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在南方

梁大姐越来越器重林泳,从八月份开始让她熟悉总账,看样子要把主管会计的工作下放给她了。公司在几个月内扩建了六个分厂三个子公司,梁大姐每天各处跑,实在没有时间照料日常账务处理。受到激励的林泳越发兢兢业业地干着每一项工作,惟恐出什么差错影响了前程。但她负责的费用审核却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活儿,那些来报销的人时常会跟她发生争执。

轻钢结构分厂的厂长王龙不知怎么搞的,来报销的招待费里总有很大数目的假发票。林泳每次都把假发票撕下来不给他报,他以各种理由解释,想争取下不为例。林泳说这是财务制度不允许的,招待费要抵减所得税,税务局监控得很严,抓住了罚得厉害。有时候他能很快收集一些真发票来把假发票替换出去,后来实在弄不到了,就冲林泳发火,说林泳故意刁难他。林泳不跟他争吵太多,却一寸也没让步过。

马姐有天晚上加班时对林泳说:王龙你别得罪,他是董事长的外甥。林泳听了就皱眉头,对马姐说:深龙厂怎么这么多大人物?一会儿是董事长的弟弟,一会儿是副总经理的侄女,一会儿又是董事长的外甥,怎么他们都喜欢把亲戚塞到自己的厂里来啊?不怕别人瞧不起么?深圳这么多工作,到哪去不能发展得好好的,非得挤到一个锅里来吃饭?

马姐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什么是家族式经营吗?这就是。公司里关系复杂着哩,梁大姐是董事长的老乡,也是以前在内地的同事,当初一同辞职闯深圳的。他们的家乡是内地一个贫困县,好不容易出了这样几个有出息的企业家,亲戚们不来投奔他们投奔谁。你别看厂子这么大的摊,看上去雄心勃勃一副现代化大企业的架势,其实骨子里还是旧意识……”

林泳听到这些,心里泄气了好多。

九月的一天,林泳忽然接到个传呼。打电话过去,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林泳你好,我是周冲。”

周冲?林泳想了好久也记不起在深圳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你忘啦?跟你一起坐在蛇口看守所的路口等你哥哥的人。”对方笑起来。

“啊,周大哥!是你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林泳恍然。

“林泳,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不知道你现在说话方不方便?”

林泳看看周围,每个桌前都站着一两个来财务部办事的人,马姐、邓颖和冯月都忙得抬不起头。于是对周冲说:“你等一下,我换个电话。”

她挂了电话来到旁边的档案资料室,重新拨那个号码。

“说吧。”林泳对周冲说。

“我公司接了几个大项目,办公室搬到了花山大厦18楼,宿舍也不在渔民村里了,租了花山大厦下面竹溪小区的几套房。公司规模扩大了,我想各方面制度建立健全起来,毕竟比以前正规了嘛。我想请一个会计一个出纳,这个会计可能还要兼管杂务,最好是比较熟悉来历的人,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我记得你好像是做会计的对吗?现在在哪里做?工资待遇怎样?生活条件呢?”

林泳听周冲说要请会计和出纳,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阿娣的面孔。不由问:“阿娣姐呢?她不是正在做你公司的会计吗?”

“她……她两个月前去世了。”周冲语气突变沉重。

“啊!去世了?!”林泳惊讶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吃安眠药,自杀。”只说了这几个字,周冲就不语了。

林泳还想再问,霍然想到他们两人的关系,连忙转开了话题:“我在深龙厂做会计。待遇不知算不算好,因为没有比较过。如果我去你那你能给我多少呢?”在有了一个多月找工作的经历后,林泳已经能很熟练地跟人谈工资待遇了,她要先让对方说出价钱,然后再亮出自己的底价。

“每月三千,包吃住,生活用品全由公司配给。既然是熟人试用期就免了,不过我还是要先看看你的业务能力。”周冲很痛快地回答。

三千!林泳的心脏急跳起来,这可是她现在工资的三倍呀!而且吃饭和基本日用品都不用花钱,实际上的收入比三千还多!

