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在南方

林泳回到深圳,宋芙蓉告诉她银行给周冲发了封信。

林泳打开信,原来是催交分期付款的通知,这种信前两个月也收到过的,不同的是这次多加了几行字:“如仍拖期不付,我行将于下月初请评估机构对您所购物业进行评估。评估后价值用来抵付贷款余额,房屋由我行收回。如有疑问,请尽快来询。如有争议,协调不成后,我行与您皆拥有向法庭提起诉讼的权利。”

林泳看完信心里咯噔一下子--这六套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交易所还没卖出一套,银行却要收回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越想越害怕,手里出了一把冷汗。

宋芙蓉只好安慰她:“收回也好,少个负担。也许评估后还了银行贷款还有剩呢?没准能多出几十万来,正好还你借的钱。”

被宋芙蓉这么一说,林泳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立刻跑去银行。

但结果却是一个令她绝望得如堕无底深渊的消息。银行房贷科的人告诉她:现在房地产处于低潮,受海南房地产大崩溃影响,深圳房地产也跌进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低谷。花山大厦发售的时候是房地产最热的时候,每平米价钱飙上了八千元。而现在市价却跌到了四千元出头。扣去已交了一年的按揭数,最后勉强能与未付贷款数相抵,不要她倒赔给银行就算万幸了。“林小姐,其实你真的应该劝你男朋友,咬咬牙把这几套供下去。再忍一年可能就翻身了。花山大厦这地段,绝对会租售上一个好价钱的。唉!”房贷科的职员遗憾地摇头。

一年?林泳在心里凄凉地笑一下:这一年可不是说忍就能忍过去的。

走出银行,林泳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走着,全身却如被冰雪一样寒冷。初春的深圳街头走着行色匆忙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表情虽然都不轻松闲适,但起码充满着希望。只有林泳的心中一片荒漠,生路一条一条被堵死,她不知道命运要将她逼向何处,到底最终的结果是怎样。

回到家里,宋芙蓉和成成都不在家,留了个条子给林泳,说她去市区找工作了,成成放在方巧眉那里照看。林泳在桌上摊开着的《深圳特区报》招聘专栏上看到宋芙蓉用色笔画的圈圈,红色的是适合她的工作,蓝色的是适合林泳的工作。看着这些密密麻麻字体上零星的圈儿,林泳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按部就班地工作,从容不迫地生活,哪怕窘迫困顿但没有任何威胁的日子,如今已离她越来越远。

林泳坐在桌边无声流泪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起,她拿起听筒,安青沙哑而快活的声音传来:“林泳!好久不见啦,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林泳略带鼻塞、无精打采的声音一下子被安青听出来了:“怎么啦你?出什么事了?”

“我……”林泳心里脆弱而紧绷着的那根细细的弦,突然在这一刹那崩溃了。她把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安青听,拿着听筒的手不断颤抖。

“你真傻!傻得不可救药!以自己的名义去借高利贷,那些贵利佬是最惹不得的知不知道?到时还不上,断你手脚是轻的,真把你抓去卖到……再说你那个周冲,他就那么靠得住吗?即使他两年后出来能够东山再起,说一句这债不是他欠的,不肯还,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和他还不是夫妻,充其量就是那么几夜的缘分,你何苦……”

安青说到这儿便说不下去了。她发觉林泳的事情是不能用她惯用的逻辑推断的,那完全是另外一个前提下发生的故事,在她看去那是毫无理性的付出和赌博,但哪一场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开始的呢。人一辈子总得爱过一回,才不枉走过一趟,毕竟她也曾经这样不计得失地爱过。

她在沉默起来的一瞬间开始理解,在爱情中的人总是有着奉献的欲望,甚至甘愿以粉身碎骨的决绝去证明自己的坚贞。

“八十万啊,真的是不可能……”安青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等我两天,我去给你想办法。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的!”说完没等林泳说话她便先挂了电话。

安青的许诺让林泳濒临绝望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火苗,不知不觉地又起了侥幸之心。她恨自己这样软弱无能,但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呢?搜肠刮肚地想,她想不出任何一个能自救的法子。

第二天下午安青的电话才打过来,她说已经有了安全可靠的借款方法,约林泳在瑞士咖啡馆见面详细说。

林泳来到咖啡厅。这里仍旧充满着闲适懒散的气氛,有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吐字不清的英文歌在音响里幽幽地唱着。等了一会儿,安青便东张西望地走进来,坐在她对面。

林泳一见到安青便说:“对不起,我……”安青摇头,笑得有些迟疑,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了衔在嘴里。“林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林泳疑惑了:“你说吧,不管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快点还上那高利贷的钱就行。那人不仅威胁我,还威胁着担保人的一家大小呢!”

