你……”
“不要说了!我和你不是夫妻!”林泳低沉地喝道,“那只是几夜的性关系而已。如果你打算拿那个来要挟我的话,我杀了你。”
“你真的对你的亲生孩子毫不留恋吗?”江正和沮丧地问。
“是的,毫不留恋!对我来说他仅是个产品,产品--懂吗?记住这个,记住咱俩之间的关系,以后所有事情都好办得多。”
“明白了。孩子我想要,从第一天医生告诉我你怀孕了开始,我发疯了似的想要他!我要让他一辈子幸福生活,请你千万把他生下来!”林泳仍旧看着大海,不说话。
“我又写了一张支票。”江正和把手里的支票塞到林泳手里。
“这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它不是假的?”林泳把支票举起来借着房间里的光亮看着。
“你有四个月的时间审核它的真假。”江正和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走吧,下去吃饭吧。”
春节时林烨特意从广州赶来跟林泳一起过,他打电话回郑州去跟父母说他因为工期太紧赶不回去,方莲在美国又一时赶不回来,林泳怕他一个人过年孤单就留下陪他了。父母不仅没有责怪他们反觉欣慰,连连嘱咐他们不要对付,要一起包饺子、守岁、哥哥给妹妹压岁钱。林烨按着免提跟林泳一起听完电话,两个人心里都酸酸的。
“哥,爸今年六十岁了吧?”挂电话后林泳问林烨。
“对啊!爸是哪天的生日来着?”林烨皱着眉头在记忆里寻找,“好像是四月中旬的吧?”林泳和林烨面面相觑,心中都深感愧疚。不管离家多远,两人的生日妈妈都会打电话来提醒他们吃煮鸡蛋、长寿面。而父母的生日他们却从来记不住。
“等我生完孩子身体恢复了,一定要回家多住一段时间,好好陪陪他们。”林泳怅怅地说。
“人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有了孩子感受不同了吧?”
“倒不是因为这个。哥,孩子是要分跟谁生,如果是跟爱的人生,那你一定会爱他。如果跟不爱的人生,说不定你会唾弃他。”
林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妹妹这两年经历特殊,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而他在美国也过着跟事先预期完全不同的生活。妻子方莲在纽约读传播学硕士,他在新泽西读建筑学硕士,两人原本过着宽裕无忧的生活,可是去年方莲的高干父亲在北京忽然被检察院隔离审查,财产全部冻结。他俩本来拿的是半额奖学金,生活费全靠方莲的父亲在国内接济。这条来源突然中断,两人不得不为生计奔波起来。林烨洗盘子送外卖,方莲为网络商店送货,半夜她经过黑人区时被流氓追尾,侥幸逃脱,唯一的二手车却被撞烂了。两人从月租五百美金的公寓搬到月租一百美金的地下室,地上是一家总是鬼鬼祟祟半夜入货的仓库,半夜三点才打工归来的他们每天还要听着杂沓的噪音入眠。为了生活他们几乎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也把能吵的架都吵了。在国内总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他们如今接受不了这样巨大的落差。林烨人过三十,在国内的那班同学早就混到了老总、总工,起码也薄有社会地位了,而他却在方莲的坚持下来到美国从头开始,现在沦落到洗盘子送外卖的份上,找工作更是举步维艰。建筑师在美国是一个竞争激烈的职业,基本上看不到前途。而方莲因为父亲被拘押杳无音讯、母亲住在多伦多舅舅的家受尽舅妈的白眼也天天心烦意乱。她想把母亲接过来却根本没有条件,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几乎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击溃了。
林烨和方莲的婚姻一度曾濒临离婚的边缘,两人都被无休止的争吵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林烨为了挽救婚姻跟方莲商量回国。毕竟他们拿到了硕士文凭,这两个专业在国内都炙手可热,不管怎样都会比美国更容易找到工作。本来一心要在美国定居坚决不肯回国的方莲,面对岌岌可危的婚姻和窘迫的生活状况也动摇了。自从爸爸发生变故之后她的心态已经出现了变化,现在的她觉得把握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比高贵的国籍和社会地位实在得多。
