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冲去新疆之后林泳度日如年。开始的时候两天通个电话,后来每天都打,再后来一天三个电话,早午晚都要聊上近半个小时。该说的都说完后,两个人就隔着电话听对方沉默的呼吸声。直到九月初的某一天,周冲在电话里说:“你来乌鲁木齐看我得了,这样下去电话费也够一张机票钱了。这里很快就要进入冬天,等到十一二月时你再来,不冻病了才怪。”
林泳听到他这句话时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如果他不说,她几乎就忍不住要先说了。
于是林泳开始收拾行李,买了一箱周冲最爱吃的泰国香芒。宋芙蓉闻讯也拿了一袋五公斤装的香米来,不好意思地对林泳说:“你坐飞机行李可以托运,这边有人送那边有人接,易军吃不惯新疆那边的大米,说像草籽一样粗。你能不能帮我带过去,交给为他们做饭的人,叫那人每顿饭单独给他做一些?他嘴很刁的,一点也不肯将就。”林泳看着宋芙蓉规模已经很可观的肚子,笑着问:“要不要把你现在的状态跟他说说啊?你做B超没有?”
“做了。医生说是个男孩。不过你先别告诉他啊,生的时候再给他个惊喜。”宋芙蓉早已度过了妊娠初期反应的阶段,现在食欲好得不得了,一天吃五顿,白白胖胖的脸上笼罩着柔和的光晕。“他电话里忐忑不安,现在已经说即使是女孩也喜欢了,你看多不容易,呵呵。”
怀孕以后的宋芙蓉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一样,再也不跟易军计较从前和现在,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肚子里的孩子。整个人都安详、宽容起来。
也许做了母亲,女人的心胸就到达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了吧。林泳看着宋芙蓉舒展的眉宇心里想。不知道自己做母亲的时候会是怎样一个心情?那样的情形似乎还遥不可及,难以想象。一念及此,她就想到那天周冲抱住她不放的情景,不禁一阵耳热心跳。
飞机在巨大的噪音中离开地面,林泳在身体一轻的刹那,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应允过周冲--下一次在一起时她就要把自己的处女身体给他了。她顿时感到巨大的茫然横在这一趟旅途前面,妈妈和哥哥的话她其实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她不知道自己相信的这份爱情是否如所信的那样真实。除了对周冲从身体到感情都有巨大的渴念以外,她什么都不能确定。她为自己不顾一切的激情感到意外,这是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欲望的热度,那是一股能瞬间将人烧成灰烬的火焰。
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时,林泳看到外面湛蓝的天空已经稳稳地悬在了头顶,惶惑的心情却一瞬间平静了,该来的总会来,今天不去迎接明天还是要迎接。
走进候机大厅,林泳看到来接她的是易军而不是周冲。易军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衣,下摆塞在牛仔裤里,脸上带着微笑。他告诉林泳周冲去甲方那里开一个必须得他去的会了,下午才回来。
“失望吧?嘿嘿。”易军把林泳手中沉重的米袋和纸箱一股脑接过去,大踏步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看林泳的脸色。林泳为了掩饰失望,一路上不停地打听他们工程的进度、新疆的天气。
走出候机厅,第一口空气冷不防吸进来,林泳立刻感到了久违的熟悉的北方干燥而清爽的气息,眼前也为之一亮。啊,多么宽阔的马路!因为路旁建筑的低矮疏落,视野竟如此开阔。颜色多为浅色系的灰白、纯白、淡绿色的楼房,在蓝天绿树之间显得单纯热情。街上因为行人中夹杂了许多鲜艳的民族服装,竟感觉像一个节日--那些小花帽、绣着七彩浓艳图案的裙子和马甲,林泳的记忆中是只有在节日的游行队伍里才会看到的装束。
林泳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好像每天都在过节的城市。
易军开了一辆挂着武警牌的吉普车,当林泳告诉他米是宋芙蓉托她带来的时他耸了耸肩,再次拍了拍那个沉甸甸的塑料米袋:“女人的想法就是滑稽,做饭那人每天给工地几十个人开饭,哪有精力单独给我煮一碗。再说我凭什么那么特殊一个人吃小灶,不被别人笑死才怪。”
“那你也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收到了很高兴。她现在是孕妇,想法就是很怪呢。”林泳说。
“好,好。你就甭操心了,还是多操心一下周冲吧,他现在瘦得跟个猴子似的,至少比在深圳时掉了十斤。”易军夸张地做着惋惜的表情。
“啊!为什么啊?”林泳大惊失色。
“不知道。忙吧。倒没生病,就是光吃不长肉,大概是想你想的。”林泳在镜子里盯着易军的脸,弄不清楚他是在逗她还是说真的。
吉普车穿过路旁全都是白桦树的街道,停在伊斯兰大酒店门前。易军把林泳领到了3116房里说:“这就是周冲的房间。你先休息一下吧,工地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呢,晚上我请你们吃饭。”说完放下芒果拎着那袋米匆匆走了。
林泳踩着陈旧的红地毯在房间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几步,看着房中央那张双人床。质地轻软的浅粉色纱帘在黑色厚重的塑料遮光窗帘后缓缓飘拂,窗外的蓝天上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
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林泳接了,是周冲的声音:“你到了吗?我马上回来,半小时以内。”他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好像赶了一段急匆匆的路。
林泳放下电话,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胸口了。她发了会儿呆,忽然跑出去把门锁好,捏着钥匙进了下楼的电梯。
林泳低着头走进酒店对面的为民药店里。她在没有明显分类标志的柜台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开口问一个正在整理货品的女售货员:“小姐,我想买……避孕药。”个子很高的中年女售货员没停止干活,低头看也不看她便问:“哪种?事前的?事后的?”“有……什么区别吗?哪种……好一点?”林泳觉得全身的血都呼地奔到了头部,尴尬得透不过气来。
女售货员诧异地停止了手头的工作,抬起头来看林泳:“当然有区别了。一种事前吃一种事后吃嘛。你现在是前还是后?”
