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二十六日两天,林泳紧张兮兮地在考试。二十六日下午,考完试的林泳一身轻松地坐在办公室里盘算着一会儿就去买明天的机票,却接到了周冲的电话:“你先别忙来乌鲁木齐了,在深圳替我凑一下公司账面上的钱吧。我们在这边又签了一个工程,需要垫付前期资金。可手头上两个工程把资金全占住了,一点也抽不出来。你看看几个账户上有什么钱先挪动一下,最好能凑够五十万尽快汇过来。”
林泳放下电话就去银行,把三个账户上的余额都查到了,加起来还不够三十万。林泳回到公司跟宋芙蓉说了,宋芙蓉想了想回家去把股东代码卡拿来,按交易所的自动查询电话查询里面的金额。拿着话筒听了一会儿后,放下电话叹了口气:“现在这股市也不知怎么了,一蹶不振,天天在跌,易军这八十来万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十万了,真恐怖。算了,既然他们急需钱,与其眼看着这钱被套在里面渐渐缩水,还不如拿出来让它起点作用。明天上午我抛二十五万,把钱给你。”
第二天宋芙蓉从外面拿了二十五万现金回来交给林泳,林泳去银行把钱汇完了之后,打电话跟周冲说:“这是我勉强凑出来的,再要可没有了。你们去乌鲁木齐快半年了,工程做得也热火朝天,怎么就是没有进账呢?再这样下去深圳这边没法支撑了,总得发工资吧,还有你那六间房子每月要付按揭……”
“快了,这个月底第二笔工程款就要打下来了。那时候我们会宽裕很多,别着急。”周冲胸有成竹地安慰林泳,然后说,“我们这个新工程在伊犁,这阵子我可能要在那边住一段,条件很艰苦,不想让你来了。等元旦左右我回乌鲁木齐你再过来,我们一起迎接新年好不好?”“艰苦?艰苦到什么地步?”林泳担心地问。
“也艰苦不到哪去,就是好几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嘿嘿,我老婆来了,也可以把他们都赶到工地去睡地板。”周冲沙哑着嗓子笑起来。
“别胡扯了。我去不去无所谓,不想让你受苦。”林泳是真的心疼。
“我在这住不了多久,等初期的工作铺开后,就可以交给工头管理,我不用在这天天盯着了。”
“周冲,这个新工程要多久做完?那两个不是说十二月就要完工吗?”
“拖了。今年冬天特别冷,内墙装修贴木板的胶都冻得粘不上,已经签了延期一个月的合同。新工程也要明年四五月完工,这还得要看春天温度能不能高一点。”周冲疲惫地说,“我真想回深圳呀,冬天温暖又湿润,还能天天跟你在一起。现在我好想过那样的日子,懒懒散散,自由自在。”
林泳挂了电话之后,怅然若失地去周冲的办公室,为那些植物浇水,然后坐在大班椅上看着海发呆。直到夜潮起了,窗外涛声汹涌,海上漆黑一片,才怅怅然地回宿舍去睡。
十二月十八日,林泳在这个清晨,起床前便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意乱。
她梳洗完毕走出洗手间,看到客厅里接电话的宋芙蓉满脸泪痕,正哽咽着对话筒点头,她赶忙凑过去关切地盯着她。宋芙蓉放下电话后擦了擦眼泪对她说:“我得马上回武汉去,我爸爸病危了。”说完低着头匆匆走回宿舍收拾东西。
林泳跟着宋芙蓉走回房间,看有什么可以帮忙。以前宋芙蓉跟她说过她妈妈早不在了,爸爸把她和弟弟拉扯大。近几年爸爸得了肝癌,去年要不是易军催着她一定要结婚,她也不会抛下需要照顾的爸爸来到深圳。现在住在弟弟家里的爸爸终于要走到生命尽头了,她心里一定有无限的悔恨和愧疚。
林泳拿了宋芙蓉给她的钱去买回了机票,找公司会开车的人开着周冲的车把她俩送到机场。在机场,宋芙蓉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跟着林泳,林泳替她办各种手续。办登机手续的服务小姐皱着眉头看了看宋芙蓉的肚子,问:“几个月啦?”林泳刚要开口,宋芙蓉在后面拉了一下她的衣服笑着说:“五个多月。”小姐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在登机牌上盖了个章,放行了。
走向安检入口的路上,宋芙蓉对林泳说:“要是说八个月他们多半不会让上飞机。一旦在机上要生他们可麻烦死了。”“是啊,我也替你担心,你这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生……”林泳忧心忡忡。
