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在南方

深圳的秋天在十一月底姗姗来迟。严格来说这个亚热带城市并没有秋天,只是在炎夏心满意足地消弭了它灼热日光和狂暴雷雨的威力之后,短暂的几天凉爽日子才仿佛渐渐打开的一匹丝绸,闪烁出温婉柔和的光芒。女人们舒畅地感到肌肤不再终日狼狈地张开毛孔,变得细腻了,平滑了,风也不再吝惜它的凉爽,天高远起来,晴朗起来,心情也渐渐从容起来。胃口开始变好,“秋风起,进补时”,刚刚在夏日里担心上火的广东人,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到处奔波着搜罗蛇、羊、龟、鳖等补血益气的动物,开始补了,据说是为了补回炎夏损失掉的体力,准备迎接寒冷干燥的冬天。

只不过短暂的一个月而已,到圣诞节前几天,冷冷的冬雨便落了下来,湿气渗进毛衣的缝隙直达骨头,微微的寒冷仿佛人的另一层皮肤,即使穿得再厚也如影随形。

北方人林泳在这个季节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是属于她的季节,这熟悉的微微的寒冷使她强烈地思乡。在故乡郑州这个季节已经天寒地冻了。也许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二七塔周围浓密的柏树林在白茫茫的世界里肩并肩地兀立着,北风一阵阵刮下树顶上最新鲜的雪雾在空气中飘扬。

周冲去了几趟东莞,带回来一个对飞天公司来说史无前例的巨大工程--位于东莞长乐附近的一片高级别墅小区,总共有一百多栋二层独门独院小楼,将近五万平方米,是台湾福达企业与北京中远置地合作开发的项目,目标是推销给那些在香港买不起高档住宅,却想在内地享受富豪级尊贵生活的香港人。

针对这种消费需求的房地产开发如今在深圳才刚刚抬头,只有少部分有眼光的人注意到。多数房地产商还沉浸在股票长期飘红所带来的疯狂购房热中,盲目地迅速建起一片又一片粗糙、低质的多层小区,抢钱似的大量发行楼花。而在股票牛市中初尝甜头的深圳人终日喜滋滋地到处看楼盘、下订金、作装修,这个移民城市第一次满漾着移民者安家的梦想。在深圳安家--这曾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梦啊!它就这样突然走近了,令人不敢相信。

周冲和易军的公司就在这种形势下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先是在渔民村里替那些财大气粗的农民设计小学、村委、商业设施,后来大批住宅楼的设计项目一夜之间汹涌而至,不需独到新颖的设计,也不需精致周到的安排,只要快,哪怕是抄来的都无所谓,设计费在交图纸的时候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一年周冲和易军都被挡不住的生意给吓蒙了,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有钱人?怎么有盖不完的房子,赚不过来的钱?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他们来不及多想,便埋头扎进忙碌与收获之中。

飞天公司的设计人员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凌晨四五点办公室里仍然灯火通明,人人都埋头在图板上耕耘。周冲和易军跟这些设计师们一向没什么上下之分,互相之间都直呼对方的名字,一起吃饭,一起工作,难得的闲暇时间还一起玩扑克、侃大山。为了鼓励大家的工作热情,周冲经常把林泳叫到办公室,把一沓钱交给她,叫她做个表发下去,然后随便找个名目塞进某项费用。飞天公司挂在某部设计院某分院的下边,名义上没有独立核算,所有费用与收入一概并入上级单位的报表中。而那报给上级的账都是做过手脚的,林泳一向做两套账,对内一套,对上级的一套同时应付税务工商。

