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在南方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易军也回来了,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宋芙蓉。

宋芙蓉长得一般,但很有书卷气,一双浅色瞳仁的眼睛镶嵌在白皙的瓜子脸上,笑容温文尔雅。她跟在易军身后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包又一包的徐福记奶糖依次放到每个人手里。仍旧穿着走之前的旧绒衣、头发却是新吹出来的发型的易军,嘿嘿笑着应付众人的打趣,开始还一个一个地向宋芙蓉介绍,后来不耐烦了,说:“咳,反正你以后跟他们一起工作,慢慢就都认识了!”宋芙蓉大方地对每个跟她打招呼的人点头。

人们在与易军夫妇说笑的同时,眼角其实都在寻找着一个人,但那个人却不在这里。大家心里想像力丰富地勾画着那人出现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戏,尽管那人对于此状况的反应基本上不会出乎大家的意料,但大家还是期待得快要忍耐不住了。

开始吃饭后易军拉着宋芙蓉坐下,对她说:“我们的小杨做菜很好吃,不输给酒楼的大厨。”小杨憨憨地红着脸从厨房出来,给宋芙蓉添了一副碗筷。这几天因为春节还没有完全过去,周冲特意吩咐每天多做几个菜,而且每顿饭都有酒。

饭快吃一半了康敏还没出现。大家都有些失望:也许她早收到消息躲出去了?

这时候门一响,穿了一条白色针织连衣裙的康敏走进来,径直走到唯一一个空位坐下,那位置在宋芙蓉和易军正对面,是别有用心的人们默契地留下的。

餐厅里突然安静了一下子,所有人的表情凝固了一秒钟,然后大家又突然同时喧嚣起来,故意聊得更加热火朝天。不聊天的人就埋首饭碗狼吞虎咽。小杨也从厨房忙里偷闲走出来,倚在门框上看动静。

康敏坐下先看了看桌上的菜,笑着对身边的人说:“今天又这么丰富啊?年还没过完?”然后易军就清了下嗓子,对康敏说:“小康,我给你介绍我老婆,宋芙蓉。”宋芙蓉隔着一张大桌子对康敏颔首微笑。

康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好像嘴里正在嚼着的饭里出了沙子。所有人的眼睛都往康敏这边很专注地看了一下。她的脸在变白,伸出去的筷子缩了回去,空空地戳在桌上。

宋芙蓉显然根本不知道康敏和易军的关系,她跟康敏点头招呼过后,还转头对易军说:“深圳的女孩都挺漂亮的,会打扮。”而易军表情也没任何异样,对宋芙蓉说:“什么深圳的女孩,都是北方过来的。当地的广东人你是没见过,丑得看不得。”

康敏的脸呆了一会儿,把筷子轻轻地放在桌上起身走了出去,什么话也没说。

一直到这顿饭吃完,她也没再出现。

林泳下午去办公室,推开门看到康敏闻声从桌上抬起头,脸上有泪水,头发蓬乱,眼周浮肿。她见林泳走进来,连忙整理着脸和头发,哑着声音说:“这么快就到上班时间了吗?”林泳点了点头。她跟康敏一向除了非说不可的话以外终日沉默相对。此刻看到康敏痛苦的样子,虽然心里有些怜悯也惟有装作没看到,打开账本接着做上午没做完的工作。

“男人怎么都那么绝情?”康敏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对面响起。林泳愕然抬起头,看到康敏一双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这是林泳的真心话。跟康敏相比,她觉得自己迟钝、被动、中性,简直像个没成熟的孩子,爱情的感觉在心里如捕风捉影,她唯一可资借鉴的一段恋爱对手只是个男孩,根本不能算男人。

康敏忿忿地转开眼神去望窗外的大海,再也不开口了。“吃点东西吧?”林泳拿出抽屉里的一包饼干递过去。康敏摇了摇头。

林泳看着康敏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所有精神颓靡地瘫靠在椅子上的背影,无声地叹一口气。对于康敏和易军的恋情大家一向是当偷情来谈论的。因为即使是康敏也没有公开承认过,易军更是经常把他的未婚妻挂在嘴边。大家都不相信康敏真的喜欢易军,开始时她是易军周冲一起追,不为了钱还能为什么?何况搭上易军后康敏的经济状况的确飞速地改善了,几乎一天一套新衣服,三天两头花几百块钱去烫头发做美容。春节前有人看到她半夜走到易军的住处去,第二天早上提着一台VCD的盒子走出来,手腕上还多了一个白金镯子。而易军大概也因此觉得坦然,纯粹的金钱交易,只要想结束关系就可以干脆利落地戛然而止,谁也不欠谁什么。

因此他今天坦然地把宋芙蓉当众介绍给毫无准备的康敏。

但林泳总感到康敏多少也对易军有些真感情,从她每次去易军那里之前的兴奋,以及见到易军时突然开心起来的样子,林泳觉得无论如何也不是装得出来的。她22岁,康敏也是22岁,一个22岁的女孩即使再有心计,那心计也是稚嫩、直接的,即使附加上再多物质的欲求和虚荣的诱惑,仍然要以真情做底,否则难以着色。

