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在南方

林泳回到郑州,发现还没有下雪,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

街道没有太大的改变,但在她眼中显得窄小破败了许多,也许是看惯了深圳宽阔的马路和崭新建筑的缘故。

回到家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了,爸爸妈妈因为她的回来而喜气洋洋。妈妈老了些,爸爸胖了些,但家里的布置变化不大。年三十晚上爸爸在客厅准备包饺子,妈妈拉着她坐在卧室里聊天。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几乎从没亲热地跟妈妈说过私房话,爸爸和妈妈都是很古板的人,对儿女的疼爱不愿表现出来,责骂倒是从来不吝,林烨和林泳从小到大都没少挨过打。尽管如此,一家培养出两个大学生而且还有一个是清华大学的,这让父母面子上很光彩,经常在别人的虚心请教下矜持地透露些教育子女的经验。

妈妈无非问林泳是怎么找到工作的、工作是什么情况、生活是什么环境。林泳尽量拣好的说,把那些有些风险困难的片段尽量略过去。妈妈忧心忡忡说:“我们单位有个同事说去深圳的女孩很多都去做妓女了,那边治安很乱,是吗?”林泳笑了:“妈,你说我能去干那些么?”妈妈笑了:“我的女儿当然不可能了。不过环境乱也让人担心啊,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可要了我的老命了。”“妈您放心吧,深圳治安挺好的,没像她说的那样无法无天。”

“你跟于刚到底算怎么着了?”妈妈的眼神在林泳脸上移来移去。

“分手了,我们。”林泳淡淡地说。

“你要是在深圳找个男朋友,可千万要带回来给我看看……”妈妈唠叨不停地自顾自说下去。

林泳的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周冲的脸,他今夜独自在深圳过除夕。

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呢?离开深圳的时候,他问过她除夕时会不会记得给他打个电话,她答应了他。

林泳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提到男朋友的时候她想到周冲。他们独自相处的那几天以及走之前那晚周冲对她说的往事,使她和他之间共有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似乎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也不过如此。

她对周冲有种又好奇又惧怕的奇怪感觉。本来对他讳莫如深的情史充满了好奇,而他一旦开诚布公地全部坦白给她,她又开始惧怕。为什么他要把这些告诉她?因为她是林烨的妹妹还是其他的原因?替别人分担秘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意味着从此将走进他的世界。

在深圳这个忙碌的城市,每个人都要面对无边无际的寂寞。少许的寂寞可以将生活点缀得含蓄浪漫,大量的寂寞却会把人溺死。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都不肯放开,而周冲推开门找林泳吃饭时脸上就清晰地写着“寂寞”两个字。

一个因寂寞而找人倾诉的男人不会真的爱上她,林泳很清楚这一点。她爱他吗?当她的脑子里出现这个疑问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还不懂得爱情。跟于刚的那场初恋只是种模糊的感觉而已,真正的爱情也许不是那样。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每当想到这个问题,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都是电影电视中那些或含蓄或直接的身体接触、火辣辣的对白,以及小说里看到的那些经典的心理描写。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爱情感受其实微乎其微,即使是在那场短暂的初恋中他们接吻、拥抱,做恋人们都做的事情,其实也只是在模仿别人,根本来不及去考证是否出于自然。他们这一代人是先知晓了爱情的一切表面模式然后才去实践爱,因此过早地迷失在模式之中,很难体味到真正爱情的感觉。

林泳精神恍惚地走到客厅坐在电话机旁,发了会儿呆却没有打电话。

整个除夕夜都过去了,她也没打。吃完饺子陪父母看电视,看完电视就上床睡觉了。暖气充足的夜晚很干燥,她在黑暗中费力地呼吸一会儿,进入了梦乡。

北方的夜很安静,似乎也更黑暗一些。林泳梦见周冲站在她面前,来拉她的手。他对她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而林泳却无法走到他面前。好像两人间有互斥的磁场一样,总有股看不到的强大力量将他们向两边推。忽然林泳感觉又站在周冲面前,他的眼睛很近地俯视她,似有泪光在闪。