“没事的,我自己有感觉这孩子不会给我添麻烦的。看来我多半是要在武汉生了,我争取尽早赶回来,帮你处理公司的事。你一个人要事事小心,有麻烦随时给我打电话。”宋芙蓉接过林泳手上的拉杆箱,独自走进安检门去了。
周冲和易军不在深圳的这段日子,公司大部分事务都是宋芙蓉在做主,项目上的、行政上的她几乎都应付裕如。林泳虽然名义上也是半个“老板娘”,可跟宋芙蓉比实在自愧弗如。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脱离一个下属的被动心态,每天机械地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很少从所有者的角度看过公司。
送走宋芙蓉回到宿舍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就在这时林泳接到了周冲的电话,那个电话的到来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将她打入冰冷的深渊。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林泳刚进客厅。有人接起了电话然后叫她,林泳根本想不到会是周冲打来的,还以为是妈妈或者哥哥。因为周冲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打给她,都是晚上八点以后打到她的办公室,那里比较安静。
林泳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对方没有马上说话,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喂,谁呀?说话嘛。”林泳边问还边瞥着别人正在看的电视节目。
“小泳是我。”周冲的声音响起来,低沉而急促,强做镇静的口吻仍压制不住颤抖。林泳的心立刻被提了起来。
“怎么啦?”
“我这边出了点事,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可能要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了。”
“怎么?为什么?出什么事了?”林泳被他前所未有的沉重语气吓呆了,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充满了眼眶。
“介绍这个工程给我们的人,就是武警的那个政委,被人举报有经济问题正在接受隔离审查。昨天他托人从里面传信给我们,说他受贿的唯一证据可能就是我们给他的那七十万。所幸上次你来这里把那七十万转到我俩的个人往来账上去了,他也没给我们打过收条。只要我们不吐口他就不会有大事。但现在审查他的那些人正在审查我们的公司,易军这个糊涂虫当初图省事买了一个空壳公司,注册、年审手续全是假的。工程甲方要起诉我们诈骗罪。那七十万如果说不出去向用途,也会作为一条罪状。我这里把乌鲁木齐的首笔工程款全部投进去了,第二笔甲方至今还拖着没给;伊犁那边的工程也把你打过来的那五十万全垫进去了,去哪里再凑七十万。我找了个在这边很有路子的律师,据他说这种公司诈骗罪如果不涉及钱物又能协调到让甲方撤诉,多半会平安无事。即使甲方坚持起诉,最多也就判两到三年。可是涉及了钱物就严重了,加上贿赂罪最多能到七年以上、十年以下。”
林泳拿着话筒的手迅速渗满汗水,全身却如被冰雪,牙齿情不自禁地打颤。
“你别着急,律师已经去跟甲方协调了,全力争取让他们撤诉。这个律师还是很有办法的。即使……即使我进去了,七八年的时间,会过得很快……”周冲的话音越来越轻,林泳感到他说到后来时已经在哽咽了。
“我不要啊!”林泳突然哭出声来,客厅里三四个正在看电视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她。
“我去凑钱!不就七十万吗,我会有办法的!你千万等着我凑钱啊!我们还有花山大厦的六间办公室呢,明天我就把它卖了去。你签个授权书特快专递回来给我,授权我全权处理你的财产。我一定会凑足七十万的,你放心……”林泳边说边涂抹着眼泪,说到后来她真的让自己有信心了--真的啊!那里还有六套房子呢!