林泳感觉对方的声音太大了,打量的目光也太过犀利,不由得尽量把头低下去,声音更是细不可闻:“事前吧……”
“那也分三种,长效、短效和探亲。”女售货员看出了端倪,体谅地笑了笑,一边在柜台里往旁边走,一边招手叫林泳跟她过去。走到避孕药具的专柜后,她拿出三种药来一样样地给林泳详细讲解用途和用法,声音也压低了好多。最后她把林泳选中的药拿出来,开了单子叫林泳去交钱。林泳交了钱拿着小票回来时,看到女售货员水汪汪的有异族风情的眼睛正望着她,嘴角牵着一丝大有深意的微笑。
林泳把药揣进口袋向药店的门口走去。走到玻璃门的前面,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个女售货员仍然在注视着她,并向她点点头。
那女售货员关切的目光,使她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再次踏上深灰色的柏油马路时她已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像在梦境里行走一样,脚下轻飘飘地要飞。她的手在口袋里捏着那装药的小塑料袋,并用力地往下坠着自己,恐怕被风吹离地面。
回到3116房间时周冲还没到。林泳倒了一杯开水把药吃下去,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自己的血液奔流在体内的轰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响了。林泳像弹簧一样蹦起来,站在屋中央。
周冲走进来。他穿着银灰色T恤,深蓝牛仔裤。虽然瘦了,但并没有易军说的那么夸张。头发剪短了,显得干练许多。他一进门就疾走过来把林泳紧紧抱在怀里,急促的话语在林泳的耳朵边低声说:“想死我了。”
熟悉的强烈气味一下子将林泳裹胁进漩涡里。
林泳感到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姿势--如同纵身跳入海中的姿势。
她的身体热了,仿佛有火烧起来。周冲柔软湿润的嘴唇开始把吻印在她的脸和嘴,坚硬的抚摸开始探索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如同一窝睡眠着的鸟儿,被他的抚摸一一唤醒,每个毛孔都默默地张开,等待着陌生的给予降临。
他在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床上时,还不忘问她:“可以吗?”
她带着泪光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周冲小心翼翼地爱抚着林泳赤裸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火热。他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却空前地柔软,汗水在她晶莹的胸前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辉。他感动地握住她,把耳朵贴近她
的嘴唇听着那一声声羞怯地抑制着的呻吟。
当他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的进入之后,抬起头来看到她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上带着委屈的表情,她话中带着哭音说:“你骗我!你说过不疼的啊!”
过了一阵,周冲抱着她放松身体躺到枕头上,吻着她的头发轻轻地笑着说:“哪有不疼的,不过还不算很疼,是吧?”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把埋到他胸前的头点了点。她感到自己潮湿而冰凉的肌肤和他潮湿而温热的肌肤被汗水粘在了一起,像是结为了一体。
“宝贝,你喜欢吗?”周冲的声音像梦呓一样漂浮在头顶。林泳没有回答,她的耳朵里充斥了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和他坚硬厚实的胸肌一样不容置疑。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林泳熟睡了,周冲躺在黑暗中倾听着身边那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在拥有她的前一刻,他还充满着对这个游戏浓厚的好奇,甚至为自己能成功地走到这一步而沾沾自喜--那个纯洁敏感的处女在他的魅力中一步步被征服,放弃了敏感警戒的防备,终于倒在他的怀里。
可是当他把游戏玩到这个地步时,才发现已经玩不下去了。
她郑重而沉迷的表情震撼了他,他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已爱上了这个他面前的透明的女孩,他不能再冷静地游戏,开始深陷在其中了。
今天当他将她拥进怀里进入她的身体时,他感到内心有强烈的想与她结合的愿望。她那芳香的身体在他怀里每个轻微的颤抖和扭转都给他带来身体和心灵上的悸动,令他欲念丛生,很久没有过的激情一波一波汹涌袭来。
他不愿意放开她,一离开那柔软温热的身体,空虚就迅速将心灵占据。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又凑近她去贴住那后背,毫无距离地倾听黑暗里她那起伏如潮的呼吸。她在睡梦中娇憨地嗯了一声,翻过身来,仍闭住眼睛沉睡着。
