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在南方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把七十万现金拎到银行,汇到吴律师指定的法院账号上,心里已经为两年后便能跟周冲再相聚而开始高兴了,跟漫长的七到十年比,两年只是一季的花开花谢。她害怕去想那些艰难困苦的细节,直接越过这一切去想象圆满的结果。

晚上她给吴律师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可以有结果。对方告诉她交了钱以后等消息。

于是她开始了焦灼的等待。每周都打个电话到乌鲁木齐,吴律师却只有一个回答:再等等吧。

在这期间,公司的人四散,所有的宿舍都被她退租。

办公室搬空,摘下所有的牌子等待人来租或者买。

她一个人住进周冲的那套一房一厅里,守着满屋的周冲与易军、宋芙蓉的东西,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坐在阳台上看星星发呆。她跟两家房东磨破了嘴皮子,总算说服他们把原来宿舍的电话线牵到这里来,因为吴律师只知道这个号码。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

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不知不觉地,一年一度的“年关大撤离”时间又到了。街上提着行李往火车站、飞机场走的人渐渐多起来,每个人脸上都行色匆匆,仿佛正在不顾一切地奔赴幸福的目的地,把以前的生活一概丢在脑后。

孩提时代对于春节的憧憬,是把那一天当作时间的尽头或顶点,似乎到了那天一切都会达到高潮,日子从此停驻在那最快乐的一刻,以后便是幸福的永恒。

而春节也会过去--每一年从初一开始都被迫要接受这个事实:春节会过去,狂欢会过去,幸福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时间总在流淌,不会为快乐和悲伤做片刻停留。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欢时易过的失望逐渐消减了对于春节的期待,而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承认,春节只不过是无数日子里的一天而已。对它的期望越低,需要承受的失望才会越少。

尤其是现在,在焦灼的等待中林泳不愿意见到任何欢乐、参与任何幸福,只想一个人躲进凝滞的寂寞里尽快消磨时光。于是她选择了不回家。

打电话跟家里解释,妈妈大为怀疑,甚至疑到她是不是跟周冲住在一起做出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林泳没有把目前的情况向家里吐露一字,只是坚持说买不到回家的火车票,飞机票也没来得及订,干脆等春运高峰时段过去再回家了。妈妈长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你也这样说,你哥也这样说,他今年也没有回家的假期。唉,生孩子有什么用?翅膀硬了都飞走了……”

林泳挂了电话才悲凉地感到,在自己心目中妈妈真的已经没有周冲重要了。现在她满脑子里全是周冲,周冲,即使过年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是给妈妈打个电话敷衍了事,毫无热情。

她为此悲哀了许久,自责了许久。

除夕夜在无声无息中来临。此刻深圳如同一座空城,萧瑟的黄叶在风中的路面簌簌爬行,稀少的行人都裹着寒衣匆匆走过。商店寂寥地亮着霓虹灯,隔着明亮洁净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徒然摆着各色商品却人迹寥落。春联和红灯笼是照例要挂出来的,在萧瑟的店铺与街道间它们像寒夜的路灯般给人以虚无的安慰。

林泳出去买了几包速冻水饺,回到家在灶上烧了开水准备煮饺子做年夜饭。电视机里响着新闻联播中来自国内各条战线的报道,主持人个个手持话筒声音激动脸带春色。

水开的时候,有敲门声响起,林泳走到门前拉开了一条缝警戒地向外看。

她看到抱着一个襁褓、穿着厚实羽绒衣的宋芙蓉风尘仆仆地站在外面,看着她笑。

她连忙打开门,一只胳膊迫不及待地搂住了宋芙蓉的脖子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她感觉她们已经分别了一个世纪,她也被世界遗忘了一个世纪。

但宋芙蓉回来了,她的回来使林泳感到狂喜和忧伤,两个多月来的凄惶、无助、痛楚和绝望一下子找到了存放之所。

宋芙蓉因为怀孕而长胖的体形已经消瘦下来,她坐在床上把孩子放下,看到林泳一直在打量她,勉强笑笑说:“这几个月的折腾,真是减肥的好方法。”林泳蹲下去端详包在粉红色小被子里的婴儿,他很瘦,皮肤特别白,小脸轮廓酷似易军。他还在熟睡,两只小手松松地抓成小拳头放在两边,不时动两下。林泳看得痴了,不禁俯身上去吻那精致的小鼻子,一股清甜的奶香立刻钻进了她的鼻孔。