“唉,你想得太简单了。”周冲叹了口气,“正在按揭没房产证的房子很难卖掉的,而且现在深圳股票、房地产都在低迷中,谁也没有闲钱买写字楼。你叫宋芙蓉把易军的股票全抛出去,把公司停业了,所有设备都卖掉,然后再搜罗一下我的那几个存折看还有没有散款,尽量凑一下吧,凑不够也是天意。你要给自己留好生活费,尽早结束公司免得日后有什么负担。那几套房子按揭每月要交的三万你不用管它,卖得出去就卖,买不出去银行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周冲打起精神故做冷静地安排着,尽量减轻林泳的惊慌。
“不,我一定卖得出去的!你放心!”林泳脑子里仍旧一片空白,只重复着这句话。
“你记一个电话,那个律师姓吴,吴致明。如果你打我的手机关机的话……就一切都跟他联系吧。”
“周冲,我……”
“你……保重。只要你一切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周冲已经说不下去了。林泳又张了张嘴试图说什么,那边已经挂了电话,一片忙音。
林泳呆若木鸡地站在电话边,兀自拿着话筒,久久恢复不了思想。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第一个来到脑海里的念头是给宋芙蓉打电话,可一想到她现在肯定守在父亲的病榻边悲痛欲绝,实在不好再雪上加霜。
她慢慢地坐下,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许多念头。她感到好像天塌了下来,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巨大的废墟。
她要帮周冲,无论如何--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想着这个她惊慌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开始寻觅对策。
她整理着自己的关系网,在深圳除了周冲、易军、宋芙蓉以外,她实在找不到第四个人可以帮她出出主意,更不用说借钱、帮忙了。
转过身看着正盯住她表情错愕的人们她更是茫然。周冲叫她结束公司,可怎么结束?该如何做?
在十二月十八日那天的晚上,命运蓦然把林泳逼到了一个绝境。
林泳一整夜没有合眼,直到东方发白。起床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也要咬牙顶住。
刚上班她就把公司所有人都召集到小会议室开会。现在公司一共有十个人,九个设计师加厨师小杨。设计人员手头有两个小学的教学楼在做设计。听到林泳的召集,十个人马上就来齐了。昨天有人见到了林泳在电话前痛哭失声,都感到有严重的事发生。林泳看到这些平时总是互相开玩笑的人今天第一次正襟危坐地注视着她,心头不禁掠过一阵阵慌乱。她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把周冲和易军在新疆出事的情况简略地讲了一遍,最后说:“周冲要我尽快结束公司。我想公司欠大家的工资和设计费是不能马上清付了,我想请大家把各自的工作量报上来,我算一下该付大家多少钱,然后给每个人打个欠条,等一有钱马上付清。”
众人立刻骚动起来,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小声议论,也有人大声激愤地说:“这算什么事啊?你打的欠条算什么?你是法人代表吗?将来不还我们找谁去?”
林泳觉得此刻自己就像被推上了一条不归路,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了,她索性深呼吸一口气,说:“找我。算我个人欠大家的钱,如果我不还你们可以去法院告我。我把我的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全都告诉大家,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
老于忧虑地说:“小林,这笔设计费和工资可不是小数目,虽然这半年来没什么大项目,可是零碎的小项目也是钱哪!放在有赢利的公司当然不算什么,可是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就是个沉重负担。你要考虑清楚啊!”
“不这样做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让大家参与到起诉周冲和易军的行列中去?但凡能替他坐牢我都愿意去,如果你们起诉他俩我是死都不答应的。”
“周冲和易军哪能没这几个钱呢?这房子、股票、私人存款、汽车,难道不能换成钱吗?变卖了不就可以发给我们设计费了吗?”有人这样问,大部分人随声附和。
“不行!这些东西换的钱我要拿去替他们赎身,欠大家的钱只能落在我身上。如果你们信不过,我现在就写借条给你们,你们可以马上拿去告我。”林泳坐到会议桌前把刚打印出来的空白工作量统计表发到每个人面前。
众人都沉默了,有人伏在桌上开始填表,有人还呆呆不动。有人问林泳:“你打的欠条以什么时间为期限?算不算利息?”