他更切近地闻到她的呼吸、柔软的皮肤在黑暗中也仿佛有了细嫩的质感,他感到欲念又起来了,情不自禁又用力把她拥到怀里。
她在半梦半醒间微微地扭动,他在她耳边说:“我永远是你的了。”
她又过了几秒钟才被他坚硬的动作弄醒,所以没有听到这句话。
但他清楚地知道,说出了这句话,代表他是真的开始爱她了。
林泳在乌鲁木齐呆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她把两个工地的账目彻底整理了一遍。资金往来账都是易军记的,林泳拿着易军提供的一个写得潦草凌乱的笔记本,费力地一笔一笔跟单据核对,找出了很多不明去向的数目。她拿去问周冲和易军,被告知说是送给甲方人员的回扣。易军让她把这些钱都放到材料款里去,林泳说那怎么行,那样虚增成本。
“管他实不实的呢,反正钱花都花了。将来竣工后做出一个亏损的项目,还省得交税了呢。”易军漫不经心地说。林泳提醒他营业税可不管你赢利还是亏损,收了钱就得按发票交税。到时候跟上级挂靠的公司报账时没法交代。易军有些不耐烦:“挂靠什么?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个装修公司是我花两千块钱跟别人买的空壳公司,注册资金、年审手续等等都是假的,根本不用向任何主管单位报账。以前挂在总公司下面这也管那也查的我可受够了。”
林泳有些愕然,她觉得这样做不妥,但相关的规定政策她又不太清楚,只好心里记下来打算回深圳去查资料。周冲对她说:“放心吧,很多公司都是这样做的。你要是觉得那些钱进成本不好做账就放到我和易军的个人往来里去,算我俩的借款好了。”林泳觉得这个办法还比较说得通,于是把七十多万现金分别做进了周冲和易军的个人往来科目。
整理完账目之后,周冲白天忙得几乎不见人影,林泳就自己在乌鲁木齐市区到处逛。无论逛到哪里,她想到的都是周冲需要什么。冬天穿的羽绒衣、毛裤、皮鞋、旅游鞋、绒线帽子、手套、袜子、内裤,腹泻、感冒、上火吃的药,甚至下大雪后需要戴的墨镜都买了一副。她在买着这些东西的时候,感到心里有一种空前踏实的感觉,就像随便往哪里靠都能靠到一个坚实的靠背一样,幸福而安稳。她把这一堆东西带回去得意地展示给周冲看,周冲哭笑不得:“买这么多,我用三年都够啦。”
呆到第四天的时候她接到了宋芙蓉的电话。宋芙蓉问了新疆的天气温度和市容等等问题之后,谨慎地挑选着词汇问林泳:“你觉得易军在那边老实吗?”
林泳仔细想了一下,才发现她来的这几天心思全放在周冲身上了,除了周冲她什么都没注意到。于是带着歉意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们都挺忙的,工地的日程安排特别紧张,连吃饭都经常不按时,我想他没那个闲心吧。”
宋芙蓉在电话那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笑着问:“那你呢?你那个什么……我听易军说这几天你可都跟周冲在一起啊……”
“得了得了,回去我再跟你说吧。”林泳脸蓦地热起来,瞥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周冲。他正俯身看着铺在双人床上的一大张图纸,用铅笔在上面不时勾画,根本没留意到她在说什么。
“你要小心哦,每天都吃药知道吗?一旦出了岔子让他百忙之中抽时间回来跟你登记可很麻烦……”宋芙蓉自顾自地在电话那边说。
“行啦行啦!”林泳窘得都坐不住了,心里像有一只小兽在抓挠。
挂了宋芙蓉的电话林泳起身去卫生间捧了凉水往滚烫的脸上泼,她看到镜里自己的面容似乎比来新疆前有了些许改变,但具体是什么改变却又说不出来。
回到房间里,林泳在后面抱住周冲的腰,把头枕在他的背上说:“今年春节跟我回我家吧好不好?我哥可能也回来过年。”
“好啊。”周冲回答着,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图纸。
“如果你过了我爸妈和哥哥这一关就可以……”
“好。”周冲直起身,把铅笔扔在图纸上,转过来抱住林泳笑着说,“没问题。你哥就是捅我几刀我都忍得住。”
“他敢!”林泳扬起头。
第二天,林泳带着一大包准备带回去散发给同事的葡萄干、牛肉干之类的土特产,登上了回深圳的飞机。这次是周冲开吉普车送她到机场。
临到林泳办好手续要走进安检通道时,周冲突然拉住林泳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回怀里,在耳边说:“下个月你还来,好吗?”
“飞机票好贵的,来回就是六千多块啊!”林泳龇牙咧嘴地说。
“我不管,反正你下个月还得来。”周冲又露出了林泳熟悉的那副赖皮的表情。
“好吧,不过怕公司那边没人照顾。宋芙蓉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方便……”林泳的手一下一下抓着周冲的手心。
在放开周冲的一刹那林泳突然有念头想把机票退掉,留下不走好了。
但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向安检入口,并在一个转弯处失去了对周冲那双眷恋的眼睛的注视。
她以为下个月就会再次见到这双眼睛,并且更深地投入那股令她战栗的热流里。
所以她很快从失落中快乐起来,开始了对下次见面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