于是林烨先回到了国内,方莲去多伦多接上母亲一起回。在多伦多几乎当了三年女佣的方莲妈妈一回国胃溃疡就犯了,方莲只好陪她在北京住院治疗。
经历过这些波折的林烨,已经不是两年前踌躇满志、棱角锐利的天之骄子了。妥协、隐忍、夹起尾巴做人这些从前根本不屑的人生哲学,如今的他已欣然接受。而从前颇为瞧不起的周冲、易军做过的“农村包围城市”--为农民做小设计、小装修如今他正在做着,这样的低姿态使他有机会接触到广州的一家从农民私营起家的著名房地产公司,他和他的搭档正努力争取同这家公司合作的机会,摆脱“包工头子”的身份打入真正的房地产市场。
如果两年前的林烨看到妹妹现在的情形,可能真的会大骂她一顿,可现在林烨深深了解身处绝境时人的心情,也明白千方百计要从逆境中挣脱的人做出的努力,只要活下去,一切就有希望。
除夕夜,站在西丽酒店的窗前可以看到大剧院广场燃放的烟花,那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从容开放的瞬间两人都伤感起来,为那些短暂而华丽的瞬间以及逝去不可再回的某些东西。
春节过完林泳又回到东方花园,继续过幽闭呆板的孕妇日子。江正和自从春节过后就整天绞尽脑汁地给孩子想名字。因为上个月B超已经看出来是个男孩了,他的兴致更是高涨,每天激动得睡不着,写字台上各种典籍堆积如山。他在香港找了几个命数大师,又是看风水又是推笔画、演八字地取了好几个名字,无非是“天佑”、“家祥”、“骐钊”、“贵麟”等等,俗不可耐。他拿着那些名字来问林泳,林泳对这件事原本漠不关心,而且香港人取名字的习惯和内地又完全不同,她不知道自己随口取的名字是否合八字五行。在江正和的催促下她犹豫了半晌,看到正坐着的阳台上面月光盈满,外面的大海波光粼粼,夜潮正从远方喘息着奔向海岸。这片海陪着林泳度过了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她对它已经产生了依恋的情感。看着月光下这片不安的海洋,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叫江海月好不好呢?”江正和把这三个字重复着念了几遍,笑着说:“叫起来很响亮不俗!不过就是太阴柔了点。对了,命数师说这孩子命中缺金,不够刚硬,最好名中有金字边才好,我把这个‘月’字改改。”他奔回书房去查,不一会抱着字典走回来指给林泳看:“钺--这个字怎样?”林泳瞥了一眼那字的解释:“古代兵器中类似斧的一种。”不由得想笑。但她懒得跟他多费口水,只点了点头,任由他再回书房打电话给那命数大师去推笔画了。
反正孩子不是她的,随他怎么折腾去好了。
临近四月的时候江正和对林泳说:孩子需得回到香港生才会得到香港的出生证明,他要林泳的护照办旅游签证。林泳想到护照要去郑州办,她不想惊动父母,只好给哥哥打了电话。林烨说,办个护照怕什么?就跟爸妈说你要去香港出差,需要护照。于是她把照片和身份证邮了回去。林烨又找了在郑州外事部门工作的同学帮忙,很快把护照办出来邮给了林泳。
进入四月中旬,林泳感到胎动得越来越频繁,不由得恐慌起来。江正和干脆找了个周末叫娥姐收拾好东西带林泳回香港。
香港,这个离深圳最近却最陌生的城市,在一个即将入夜的时刻进入林泳的视野。它在狭窄陈旧与光鲜摩登的两极和谐地存在着,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上行走着匆匆的人流。林泳好奇地隔着茶色车窗向外望,跟深圳相比,香港有更密集的商厦,更狭窄的街道,更忙碌的人群和更璀璨的夜晚。但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却有着相同的喜悦、漠然或者兴奋。这两个城市都同样躁动多变,而年轻人居多的深圳则更像是香港的童年。
车子开到一条盘山路上,夜雾缭绕在山腰,空气开始有些凉。林泳扯紧披在她肩上的毛衣。那是周冲的蓝色毛衣,她特意带了它为自己的生产壮胆。