“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想找个女人替他生孩子的香港人吗?我联系到了他,他现在还没找到。我跟他略谈了谈价钱,他说只要符合他的条件,付八十万是没有问题的。我想……反正周冲这两年在监狱里,你替人生个孩子把钱赚回来还了高利贷,把身体调养好了等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啊?!”林泳蓦地呆住了。

“生孩子。”安青艰难地又重复了一遍,脸腾地红了起来。

林泳的头晕了,一时间天旋地转。

“我知道你不可能的,但急着用钱也管不了那么多。老陈说这个姓江的为人挺不错,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要不是为延续后代也不会出此下策。当然你可能接受不了,可是女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你是为了救他才这么做,他出来后能不感激你吗?再说又不要你付出什么感情,借腹生子而已,这在国外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别说了!”一直呆愣愣的林泳突然失声叫道。

安青被吓得目瞪口呆,才看到林泳的脸色已经难看极了。

“谢谢你。钱我一定自己想办法还上,安青。其他的话我不说了,你是理解我的,别生气,好吗?”过了一会儿,林泳等自己的情绪平复了些,才勉强笑着说。

“林泳,你不愿意就算我没说过。我能理解你,你也别生气,好吗?”安青的眼睛里渐渐地含满了泪水。

林泳低下头,起身拿起手中的包向外走。咖啡馆里的音乐声幽幽地响着,在她耳朵里听来却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私语声。一切忽然离她好远好远,门外的路近在咫尺,那芭蕉丛中的青石板路上阳光灿烂,她的脚下却仿佛驾了云一样无法走稳,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刚走到门口,却走不动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哀哀哭泣起来。

安青走过来扶了她一把,感觉她的身体沉重而冰凉,像嘶鸣的电锯下的薄木板一样瑟瑟发抖。安青叹了口气,也席地坐在她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空荡荡的咖啡馆里没有人干涉她俩,一直等到林泳哭声渐歇,安青才抚着她的肩膀说:“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六点我陪你去南海渔村跟那人见个面。”

回到家里,林泳坐在镜子前久久地端详着自己,由于这些日子哭得太多,眼睛已经不会红肿了,只是皮肤黯淡憔悴得不成样子。看着镜子里那苍白的脸色,她想着是不是要稍微涂点粉底遮盖一下。拿起粉底霜来又转了念头。“又不是去相亲应酬,居然想到梳妆打扮。”想到这里她发狠地把瓶子摔回梳妆台上。

安青在南海渔村门口等林泳。林泳看着那依旧灯火辉煌的门口,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锐利地痛起来。安青换了一条月白色绣花的旗袍,这旗袍不是传统的样式,很短,像超短裙一样的长度,胸前镂空了一块露出里面晶莹的皮肤。她笑容满面地挽起林泳的手款款走进大堂,对她说:“他俩已经在包房里等了。”

“他俩?谁?”林泳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老陈和江正和。江正和找你的人,老陈是他的朋友,我的那个老不死。”

泮溪阁的门被前面引路的咨客小姐打开,安青拉着林泳走了进去。林泳看到两个男人正坐在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后面说笑,见到她们便站起身来。

一个矮胖粗黑,一头粗硬的黑发,脸上胖出了双下巴,肉泡眼下面挂着两个醒目的眼袋,厚嘴唇上衔着一根雪茄。

另一个高大白皙,头发稀少,残余的绕顶一圈也已呈花白,戴一副无框眼镜,薄薄的嘴唇严肃地抿着。

安青先向她介绍那个矮胖的:“这是陈昌盛,就叫他老陈好啦!”然后介绍那个高大的:“这位是江正和先生,正和制衣公司的老板。”江正和略微牵了牵嘴角向林泳欠身点点头,算做招呼。