那时候像飞天这样的建筑设计公司在深圳多如牛毛,如沙中之水一样渗透在星罗棋布的农民房和写字楼中。

康敏已经俨然把自己当成老板娘了。她自作主张把小杨买菜的工作也管了过来,从而进一步控制了食堂的伙食。她不爱吃辣,严禁小杨在菜中放任何状态的辣椒,这下好像抽去了小杨的筋,做出来的菜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常常是白水一煮加点盐就了事,或者从街上买些现成的叉烧、盐水鸭等等,切成大块往桌上一摆就算。公司的设计师中虽然北方人居多,但深圳这个地方很奇怪,所有来到这里的外乡人不管从前饮食习惯如何,最后都逐渐趋向于辣。一个以前绝对不沾辣椒的人会变得无辣不欢,几天不吃辣就没有胃口,嘴里淡出个鸟来。

对于饭菜的牢骚声渐起。终于有一天,公司资格最老的四十岁的建筑师老于在吃饭过程中把筷子一摔,默不作声地走出去找个小店要了盘辣子鸡。跟在他后面的一群人也挤进了那家店,后来干脆每顿都跟附近的餐厅订饭菜,到时间有人拎了饭盒送上来。

有人跟康敏说干脆取消公司的食堂吧,反正也没人吃,这些钱不如发到大家手上自己去吃。康敏冷笑着说:“凭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你们不吃我吃!钱是休想让我发给你们的,放着免费的饭不吃,自己愿意花钱活该。”听到此话的人都被噎得面青唇黄。

这些事周冲和易军根本不知道,最近他们一直奔波在东莞和深圳之间,交流初步设计方案的意见。直到偶尔一天周冲在公司吃饭,看到偌大的一个餐厅三张桌子,却只有四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吃,其他的饭菜空摆着无人问津,小杨在饭后怏怏地把没人动过的菜倒掉。周冲问这是怎么回事,林泳和方巧眉正欲开口,康敏却忿忿地先说了,无非是这些人不知好歹,活该自己花钱等等。周冲皱起了眉头,说:“原来大家不是挺爱吃的吗?怎么一下子人全没了?要是这样食堂不如撤消的好,省得花这个冤枉钱。林泳你说好不好?每人月初多发五百块伙食费,食堂就撤了吧?”林泳刚张了张口,却又被康敏抢过话头去:“发什么钱?他们是自找的。不包吃的公司多了,既然他们都愿意,不如顺水推舟把包吃这规矩砍了。”周冲眼睛看着桌沿没有说话,然后站起身走了。走到门外又伸头回来叫林泳:“你跟我来一下。”

林泳跟着周冲出了宿舍,沿着小区外的石板路回花山大厦的办公室,一路上周冲都在前面走,长头发一颠一颠。

打开经理室的门,周冲立刻坐到大班椅上把穿了皮鞋的脚跷到桌子上,对在沙发上坐下的林泳气哼哼地说:“妈的我对这个三八早忍够了,哪来的这么只鸭子天天在我耳边呱呱叫个没完!哪都有她,好像他妈的这公司不是我的是她的!易军这个白痴,放着那么多女人不去泡,非得占这种三八的便宜,真他妈搞不懂!”

林泳有些震惊,她从来没有见过周冲如此不顾形象地放肆说脏话,而且是当着一个手下人的面,她一时不知回什么好。

周冲继续用激愤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易军有未婚妻的,那女孩还在武汉,也搞建筑设计,他们在清华读研究生时谈上的。这两年因为她父亲有病没人照顾,所以才不能过来。那女孩虽说不是很漂亮,但气质绝对比这个泼妇强,简直天差地别。易军什么都知道,可他就是想占这个便宜,你说贱不贱?”