林泳咬着嘴唇,说:“一年,按银行一年期贷款的利率标准算利息。”
过了一会儿,一直沉默着的方巧眉站起来,把空白表格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慢条斯理地说:“算啦,我的那份不要了,也不要小林打什么欠条,反正也没多少钱。”
一旁已经在表格上写了几笔的老于听到方巧眉这么说,也放下笔。“我也不要了,什么时候周冲有钱再还吧,不还就算了。”说完也把表格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林泳的双肘一动不动地支撑着桌面,眼睛却被迅速弥漫的泪雾模糊了。
再没有其他人响应他俩的行动,剩下的人都伏在桌上迅速地写。过了十几分钟,表格一张一张地交上来了。林泳找到按工作量计算奖金的规定文件,按照计算方法统计奖金。没多久算完了,她将它们交还给三个专业负责人,让他们认可签字。他们检查时又修改了两个人的统计错误,把最后认可的结果还到林泳手上。林泳看到那个总数:22.4万。
林泳强压着全身的颤抖,趴在桌上一张一张写欠条:“今欠某某设计费一万五千元整,工资三千元整,为期一年,到期按照银行短期借款利息标准支付利息,以此为证。欠款人:林泳;身份证号码:……”
不到半个小时,连小杨的工资在内的八张欠条写好了。林泳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交给大家验看。没有人接,大家手里捏着欠条都沉默着。
“好了,我替周冲向大家道歉。公司结束了,我们在一起相处了两年,我很开心。希望大家以后能跟我保持联系,以便我有钱时向大家归还。”林泳站起来退后几步向大家鞠了个躬。
“林泳,他们会被判几年?”方巧眉问道。
“我不清楚。他说……也有可能撤诉,也有可能两到三年,也有可能七到十年。”
“看样子你要凑钱?缺多少?”方巧眉又问。
“起码七十万吧。”林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眼泪滚落到衣襟上。
“我老公炒股票被套住了,七十万太多,我家存款才不过三万。”方巧眉声音越来越低。
“方姐,谢谢你的心意,我……自己想办法吧,大家不为难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还要去想办法弄钱,这几套房子可能几天内就要腾出来,希望大家帮我联系购买旧办公设备的人,我要把它们全部卖掉。还有宿舍那边,住到月底我也要把它们退了,请大家尽快另找住处。”
林泳说完,快步走出会议室。
她一路擦着眼泪,进电梯去三楼的物业管理公司登记卖房和出租。
物业管理公司的一个中年男人打开他的登记本给林泳看:“你看,这么多房屋全是等着出售或者出租的,现在房子不好卖啊,何况这么贵的写字楼……”
“我急着用钱,给钱就卖。一间办公室十万我都卖!”林泳急忙说。
中年男人惊讶地看着林泳,不相信似的:“十万?小姐,你这可都是十万买的哦,而且才用了一年,还崭新的哩!十万卖得亏死了!写字楼是有升值潜力的,你好歹挨过了这一年清淡年景,明年只要股市看好、楼市上涨,肯定能买个好价钱!再过两年就九七了,那时候深圳肯定有个房地产的高潮!现在卖,好蠢哪!而且说实话,现在就是这样的价钱也不好卖,你要是不急等钱用,就放在这里我慢慢帮你留意,急等钱用可别指望。”男人直摇头。
林泳默默地走出物业公司,踩着花砖路往宿舍走,脚下沉得像灌了铅。抬头看到粉红色大丽花隐藏着的浓密树丛,想起周冲经常和她一前一后走在这条路上,周冲的长发在她眼前飘摆,一颠一颠地,不禁眼睛又酸热起来。
哭有什么用!她责怪自己。从昨天到今天她哭得已经太多了。所有的困难都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退却,只是让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此刻的感伤突然令她嘲笑自己:你不是一向觉得自己很坚强吗,现在终于有机会了,证明一下好不好?