江正和把车停在一个高大的铁栅栏门前,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穿白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向车子鞠躬。江正和冲他摆了摆手,那年轻人一溜小跑消失在花坛后的树丛里。前面巨大的圆形花坛中央有拿竖琴的天使雕塑和喷泉,花坛过去就是一排修剪得精致对称的树丛。车子绕过树丛停在了一所高大气派的住宅前面。等在那里的穿制服的年轻人替江正和、林泳开门,然后接过江正和扔给他的钥匙去停车。
这是林泳过去只在电视剧里才看到过的住宅。她踏在乳白色大理石台阶上同江正和一起往里面走,只听到脚步的空旷回响和房子后面茂密的树林里啁啾的鸟鸣。
走进大厅,她看到穿着白色制服上衣、黑色裤子的仆人们排成两列站在门口,向他们鞠躬。此刻的情景让她骤然想起�Rebecca�开头那著名的一段:“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恍惚中,我站在那扇通往车道的大铁门前……”
她为自己这个奇妙的想象感到好笑,她不是瑞贝卡,江正和也不是麦斯,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和恐怖凶杀故事,只有交易。林泳心平气和地走过那两排男女仆人雪亮的目光之林。他们的目光中有探究、好奇,更多的是极力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不用这么动感情吧,我只是个过客而已。”林泳在心里对他们说。
林泳被江正和安排在一个大卧室住,这里可以鸟瞰香港岛的全貌,远眺维多利亚港的夜景。“这扇窗就值五百万。”见林泳望着窗外的风景呆呆发愣,江正和语气中不无炫耀地说,“知道我晨跑经常遇到谁吗?阿伦--谭泳麟。他家就在上面住,那里的房子比这里还要贵两倍。”
林泳如坠云雾地听着,她觉得这更像一个梦,因为跟她距离太远,所以羡慕和嫉妒都无从说起。能引起她嫉妒或者羡慕的,还停留在街上跟她身材差不多的女孩穿的一条漂亮裙子的水平,或者公司跟她收入水平差不多的某个同事突然买了一套房,成了有产人士--合适的距离才会产生相应的情绪,距离太远了反而只有旁观者的心平气和。
林泳睡在这座豪宅里的第一夜并不安稳。尽管娥姐给她点了一种据说能促进睡眠的香熏,但偶尔咳嗽一声都会发出连绵不绝的回响,令她实在难以入睡。她这才理解江正和不愿意住这里的原因--太空旷了。
既然住起来这样不舒服,为什么不换套小点的房子呢?还节省用度。那么多的仆人每月开销要多少?主人都不常在这里住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么多人呢?林泳刚产生这些困惑,答案就自己进到脑子里来--江正和说:这扇窗就值500万,而且晨跑的时候能遇到阿伦。
能跟阿伦在晨跑时擦身而过,挥手轻松地说声“早晨好”,那也是无数人仰慕的身份象征吧。
而林泳所在的阶级,只能通过在卡拉OK包房里唱《爱在深秋》来遥想阿伦的风采。
林泳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时才合了一会眼。
还不到中午,林泳在花园散步时就忽然感到肚子剧痛,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二十四小时严阵以待的司机和用人立刻把她抬起来送到伊丽莎白医院。
令人窒息的剧痛使林泳意识模糊,恍惚间她觉得眼前人影晃动,满耳朵都是用英语急促说话的男女声音。产房的顶灯惨白地亮着,有凉凉的纤细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有女声用粤语问她:“太太,如果你不想太忍痛,我们可以给你打麻醉做剖腹产。”
“不。”林泳虚弱地回答,她感到冰冷的汗像溪流一样流过她的脸颊,刺痛着她的肌肤,“无论如何请让我顺产,不要在肚皮上划一刀。”说完这句,她担心医生听不懂,又用蹩脚的粤语重复了一遍。
她在下腹鼓胀绞动着的疼痛中咬牙忍耐着,没有大声地叫,只是低低地呻吟。她隐隐地觉得这痛使她释放了,像在火里焚烧而死的凤凰,在彻底的、灰飞烟灭的沦亡中等待新生。“天哪,我要解脱了!”林泳甚至有些欣喜,在鼓胀的绞痛要将她爆裂的一刻她猛地大叫一声,用力撕开那混沌的包裹。她听到医生在她叉开的两腿间鼓舞着她:“用力啊!好勇敢的妈妈!”