林泳看着周冲气得发红的脸,忽然想起年初哥哥跟她说过的话,林烨也用了这个“贱”字来形容周冲。

林泳冲口而出:“那你和阿娣是怎么回事呢?”话刚说出来,她就悔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周冲的嘴巴还定格在“贱”字尾音的口形上,整个人凝固般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林泳。林泳感到脸热得要烧起来了,但话已出口,她索性硬起头皮强装镇静地抬起眼皮看着周冲。

周冲合上嘴巴,沉默了好久,说:“我和阿娣不一样。不一样……”�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身,向着窗边的一地绿色植物。

林泳望着这个男人忽然颓废沮丧起来的背影,歉疚与惶恐逐渐弥漫在心里,她对着周冲的背影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

周冲却一直没有再转过身。过了会儿他对着窗子说:“呆会儿我跟康敏说,伙食还是你来管。一两天闲了让大家自己拟个菜单,想吃什么都写好,叫小杨按照菜单排好一周菜谱来做,花钱只要别太离谱,你就自己做主吧。最近大家都很辛苦,挺不容易,就不要在吃饭这种小问题上别扭着了。”

林泳嗯了一声站起来,还想说什么。周冲无言地摆了摆手,显然没有再谈下去的欲望了。

林泳只好若有所失地走出经理室,带上了门。

她完全不知道周冲与阿娣之间的真相,但她能感到在周冲内心深处有一个还未愈合好的伤口,今天又被她的话语震裂,流血了。

她感到无限惆怅与懊悔,心知无法弥补,只能等待时间的流逝再把周冲的伤口缝合起来,让痛感重新沉淀。其后的好多天她都不敢看周冲的脸,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心跳得好像打鼓一般。

圣诞节过了以后,春节就要到了。同事们坐在一起边画图边聊的都是何时回家、家里怎样、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什么礼物、给同事带回什么家乡的土特产等等,思乡的浓浓氛围日渐笼罩了飞天公司的每个角落。第一次离家的林泳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家,最近妈妈打来的电话无一例外地以哭泣开始,以哭泣告终。林泳没哭,但思乡的感觉如果不以流泪的方式发泄出来,就会变成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自从年初离开家乡后,林泳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所谓家乡无所谓思念的薄情人,但逐渐迫近的春节却使她发现,没有谁能摆脱家乡的牵系。

那个阴雨连绵的微寒冬季满街响彻着同一首歌:《九月九的酒》。思乡的愁绪使这座移民城市沉浸在归乡的急迫期待中。

周冲开会的时候对大家说:“争取一月底把项目草案做完,这样我们就能早点放假回家,错过春运高峰。”草案的完成情况直接影响到年底的收入,大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越发卖力地干活。

康敏几乎已经搬到易军的宿舍去了,她在公司的宿舍的床上逐渐积起灰尘。而易军在公众面前对她的态度是冷漠的,甚至是轻蔑。谁都看得出她做的只是易军发泄性欲的工具,这令本来就瞧不起她的人们更加瞧不起易军。然而易军根本不在乎众人毁誉,他骨子里极其高傲、固执。在跟周冲的合作中周冲都对他的倔强有些忌惮,他能力强,工作起来肯拼命。他要是玩起命来的话,公司五个搞建筑专业的人全部工作他能包了,而且还能比这五个人干得都好。但就是因为这份过人的聪明使他孤僻于人群之外,完全封闭于自信之中。他平时也和大家笑闹着无拘无束,但目光深处倨傲的光芒却总是难以掩饰地流露在脸上。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别墅区设计草案通过了甲方的初步审核,周冲拿到第一阶段的设计费,发了年前最后一笔设计提成奖金。

这是林泳来到飞天以后第一次发设计提成,她拿到周冲给她的个人奖金计算标准的表格后,有点发傻。经过计算拿得最多的老于可以得到二十一万元,其他人十几万到几万元不等,最少的也有四万多。总奖金额达到一百五十八万元,这是下半年四个工程的设计费,林泳找来了上半年发奖金的表格,那次发出了七十多万元。

林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工作起来这么拼命,这样的打工效益真的是令人振奋。而她从他们私下议论中也得知,发给他们的奖金总额其实只占两个老板赚的钱的百分之四十。

