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有三天的假期,这三天里林泳替找到了工作的宋芙蓉照看成成,让宋芙蓉去市区找房子。她这次找到的工作坐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中间还要换一次车,十分不方便。林泳建议她还是去市区租房住。前段时间方巧眉帮忙找到了一个保姆,是方巧眉老公的姑妈,四十多岁下岗在福州家里没事做。听说到深圳来当保姆带小孩,很痛快就答应了。
“你和成成跟她一起住很安全,也解决了她的住宿问题。”林泳对宋芙蓉说。
“那你呢?把你一个人丢在蛇口这边我不放心。”宋芙蓉犹豫不决地说。
“哈,我这么大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会照顾自己的。趁这两天假期我帮你把家搬过去。”
宋芙蓉搬走之后,林泳拨电话呼安青,呼了十几遍也不见回音,及到晚上,才终于打通了安青的电话。
“帮我联络一下你说的那个人好吗?告诉他我随时可以搬到他那里去住。”林泳语气平静地对着电话说,却看到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剧烈地颤抖。
“林泳,你!我……”安青忽然听到林泳的话,一时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
“不就是花一年时间生个孩子吗?周冲在监狱里还要呆一年零八个月,我闲着也是闲着。”
“可是……”
“我总是要还债的,现在也没别的路可以走。”林泳为了表示自己的轻松,还笑了一下,但颤抖的手却快连听筒都拿不住了。
把电话放回去,林泳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雷神的鼓声由远及近,尽管还未敲出令人丧胆的巨响,那隐隐的威严却越来越令人心惊胆战。
那一夜她盖了棉被睡,手脚还是因冰冷而麻木了。
第二天中午林泳刚吃完饭,传呼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林泳打过去听到安青犹疑地说:“江正和请你今天晚上七点在瑞士咖啡厅见面。你去吗?”
“去。”
挂了电话,林泳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拨了宋芙蓉办公室的电话:“姐,下午我去你那,你能出来见我一下吗?”
宋芙蓉说:“好。有什么事么?”
“有事要跟你商量。”
“下午你过来吧,我回家等你。”
“家里有保姆和成成不方便,你在外面找个地方。”
“那去华强北麦当劳吧,我公司离那只有几步远。”
下午三点多林泳坐车去市区。大巴经过深南大道,这是一条正在拓宽的路,被挖得乱七八糟,勉强有两条窄窄的双向车道。它连接蛇口和市区,是贯穿整个深圳的大动脉。它的两边有著名的华侨城民俗文化村,也有康佳的厂区。可是除了这两片稍具气势的建筑外,它的一切都还在纷乱的建设中。
林泳在时走时停的大巴里望着窗外,这些凌乱杂沓的工地未来将是一片美丽恢弘的建筑群。多年以后游人经过这里的时候将会由衷赞叹它的精彩,但只有见证过它今天的凌乱破败、为塞车心焦过的人们才会真正地感慨,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切曾有着怎样艰辛的历史。
太阳无情地照射着长长的车龙,没有空调的204路大巴里面热得像蒸笼,汗臭体臭和着热气不断地蒸腾。有人晕车了,趴在车窗上一口一口向外吐。车像打嗝一样一顿一顿地往前蹭,林泳心乱如麻。听到那呕吐完的人沉重的喘息,林泳也感到喉头发哽。但她拼命咽唾沫,在心里鼓励自己:“不会吐的,我一定不会吐。”
打嗝打了近半个小时,车龙才稍微松动了点。憋了许久的司机一看到与前面车的距离拉开了些,就发足力狂奔。大开着的车窗鼓进了满满的风,人们顿时感到呼吸顺畅起来。
来到华强北麦当劳,在这个时段麦当劳里人并不多,林泳老远就看到宋芙蓉坐在一个临窗的位子上。
“什么事嘛,要专程过来一趟?”宋芙蓉给林泳买了一杯可乐,纳闷地看着她。
林泳不断地捏着纸杯和吸管,犹豫着说不出口。
“是不是周冲和易军那边又有什么事?”宋芙蓉脸色变了。
“不,不是。是我自己的事……”
“哎呀你快说嘛,我都急死了!什么事情吞吞吐吐的啊?有男孩追你?”宋芙蓉笑了起来。
“芙蓉姐,我是真把你当姐姐的,这你知道吗?”林泳恳切地望着宋芙蓉。
“当然,我可是一开始就把你当妹妹看待的。可惜我这个姐姐没本事,眼看着你背债帮不上忙。对了,我正在联系我弟弟,他在武汉的银行工作。我想让他用我爸爸的房子做抵押贷一笔三年期的款,你先拿去还债。不过那房子卖都不值二十万,估计不能抵押借到八十万。能借到点也好啊!到三年头上周冲和易军也该翻过身来了吧,也许那时候就能还了。”
“姐,不用了。我已经找到路子还钱了。”
“什么路子?”