她看着树丛,试着咧开嘴笑了一下,像平时最开心时那样笑。心里却想如果此刻照镜子,形象一定丑得骇人。
好了,不哭了--她想象着周冲站在她的面前,温柔地用手指揩去她脸上的眼泪。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永远不哭--她对自己这样说,然后加快步子走进楼道。
中午饭吃得沉闷。林泳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匆匆去周冲的宿舍把他的存折都找出来,看到其中一个余额居然有十万元!激动了一下子,跑到银行刷新了原来只有一万五千多,只是好久没去打印了,顿时心情又跌回谷底。
三张存折加起来只有三万多。
林泳自己还有不到五千的存款。
林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周冲的宿舍。又去易军的宿舍把易军和宋芙蓉的东西也搬过来,那些电视、冰箱、大件的家具就直接找旧货行的人付钱拉走了,连其他可卖的东西,她又卖了一万三千元。
晚上做完这些事的林泳,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就睡。在梦里她还在想着各种办法,早上醒来时朦胧记得好像想出了一个特别好的办法,呆呆地坐在床上回忆了许久却想不起来,只好起身去办公室收拾那边的东西。
中午,她找了个晒图社把两台绘图仪卖了,又拿到一万六千元。而六间办公室所有的家具都没卖到一万元,那些旧货行的人看出林泳急于要钱,便拼命压价。
下午四点多,林泳收到了周冲寄来的他们两人签署的授权书。林泳把那张纸抽出来之后觉得纸袋里还有其他东西,口朝下倒了倒,一个有机玻璃做的红色心形钥匙环咣当一声掉到桌上。林泳把它抓在手里贴在胸前,不听话的眼泪又流出来。
那红心上仿佛有他的温度,他的柔软,他的注视,他的焦灼。
林泳的心快要碎了。
她拿了授权书去办卖车的手续。二手车行的人来看了车并把车开走,最后把价钱讲定到八万,付了钱。“你真的不要寄卖了吗?那样可能会卖得更多一点。”那人疑惑地再次问林泳。林泳想了想,还是摇头。钱是要及早拿到心里才安稳。她又不会开车,一旦二手车行的人这样开走而不付钱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晚上,筋疲力尽的林泳又回到自己的宿舍,把这两天的收获摆在床上:十八万多一点。
这就是她目前所能凑到的极限了。离目标七十万还有好远好远。林泳正发呆,外面有人叫她接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介绍自己说他是吴致明。林泳心一沉,忙问:“周冲和易军呢?”
“他们已经被拘留了。”吴致明和缓地说。
这么快!林泳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
“林小姐,现在的形势是这样:他们进去之前跟我商量过的,向李政委行贿没有证据,那七十万属于他们个人挪用这点一定要咬死。只要保住了李,他俩不会有大事情。但保住了李,他俩就得把那七十万拿出来。现在法院找了审计师正在审两个工程的账,据说也不会有其他的财务问题。甲方那边态度很强硬,我估计他们可能当初就很恼火李政委,看到这次有机会整倒他当然要往死里打,跟他们协调撤诉我看可能性不大。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凑够七十万把钱的窟窿堵上。堵上这个窟窿,我能保证最后判决不超过三年,甚至坐个一年多就有机会出来了。一个星期之内你能凑够七十万吗?”吴律师口齿清楚思路清晰,说话不紧不慢却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林泳听到他说“我保证……”这个词时,仿佛溺水的人忽然踩到了一处地面,慌乱的心顿时踏实起来。
“能!”迟疑了一会儿,她咬紧牙关回答。
挂了电话,林泳便跌入茫然之中:一个星期!再去弄五十万!
林泳坐在电话机旁发呆,身边不停有人穿梭来往,都是搬家整理东西的人,宿舍的客厅好像国民党残部仓皇逃窜后的现场,一地废纸杂物。
老于走进来,看了看林泳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小林,情况怎么样?”