这么说周冲和易军这半年赚了起码三百万。

这些数字震动了林泳的心。她第一次怀着敬畏去注视深圳,它不再只是一座湿热沉闷、适合漂泊的打工城市,而是一个真的可以实现梦想的地方,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到的。在政府机关干部家庭中长大的林泳,从没想到金钱是以这样干脆利落的姿态征服了人们,而她也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对金钱的诱惑淡然处之的人,她心动,甚至嫉妒--她只拿到了每月一千一共四千元的奖金,跟那些设计人员没法比。

她也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专业之间的不平等,她连夜以继日地趴在图板上拼命就能赚到几万、十几万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林烨认为她在深圳不会有什么发展,而林烨走在深圳大街上目光是那么超然高傲,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内。

林泳压下起伏的心潮,把发奖金的数字核对几遍,拿去让周冲和易军分别签了字,然后交给康敏叫她发下去。康敏看到这表格的反应更是夸张,她先是失声叫了一句,然后脸色迅速红起来,双眼简直可以用喷火来形容。

“这些猪!”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居然可以拿到这么多钱。易军真是白痴!就这样眼睁睁发给他们!”

林泳尽管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但看着她内心饱受煎熬的样子还是感到滑稽,只好说:“你稍微收敛一下好不好?这钱又不是你的,犯不上这么着急。”

康敏狠狠瞪了林泳一眼,手里捏着表格就要冲出去找周冲和易军。林泳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说:“他俩签完字就一起出去了,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发完,许多人赶着回家,明天要上火车的。”

已走到门口的康敏站住了,回头看着林泳,林泳也看着她。

林泳忽然觉得理解了康敏。康敏是一个丝毫不会掩饰欲望和心情的最原生态的女人,她的是非观和所作所为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只不过心理素质好、受教育程度高、对社会适应力强的人更懂得抑制自己的欲望,认识自己的错误,并且在行动之前选择正确的决定。而掩饰赤裸裸的欲望,含蓄地表达内心意念,不动声色地压抑内心的喜怒,这些基本能力康敏都不具备。她的心理年龄与她的生理年龄其实相去甚远。

她每次去易军的宿舍前都高兴地哼着歌,从光明正大地摆在床头的避孕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和水吞下去,然后往脖子上再滴两滴香水,对着镜子笑一笑,拿起包走出宿舍,丢下方巧眉和林泳两副惊愕的面孔。

在内地林泳从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女人。要不是有方巧眉和全公司上下二十几人作证,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自己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即使是充分了解康敏的性格和为人之后,每当康敏与她气势汹汹地争吵时她还是免不了要时常反躬自省一下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每次自省的结果,即使她再苛刻都找不出自己的错误,才犹犹豫豫地把全部责任推到康敏身上。

“等回到家一定要把这个女孩的做派讲给爸妈听,让他们也开开眼界。”林泳常常在想着过年回家给父母买什么礼物时,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说给方巧眉听,两个人笑倒在床上。

“明年我要把儿子带出来,他三岁了,老是叫外婆带着也不是办法,老太太根本不教他说普通话,满口的闽南话!”方巧眉说到儿子就一改平时沉静不动声色的作风,激动得脸颊发红,“而且这样下去想也要把我想死了,这滋味真难受。又不是关监狱,干吗老这样熬着?我不管,明年我要带他来。”

“恐怕想老公的滋味也熬不得了吧?”林泳笑着打趣她。

“他?我才不管。他炒股票炒得正带劲哩。不过他倒是早就想来深圳,在福州那些二级市场操盘信息始终不如深圳多。如果他和孩子过来,我就出去租房住,他炒股票只要赚一点点钱,再加上我的工资奖金,就够全家生活费了。”

“啊?”林泳有点失望地脱口而出。“你也出去住?那这里只剩我和小杨两个啦!”