“好吧,我什么时候去你那接受考试?”林泳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惊讶怎会如此不假思索。

“星期天上午吧,花山大厦A座1806号房。”周冲说完,道别挂了电话。

林泳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一时竟反应不过来,站在桌旁半天呆呆发愣。

她慢慢把话筒放回电话座,浑身发麻轻飘飘地走出资料室。

走过不时有人忙碌奔走的办公区,林泳忽然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切就要与她无关。

回到财务部,林泳大脑飞速运转着坐回自己的位置。刚才几个来办事的人已经走了,屋里只剩下邓颖、冯月和另外两个会计在埋头工作,马姐在讲着一个电话,声音甜得发腻。最近她又开始约会了,对象据说是个做运输生意的台山人,有一个女儿。有天晚上她把那女孩带到公司,一个雪白乖巧洋娃娃般的四岁小女孩,怯生生地拉着马姐的衣角不放,马姐满脸是做母亲的幸福微笑。看样子她的一段崭新人生就要开始了。

邓颖和张亚雯已经无声无息地分了手,两人见面不说话。据说张亚雯在跟一个她叔叔介绍的阔少拍拖,可张亚雯矢口否认。邓颖蔫里巴唧地天天拼命加班。

冯月仍然单身一人,每天晚上去听会计师考试辅导课程。程香梅却怀孕了,一口一口呕酸水,每天用牙签挑着安青给她弄的腌萝卜吃,看得满屋人牙都酸倒。安青好像又换男朋友了,她换男朋友的速度早已令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大家的好奇都跟不上趟。

林泳默默地看着这些相处了四个多月的人们,简直难以相信这么快就要与她们分别。机会来临的电光石火闪耀起来,瞬间将全部生活更换。在这个工厂她体验到了一种新鲜的人际关系,很单纯,很原始,近乎坦诚相见,也有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利害冲突,一切都比内地的人与人之间要干脆清楚得多。林泳喜欢这种环境,但还是没有习惯人们之间如此赤裸裸的爱憎表现,总觉得如果再含蓄些也许会更好。

王龙圆睁着双眼走进财务部,手里拿着一沓单据。他很紧张,看上去已经准备好跟林泳争吵一番。林泳翻看着那些东西,顺手把发现到的假发票折起一角。看完拿起来对王龙说:“请把假发票撕掉,重新填合计数字,然后再拿给我。”

林泳的手举了一会儿,见王龙不接,便把它放在桌边起身走出财务部。

她去食堂帮老魏整理单据,这几个月都在这样做。老魏眼花,看不清楚单据上的数字,所以总出错。林泳每天帮他粘贴好填好合计数,跟他聊会儿天,顺便在食堂里摸点东西吃。

这些刚刚熟悉的生活居然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林泳走在凌乱的厂区,心里有拂之不去的留恋。但所有的心情都换了一个全新的背景,那是对新生活的期待。在这里换一个工作就等于换一种人生,她对这样的变化简直着迷。�

星期天上午林泳来到花山大厦,这是一座位于蛇口中心的新写字楼,有淡绿与白色相间的优雅外观。走进后门,铺了大理石的地面光洁可鉴,电梯间的所有不锈钢装饰处都亮着柔和的光,使人心静,矜持内敛的情绪油然而生。

这里同深龙厂简陋粗糙的办公室有着巨大的反差。在那里等电梯通常要跟推着货架车的工人一起等,宽大的、直接裸露着黑铁光芒的电梯主要用来送货,送人是捎带的事。

林泳在花山大厦悄无声息上升的电梯里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今天她穿了一套淡绿色的短裙套装,这是她来深圳后买的最贵的衣服,在免税店打三折的服装堆里挑的,花了三百块钱。她觉得穿套装很别扭,可是在找工作的过程中看到所有去面试的男人都穿衬衫打领带、女人穿套装,她穿T恤牛仔裤站在这些人中间,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面试成功率,于是匆匆忙忙买了一套。鞋也是同一天在小摊上花六十块买的,小贩号称是真皮,其实是人造革的白色高跟鞋。这双鞋曾经让她在求职的时候吃尽了苦头,穿着它在文锦路火热的阳光下整整走了两个小时,脚踝被坚硬的后帮磨得流血,只为寻找一家在人才市场的公告栏上写错了地址的公司。

她走进1806室的时候,看到穿红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的周冲正拿着喷壶在浇一盆放在落地窗前的龟背竹。

周冲回头看到了林泳,赶紧放下喷壶打招呼,请林泳坐下。这是间不太宽敞的办公室,房间里摆了深红色的实木大班台、黑皮椅、一组两米长的深红色书柜和一套黑色皮沙发,落地窗前摆了几盆赏叶植物。周冲绕到大班台后面坐下,看着林泳问:“你哥去美国了吗?”

