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在南方

林泳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准备把房子退给房东。但转念想到:如果这个家不存在了,怎么收周冲的信?她不能把东方花园的地址告诉给他。

她站在房间里想了一会儿,走到住在另外一栋的方巧眉家。方巧眉买了一部电脑,正在学电脑绘图。她热情地给林泳倒茶洗水果。林泳说她换了一个工作要去市区住,可是那边要跟好多人合住一间宿舍,没有地方放东西,尤其是周冲的许多东西,床、衣服等。她问方巧眉能不能替她照看这边的房子。反正那边宿舍是免费住,这边租金也不贵,大不了就这么付着吧。方巧眉弯起细长的眼睛笑着说:“是舍不得周冲的东西吧?你放心,如果你想空就让它空着,我时不时地来替你照看一下。如果你想把它租给别人替你分担房租,我也可以帮你找人。我老公的公司招来的两个女孩正找房子呢。”

林泳说:“那敢情好!我愿意租给她们住,只要别让房东察觉就行。房租随便给点就行了,刚到深圳的女孩都不容易。我把那个衣柜锁住,把我和周冲的东西都放进去,其他东西随便她们用。还有就是别动信箱里周冲的来信,我会不时回来取的。”

从方巧眉家出来回到自己的房子,林泳把周冲的所有东西收拾好放到衣柜里,在即将锁上柜子的一刻,又改变了主意,拿出他经常穿的那件蓝色毛衣塞进自己的行李袋。

做完这一切后,她手里攥着红心玻璃钥匙链,给江正和打电话叫他来接。

在等待江正和的那半个小时里她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江正和的样子。她实在受不了他对她迁就讨好的举止,那简直就是雄性动物在发情时向雌性动物做出的姿态。他能对她有什么感情呢,无非是性欲的驱使。想到这里她又喉头发哽,想吐了。

天哪,接下来的一年可怎么过啊?她在心里哀鸣。

林泳跟着江正和刚走进东方花园的客厅,就看到娥姐端着一碗红枣桂圆莲子汤笑眯眯地走出来对她说:“小姐,喝了这碗汤,早生贵子。”林泳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恍然醒悟过来,自己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努力要做母亲的女人了。

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使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昏厥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预备好了迎接这一切,但当这一切真的来临时,她才知道那如雷轰顶的感觉竟然还是这般令她丧魂落魄。

她还没做新娘,就要直接做母亲了--她猛然感到自己将要比预计的失去更多,一念及此,沮丧便如涨潮时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

江正和也笑盈盈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喝那碗甜得发腻的稠汤。林泳喝了两口便把碗放下了,对江正和说:“能让娥姐给我煮碗面吗?我还没有吃午饭。”

江正和赶忙站起来欲叫娥姐,而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边的娥姐早忙不迭地边答应边转身回厨房去了。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麻油鸡汤面便摆在了林泳面前。江正和看林泳吃了一会儿,也叫娥姐给他盛一碗面汤坐在林泳对面喝:“看见你吃我好像又饿了,呵呵。”

林泳看到他们两个对她这样殷勤地服侍,内心的歉疚感渐渐浮上来。本来是互不相干的彼此,谁也不欠谁,江正和完全可以像对待商品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她占有、使唤,而他却一直对她如此恭顺甚至讨好,让她的冷漠简直无法坚持。

吃完面,林泳走到楼上的起居室打算打开自己的皮箱,却看到娥姐正站在衣柜前,从打开的她的皮箱里取出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衣架上挂。她惊慌地冲过去,对娥姐说:“我自己来吧。”然后红着脸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自己的内衣裤--她不习惯这类东西在别人的手中转来转去。

娥姐退开几步对她说:“小姐我来吧。这应该是我做的事。”

林泳没吭声,只是在娥姐的注视下把内衣裤放进抽屉,然后把不多的几件衣服挂到衣柜里的木制架子上。挂完衣服她转过身,看到江正和也站在后面,并且走近几步看着还没关上门的衣柜说:“你的衣服太少了,改天我从香港带几套衣服过来给你。”

林泳把柜门关上低头走出起居室,边走边说:“不要了谢谢,反正我也不出去,不需要穿太好的衣服。”

江正和跟在她后面往卧室走,盯着她的背影看:“也不是多好的衣服,就是休闲的便装罢了。有空我量个尺码就去给你买。”

林泳走到卧室门口停住,转身对江正和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江正和愣了一下,连连点头说:“哦,好,好。我去公司一趟,晚饭前回来。”