“我不会住得太远,在这小区里找一套房子很容易。再说你也不会老跟我腻在一起呀,交个男朋友吧。”方巧眉弯弯的笑眼看着林泳。

过了不到三天公司里的人就差不多全走光了,只剩下林泳和周冲,两个人每天叫盒饭吃。周冲问林泳为什么还不走,林泳说买不到火车票,只买到了农历大年二十九那天的飞机票。她问周冲怎么不走,周冲只淡淡说了句:今年不回家了,在深圳过年。

自从上次林泳脱口而出刺伤了周冲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就有了隔阂,周冲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跟林泳无拘无束地说过话,而林泳见到周冲也总尴尬地避开与他眼神的交流。

林泳对周冲始终有份歉疚之感,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把周冲看成易军那样男女关系随便、道德观念淡薄的人,尽管在认识他之前就从林烨那里听到了对他非常不好的评价。也许因为他曾经陪她在蛇口的马路边上坐过,而他总是在兴高采烈后突然忧郁起来的表情对她来说更是一个难解的谜。

她莫名地对他有些好奇,想了解他的私生活,探索他的内心世界。

林泳和周冲单独相处那几天是沉默的,他们在相邻的办公室里坐着,尽管无所事事的时间很长,但他们都没有想过去对方那里聊天。吃饭也不用再去餐厅,到时间林泳去周冲的房间问他吃什么,然后打电话要了来,两人各自回到自己办公室吃。林泳对这种状态感到生气,她觉得为那么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他没必要一直别扭这么长时间,这么小气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想了以后她再见到周冲就越发赌气般地冷漠,最后一天晚上她甚至问都没问他就自己叫盒饭先吃了,然后回宿舍。

回到宿舍,林泳把要带的东西又收拾了一下装进帆布旅行袋。她没有很多东西,只给妈妈买了一条羊毛披肩,给爸爸买了一件毛衣,还有一些开心果、美国杏仁之类的零食打算带回去应付亲戚家的小孩。一万块钱现金她犹豫再三还是塞到旅行袋底下了,飞机毕竟比火车安全得多。她要把钱带回去交给父母,让他们惊讶一下:这个他们从来都放心不下的小女儿,在深圳工作了八个月就有了一万块的积蓄!

收拾完了东西,林泳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这个摆着一台25英寸电视机的客厅一向是每晚最热闹的地方,总有人坐在这里看香港电视台九点三十分播放的原版英文电影。林泳也是坐在这里看着字幕逐渐听懂广东话的,但离开字幕仍然对大部分对话糊里糊涂。

林泳刚看了几分钟《人鬼情未了》就听到有人敲门。她问了句“谁呀”,听到周冲的声音说:“我,周冲。”

林泳起身走过去开门,看到周冲站在楼道昏黄的灯光里对她说:“怎么没给我叫盒饭?我都快饿死了,还以为时间没到。”

林泳想笑却忍住了,淡淡地说:“我先吃了。你自己饿还不知道吗?我又不是侍候你的。”

“你吃了吗?我是来叫你一起去吃饭的,我们吃点好的去吧。”

“我吃过了不饿,你自己去吧。”林泳垂下眼皮。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啊,去嘛,再吃点。吃什么你说了算。”周冲恳切地再邀请。

“吃过饭的人还能有什么食欲啊?我要冲凉睡觉了,明早还要赶飞机。”林泳有要转身关门的意思。

周冲有点急了,伸只手推住门:“几点飞机?明早我去送你。”

“11点,不用你送,505路中巴就在楼下坐,很方便。”林泳心软了,人家都诚意邀请到这份上了,何况他又是老板,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于是转身走回房间去拿钥匙。

“唉,你真的不去啊?”周冲站在门口失望得叫了出来,眼睛紧紧盯着林泳的背影。

林泳拿了钥匙走出来,对周冲晃了晃:“你总得让我拿钥匙吧?”说完先走出门。周冲跟在林泳身后,把门带上便往楼梯走。林泳又返回来把门用力拉了一下,才听到喀的一声锁响。她眼睛看着周冲,周冲伸了伸舌头。