林泳望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安青帮她牵线替人生孩子的事。
宋芙蓉的脸色眼看着就青了,还没等林泳说完她就失声叫着打断:“不行!我决不同意!这不是跳火坑吗?哪有这么荒唐的赚钱方法?你傻啊?”
“那你说我怎么办?八十万,是去抢银行还是砸商店?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安青去替我生这个孩子还这个债!”
“林泳,林泳!”宋芙蓉抓住林泳的手,想阻止林泳近乎歇斯底里的诉说,“林泳你听我说--你知道这么干的后果是什么吗?你将永远失去周冲!”
宋芙蓉直视着林泳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林泳停止了哭泣,凌乱的几丝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她也直愣愣地看着宋芙蓉。“我知道,这个后果我想到了。我会尽量瞒着他,你不是说过吗?只要不是剖腹产,产后恢复得好的话身材跟没生过区别不大,没经验的人看不出来。”
宋芙蓉苦笑:“傻妹妹,你可太天真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的。将来你为周冲生孩子的时候医生一眼就会看出来你生过。而且你能保证这十个月你什么人都不见吗,不上街,不出门?即使这些你做到了,能不去医院吗?遇到熟人你怎么解释?将来传到周冲耳朵里又是什么后果?”
“我是为他还债,他也许会原谅……”
“是的,他会原谅,甚至会感激涕零。但爱情是难以和感激替换的,如鲠在喉的感觉一辈子都克服不了,他始终会觉得难以接受。我可以跟你打赌。这会比让他背一笔债更痛苦。林泳,你别走这条路,太荒唐了,太傻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啊?!”林泳近乎崩溃地叫了一声,双手啪地拍在窗子上。周围的人被惊动,有人转头看她。
宋芙蓉哑口无言。她内心深深理解林泳此时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心情,在她劝谏林泳的时候,其实有更大的悲哀在袭击着她的心。她痛恨自己只能像外人一样不停地打击林泳,拿不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帮助。本来这笔债她也该承担一部分,毕竟她是易军合法的妻子,而林泳跟周冲没有名分。林泳完全可以在灾祸临头的时候一走了之,即使两年以后她再出现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做周冲的女朋友,谁也说不了她什么。可林泳在那个时刻勇敢地承担了一切责任,现在又要面临一切严重的后果,她太无辜了。
宋芙蓉握住林泳拍在玻璃上的手。这双手僵硬冰冷,令她心脏一阵颤抖。
“我们慢慢再想办法,不要走到绝路上去。要不这样--我去。我是生过孩子的,再生一个也无所谓。”宋芙蓉勉强笑了笑。
“姐--算了,这是我的命运。我今天特意跑来告诉你不是与你商量的,而是因为这件事晚上就要定了,你给我做个见证,记得我是为什么而做这件事。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你一个人,你……即使我将来死了,你要在我死后证明我一个清白。我爱周冲,永远爱。姐姐,你替我记住啊……”林泳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泣不成声。她抓起桌上的餐巾纸,站起身来踉跄着跑出去,边跑边擦着泪水。
她听到身后宋芙蓉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头,跑出麦当劳跑过马路,见到一辆前面写着“蛇口”的小巴就截住冲上去了。
汹涌而至的泪水里,她看到宋芙蓉也站在对面的马路边双手捂住脸哭。只一瞬,就被绿灯亮起后迅速驶过的车水马龙遮挡得不可再见。
林泳坐在车上不住地哽咽,周围的人都在看她。