林泳关上门,直到江正和下楼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才双腿发软地扑到床上去躺着。

这张陌生的床上散发着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气,使整个房间充满慵懒暧昧的意味。林泳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想着:“看样子今天晚上就要跟他上床了?”这个念头飘浮着总是没有下文,于是她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海风从阳台那边吹进来,白纱窗帘轻轻飘动。林泳仰面看着卧室里的家具摆设,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海潮声在近处低低地响起,仿佛有人在低声歌吟。

林泳起身去冲凉,宽敞的浴室正中央摆着一个醒目的乳白色双人浴缸。她胆怯地绕过那个大得惊人的浴缸,站在花洒下面遮遮掩掩地洗。尽管洗之前她已经再三确证门已经反锁好了,但还是存有突然冲进人来的忧虑,热水淋到她的头顶,使她的身体和心脏一起发抖。洗完她穿着浴衣走出浴室,想起所有可换的内衣都在起居室的衣柜里,便拉开浴室门出去拿。

走在楼梯边上,她远远看到江正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仰望着她。她慌忙抓住浴衣的胸口和下摆,僵硬地走到起居室去。

打开衣柜的门,她看到里面除了刚才挂进去的旧衣服以外又多了几件新衣服。有连衣裙、牛仔裤,也有T恤和短裙。她看了一会儿,仍旧找出自己的一条旧牛仔裤和T恤出来穿。

她穿好衣服走下楼梯的时候,江正和把手上正在看着的《明报》合起来对她说:“我们出去吃饭吧,我带你去吃西餐。”林泳皱了眉头问:“为什么又要出去吃饭?在这里吃不行吗?”“这是我俩第一次一起吃饭啊,总要隆重一点吧。”江正和仰头看着她。

林泳坐在江正和对面不吭声,手指拨弄着尚未完全干的头发。她不愿意跟江正和出去,怕被熟人看见。自从进了这套别墅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没有必要再出去一步,直到把孩子生出来为止。

江正和想了想,提高声音吩咐娥姐:“做几个菜吧,我们在家里吃饭了。”

餐厅里的灯光有一种温暖清爽的色彩,淡黄色的餐桌上铺了几张印着百合花的餐具垫,娥姐把菜烧好一个就端出来一个。这是一顿中西合璧的晚餐,有德式黑椒牛排、佛手排骨、脆皮烧乳鸽、海棠冬菇和海米冬瓜汤。江正和给林泳倒了半杯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边吃边问林泳爱吃什么。他知道林泳是郑州人,便问郑州的饮食有什么特色。林泳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他,态度倒也平顺,于是饭桌上有了一点和谐的气氛。林泳看到娥姐烧完菜以后便呆在厨房里没有出来,想叫她来一起吃,但转念想这也许不合规矩,便没有说出口。

江正和见林泳只吃那些清淡的素菜,便问她:“是娥姐烧的不对你口味,还是只喜欢吃素?吃素对身体不大好,始终是营养吸收不全面。在香港很多人吃素,可我总觉得他们身体不见得比我好。我从小吃西餐长大的,就是比一般人有力气。”林泳打量了一下他,没做声。

“看样子你喜欢吃面食,以后我叫娥姐多做饺子、馒头和面条好不好?”江正和看到林泳眼神中的戒备已经减弱了,不禁开心起来,用生硬的普通话把饺子、馒头和面条这几个词用力咬准。

林泳没回答,垂下眼皮喝完了汤,起身去客厅打开电视来看。这里的电视不知接驳了什么系统,香港四个无线台、三十二个有线台全都有,甚至还有台湾的几个频道,内地的除了中央一台和深圳一台以外其他的都没有。

林泳把频道转到明珠台,盯着《60分钟时事杂志》里宗毓华说着一口流利英语的嘴,抱着抱枕发起了呆。这个有着高高的天窗的宽敞客厅里虽然充满着电视的声音、娥姐收拾餐具的声音和江正和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却让她感到寂静可怕。窗外夜色中芭蕉叶轻微摆动,偶尔驶过的高级轿车只在石板路上留下压碎小石子的声响,远处海潮一次次拍打堤岸,又一次次无声地退回月光的领域。

江正和吃完饭走到林泳坐的沙发背后,站着看了看电视,说:“我有点工作要做,做完再来陪你。”然后手掌轻轻摸了一下林泳的头顶,拖鞋的声音踢踏响着上楼了。

林泳打了个冷战,越发把身体紧压到抱枕上。

宗毓华的长而扁平的脸上此刻浮着嘲弄和冷漠的表情。

过了一个多小时,江正和从书房出来坐在林泳旁边看电视。他看着《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节目里正在上演的狮子追猎羚羊,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观感。瞥了一眼林泳,她仍旧面无表情。

