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敏辞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公司,据说康敏辞职后还去了易军家,当着宋芙蓉的面跟易军要五万块钱,被易军打了个耳光。也有另外一个截然相反的版本,说是易军去给康敏送钱,被康敏打了个耳光--这两种说法都未经证实。
最后康敏走的时候只有林泳把她送到了车站。她拉着来时带的红色拉杆箱,穿着来时穿的珍珠灰色连衣裙,神色傲然地站在路边,跟周围灰头土脸等车的人们形成鲜明对照。她在林泳的指点下去人才市场找到个香港船务公司出纳的工作,即将搬去住的宿舍跟林泳以前住的一样,也是四个人一间。
“祝你和周冲有好结果。”站在车站一直不说话的康敏直到上车前才对林泳说了这么一句,脸上照例是冷笑的表情,“不过最好别只争取到个地下情人的身份,那可太不值了。”
林泳看着载了服饰鲜明的康敏的破旧中巴绝尘而去,心里怅然若失。
康敏走后,宋芙蓉立刻搬到了林泳的宿舍住。
“你这样算什么?要离婚吗?”易军有一天晚上闯进屋来冲宋芙蓉吼。在公司里他整天阴着一张脸,除了工作上必须要说的话以外什么也不说,甚至连吃饭都闷着头几口吃完就走,好像犯了重罪正在服刑的犯人。
“操他妈的小康算个什么东西?她以为能破坏得了我吗?宋芙蓉!康敏!别以为你们跟我沾了点关系就成了宝贝。没了谁老子都能过得高兴!不信咱就走着瞧!今天你给我说清楚,离不离婚?离婚马上就办手续,不离婚跟我回家去,少他妈整天拉着个驴脸给老子看!老子受够了!”易军的狂吼震得屋顶干燥的白灰直掉屑,他摔门出去后好久,林泳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地响。
林泳看着宋芙蓉,宋芙蓉青白无血色的脸上挂着凄然的表情,一动不动站在床边。
可是第二天晚上她还是搬回易军的出租屋去了。临走时她对着屋顶叹了口气,像是对林泳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尽量忍吧,能忍多久忍多久。”林泳看着这个几夜没睡好的憔悴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泳从来不懂得怎样劝说别人,更何况是面对这样难以理清的复杂纠缠。
所有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康敏、易军、宋芙蓉的三角关系风波给人们带来的谈资迅速消失,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继续向前。
周冲对这件事再没发过什么议论。林泳有时觉得也许她在周冲心目中地位就跟康敏一样,他兴致勃勃地追求她时付出过一点热情,得到他所需要的欢乐之后就会将她抛弃。每想到这些她就恐慌起来,急于向他求证。但在他掌握下的这段感情不紧不慢地从容向前推进,看不出他有急于得到她的意思。
林泳与周冲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开始大量增加。她发现他性格易变,前一分钟还开朗活泼、笑话连篇,下一分钟却沉默不语、魂游天外。林泳原本就是一个被动的人,跟开朗的人在一起她也会很开朗,跟沉默的人一起会更沉默。恋爱着的她于是暗下责备自己是一个无趣的女人,不能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带来更多新鲜的乐趣。有时候她问周冲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周冲却笑着说:“你不觉得咱俩是一样的人吗?就做原来的自己好了。如果为了给对方带来新鲜的乐趣而硬要改变自己,那才别扭。”
于是他们经常坐在一起好久闷不作声,突然就聊得兴高采烈。在周冲发呆的时候林泳喜欢偷偷看他,现在看上去周冲比她刚见时好看多了,也许因为爱情的缘故。虽然他刚巧在她爱上他的同时也爱上了她,但在沉默的时候她仍然感到与他如同参商。彼此的背景已经了解了很多,她知道他是沈阳人,父母都健在,考上清华大学后才开始初恋,跟初恋对象结婚,却在结婚的第二天就得知婚姻只是一个骗局。他爱上的第二个女人很惨地生病,自杀。
在跟周冲走得很近之前,林泳一直觉得他很有钱。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分期付款买了花山大厦十八层的六套房子,每个月要交三万块给银行。他的公司去年起才开始真正赢利,赚的钱属于他的一部分都投入到这六套房子中去了,属于易军的一部分则被易军全部买了股票。
“也许我还是农民的想法,有钱就买房子。”周冲跟林泳说,“花山大厦是蛇口中心地带目前唯一的写字楼,抢手得很,每月租金一套五千多。如果现在把它们租出去的话,每月的按揭就能用租金付了。不过那样公司办公室就得搬,我没时间出去找房子。”