林泳乏力地挣扎着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当她好不容易想起已经躺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房间自己睡了十几年的床上时,她又觉得要么在深圳度过的一年是个梦,要么这个家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是个梦。

暖气把房间里的水汽全蒸干了,林泳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一样费劲地大口呼吸,鼻腔干燥充血。她感到自己已经开始想回深圳了,尽管两天前她还在强烈地思乡。

过了初五,她就去民航售票处买机票。没想到售票处里挤了很多人,有些航线三天内的票已经售罄了,包括去深圳的航线。

林泳隔着玻璃问售票员:“我买三天后的行吗?”穿着臃肿的棉衣外面套着民航制服的女售票员没有抬头,口齿不清地说:“只提前三天预售。”林泳有些发急:“那明天能买到吗?我早点来。”那女的抬起头看了林泳一眼没说话,似乎这句问话很奇怪。

第二天林泳八点多又来到民航售票处,这里还没开门。她站在旁边小杂货店里等了近一个小时,脚都站麻了,才看到有个女人打开门锁走进去。林泳跟着她进了门,耐心地等她打开售票柜台的门锁,走进去倒了杯水然后才开始卖票。可她一问那女人就回答:“没有。”林泳问:“这趟航班在郑州到底有没有票?”女人冷笑着回答:“当然有了。”

“那怎么今天一开窗就说没票?”

女人的小眼睛陷在臃肿的脸里看了林泳一会儿,淡漠地说:“找人去吧,都给头头脑脑的熟人留着呢。”

林泳沮丧地回到家,跟爸爸说了。爸爸打了几个电话,跟几个局长、科长说了几句,放下电话就说:“等会儿我去给你拿,要明天的还是后天的?”

“后天的吧。”林泳转头看到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手上沾了面粉的妈妈,心一颤,说。

但林泳真的是想走了,并不是不留恋这个父母已老态毕现的家,也不是厌倦了褐色和灰色为主色调的故乡的冬天。

她只是觉得家不能给她安稳的感觉,她的心始终悬浮着。这种悬浮的感觉在深圳也有,在此处惦念彼处,在故乡牵挂他乡。

只有坐到飞机上时,她才感到片刻的安稳,毕竟知道目的地是何处。

这次回家她彻底明白了,离开家乡的人自从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将永远失去家乡。在异乡的时候总以为家乡会在远方忠实地等待着她,任何时候都伫立不动守望着她的归来。当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虽然都没有变,但她已经被排除在家乡之外了。

于是她又收拾起行李向南方飞去。

林泳年初八中午回到深圳,她以为自己很早,谁知公司的人除了易军以外全都回来了。方巧眉的老公和孩子跟方巧眉一起回来,四岁的小男孩淘淘在几套房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康敏把头发剪短了,化了个淡妆,一条应景儿的鲜红连衣毛线短裙使她曲线毕露,喜气洋洋。

餐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大家从全国各地带回来的零食,谁想吃就去拿。刚刚过完春节的人们心情都很好,脸色红扑扑地谈笑风生。林泳脱下从北方穿回的笨重冬装换上轻便的薄羊毛衫和牛仔裤,顿感轻松,连呼吸都畅顺起来。

她冲完凉去餐厅吃饭时,看到周冲正跟所有回来的人围坐在餐厅的大桌子旁说笑着吃零食。林泳找张椅子刚坐下,老于就看着她大声说:“好!小林也来了,人齐了,去吃团圆饭!”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往外走。林泳跟还没打过招呼的人纷纷说着春节好,眼角却去扫跟在她身后的周冲。

周冲仍旧穿着年前那件暗绿色大毛衣,跟老于商量着工作上的事情走在人群的最后。林泳听到他的声音饱含了水汽,在空气中撞来撞去,仿佛小孩吹出来的透明肥皂泡一样缓慢飘飞却捉不住。她感到自己还未全干的头发在他的声音里颤抖起来,微刺的酥麻感从头发末梢的神经传遍全身。