林泳盯着明珠台看完了九点半演到十一点半的电影,又接着看肥皂剧,肥皂剧演完又看选美花絮,始终抱着枕头一声不吭,大有把这个频道送到结束为止的意思。一旁的江正和却早已哈欠连天了。他瞌睡了一会儿,说:“我先去睡了。”然后起身上楼。

林泳在两点钟的时候,才关了电视回到卧室。

在门口,她听到黑暗中传来的江正和均匀的呼吸声。她去浴室换了一件严实的睡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借着窗帘缝漏进的一丝光线看到他睡在左边,于是在右边的床上躺下,贴着床边一动不动。

江正和睡得很熟,轻轻地打着鼾。

林泳望着窗帘缝那一丝月光,忧愁地想:逃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呢。如果一天天逃下去,我住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不尽快怀孕的话,怎能尽快摆脱这个人。

可是现在即使让她转过身去面对这个人的后背,闻到他陌生的气息,都会让她有胃部翻涌的感觉。那天激烈的呕吐她实在是怕了,也感到那样的呕吐如果在深夜的床上发生的话,会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这对他也不公平。

林泳心里千回百转地想着,一会儿悲哀一会儿着急,不知过了多久才朦胧睡去。

睡意渐浓时,她恍惚感到江正和转过身来为她盖被子,并且轻轻地把被角掖在她的胳膊下。

除此之外,他没有对她再做出任何动作。

第二天林泳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床上已空。她洗漱完下楼,看到餐桌上摆好了牛奶、吐司片。娥姐说老爷已经去公司了。

林泳坐在餐桌旁慢慢吃着吐司片。上午的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照进来,被窗前摆满的绿色植物遮挡得没剩下多少热量,只在褐黄色的木地板上化作参差的光斑,一动不动。客厅淡黄色的墙面和家具使整个空间都显得明亮,隔着栏杆可以看到院子外面的路上寂静无人。

林泳端一杯牛奶盯着那条路发愣。娥姐从楼上走下来,手上抱着昨晚她睡过的床单,看样子是要拿去洗。林泳扭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娥姐的眼神里有一种热切探询的意味,她赶紧避开。

林泳一整天都坐在卧室外的阳台上看海。她从来没有看过海这样愤怒,这样不安分。花山大厦18楼望出去的那片海总是宁静得如同一面镜子,闪耀着玻璃般纯净的光芒。而这里没有挖泥船,没有渔民养蚝的滩涂,只有激愤地冲向岩石的海浪,击出雪白的浪花然后黯然退却,枉自留下一片泡沫。

林泳觉得自己就像那海浪,徒劳地挣扎在看似自由其实被桎梏着的命运里。她不能忍受被逼迫的生活,却没有勇气选择决绝极端的决定。她之所以选择替人生子,也许骨子里并非完全为了周冲,而是为她自己。她希望自己是一个为爱彻底牺牲的人,总幻想在山穷水尽的时刻幸运地找到出路。她可以赖账不还或者推到周冲身上--这年头这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不愿意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确切地说,只要有路,不管这条路多难走她都要去走。

无所事事的一天,对于习惯了一天八小时忙忙碌碌的林泳来说,显得无比漫长。

天色渐渐暗了,在黄昏的一阵疾风过后雨下了起来,打得海上顿时一片白光。

雨滴击在白色的栏杆上,溅上林泳的脸。

江正和回来了,娥姐又开始在厨房烧菜。外面急雨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屋里温暖清爽的灯光下林泳和江正和沉默地吃着晚餐。

吃完饭,林泳又坐到电视前看明珠台,江正和也跟过去。两人谁也没看谁一眼,但林泳心知今天晚上她是不能再逃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能反悔么。也许有一天她会为此深深遗憾,但那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念至此,她的心反而平静了。十一点半看完电视她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起身去冲凉。

在浴室里很快洗了个澡,她静静地坐在床上,等待江正和的到来。

江正和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灯光。林泳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害怕或者不安。只有他的气息一下子扑向自己的时候,她才又感到轻微的恶心。她轻轻地推开他,说:“去冲凉。”