于是林泳下班后经常在周围转,寻找可以当办公室的房。
不知道为什么,从六月开始公司的设计人员一个一个地辞职。开始只是偶尔的一两个人说妻子或者女朋友过来了,要去找离对方较近的工作。后来辞职的人逐渐多起来,理由也越来越简单。
林泳很纳闷,飞天公司给设计人员的待遇是非常优厚的,在所知的私人设计公司中,它的工作、生活条件和奖金提成都算相当不错。为什么大家忽然都呆不住了呢?她每次给离职的人结算时都诚恳地询问原因,但对方往往支吾地说不出所以然。后来还是方巧眉告诉她:“豪华别墅的项目设计拖起来了,年前催得很紧,赶在年底就得把初步方案做完。现在半年都快过去了,按理说全部方案早该落实了,但却再没有动静,多半已经夭折。公司半年来除了这个项目再没新项目,大家预感到可能没有去年那样的收入了,所以遇到好的机会就跳槽了呗。这些来深圳打工的人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哪里好就游向哪里。”
林泳问:“那你打算走了吗?”方巧眉眯起眼睛笑着说:“我目前还没这打算。我老公股票赚得还不错,最近在跟几个朋友筹备成立一个钻井设备修理厂,他原来在福州就是做这个的,也算是本行吧。我随便做个悠闲的工作,能每天接送淘淘去幼儿园,按时回家做晚饭就行了。”
方巧眉平和柔顺的表情昭示着她就是一个安于现状、知足顾家、没有更大野心的女人。而林泳的心里却因她的一番话而失去了平静。
易军每天仍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画图,现在没有那么多工作,也不知道他在画些什么。自从康敏走后他逐渐与众人隔膜起来,大家对他也敬而远之。虽然没有一个人对他的道德观发过一字一句的议论,但态度却从以前的亲密无间变得越来越客气,甚至冷漠。而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态度,从前别人对他亲热他也亲热,如今别人对他冷漠他便还以冷漠。本来别人就不太了解他,他倨傲的内心也从未把他人放在眼内,依旧我行我素。
宋芙蓉跟同事相处得非常融洽,她是一个直爽单纯的人。只是与易军的婚姻给她乐观的性格蒙上了悲剧的色彩。她会在正跟别人开怀大笑时看到易军走进来就收住笑容。或者跟林泳、方巧眉、小杨一起去逛街,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到宿舍正兴致勃勃地挑拣议论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易军的一声呼唤而瞬间换了低眉顺眼的表情,诺诺而去。虽然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起过婚姻给她带来的不适,甚至也像别的妻子一样,偶尔在外人面前讲自己与丈夫生活中闹的笑话,半带偏爱地宣示丈夫的笨拙可笑,但林泳始终觉得易军给她带来的不快乐超过了快乐,她改变着自己的性格去隐忍易军,努力去弥合这婚姻不时出现的裂痕。这件事她做得很累,很不容易。
林泳把自己的猜想说给周冲听时,周冲说:“小丫头,你还太小,根本不了解婚姻。没有一个婚姻不需要忍耐和改变,甚至委屈。焉知宋芙蓉不是心甘情愿地忍耐着易军并且从中得到乐趣,也许她离开了他找到另外一个可以让她自由舒展的婚姻,反而没这个婚姻幸福。这就像脚上穿的鞋子一样,合适不合适只有穿的人自己知道。”
林泳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绑带凉鞋,那是周冲前几天买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她来到深圳以后穿到的第一双既合脚又漂亮的鞋。以前她自己买的那些不是合脚但丑陋,就是漂亮却不合脚。
“不知道我是不是合你脚的鞋子。”林泳忍不住说。
“你现在就可以试穿。”周冲从桌子上探过身来颇有兴趣地接近林泳的脸看着。
“你……你不觉得对我来说,你是一双旧了些的鞋子吗?”林泳涨红了脸,不由自主地向后靠着沙发背。
“新鞋子不好穿的,我小时候最讨厌穿新鞋,我有个表弟比我小一岁,他最喜欢穿新鞋,所以我新买的鞋都拿去给他穿,一个星期以后再要回来。那时候新鞋变了旧鞋,穿起来就不那么别扭了。”
“我喜欢穿新鞋,尤其是没有一丝褶皱的丁字皮鞋,我喜欢它还没有迈出第一步时那平展光鲜的样子。为了那样子能多保持一阵我经常舍不得穿,摆在枕头边,想起来半夜也要打开灯欣赏一番。”林泳对于周冲把新鞋借给表弟穿的比喻感到不快,已经近乎于抬杠地在说了。
“小姐,鞋子是用来穿不是用来看的。你摆着它看一年,虽然还光鲜平展,可你已经穿不下了。”周冲居然没听出林泳的不快,还在一本正经地辩论。
“好吧,那把你的新鞋都借给你表弟去穿好了,说不定他一个星期就穿破,还给你一双坏掉了的鞋再也穿不了。”林泳真的生气了,起身要走。
周冲这才听出话中的情绪,急忙从桌子后面冲出来拉住林泳:“啊!这双鞋可不借他!再硬我也是要自己穿的!”