“前几天新疆的吴律师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易军出了事。这两个月家里办丧事,丧事还没办完我就生了。这段时间易军一个电话也没打给我,让我觉得很难受。生完之后我在医院忍不住打他的手机,却发现手机已经停了。打电话到深圳这边号码全都被取消,我顿时慌了。这时吴律师的电话才找到我,说易军被关起来之前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等到二月以后才跟我联系。易军很会疼人的,从这件事你就可以看出来。”脸上一直浮着微笑的宋芙蓉终于开始流泪,低头用毛衣袖子去擦,“吴律师跟我说你凑到了七十万,钱已经交给法院了,估计结果不会太坏。真难为你了。你是怎么凑到的?”

“我……我借了五十万,剩下的钱都是变卖东西得的。”一说到借钱这件事上林泳便不安起来。

“借?跟谁能借这么多?家里亲戚吗?”宋芙蓉惊讶地盯着林泳。

“不是,我借了……我借了高利贷。”

“高利贷?有什么条件?”宋芙蓉脸色一变立刻站起来。

“是老于做的保,一年之后还。我把那六套房子拿去房地产交易市场挂牌拍卖了,如果近期能卖出去我就还钱给他,用不了一年。六套房子还不能卖五十万吗?付的首期和按揭加起来也不止这个数了啊!现在我每套只卖十万,肯定会有人买的,你说呢?”林泳仰头看着宋芙蓉,其实她心里也充满了不确定,需要宋芙蓉的肯定来加强她的信心。如果宋芙蓉否定了,她就会彻底沮丧下去。

“嗯……那应该会吧。不管怎样,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你真的很能干呢!我开始听吴律师说他们出事经过的时候,心都凉透了。如果是我也肯定六神无主。股票的钱没剩多少了,房子又一时卖不出去。我想不到你能那么快筹到钱,真的想不到!”宋芙蓉抓住林泳的手用力摇了摇,“你不要怕,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还钱。这些天吴律师那边有消息吗?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还没有结果?”

“是呀,我预感很糟,如果那个姓吴的是骗子,我们就惨�了……”�林泳忧心忡忡。自从钱汇出去以后,跟吴律师通的几个电话他都含糊其词,没说出任何进展,林泳每念及此便如坐针毡。如果钱被骗走,周冲和易军仍然被判重罪,那不是等于将她和宋芙蓉推向了深渊。

“管他呢,”宋芙蓉咬了咬牙,“反正情况已经这么坏了,坏到底又怎么样,大不了还不起钱也坐牢。我就不信咱们从来没干过什么缺德事,老天爷还能不容分说就把咱们都推到火坑去不成?打起精神来想办法生活下去,坚持到他俩出来!”

孩子醒了,轮流看着两个人笑,一双小脚乱蹬。林泳忽然想起灶上还烧着水,连忙出去看。边跑边告诉宋芙蓉:“电暖气在床后边,你赶紧把它打开。屋里冷,别冻着你和孩子。”

林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包速冻饺子,撕开袋子把两包都倒进锅里去。白白的饺子在水里沉浮,卧室里宋芙蓉咿咿呀呀地对孩子说着什么,厨房里热气逐渐弥漫开来,林泳感到冰冷的身体逐渐温暖起来。

吃完饭两人躺在床上聊了半夜。林泳问孩子取了什么名字,宋芙蓉说易军曾经给孩子想了两个名字,男孩就叫易成,女孩就叫易美。林泳说:“易军的姓真好,取的名字都那么好听。”宋芙蓉叹气:“叫叫罢了,哪能真那么容易啊。人这一辈子多灾多难,太坎坷了。”

初一早上两个人一大早就被成成的哭声吵醒了。林泳爬起来不知所措,在宋芙蓉的指挥下烫奶瓶、热牛奶。刚把奶嘴塞到成成的嘴里,电话铃便响了。

林泳走去接起电话,是吴律师的声音。他先给林泳拜年,然后说:“案子要宣判了,可能正月十五左右开庭。最后的结果应该是--两年。”