显然易军与康敏之间有约定,那就是易军一定会跟宋芙蓉结婚,而康敏与他的关系在他结婚之后立刻终止。这从今天康敏在见到宋芙蓉后隐忍着没闹就看得出来。

林泳静静地看着康敏的背影,那背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阵阵颤抖。

桌上的电话响了。林泳接起来,是周冲打来的,叫她去他的办公室。

易军和康敏的事几乎使林泳把昨晚彻底忘掉了,直到周冲叫她才想起昨晚他醉酒后当众死死拉住她不放手的情景。周冲中午没在餐厅吃饭,大概是宿醉未醒。

林泳一路上匆匆整理着头发和衣服走向周冲的办公室,从开着的门外看到坐在大班台后面的周冲。她站在刚进门的地方问:“找我什么事?”

周冲穿了一件佐丹奴的乳白色V字领毛衣,头发半干,一副刚洗完澡的样子,显得容光焕发。他炯炯有神地盯着林泳说:“没事不能跟你聊天吗?反正这几天也没什么工作,大家还不都是在闲聊?”

“谁说没工作?上个月的账我还没记完,这个月又快结束了。”林泳转身坐到沙发上,眼神向下看着桌脚。

“我刚起床,还没吃午饭,我饿了。”周冲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林泳不知如何作答。半天才说:“饿了去吃饭呀!跟我说有什么用。”“我想出去吃,不想吃食堂的剩饭菜。”林泳抬起手腕看看表:“都快三点了,餐厅都休息了。”“那可不一定,麦当劳就不休息。”周冲歪着头跟林泳辩驳。“那你去吃吧,吃个麦当劳还要人陪?”林泳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周冲从椅子上跃起跳到林泳面前拉住她的手:“不行,你非陪我去不可。”林泳的心已经快要跳出胸口了,她被周冲忽然逼迫过来的气息彻底淹没,不由得扭头回避他的眼睛。

“走吧。”周冲不容分说地迈步走出门。他们穿过走廊,进入电梯,在马路边上走了两百多米,一直到麦当劳餐厅里的柜台前掏钱包付钱时,周冲才放开林泳的手。

下午的麦当劳没有几个人,音响里放着懒散悠扬的美国乡村民谣。林泳看着周冲香甜地吃汉堡包,感到心里不知不觉变得愉快起来。此时的周冲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眼睛里单纯得只有食物。林泳忽然想起中午的事情,告诉他易军回来了,而且还带了宋芙蓉。周冲顿时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有好戏看啦?快讲来听听。”林泳摇摇头:“什么事也没发生,康敏把气咽下去了,没有任何表示。”

“不可能吧?”周冲疑惑地停止了咀嚼。

“真的,我觉得她很可怜,她是认了真的,以后别太冷淡她了,她有她的难处。”林泳叹了口气。

“她人品差,工作能力也一般,你叫我怎么给她好脸色。现在有宋芙蓉在这,我更不能留她了。”周冲果断地挥了挥手。

林泳还想为康敏再说几句,但即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毕竟周冲是老板,便缄口不语。

周冲开始吃第二个汉堡包的时候,看着林泳垂着眼皮摆弄着纸杯上的吸管,便停止动作,看着林泳的脸问:“生气了吗?”

“没。”林泳抬起眼睛来看着他笑一下,“没生气,炒谁留谁是你的权力。”

“你要是想留我就留下她好了,我知道你心软。”周冲的声音轻柔起来。

林泳对这种声音感到极大的不自在,眼睛四下张望:“你知道什么?你才认识我多久?”

周冲没有马上回答。他吃完汉堡包喝完奶茶,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才对林泳说:“没错,我和你认识没多久。所以我想向你澄清一个你可能对我有的误会,那就是--我,绝对不是一个愿意生活在回忆里的人。而且我不甘寂寞,不能忍受孤独。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要离开孤独,接近快乐。懂了吗?”

林泳看着周冲的眼睛,那眼神里正充满了期待。可她还是觉得不够确定,于是摇摇头。

周冲小心翼翼地从一堆从汉堡包上剥下来的包装纸和薯条碎屑中拿起林泳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用力握紧,眼睛仍旧盯住林泳的眼睛,再问:“现在懂了吗?”