当他冲完凉出来的时候,卧室里唯一的一盏灯也被她关掉了。借着只拉了一层纱帘的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光亮,他看到她赤裸的身体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床上。他慢慢地坐到床上抚摸那身体,感觉到她在僵硬地颤抖。他把脸俯到她的脸上去,她却把头坚决地扭开,不给他接触嘴唇。

他从她细嫩平滑的脸颊开始吻起,贪婪地吮吸着那些饱含水分的肌肤。这种感觉像在做梦,而且是几十年都没有重温过的梦。但她的僵硬和冰冷使他有罪恶感,在他轻轻搬起她的腿时,她突然开始咬着嘴唇哭泣。听到这哭声,他霍地瘫软了下去,颓然倒在枕头上。“对不起……”他无力地说。

“我已经好多年不做这件事,有些生疏了。”他对着黑暗自嘲地笑笑。

“不,是我不好。”林泳擦掉眼泪,“你再来,我希望能尽快怀孕。”

“这是强不来的,休息一会儿吧。”江正和伸手去打开床头灯,林泳飞快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江正和倒了两杯水,给林泳一杯自己喝了一杯。看到林泳始终回避着灯光,便等她喝完把杯子放回去后,又把灯关了。

江正和在黑暗中幽幽地说:“我太太活着的最后十年一直在生病。她人很好,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她是大学排球队的,身体比你健壮。我们大学还没毕业就结婚了。在生意上她帮了我很多忙,她是学法语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林泳听着他越来越均匀的气息,站到地上穿好睡袍再躺回床上。她沮丧地想:就这么浪费了一次。

朦胧中不知过了多久,林泳被粗重的喘息声惊醒。她感到身体不知何时又已赤裸,一只手正在她的背上游走。她打了个冷战转过身来,看到江正和的身体正向她俯来。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上一次有力得多,他的手强硬地握住她的胯骨,几乎是粗鲁地将她的腿掰开。她闭上眼睛,抑制住全身的颤抖迎接他的冲击。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火红与亮黄交替的光晕,一波一波荡漾开去,中心点有一个强有力的黑洞发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令她一头撞进去,不由自主地堕落,堕落。

他在高潮的时候忍不住呻吟出声,她却在持久的疼痛中被突如其来的热流冲垮。

“天哪!我真的希望这次能怀孕!”林泳抱着被子蜷起酸痛的腿,呻吟般地说。

胃部一直没停过的收缩感觉使她又要呕吐了。但她还是强忍着仰躺在床上,期待有一个怜悯她的精子能拯救她尽早脱离苦难。

第二天,林泳待江正和去上班后给安青打电话,询问什么时候能最早知道怀孕。安青问了她的月经期后,算了一会儿说:“你最近几天都是安全期,怀孕的可能性很小。”

“啊?”林泳顿时失望得眼里充满了泪水。

“别着急,这是急不来的。再过三天吧,那时候可能性就大多了。记住,每个月除了现在这几天是安全期,其他日子都有可能怀孕。”

“安青,他一凑到我身体上我就有想吐的感觉,怎么办啊?”林泳泪汪汪地说。

“可怜的孩子,忍忍吧。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咬咬牙就成了。”安青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一味地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安青要来看她,被她谢绝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甚至连自己都唾弃自己。只希望忍耐的日子再短一些。她不知道上帝现在对她会是怜悯还是惩罚,这就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谷底,还是将来只会变得更糟。

接下来一连两个晚上她都拒绝江正和。直到第四个晚上,他们才又在三番五次的努力中再次马虎成事。几个晚上下来,两个人都像一直绷紧着战斗的神经,却依旧浑身被插满箭镞的公牛一样,筋疲力尽,心灰意懒,不约而同放弃了努力。

“我以为自己还很年轻,现在才知道已经老了。”江正和在最后一次勉强成事后语调苍凉地叹息。

而林泳却再次陷入失望的沮丧中,连话都懒得说。

九月的第一个早晨,林泳一起床就开始头晕作呕。江正和带她到华侨城医院验孕,医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已经怀孕40天。

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感到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搬开了。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之间的谈话有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随便,林泳甚至破天荒地笑了。笑过了之后她立刻又忧心忡忡地问江正和:“你真的不在乎男女吗?可不要生出来是女孩再要我生个男孩啊!”