在昏黄的楼道里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周冲问林泳:“锁不好使怎么不换啊?要是碰上我这么马虎的人不是很容易丢东西吗?”林泳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想换,老板娘不让啊。”“你再管那三八叫老板娘我可跟你急。”“好好我不叫。再叫你又该让我把她管生活用品的活接过来了,我可不干,现在多清静。”林泳说着走出楼道,仰头看到满天的星星。

“你怎么知道的?我正要说呢。春节过完回来我就炒了她,易军愿意养她我不管,爱上哪上哪去,我这反正是不要了。”周冲紧跟在林泳身后走到楼门口。

“那样易军会跟你急。别看他心里其实也瞧不上康敏,可为了面子得跟你较劲到底。”林泳回头,正看到周冲的眼睛在清明的月光下亮亮地看着自己,本能地转过头去。

“我就不信做不了这个主。”周冲摇晃着车钥匙向停桑塔纳的方向走去,林泳跟着他。

“你和易军没别的散伙理由吧?”林泳问。

“为什么这么说?”周冲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林泳。

“那就犯不上为一个女人散伙。”林泳自顾自越过他走到车门前。

周冲打开车门坐进去,一边打火一边对旁边坐进来的林泳说:“我发现你很聪明,如果将来再成熟些,你能应付很多事情。”

说到聪明,林泳一下就想到了刚来深圳不久时在龙华那个美国公司的考试,她智商测验得了满分,专业考试却一分没得,想到这事她就忍不住笑。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听听。”周冲一边看着后面倒车,一边问。

林泳便把考试的事告诉周冲。周冲也笑了,这时车子开上了马路。“你跟你哥应该都属于很聪明的那种,大一时我们班测验智商,你哥也得了满分,为这个他得意了五年。”

“我哥他的确有些自视甚高。”林泳说。

“不是自视,而是真的很高。班上我最敬佩的就是他,简直玩着就把功课应付了。要知道我们这些人也是高考时在各省都出类拔萃的,谁没两把刷子啊,清华建筑系的学业负担不是一般重,像你哥那样能玩着过来的人绝无仅有。”周冲边注视着前方开车,边点着头由衷地说。

“他现在好像快拿到学位了,听说那边工作也不是很好找,建筑师属于人才过剩的职业。”

“在美国拿了牌照回来赚钱啊!现在国内建筑业多好赚。”周冲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看着路上时不时冒出来的不按斑马线过路的行人。蛇口到处是狭窄的上下坡,行人交通习惯散漫,乱过马路跟走自家田埂一样理直气壮,令所有司机痛苦万分。

林泳眼角的余光看到周冲轻微摆动的长发梢,没再开口。

哥哥是个唯老婆之命是从的男人,他的妻子方莲比他小两岁,父亲是北京的高干。不知为什么她一心要成为美国公民,为了这个从小把英语学得呱呱叫,本科毕业时托福就考了高分,完全没有障碍地出了国。

而林泳从哥哥写来的字数有限的两封信中,还是感到他对美国的不适应,而且看上去他们生活有些拮据。

今年春节哥哥是肯定不回来了,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有些惆怅。

这么会儿工夫,周冲已经把车开到了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门前。林泳探头看看招牌吓了一跳:“南海渔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很贵的,只有你一个人吃饭啊!”

周冲已经将车熄了火,拉开车门走出去为林泳开门。“我食欲好,不行吗?”

林泳从来没有想过来这里,南海渔村传说中是大亨们消费的地方。

在笑容可掬散发着幽雅香气的咨客小姐引领下,林泳有些笨拙地踩着软软的红地毯,跟在周冲身后走进大堂。现在还属于晚饭时间,大堂里坐了大约百分之五十座位的客人。

坐下后周冲就忙着点菜要茶,又起身去跟着服务员看海鲜缸里有什么鱼。林泳打量着四处,高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几十盏巨大玲珑的水晶灯,明亮柔和的光线无处不在,穿着红色中式绸缎衣裤的服务员小姐用白毛巾垫在手上托着一盘一盘的菜穿梭来往,穿各式西装、休闲装的男人表情轻松愉快地在面容娴雅举止端庄的女士陪伴下吃饭喝酒。