四十多岁的老于在林泳心目中一直是个长辈,她凄凉地看着他说:“我还要再弄五十万!天哪,叫我去哪找……”
“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打电话回去问我老婆。我去年把四十万交给她让她遇到合适的房子就买。你知道我家一直住她父母的房子,太受气了。前段时间问她她还说没有买,可我刚打电话回去问她说上个星期才付了钱。唉!实在太不巧了……”老于沮丧地扼腕叹息。
“太谢谢你了老于,有这份心意我已经感激不尽,我现在真�的……”�林泳哽咽着低下头去,不想让老于看到她哭,只好用手撑住脑袋。
“小林,你要仔细想清楚,你为周冲这样做值得吗?我实话实说你不要怪罪--你和他才相处不到一年时间,他遇上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帮不了的也算尽力了,谁也说不出什么。人啊有时候拗不过命的,也许他命中就有牢狱之灾!这几年你好好地过你的日子,等他出来。也许出来后你们还能在一起,也许在这期间你找到了更好的男孩。可是你现在如果一门心思跟他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后路,以后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啊!”老于诚挚地看着林泳说。
“老于,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林泳顺着老于的思路想了想,设想着自己能否再爱上另一个人、开始另一段生活。但她无论如何想不下去,想象不到她会爱上除了周冲以外任何男人的情形,便说,“我一定要不遗余力帮他,搭上一辈子都愿意,不可能有其他的后路了。”
老于叹了口气,思忖了一会儿又开口:“既然你决定了将来不后悔,那就好。我有个馊主意,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什么主意?你说吧,只要能凑够钱,现在我什么路都敢走!”林泳急切地看着老于。
“我有个老乡,他在深圳开了个车行,这几年赚了一千多万。如果我做担保跟他借五十万,应该可以。但他可能会要比较高的利息……如果到期还不上,可能他会找些黑社会的人来催账……反正是很讨厌。”
“真的吗?”林泳惊喜地跳了起来。“他在哪你这就带我去!”
“你再想想啊,将来拿什么钱来还?现在你写了二十多万的欠条给大家,又要借五十万的高利贷,一旦到期限还不起,吃官司是小事,被人追债有生命危险啊!”
“放心吧老于,周冲有六套房子在那,只要我能把它们卖出去,钱就还得起。那房子没房产证,不能作抵押,否则我去银行堂堂正正地贷款都可以。”
“好吧,我约他一下。”老于拿出手机,按动了号码。
晚上十点,老于带着林泳去一家茶餐厅见放高利贷的王建洋。王建洋一见面二话不说就拿出一个鼓鼓的沉甸甸黑色塑料袋,放在桌上。
“老于,你介绍的人,我百分之百信任。”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王建洋,说话极其痛快,“林小姐,丑话说在前面,我借你五十万,一年为期,到明年今天你还我六十万。我不是发善心行善事不求回报。只是现在股票没什么赚头,其他的投资也没有更好的机会,钱闲着也是闲着。老于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做担保我信得过,不过到期限还不上的话,亲爹娘也不认,到时候别怪我姓王的手黑!”说完,一双蜡黄脸上黑洞洞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林泳。
林泳打了个冷战。王建洋的这番话使她突然间看到了世界的另外一副面孔,以前传说中的那些人和事情原来真切地存在着,当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世界黑暗的一面总是陡然呈现出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没有尽头。
林泳看看王建洋,又看看那沓钱。老于想再说什么,却被林泳拦住了:“我同意,只要现在把钱给我,什么我都答应!”
在给王建洋的借条上签字画押,王建洋便把那堆钱推到了林泳面前。手初次接触到纸币的厚度,林泳感到有些眩晕,一阵的轻松盖过了不安和恐惧,竟使她有厄运已经结束了的错觉。老于陪林泳拎着五十万钞票走出茶餐厅。林泳抬头看到满天星光。星光如雨一样泻落下来,好像都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