“你想穿新鞋我还不想穿旧的呢,好多人穿过了,都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脚气……”脸绷得很紧的林泳却被自己的话逗笑,话被她说到这样不堪的地步,不笑都不行了。
周冲跟林泳坐在一起闲聊的时间越来越多起来,林泳很想问他公司为什么接不到新的项目,但又怕他不高兴而忍住不问。她觉得周冲的快乐很脆弱,需要她加倍地呵护和珍视才能保持得长久一些。既然他是为了逃离寂寞而跟她在一起,那她就要尽量尽到自己的职责。虽然这个想法里有太明显的不平衡,但她毫不犹豫地认了。
谁让她爱他。
她曾经认真地想过,爱上周冲是否有钱在中间起作用。不可否认她认识的周冲因为比较有钱而显得从容淡定甚至潇洒高贵,如果他是个被窘迫的生活挤压得猥琐狼狈的人,她可能根本就注意不到。在深圳周冲算不上真正的有钱人,林泳也见过那些出入高级会所,开奔驰,穿名牌,吃一千多元早餐的真正阔绰的人士,跟他们比,周冲还是个正在路上奔的小人物。但对她来说这样的周冲足够了。
她觉得自己爱上周冲是因为他的淡漠、沉静,偶尔爆发出孩子气的激情,虽然她至今仍觉得与他隔着若有若无的距离。也许这种距离不可消弭,或者为了消弭必须付出代价,但她已经身不由己了。
林泳成熟得很晚,她的青春期在懵懂和莽撞中度过,像大多数同龄女孩子一样,是生理上的发育指引着心理的方向。她先遭遇了初吻,然后才意识到初恋的来临;刚刚萌动了爱情的感觉,那个人就迎上来了,一切都令她来不及仔细斟酌。爱情是什么,应该怎样爱,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自以为是真的其实只是错觉……她全都不懂。
她内心终日怀着这些疑惑不知跟谁说。她来深圳一年多,工作换了三个,也有了许多朋友。深龙厂时期的安青和程香梅现在都跟她经常联系,偶尔还一起吃饭,但共同的话题却仅限于原来的同事和工厂里的事情,注定越来越没有话说。飞天公司里她跟方巧眉几乎无话不谈,但惟独与周冲之间的感情疑惑她不想说。也许因为方巧眉与她年纪差得远,有着和谐的婚姻生活,对于年轻女孩的心思微动已经陌生,即使说起这些也只会粗略地安慰和劝解。也许因为方巧眉是周冲下属的身份,言谈因顾忌而总是放不开。
宋芙蓉正相反,倒霉的婚姻使她对于幸福的感受完全滑向了反方向。随着与林泳的了解加深,渐渐地她开始打破原先的沉默和掩饰,不时跟林泳发牢骚。她说易军从康敏走的那天起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要么闷声闷气一天不说话,要么像个疯子一样疯狂地发泄。宋芙蓉在宿舍里把衣领拉下来给林泳看她肩膀上的淤青。“这是他在床上的时候抓的,以前他从来不这样。我好怕啊,我怕他精神出毛病了……”宋芙蓉眼里闪着泪花对林泳说。
“我想可能是一种气出不来的郁闷吧?康敏给他造成的难堪让他在手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林泳说。
“他真的很爱她么?可他一直跟我说,她愿意承受与他之间不会有结果的关系,他也一直跟她说他会跟我结婚。”
“他根本没爱过她,连康敏都这么跟我说。但这样的关系的确太离谱了,他自己都没办法跟自己交代,所以才郁闷啊!”林泳在脱口而出的对易军的一步步的分析中明白了易军与康敏之间的关系,以及易军在康敏走后性情大变的原因。
“真的是这样吗?”宋芙蓉看着林泳,抚摸着肩上的伤痕。“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真是太可怜了。”
“可怜什么?”林泳脱口而出,“这是他必须承受的结果。那么随便搞男女关系的人有什么可怜?”
宋芙蓉目瞪口呆地望着林泳,林泳立刻后悔了,她想起上次也是这么脱口而出说了心里的话,才让周冲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一样脸色大变。
宋芙蓉无言地望着林泳不说话,眼睛里渐渐蓄起泪水。林泳慌乱地补救着:“我,我是说……如果当初他们不是随便地到了一起,也不至于……伤害到你……”
“我知道……”宋芙蓉软软地低下头去,“那你说我怎么办呢?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我能不要他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回头还能回到起点吗?”
林泳怅怅地想,断然结束是潇洒的,但不能让烦恼彻底结束。不断地妥协、改变、忍耐、适应着,每一条人生的路大概都是这样走出来的吧?尽管大家都崇尚那种潇洒的、极致的、决绝的方式。比如离婚和自杀,但那却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远远不是。
人生的很大一部分都需要以忍耐来度过,年轻的林泳此时便体会到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