“当然。你不信我可以写个保证书。男女一样的,我只要一个江家的后代。”

回到家,江正和向娥姐宣布了这个喜讯,娥姐表现得比他还要欣喜若狂,她跑进客厅的角落对着供在那里的江家祖先灵位,又是烧香又是祝告地折腾,还拉着江正和过去,非让他亲自把这个喜讯报告给祖先不可。

从那天开始,娥姐给林泳加强营养的措施就越发上了个台阶,每天都变着花样地把名贵菜肴往餐桌上搬。林泳吐多少她马上就给吃多少,在反应强烈的那两个星期过后,林泳不仅没瘦反而胖了。

林泳从得知怀孕了的那天晚上起就搬出了江正和的卧室,到起居室旁边的小卧室去住了。她每天都坐在面对大海的那个阳台上看书、听音乐,把手放在日益隆起的肚子上,心里空荡荡地望着远方。

她奢侈地憧憬着这一切终于结束的未来,她仍然拥有那些真正令她感到由衷幸福的东西。她唯一爱着的男人,那个长发飘飘的潇洒的男人来把她带走。她只属于他,而不属于眼前的噩梦。她已经把这个憧憬转化为信念,这个信念是支撑她生活的最后一个理由。尽管眼前的噩梦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除了每星期由江正和或者娥姐陪同去医院做例行检查外,她的全部时间都逗留在东方花园的别墅里。娥姐每周替她去竹溪小区拿周冲的来信,读信是她最快乐的时刻。她不再过多地感慨,只逆来顺受地迎接一天天的到来。

怀孕初期的两个月,林泳像只困兽一样烦躁,无来由地生气、歇斯底里地喊叫,或者坐在角落里默默流泪,令江正和惶恐不安。偶然一次娥姐在替江正和擦车时,林泳凑过去贪婪地闻汽油味,被江正和看到了,便生出了一个主意教林泳学开车。自从开始学车后,林泳烦躁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在江正和的指点下扳离合踩刹车转弯倒后,整天绕着东方花园的路兜圈子,不到一个月就能独自上路了。

肚子里的胎儿开始作动,她厌恶地看着薄薄的肚皮上偶尔鼓出来又消失的包。每当感觉到他的存在--那个与她血肉相连的小生命,她的心里便有憎恨油然而生。她小心翼翼地走路,每天呼吸纯净的空气,放开胃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在乎腰身越来越蠢笨、脸庞越来越浮肿。她听从医生的吩咐吃大把的保胎药,看江正和带回来的有彩色插图的孕妇读物。她只把那块肉当作寄宿在她身上的一个霸道而讨厌的毒瘤,巴不得早一天将他平安地打发走。她越来越沉浸于幻想中,整天靠在脑海里编织没头没尾的故事打发时间。

日子虽然过得很慢很慢,但冬天还是在毫无察觉中悄然降临。

梧桐的黄叶子在别墅间的路上飘得到处都是,木瓜树和芭蕉却不为所动依旧翠绿。天空堆满阴霾的日子渐渐多起来,林泳把已经很明显的肚子顶着栏杆,眺望外面的路。

又到年底了,她想家。

想家的念头一旦在心中萌生就停驻不去,像一个咒语不时在耳边响起。

她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搬到东方花园以后也曾打过几个电话给家里,编织一套关于工作和生活的谎言让父母安心。当妈妈问到周冲时她也只是说他现在很忙,两人关系没以前那么好了,也许不久就会分手。说这话的时候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想令妈妈感到她在这边过得如鱼得水,身边不乏其他值得考虑的对象。这令妈妈放心,在妈妈的想象中只要林泳不跟周冲热乎得不能自拔,就一定能把握住自己。从而她也相信了女儿一直没回家只是因为工作太忙,或者老板不给假。

在跟妈妈编织着这些精美的谎言时,林泳竟然沉醉在里面,想象着自己真的如同深圳大多数打工女郎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在若即若离的人际关系中载沉载浮。现在的她强烈地怀念刚来深圳时那段动荡窘迫的日子,像一个成功人士奋斗回忆录的第一章一样辉煌,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接踵而至的成功,而是濒临彻底的失败。

脆弱的林泳无法接受那样一个辉煌的开头却必然会惨淡收场的事实,继续不可救药地陷入幻想,心情颓废不堪。

浑浑噩噩中元旦到了。林泳在给家里打电话时听到一个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妈妈说:“泳啊,你哥哥回国了,打算在国内发展,你嫂子也随后就回来。他跟一个同学合伙在广州成立了公司接了几个工程,现在已经到广州去了。他会先到深圳看你,我告诉你他的电话,记下来啊--他说到时候打你呼机,你可记得这几天把传呼都开着……”

林泳被吓傻了,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