林泳精神恍惚地跟着人群走到楼下,走上街道,穿过一间间临街的店铺。那些店铺大多数都开门营业了,门口贴着红金色相杂的斗方和对联。

不知道他们事先是怎么约定的,前面的人径直走进北京餐厅。门口的小姐将他们引入包房,里面摆了两张可坐十个人的桌子。林泳挨着方巧眉夫妻坐下,可坐到另外一张桌子边的周冲却向淘淘招手:“淘淘过来,坐叔叔这里。”于是方巧眉夫妻起身坐到了周冲旁边。林泳向老于的方向移了三个位置,完全背对着周冲。康敏满面春风地坐在林泳的对面,拳曲的短发使她显得成熟,像个少妇。因为全体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个人,周冲在的那张桌子坐满了,林泳这边的桌子就空了两个位,正好在康敏的一左一右。

众口纷纭间点菜完毕,许多人已经坐到四周的沙发上拿了歌本准备卡拉OK了。剩下的捉对聊天。康敏孤独地坐了一会儿没人搭理,也跑过去跟唱歌的人抢歌本,只剩下林泳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茶。在人群中林泳一向话最少,即使有人来跟她聊天,她也不会很起劲地说话。公司有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一直争相讨好她,抢着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此时也禁不住卡拉OK的吸引坐到沙发上去了。从去年下半年起卡拉OK便成为深圳最新潮的玩乐方式,但因为比较高档的餐厅才有此类设备,所以很少人有机会唱个痛快。

林泳回头看到周冲正逗着淘淘跟他猜拳玩,方巧眉夫妻看着他俩笑容满面。林泳转过头来心里怅然若失。她很难相信自己真的爱上了周冲,但心旌摇曳的感觉同几年前与于刚初恋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她为这个难以控制的自己而惶恐不安,周冲给她的印象跟春节前不同了,此时的他仿佛带上了电力,随时会将她击倒。她期盼着他对她专门的注视,但又怕离他太近,那样她怕会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尴尬失态。

没有人看穿林泳的心思,她只是盯着一杯茶在发愣。第一首歌已经响起了,《红河谷》的第一句被标准的美声男中音唱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继而为老于喝个满堂彩。

而方巧眉接着唱出来的女声却因为紧张而颤抖走音,她自己在话筒后先笑了起来,唱不下去了,直到第二句伴奏起来才逐渐唱入正轨。

林泳端着茶杯转过身去跟众人一起盯着电视屏幕。那上面一对四十年代上海小资男女打扮的模特正在做着离情别绪的表演,背景是一座殖民地风格建筑。老于和方巧眉唱完,众人一阵忙乱在点歌机输入新的代码。音乐又响起来了,点了《请跟我来》的人庄重地接过话筒,咳嗽清嗓子在前奏中做准备。

林泳喝着手里早就凉了的茶,背后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只有少数人坐回桌边,多数人仍旧坐在沙发上盯住电视不放,吃饭于是变成了毫无秩序的自助餐方式。即使是正在吃菜喝酒的人看到音箱里播出了自己点的那支歌的前奏,也会匆匆放下筷子,奔回沙发上去接话筒。吃饭的过程因而变得凌乱断续。

林泳选择了一个可以看电视的位置坐下,慢慢地吃着桌子上摆得满满的菜肴。她从来没有唱过卡拉OK,不知道自己的歌喉是怎样的,总觉得当众唱歌应该是水平高到了一定程度以后的事,否则还是不要当众出丑的好。

吃着吃着她感到有一个人走到了身边。转头看是周冲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一个碗,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眼睛扫视着桌上的菜,自言自语般地说:“咦,怎么你们这桌的菜比我们那边上得快?”说着已经把筷子伸了出去。