安青介绍完林泳之后,四人才落座。安青安排林泳坐在江正和的旁边,自己坐到老陈的旁边去。偌大的可以坐八个人的桌子,四人明显地占了两边。

林泳坐得直直的,眼睛盯着桌布不抬头。她的眼角扫到江正和拿起了茶壶来给她倒茶,说:“林小姐,请喝茶。”是低而浑厚的声音,说着生涩的普通话。

林泳点了点头,曲起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她模仿广东人的这种动作时总是显得僵硬慌乱。

那天的一顿饭吃了没多久,尽管开头让林泳联想起她在西乡那个台湾人的工厂时曾吃过的那顿讨厌的饭,但接下来并没有再给她那样的感觉。两个看上去很苍老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地用温和的声音谈论着,话题有时是生意和时政,有时是朋友的情况。他们说港督为了在九七前使香港的政局动荡,抽回了部分证券基金。还说在“居屋”计划的抽签过程中肯定有官员在搞鬼。他们谈着这些对于林泳和安青完全陌生的话题,看到安青露出闷的表情,江正和又聊起他当年做时装买手时每个月去法国和意大利买时装的有趣经历。安青听说他曾做过时装买手,便兴奋地让他看看她和林泳各自适合穿什么样的衣服。江正和打量她一会儿,说:“安小姐么,就适合穿这样古典风格的服装,因为你的脸型和身材都有中国古典美。也可以试试穿泰裙、印度沙丽之类的民族风情时装。林小姐嘛--”他又转过头来看林泳。“林小姐长相很现代,身材也偏瘦高,穿任何牌子的现代风格都很好看。”说完,他的目光仍未离开林泳的脸。林泳感觉到白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射出蜘蛛触手般的光来,每一个吸盘都牢牢地叮在她的脸上,并逐渐爬到全身,令她起了鸡皮疙瘩。她与他的视线丝毫也不接触,但感受到他的审视如同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这种无声的目光令她透不过气来,莫名的愤怒在内心升起又压下,只有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海底椰雪蛤银鱼汤。

四月初,林泳接到了周冲写来的第一封信。信写得很长,通篇都是述说对林泳的思念:“自从我走出法庭,你从我视野消失的那一刻之后,我整个人就飘忽起来,心不在焉。每天吃饭,睡觉,劳动,学习,都像行尸走肉一样没感觉。不知道累,不知道饿,走路撞到墙也不觉得疼,吃饭咬到沙子也咽下去。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的灵魂已经跟你一起走了。我每天都不停地想着你此时在做什么,想着你的样子、声音--看来我注定要依靠这些回忆度过漫长的两年了……这两个月很动荡,先是去了第三监狱,然后又转回第一监狱。在从伊犁回乌鲁木齐的戈壁滩上遇到沙暴,差点被沙丘埋葬……还好现在在城市的边上,不管怎样都比沙漠里安全,而且终于可以给你写信了。”

林泳读着这些,心痉挛着痛。不停地抚摸着那粗糙发脆的信纸。这封信她反复读了好多遍。在周冲去新疆之前,她还处在对他的怀疑之中,她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爱她。她那时与他之间隔着一段似乎难以靠近的距离,对自己的感情也举棋不定,搞不清楚是爱上了他的人,还是爱上了他的生活。在她心目中他首先是个有钱人,其次才是个情人。他在她面前是快乐潇洒的,尽量展示着魅力和权力。但也仅此而已,他的形象遥远朦胧、高高在上,因为康敏的前车之鉴,使她充满了犹疑和不安。她总是去挖掘自己的思想,看是不是也有着和康敏同样的动机。那时她一度甚至得出了令她羞愧的结论:她虽然没有直接爱上他的钱,但却爱上了他用钱培养出来的高傲的气质和潇洒的举止,这跟爱上钱的康敏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而命运的变故瞬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抽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们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命运绑在了他的命运上,而他也终于抛弃了游戏的心态认真地在她身上寄托了灵魂。