林泳的心一下子飞起来,像鼓满风的风筝一样迅速升上高空。不过她还是摇摇头,眼睛望向别处。周冲咬了咬嘴唇,四下看看,恨恨地说:“你再摇头,我就……”

说完忽然站起来探身啄了一下林泳的嘴唇,吓得林泳尖叫起来。

幸好音乐里的一阵急鼓掩盖了林泳短促的尖叫。她的脸涨得通红,惊骇地看着他。

直到走出麦当劳,她都不敢相信周冲真的爱上了她,成了她的男朋友。如此顺利的事情似乎不应该属于凡俗人间。

他们手拉手说笑着走回花山大厦,觉得一路上所有的风景都变了,茂密的树叶间闪烁的阳光仿佛洒满了散碎金子。在说话的短暂间歇林泳企图整理一下刚才那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但她的脑子里如今已被不知名的兴奋塞得满满的,她近乎机械地笑,被动地听着一个个不断爆裂开来的幸福气泡炸响的声音,不能左右自己。

走出电梯,他们看到康敏站在周冲办公室的门口。刚才蓬乱的头发已经被梳理过了,哭过的脸肿得泛起微光。她一直低着头,不与林泳和周冲的目光交流。

“周经理,我是来辞职的。”她说。

周冲和林泳对视了一眼,尽管这是他们心里有数的结果,却还是没预计到她真的有这么大决心。

“原因我不想说了,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康敏说完,转身回到财务室。

林泳也跟着走进财务室,看到她的桌上已经收拾干净,所有私人物品都不见了,账本整齐地摞在桌角,最上面是一张交接清单。

“你……找好新工作再走吧?”林泳迟疑着说。她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她心知康敏留在飞天是不可能的了,但如此干脆地说走就走,还是令她于心不忍。

“你可怜我吗?”康敏看着林泳冷笑,“不必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特希望我跳上去抓那女人一个满脸花,或者当着众人啐易军一脸,你们才满足?无聊丑恶的小人!告诉你们这个场面看不到了,今天晚上我就走,即使露宿街头也不再呆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话说完她又哽咽了。

“你不必把大家想得那么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正你种下怎样的因,便收获怎样的果。你眼里的世界大概就是那样险恶黑暗的吧。这里没人排斥你,而且即使辞职也不会马上赶你走,你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直到找到工作搬了住处为止。别的我不想多说了。”林泳看着康敏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么快就以老板娘自居了?恭喜呀!不过记住我是你的前车之鉴。”康敏嘲弄地看着林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林泳无奈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冷笑的康敏叹一口气:“咱们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吗?我记得你刚来公司第一天对我说话就这口气,一直以来丝毫没缓和过。真不明白到底我哪里让你第一眼就看不上了,莫非真的前世有仇?”

康敏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泳良久,回到她的椅子上坐下,抚摸着放在桌角的一摞账本。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然后笑了一下,“可能是第一眼看你就不顺眼。”

“你刚来深圳就到这里工作吗?”林泳问。

“是的。我姑姑和易军以前是同事,听说易军要找个出纳就把我叫来了。我在内地没做过财务,一点也不懂。不过这段时间看你做的东西我也差不多学全了。”她用手敲着那几个账本。

“我当然知道。不过如果我存心不让你学你就一点也学不到。信不信?你再去找工作能遇到我这么好脾气的人机会不多了,知道吗?”林泳双手支撑着桌沿,盯着康敏的眼睛。当初胡会计在台湾厂传授她的那一幕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无论康敏的态度如何,她其实从一开始就决心秉承胡会计的善良和义气,这也许是来深圳打工者的一种心照不宣的品德。

“我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谁也不怕。以后我在深圳也打算这么过,你信不信?我有我自己的路,没准儿比你走得还要好。”康敏冷冷地抬起下颌。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姿态。林泳自从来到深圳,已经看过了许多不同的生活态度,如果是在内地,她可能会对康敏的话一笑了之不以为然,但在深圳她不得不相信,怎样走都是一条路,谁也没有标准答案。

“刚才我曾经想从这里跳下去。”康敏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看了看下面,又抬头望着远处的海面。

“我来深圳的目的是要嫁个有钱的男人,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才不耐烦干什么会计出纳,整天埋头在账本凭证里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但我爱易军--你也许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上了他。如果他没有钱我也许不会爱,但有钱的易军我连人带钱都爱。我受不了他还有别的女人,即使有,只要没来到我面前我都可以不在意。可现在,他把她带来了……春节前他跟我说要结婚,我还不相信。他说过他离不开我,现在我还相信那话是真的……”康敏低下头,手攥成拳头一下下在玻璃上轻轻擂。

“你到底是爱他的人还是爱他的钱?”林泳不禁好奇地问。

“人和钱一定要分开吗?”康敏没回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林泳没再说话。那些貌似确凿无疑的是非对错,一旦有人执着地提出质询便会显现出荒唐之处,越来越禁不住推敲。这是个怀疑的年代,所有值得信任的真理都被各式各样截然相反的理论摇撼着,让世界观薄弱的人们一再地迷惘。林泳来到深圳前曾经准备了一整套的人生原则,但还不到一年已经差不多全都修正过了。怀疑和修正是这个时代的基调,她这样还单纯得如一张白纸的女孩,随时会被卷入任何一个汹涌的暗流而根本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