蛇口比较高档的餐厅林泳只去过北京餐厅,那里和这里气氛不太相同。那里的人穿着打扮都很随意,经常是连孩子带老人一家大小聚餐。

周冲从海鲜缸那边走回来,他今天穿了件旧军绿色宽松大毛衣,深蓝色牛仔裤,几乎是整个餐厅里穿着最随便的一个。

“这里的海鲜做得很好吃,我保证你看了还会有食欲。”周冲笑着坐下对林泳说。

“你为了报复我没给你叫盒饭,就到这里来气我?”林泳说。

“你怎么知道的?”周冲拍了一下手,“果真聪明呀!以后再不敢对你用什么计谋了。不过女孩太聪明了不好嫁,男人都喜欢傻点的。”说完他端起茶来喝。

林泳适时地闭上了嘴,也低头喝茶。

“我老婆就太聪明,这不--离了。上个月她从日本回来跟我办的手续。”周冲忽然很坦白地说。

林泳两手握着茶杯愣愣地看周冲。

“怎么?没什么议论吗?”周冲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但仍是一派轻松的表情。

林泳摇摇头:“没有,有也不敢说。”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阿娣的事。我刚结婚老婆就出国了。她早就爱上了一个日本人,那人是有妇之夫,如果她不结婚,那人怕老婆察觉不敢带她出去,于是她就找了我这么个冤大头先把婚结了。现在那人离了婚,她没什么顾忌了,自然也就得甩我了。”周冲表情仍很轻松,把茶杯放在桌上的手却有些重,茶杯里只剩了一个底的茶水还是溅出一些在桌上。

林泳很意外。她没想到这样一个事业顺风顺水看上去春风得意的男人,竟然有个如此窝囊的婚姻。

“我结婚后不到一个月就知道这些事了,然后我跑到深圳,她去了日本。那时我就提出离婚可她不干,觉得自己在日本还立足未稳。她每个月都给我汇好多钱,求我不要离。那段时间我认识了阿娣,阿娣是个好女孩,温柔又能干,如果没有她我不会那么快就能自己开公司。我们同居了三年,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所有的苦都吃遍了。我几乎每天都催着老婆离婚,好娶阿娣。阿娣比我大两岁,她特别想要孩子,都快想疯了。可就在我离婚快要出现曙光的时候,她查出得了骨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每天疼得要打杜冷丁才能过。她自杀是因为实在挨不下去了,看到我事业刚有些起色也不想拖累我……”周冲低头盯着茶杯里一小朵淡黄色轻柔舒展的菊花,及肩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林泳看不到他的眼睛。

“我只离开四个小时她就吃了药。那天公司没人,大家全都去小梅沙玩了,是她故意组织的,还骗我说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纪念相识三周年。那天她打扮得很好看,真的。尽管我很爱她,但一直不认为她很漂亮,可那天她的确忽然漂亮了起来,我该有预感�的……”�周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嗫嚅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林泳也低下了头。她想起阿娣那张带着为难神情的脸,伴随着刚到蛇口时氤氲的水汽在记忆中暧昧地漂浮着。

这才不过是一年的事情。生命一旦同时间联系起来,就会出现残酷的结果。

穿中式绸缎衣裤的服务员小姐走过来为他俩的茶杯都续了茶,将他们从各自沉默的悲哀中惊醒,不好意思地互相看着笑笑。

周冲要的菜陆续端上来了。有清蒸石斑、火烧龙虾、三文鱼刺身、鲍鱼薯仔潺菜汤。

“吃啊!”周冲捏起筷子,催促着林泳,“我知道你还会有食欲的。”林泳提起筷子,看着一桌颜色鲜艳的美食。真的,香味太浓烈了,由不得她悲伤或者厌倦,食欲总是不听话地被勾起来,她很快就沉浸在味觉和嗅觉的享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