“啊?真的吗?”林泳惊喜地叫了一声。宋芙蓉在床上直起腰,愣愣地盯着林泳这边。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只要七十万的窟窿堵上,我保证不会超过三年。”吴律师在电话那边颇自负地笑了笑,“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得到的消息,就马上打电话告诉你,让你过个舒心的春节。没少担惊受怕吧?这案子其实真的很幸运,李政委最后没事,受贿的罪名没有查到足够的证据。后来他的关系在当中起了很大作用,否则就难说了。”

“真的太谢谢你了,吴律师。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我替周冲和易军的父母谢你了……”林泳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连话都说不好了。

“别这么说,算我送你们的春节礼物吧。你开庭时来不来呢?或者以后来这边探监,尽管找我帮你安排。”

林泳千恩万谢后挂了电话。回头看着宋芙蓉,双眼放出光来:“两年!只要两年就可以出来啦!”

宋芙蓉一只手扶着成成吃奶的瓶子,一只手去擦脸上的泪水:“林泳,怎么他们坐牢两年我们就要这么高兴呢?我觉得他们根本没罪啊!易军买空头公司只不过是犯了个错误而已,够得上坐牢吗?他们行贿难道别人不行贿吗?现在不行贿能接到工程吗?那七十万没到他们腰包里,却要他们赔,这都是为什么呀?我一点也不明白……”

林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是啊,她何尝没有这样的疑问,只是根本无暇去想。三个月前她还有着一个平凡人的所有奢望和快乐,三个月后却为周冲只被判两年而欢呼雀跃。

这是个什么人生,乍看上去有些滑稽,细细品味却残酷非常。

两个人开始商量动身去乌鲁木齐参加开庭的事。林泳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他,这段路程是那么遥远,在今后的两年中她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财力再去看望他。一念及此,悲凉的感觉便升了上来。

“你自己去吧,坐飞机去,我这里还有不到八千块钱,两个人去不够了,而且我还有孩子拖累着,不方便。”宋芙蓉干脆地说。

“不,你去吧,成成出生后还没给他爸爸看一眼呢,你也有半年多快一年没见易军了。”

“你看我这身体,能去吗?我刚出了月子,从武汉坐火车过来还头晕眼花。你一个人去就行了,看缺少什么用品在那边替他们买了……”宋芙蓉说着说着,低头垂泪说不下去了。

“我坐火车去可以省好多钱,剩下的钱留给你在深圳用。我找了个工作,等春节假期过后就去上班,到时候有了收入,我可以养活你们娘俩。”林泳做了一个炫耀胳膊上肌肉的姿势显示自己的强大,逗宋芙蓉开心。

中午的时候方巧眉一家三口来拜年,看到宋芙蓉和孩子惊讶不已。方巧眉抱着成成爱不释手,给老公使了个眼色。她老公去外面转了转,回来拿了一个红包放在宋芙蓉手上说:“这是规矩啊,大吉大利,健康顺利!”宋芙蓉推辞了一下收了道谢。

方巧眉听林泳说周冲和易军被判了两年,诧异地说:“怎么还是判有罪啊?到底犯了什么法?我至今也不明白。钱也花了那么多,小林为了这笔钱都快急出病来了,最后怎么还是要坐牢?”看到林泳和宋芙蓉的表情立刻黯淡了下去,她赶紧说:“两年很快的,小林来到公司这不也转眼就一年多了吗。在深圳时间忙忙碌碌地过得很快,再出来又可以大展拳脚一番了。”

方巧眉一家走后,林泳去火车票的代售处买到了两天后去西安的卧铺票。第二天是个晴好的日子,两人抱着孩子去四海公园照了几张照片,洗出来挑了几张宋芙蓉气色好的、孩子显得白胖喜相的,准备带到乌鲁木齐去给易军看。

第二天,林泳出去买回一些米、奶粉和菜、肉、速冻食品放在冰箱里,给活动不便的宋芙蓉预备下来。在路过水果摊的时候,林泳被进口芒果吸引去了目光--周冲爱吃芒果。

她记得曾在水果小贩的嘴里得知,在水果中芒果和荔枝是高贵的,杨梅和菠萝是低贱的。

如今她对这种理论已经不屑一顾。但她还是花十二块钱买下了两个半青黄的芒果,预计到了乌鲁木齐它们也该变黄了。

第三天一早她拎着简单的旅行袋坐上了往广州的大巴,去奔赴那更漫长的、四十个小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