林泳点点头说:“上个月还写了一封信给我,他进新泽西州立大学读建筑学硕士了,我嫂子找到个工作。他们生活还凑合吧。”

“那就好,你哥在我们班成绩最好也最聪明,他现在出国已经算晚啦!我们班上有个刚毕业就出国的家伙,在美国都写书了,据说搞成了一个什么专利呢!跟他们比我算最没出息的了,呵呵。”周冲坐在皮椅子上轻轻旋转,笑着说。

林泳在渔民村周冲公司的宿舍住了一个月,却很少见到周冲,所以没什么印象。这次再面对他,感觉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他很瘦很高,黑黑的,最显著的特征是一头浓黑长发,长得超过肩膀,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个艺术家。长相一般,脸有点长,脸上颧骨下巴等有骨头的地方都很突出。但细长的眼睛和细腻的皮肤使他显得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岁。

“我想请个会计,最好是熟人介绍的亲戚朋友。我隐约记得你就是做会计的,手上还有你哥留下的传呼号码,就呼一次试试运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联系到你了。我们公司的账很简单--你现在还在做会计吗?”

林泳点点头:“我做费用会计。”

周冲说:“那就更没问题了,我这里也都是些日常费用的核算,最多涉及到设计费的收付、交所得税和管理费。今天请你来不是考试,只是请教而已,这方面我懂得也不多。”然后他开始问林泳一些费用、税务方面的问题,这些对于现在的林泳来说早就驾轻就熟了,她对答如流。

但她发现周冲并不是他所说的懂得不多,他对账务处理的了解其实不比林泳少。

他拿出一沓凭证、账本和报表来请林泳看:“这是上两个月我自己做的,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好多问题。”

林泳心里微微地惊讶:这个留长发显得风格粗犷的男人,居然做了两个月账。她翻看着那些凭证和账本,上面都是用�0.2mm�绘图笔写出来的清秀的工程字,而不是会计常用的字体。每一张凭证都以建筑师的习惯写得干净谨慎,当然会计处理上的漏洞有不少,林泳边看边指出来。周冲认真地看着,不时点头。

看完凭证和账本报表,林泳对周冲说:“我做得不见得比你好。”周冲笑了:“饶了我吧,做这两个月的账可把我折磨死了,比画图难得多,以后再也不想做了,真是隔行如隔山。”林泳也笑。

周冲把东西收拾好问林泳:“你对工资和待遇还有什么其他要求?最快什么时候能上班?”

林泳略微思忖了一下,说:“我们公司辞职的交接期是一个月。也就是说从提出辞职到离开要一个月时间。”

周冲想了想,说:“那好吧,反正你也在蛇口,第一个月就先兼职跑两头好了。我这里业务不是很多,利用周末时间完全处理得来。做我这里的会计你会很轻松--有一个固定的会计人员坐在这里,意义大过这个会计所做的工作,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林泳点点头。她明白,三个月前那个躲在渔民村里干私活的建筑设计公司现在正在正规起来,需要各方面人员配置齐备。

周冲又带林泳去其他几间办公室看了看,把财务室的钥匙交给了她。站在下降的电梯里,林泳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鼓胀着,一阵阵地急跳,好像只有大声喊叫才能平息内心的冲动。

外面是正午火热的艳阳与黏稠的空气,行走在路边的人如同在凝胶中迈步而行,呼吸困难动作凝滞。阳光照射在南洋杉宽大的叶子上,闪烁着蜡质光芒。路边的店铺都大开着门,门口坐着有气无力昏昏欲睡的店主,空调室外机滴下的水把石板地砸出了小坑,录音机一律起劲地唱着:“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林泳撑着伞走在路边树阴下,反复思量昨天到今天的变化。昨天还在为梁大姐将要重用她的信号激动着,今天却轻易地把那一切放下了,连一刻的犹豫都没有。本来只是那三千元在起作用,今天看过了工作环境后,她更渴望离开深龙厂那个大工地一样的厂区了。在花山大厦里工作将会很舒服,在中央空调不动声色地输送着令人从容优雅的冷气的办公室里,穿着淡色的衣裙,轻巧的皮鞋跟敲击着柚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在烈日下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样在办公室和宿舍间奔波,被穿着散发机油味道工作服的王龙在一尺内的近距离脸红脖子粗地吼,在燥热中扇着扇子入睡然后很快被热醒,擦一下汗再扇扇子……那样的生活现在看来简直一天都难以忍受。