在最后的努力中她筋疲力尽,眼前的光亮在消失,周围陷入深深的黑暗的沉寂。她焦灼地叫喊着,却听不到任何回应。那一刹那的沉寂使她惊恐,她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死了?”
然而猛地,对面一道白光倏忽而至,她来不及躲闪就被贯穿头颅,那白光击中她、穿过她,使她全身心都光明剔透起来。
在失去知觉之前,她听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林泳醒来时发现床的旁边有一个摇篮,那里面睡着一个婴儿。他肌肤雪白,一双眼睛闭成了一条线。秀气的鼻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尖,在脸的正中微微隆起着,薄薄的嘴唇也抿成一条线。他像一个精致细嫩的艺术品、一个天使。
林泳的目光竟然被他牢牢地吸住,难以移开。
有人走进来林泳也顾不得去看,只贪婪地把目光继续停留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太太,恭喜你!仔仔好英俊哦!”这是护士的声音。林泳应付着她:“是呀,多谢。”
护士把孩子抱起来送到林泳手中。
那是奇妙的一刻。当那软软的小身体落在她的双臂时,她感到自己全身仿佛都化了。多么软,多么纯净啊!她情不自禁地涌上两眼泪水。朦胧中她看着这个跟自己有无限关系的婴儿,他的小嘴在睡梦中嚅动了两下,眼睛挤了挤,却没有睁开,只是眼缝中的一排淡褐色的睫毛动了动,像睡梦中蠕动呢喃的鸟儿。他的肌肤像雪,不,像奶油一样细腻纯洁,这是还未经人世半点风霜的身体。林泳轻轻摇曳着他,他没有多少重量的小身体在她的双臂上软软地依靠着。
忽然,他好像嗅到了什么味道,小鼻子频繁地耸动起来,闭着眼睛小脑袋固执地往林泳的怀里钻。在一旁站着的护士说:“他要吃奶了。太太,我帮你吸奶出来吧,第一次是要用吸奶器吸的。”林泳点点头,把孩子抱开点,任护士解开了住院服的前襟,用一个胶皮的东西放在乳房上挤压。孩子的小脑袋像个倔强的小兽一样一直拱着那胶皮,一旦拿走,他就猛冲上去含着乳头猛吸起来。一阵刺麻的疼痛如针扎样袭上林泳的脑门,但很快就过去了,热热的感觉胶合着她的身体和他的嘴巴,将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林泳在医院过了两晚,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不肯让护士将他送回婴儿室。她整夜不睡,痴痴地看着他,等他一旦咕嘟着嘴到处乱嗅时,就马上把乳头送进他的嘴里。
第三天,林泳被江正和接回了半山大宅。她的卧室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标准的母婴睡房,大床边摆着小摇篮。但当林泳刚感到有些瞌睡的时候,女用人便想把海钺抱走。林泳纳闷地问:“为什么要把他抱走?”女佣说:“老爷吩咐了,为了不打扰小姐休息,这段时间除了吃奶都把少爷抱到别的房间去。”
“不用。海钺不会吵我的,你把他放这里吧。”林泳看着海钺躺在她的枕边才放心,小家伙那安甜的睡相和醒时瞪着乌黑的眼睛咕嘟嘴巴的样子已经成了她须臾不可离开的景象。
江正和也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看儿子上面。他和林泳之间对话很少,但两个人的目光都离不开海钺,他一笑,他俩也跟着笑;他一哭,他俩都跟着手忙脚乱。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江家请到了奶妈代替林泳喂奶,林泳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深圳。
再长的梦也有醒的时候。离开香港的那天下着微雨,林泳最后一次抱了海钺,把自己的脸久久地贴在他散发着奶香的小脸上。
车子驶出盘山路时,林泳回头仰望着那有星点灯光的一片疏落的豪宅区,那里不属于她,她也不留恋。但她的心被割裂了,为那个小小的细嫩的婴儿,那是曾经属于她的、生命之中的生命。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掏空,失去了许多重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难以形容地失落。她坐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吞咽着这苦涩绞痛的心情,茫然和悲哀笼罩了她,使她每睁开眼睛都有流泪的冲动,惟有更紧地裹起那件蓝色的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