林泳和周冲的爱情被命运的沦陷成全了。

林泳在读着周冲的信时,总是试图去感受漂游在她身边的他的惦念。那就像临别时一抹嘴唇上的阳光一样,虽然带着凄惶与悲伤,却潜伏着巨大汹涌的渴望。

安青的建议像一根钉子,虽然只接触了一点,却深深地钉进了林泳的心里。

六十万的高利贷,二十万的工资,这样的巨债在她心中成了病,随着时间的推延越发火热地煎熬着她。她无法想象到期没有钱该怎么办。现在有一条出路摆在了她眼前,看似山穷水尽的前途似乎有了一线转机,但那条路却通向另一种形式的绝望。

她一想到要跟那个五十来岁的陌生男人上床甚至生孩子,就抑制不住地恶心。她简直无法想象跟除了周冲以外的男人上床是什么情形,那怎能接受啊。

但安青说,生完孩子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以后谁也不跟谁搭界了。这样你能在一年内把钱还了,他也得到了孩子,谁也没损失什么。

但如果这样做,她也许会永远失去周冲。即使是为了周冲而还债,他必定也难以接受。她是他心目中最纯洁美好的女孩,他坚信她会忠实地在外面等着两年后的团聚。如果出来后见到的是一个曾跟别的男人生过孩子的林泳……她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他和她都是骨子里高傲的人,他们相信自己即使在浊世中每日过着平凡的生活,也必定活出不同的品位。他们脸上带着随和的微笑,内心却始终把自己放到更高一层,相信自己在人群中总会显得卓尔不群,谈笑之间就能得到一般人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得到的成就。

而现在,他们却一个成为阶下囚,另一个在矛盾着是不是要卖身生子来还巨债。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嘲弄和颠覆。

林泳想,上天对她已经够眷顾了,毕竟还给了她选择的机会,有多少人即使卖身卖命都无法走出绝境呢!拯救周冲,现在却要以对周冲的背叛来完成,这是对还是错?似乎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对或者错,离开学校后很长时间里,她一直还习惯于用对和错去衡量一切,即使很复杂的事情也被她简化到可以用对错衡量的地步。后来她发现这样很容易走进一个死胡同:康敏是错的,她却不由自主地给予同情,至今无法原谅易军;安青是错的,她却将之视为知己朋友,无话不谈,接受她荒唐颓废的生活,甚至为她的建议而动心;周冲和易军被投入监狱--这是她最不能明白的事情。如果她爱的是一个罪人,为什么那爱情从开始就充满了健康的活力,给她的生活带来无限的希望。如果这爱够彻底,那么这牺牲也应该彻底。

只是那样的牺牲,对她来说不仅是道德和情感的颠覆,而且是对自尊的挑战,今后该如何面对父母、哥哥,以及今后的生活。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却始终没有答案。

晚上吃饭的时候宋芙蓉告诉林泳,今天她把孩子放在方巧眉那里,出去找工作了。她把简历留在了两家公司,等候面试通知。一家是个装修公司,招聘装修设计人员;一家是市建筑设计院,招聘描图员。

林泳问:“方巧眉不用上班的吗?怎么白天能替你带孩子?”宋芙蓉说:“她现在找了个兼职,每天在家画图就可以。”

“那以后你上班了,孩子也打算放她那里吗?”

“那怎么行,人家又不是做保姆的,一次两次还可以,久了还是要另想办法。我去人才市场时顺便也去劳务工市场看了看,现在找个保姆倒不贵,如果包吃包住的话,一个月四百块就可以了。”

“找保姆可要小心,等我找到工作上班后孩子交给她一个人,一旦动了坏心把成成拐卖了怎么办?这种事听过好多的。”林泳忧虑地说。

“说的也是。把孩子交给不知根底的人的确冒险--那怎么办哩?我总不能带着他上班吧?”宋芙蓉发愁了。

“我们四下问问,看看有没有信得过的朋友的亲戚老乡。”

宋芙蓉连连点头:“等我也上班赚钱,咱们的生活就好多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芙蓉姐,有一个……”林泳端着饭碗,忽然想把安青的建议说给宋芙蓉听。

“什么?”

“不,没有了,没事……吃饭。”林泳埋头扒着米饭,再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