在深圳的街头时常可以看到这样哭泣的女子,她们边走边哭,边坐车边哭,穿着高跟鞋的脚踉跄地行走,手里捏着纸巾旁若无人地哭。
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什么而哭,她们也不会说。
也许她们就是这样哭泣着走过来的。
林泳回到蛇口已经快五点了。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周冲的衣服,抱着它躺在床上。她把头埋在衣物里,让它把自己包裹起来,周冲的气息昏天黑地地淹没了她。她哭一阵,笑一阵,自言自语一阵,渐渐迷糊睡去。
她希望在梦里能见到周冲,却未能如愿。梦像一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沼泽,软绵绵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她只一味地往下沉陷。
七点多,林泳坐在瑞士咖啡厅的褐色木头椅子上,漠然地看着对面的江正和。江正和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但脸上表情很平静,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此刻在林泳心中,正努力把这个将她看做商品的人也看作一沓货币。即将到来的交易是那样赤裸裸触目惊心,她不得不放弃既有的价值观和人生原则,去适应即将到来的一段陌生生活。
反而是江正和显得拘谨,面对林泳目不转睛的注视,他不时轻咳着,手足无措地双手握着咖啡杯在桌上转来转去。林泳看了他一会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桌上推过去,说:“这是我的体检表,请你看一下。”
江正和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愣了一下,然后连连点头,把桌上那张纸拿过去看。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他重重地咳了一下,开口说:“林小姐--我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不知道怎么打开话题。但我想我们互相多了解以后,会更自然一些的,是吗?”
他看着林泳,期待着林泳说话或是点下头表示同意。但林泳什么也没做,还像刚才那样注视着他,他白皙的脸不禁微微泛红。
“你吃过饭没有?”他又问林泳。
“吃过了。”淡漠的回答。
“我在华侨城那边的东方花园租了一套房子,你有没有兴趣去看一下?”
林泳没有做声,只是把包背在肩上站起身。江正和连忙把几张港币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走在林泳前面为林泳开门。
侍者走过来收钱,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然后对吧台后的老板娘耸了耸肩。
现在是七点钟,太阳虽然已经完全落下,西面的天边却还残留着一小片火红。江正和找到停在外面的黑色奔驰,打开车门让林泳坐进去,然后自己坐到驾驶位,把车倒出了停车场。
车子沿着海边的碎石路慢慢地开出去,进入马路。
“如果你觉得满意的话,明天能搬过来吗?”江正和看着前面的路,问坐在旁边的林泳。
“我得把手上的事情结束一下。”林泳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说。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会计。”
“啊,真的吗?那以后我可以跟你学学怎样看报表了。内地这边的报表我总是不会看。”江正和语气稍放松了些,他以为自己找到打开话题的缺口了。
林泳的心却突然抽紧疼了一下,她想起第一次去花山大厦时,周冲给她看他记的账本。望着路边飞快逝去的逐渐在夜色中黯淡下来的街道,她的心情又开始感伤,眼睛热热地酸。
“你来深圳多久了?”江正和又问。
“两年。”
“都在什么地方工作过?”