林泳在来深圳之前根本没有设想过自己要过的生活。或高贵或普通甚至低贱窘迫,都没有想过,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几种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旦分别经历和见识过来,她便开始奢望高贵--至少是从容和含蓄的。毕竟谁也不心甘情愿地贫穷,贫穷被渲染成精神贵族的年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林泳唯一感到有些愧疚的是辜负了梁大姐的器重。毕竟林泳走了之后财务部一时还找不到第二个本科生。林泳来深龙厂之前,还曾经闹出借贷全都写反、业务考零分的笑话,到现在为止所有她的工作的经验都来自深龙厂。这个乱糟糟总在建设的厂子在林泳的一生中已经具有无法抹杀的重要意义,它是她在深圳真正迈出的第一步。

林泳回到宿舍午饭都没有吃,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下午,晚上吃了饭去办公室加班。刚好梁大姐在,正在做几张还贷款的凭证。林泳见没有其他人,就走上去嗫嚅着把要辞职的事说了。梁大姐认真听完,微微一笑说:“好啊,你明天补一个辞职报告,交接期从明天开始,一个月后正式离职。”

林泳脸红得不行,结结巴巴地道歉,说自己辜负了梁大姐的器重,就这么撂挑撤梯,是一种很不仁义的行为。梁大姐又是一笑:“小林啊,你刚来深圳没多久,以后就会习惯了。这里一切变化都很迅速,有些你可能难以接受,但必须去适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任何人在面对更好的条件时首先考虑自己,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仁义道德那些沉重的包袱并不需要每时每刻都背在身上,别太苛责自己,你还年轻着呢,要活得轻松些,啊?”

听了她这几句话林泳茅塞顿开,心里轻松了好多。

她十点多回到宿舍,看到安青和张亚雯正在走廊上追打嬉戏,张亚雯穿着林泳的米老鼠T恤。安青一见到林泳就跑过来告状:“她又偷了你的T恤穿!本来你答应今天给我穿的!”林泳笑了笑说:“给她吧,我送她了。”张亚雯高兴得跳了起来,扯着前大襟的憨笑米老鼠做鬼脸气安青。安青撅起嘴巴拉住林泳的胳膊用指甲掐:“我不干!我也要一件!”

“你不是喜欢我那件温尼熊的T恤吗?那件给你了。”林泳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摘着安青留了长指甲的手。

“你今天怎么这么慈祥慷慨?感觉就要牺牲了似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我不要你死!呜呜!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抠门吧!你还是别送我温尼熊吧!呜呜……”安青笑嘻嘻地双臂箍住林泳的腰夸张地假哭,张亚雯也跳到安青的背上搂住林泳的脖子,承受不住两人重量的林泳溃然倒地,三个人在地上笑叫成一团。

第二天,林泳辞职的事情财务部的人就陆续知道了。大家对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同以前不太相同,有些客气,又有些隔阂。林泳感到奇怪,观察几天后,发现别人觉得她是已经辞职的人了,再做的工作也就不算她分内的事,她完全推掉不做都无可厚非,现在做的每一点都是在帮他们的忙。而且他们觉得辞了职的人工作态度可能会开始不认真,所以林泳做完她的那道程序传到下一个人的时候,那人都会很仔细地检查质量,以免给自己今后带来麻烦。看到他们这样做,林泳开始的时候感到有些心寒,毕竟四个多月以来跟他们相处得毫无龃龉,从内心已经把他们当作是朋友了。但她一想到梁大姐说的那句“仁义道德那些沉重的包袱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要背在身上的,不要太苛责自己,活得轻松些”,也就释然了。

所幸同宿舍的三个人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密,每天晚上关灯以后的聊天内容也从公司里同事的张长李短改为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家庭状况、来到深圳后的体会和经验。

“来深圳的人,谁没谈过一次以上的恋爱?谁没丢过两辆以上的自行车?谁没换过三个以上的工作?”安青振振有词地说,黑暗中程香梅和冯月都出声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