林泳全身一热,脑子里晕了一下,赶紧低头吃菜。

“你不去唱歌?”周冲嘴里嚼着一块啤酒鸭含糊不清地问林泳。

“我不会。”林泳小口地磨碎嘴里的日本豆腐。

“卡拉OK么,没有人一开始就会的,唱几句什么都会啦!你拿手唱什么?我去给你点。”周冲放下筷子看林泳。

“我没有拿手的,还是不唱了,听他们唱就挺好。”

“那你喜欢听什么歌?总有爱听的吧?”周冲还是不肯罢休。

“我……”林泳为难了。

“来来……”周冲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往沙发那边走,林泳只好被动地站起来跟着他。两人挤坐在沙发边缘,周冲从别人手里要来歌本给林泳看。此时康敏正用尖细的嗓音唱着《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真难听。你怎么也能盖了她吧。就点这个,你再唱一次。”周冲凑近林泳的耳边小声嘀咕。林泳顿时感到耳朵开始发麻,一直麻到了全身。“别、别……”林泳急忙捂住周冲手里的遥控器,“我真不一定比她唱得好,别现眼了,还是你唱吧,我真不行。”

周冲把歌本接过去,边翻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爱听什么歌呢。”

林泳心里一动,说:“我爱听的歌你不见得会唱。”

周冲立刻从歌本上抬起头,看着林泳把眼睛瞪圆了:“我还不信了!有我不会唱的歌吗?”

林泳说:“我喜欢谭咏麟用广东话唱的《爱在深秋》。”

周冲啪地把歌本在膝盖上合起来坐直身子,脸上换了郑重的表情凝视林泳良久,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歌。”

他深呼吸了一下,翻开歌本找到代码,把遥控器对着点歌机按下一串数字。

此后他的脸上再没出现过笑容,托着腮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等待属于他的歌出现。过了好久,《爱在深秋》的前奏终于响起了,小提琴伴奏如眷恋西天的夕阳般忧伤地衬托着钢琴的惆怅断续,竖琴拨弄着漫天洒落的黄叶飞舞又堆积。林泳忽然后悔起来--不应该点这首歌。

而话筒已被人传到周冲的手里了。

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

无须为我假意挽留

如果情是永恒不朽

怎会分手

有日让我倚在深秋

回忆别去的爱在心头

回忆在记忆中的你

今天曾泪流……

周冲唱歌的声音略带沙哑,每个粤语字发音都十分准,与谭咏麟几可乱真。一时间包房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呆呆地听着他唱忘记了抢歌本和遥控器,谁也没想到周冲会唱得如此好。只有林泳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她不敢看周冲,也不敢看屏幕。她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爱在深秋》惆怅怀念的旋律在包房里逐渐充满,人们都听得出来,唱歌者实在是投入了太多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缠绵不舍的音符终于在房间里盘旋消失,静了一下,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纷纷夸奖周冲唱得太好了。林泳不敢看周冲,只听到周冲在她身边笑着举起话筒:“我唱完啦,接下去是谁?”

林泳抬头去看周冲的脸,那上面带了轻松的笑容,哪里有悲伤,她不由得为自己的过敏而感到可笑。

周冲站起身去为自己倒酒。那一晚他一个人喝了一瓶长城干红。末了大家酒足饭饱散步回宿舍的路上,他死死地拉住林泳的手踉跄地走着,什么话也不说。人们看到这情形都心照不宣地互相递眼色。

路经周冲住所的楼下时,林泳还是死命挣脱了他的手,把他交给两个男的一人架一只胳膊送到楼上去了。

走到方巧眉新租的房子楼下,方巧眉体贴地拍了拍林泳的手背说:“周冲酒后乱性,你别生气哦。”

而最后跟林泳走回宿舍的康敏在脱了衣服换上睡衣准备去冲凉前,酸溜溜地甩过来一句:“看不出来,还真有一套啊!”

林泳哼了一声,拉下蚊帐。

钻进被子里后,却咬着被角胡思乱想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