林泳没有回答,只把头偏转过去看窗外,不愿意让江正和的形象出现在眼角里。
两个人于是好久都不再说话。车子出了蛇口驶在南油大道上。一路绿灯,驶过海王大厦又进入深南大道。
“我觉得你是个很内向的女孩子,跟你聊天我不知道怎么打开话题。”十多分钟后,江正和不得不坦白地跟林泳说。
“可能我们还不熟吧,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没有该说不该说的,随意一点就比较好。我很想了解你--如果你给我机会的话。”江正和从后视镜里窥了林泳一眼,看到她把目光又移向了窗外,嘴紧闭着。
“不给吗?”江正和又追问了一句。
林泳转头看了他一眼,只好回答:“给。”
江正和对着林泳又扭过去的后脑勺一笑。
车子已经开过深圳大学,进入了华侨城范围。入夜的深南大道交通顺畅了些,但仍要放慢速度跟前面的车保持距离。江正和在后视镜里看到林泳望着前面轻蹙眉头,连忙说:“你别看这路很糟糕,我们那别墅离路边很远的,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好像世、外、头、源……”他费劲地咬着这四个字,发出音来却仍旧很古怪。
林泳从镜子里看到他憋得发红的脸。
“我国语太烂啦!今天是我一世人说国语最多的一天。”他无可奈何地说。
“你可以说广东话,我会听。”
“真的吗?”他很惊讶。
林泳懒得重复回答,把脸转过去看外边。路边的候车亭已经换成竹楼风格,民俗村那片绚烂的灯光已经在前面了。
“我讲两句考下你啦!”江正和脸上挂出笑容,开始用粤语。
“你好好开车吧,这里车比较多。”林泳皱着眉头说。
“哦。”江正和闭起了嘴专注地望着路。
没多久,车子在民俗村旁边的一个路口转弯。以昏黄的路灯为界,一边是被翠绿浓密的藤蔓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围绕的民俗村,夜晚成串的五光十色的小灯泡垂挂在树墙上,好像明亮的瀑布在倾泻。另一面却是黑黝黝的工地,长长的围墙后一大片死寂。
“这里在建一个比民俗村更大的公园,叫世界之窗。”江正和指着那片工地对林泳说。
车子进入了一个开始幽静起来的路段,行人逐渐稀少。日本风格的路灯低低地放射出柔和的光线。林泳借着路灯和还没有完全黑下去的天色,看到一大片绿色的山坡。这片开阔地在华侨城寸土寸金的地域出现显得不太寻常,远处环伺着的几栋高层楼房都亮着满满的灯光。车子沿着草坡边缘的石板路开过去,一栋接着一栋带独立小院的两层小楼便出现了,每家都被雕花的铁栏杆围起来,楼门口停着车。有的小楼在窗帘后亮着灯光。每家的院子里都栽了许多绿色植物,有的栏杆已被藤萝缠绕成墙,伸出来的二楼阳台上也摆满盆栽。
而路边除了日本风格的路灯外,又多了只有一尺多高的地灯照射,使石板路上好像被镀上一层月光般的银色。
“206号。”江正和慢慢地驾着车子,寻找门牌号码。
“我很早以前就看中了这里的房子。在香港的家虽然比这里大,但是感觉很空旷,没什么人气。这里在闹市中却很安静,后面就是深圳湾,每天可以吹海风听潮。”江正和找到了206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遥控器对着栏杆门按了一下。门锁亮了两下,门缓缓打开了,车子开进去停在门前。
“我现在喜欢小房子,住起来感觉温暖。”江正和把车钥匙拔出来,转头对林泳说。
林泳默不作声地推开门下了车,打量着这栋乳白色小楼。它的外墙被涂成白色,门是原木色,窄窄的花砖甬道两旁种了矮矮的三叶草、短粗的木瓜树。门前有三层台阶,楼外像许多西式别墅一样,有一圈约一米宽、架空半尺高的木板走廊,走廊与院子用矮矮的木栅栏隔开。黄色的灯亮着,照着一圈乳白色的栅栏。
门开了,一个个子矮小粗壮、穿着粉白格子围裙的四十多岁的女人走出来,跑下三级台阶,站在江正和和林泳面前鞠了个躬,用广东话说:“老爷太太好。”
林泳的脸立刻白了,转头去看江正和。江正和对她说:“这是用人阿娥,我从香港带过来的。不过她原来就是东莞人,对这边很熟悉。”林泳仍旧愕然地瞪着江正和。江正和转向阿娥说:“这位是林小姐,以后叫她小姐好了。”
阿娥又低头:“是,老爷、小姐。”
江正和对林泳说:“走,我带你进去。”然后就拉住了林泳的手。林泳触电般地把手缩回来,江正和的手只好落在她的胳膊上,带她进了门。
林泳漫不经心地跟着江正和参观着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的客厅、厨房、几个卧室、书房和起居室。这里每个房间都很宽敞,都有全景落地窗,有的面对那片广阔的绿地,有的面对一百米以外的深圳湾。
“装修是老陈送我的,算做贺礼。电器是我自己买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思,不喜欢告诉我,我再换。”江正和说。
站在客厅敞开的落地窗边,海潮在不远处哗哗地响,林泳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那里海天融合在深蓝色之中,对岸黝黑的山峦起伏着不知延展到了什么地方。
“这房子你喜欢吗?”江正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低声问道。
林泳打了个冷战,说:“喜欢。”
“那明天就搬过来吧。”他的声音离她更近了,几乎就在她的头顶,她已经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温热气流。
这切近的、陌生的、低沉的、略显苍老的男声,使林泳的内脏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搅和起来,眼前一黑,腿脚发软,一股热流涌到了喉头。她赶紧推开江正和向卧室里的卫生间跑去,还没跑到就跪在地上吐了出来。
江正和赶紧追到她身边,蹲下来看她。
酸臭的呕吐物的气息更刺激了林泳的呕吐,她搜肠刮肚地大吐起来,直到吐出清水,才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江正和一直蹲在她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背,见她吐完,起身横抱起她走回卧室,放在床上。闻声而来的阿娥迅速地收拾着地上的呕吐物,跑上跑下几次后,柚木地板迅速被清理干净了,阿娥手里拿着空气清新剂到处喷。
“舒服点了吧?”江正和忧虑地看着林泳惨白的脸色。林泳挣扎着坐起来,她看到这张宽大的床就害怕得要窒息。“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去好么?”
“你先喝点水。”江正和看阿娥上上下下地忙,自己从床头的水晶瓶里倒了杯凉开水送到林泳嘴前。林泳接过杯子但没有喝,起身下床去洗手间漱口洗脸,然后在洗手间里把那杯水喝尽。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到江正和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车钥匙注视着她。她抱着肩上一直没摘下过的包率先走下楼梯。
车子开出东方花园上了深南大道,两个人谁也没再说一句话。路旁的灯光倏忽切割着黑暗的车内空间,林泳的脸一直朝着车外的方向。
在进入南油大道的一个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江正和忽然说:“我不会逼你的,你任何时候说不愿意都来得及。”
等了好久,他没听到林泳的回答,他抬头向后视镜看去,看到林泳的脸已经泪流满面,含在泪水中的眼睛在镜子里看着他。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忧伤与恐惧。
江正和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想,如果太太能生孩子,那孩子恐怕比她还要大了。
他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把目光投向不断扑面而来的在车灯前只有短短光亮的马路。
“随便你什么时候搬来都行。对了,给你这个大哥大。”站在竹溪小区林泳住处的楼下,江正和从车里拿出一部大哥大递给林泳。“要搬家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随时开车来接你。”
林泳的手托住这个沉重的东西,抬头看着高大的江正和,他的脸也正俯视着自己。林泳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尽量平静地说:“我最快周末跟你联系。”
“你真的……感觉舒服点了吗?”江正和的手在自己的胃部附近比画了一下,问林泳,“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我只是晕车了。”林泳退远几步,站在单元门檐下。
“那我走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从今天起每天都住在东方花园。”江正和转身钻进了奔驰,车子低沉地闷哼了几声打了个转开走,很快消失在月光下。
林泳呆呆地看着那个车子消失的路口,好久才木然地转身走进楼道。
门洞墙上的信箱里躺着一个白色信封。她拿出来,看到那个盖着“新疆第一监狱邮资已付”的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心脏止不住地绞痛。她不敢拆这封信,觉得已无颜再面对那些字迹。
躺在床上,她像个犯了胃疼的人一样翻来覆去滚动,抱着那封信却不拆开。
她拔了电话线,从包里掏出传呼机,删除那上面一整天宋芙蓉发来的二十几条信息和号码,然后关掉它,把它狠狠摔到墙角。
但没有多久,她又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到处摸索着找到传呼机,凑到灯光下看它被摔坏没有。
没有,只是暗绿色的屏幕上多了几道划痕。她欣慰地把它抱在怀里。毕竟这是她与家人唯一的牵系。那远在郑州的父母、远在纽约的哥哥,他们凭着这一线纤细的微丝连着她。此刻他们对她无比放心,以为她在单位和情人、朋友的包围下,像任何一个工作着的人一样毫无疑问地安全。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她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她跪在水泥地上,把传呼机贴在胸口无声地号哭着,泪水又一次漫过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