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在南方

暑假到了,于刚在电话里对林泳说他要来深圳看她。

林泳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想象于刚的模样,发现记忆中的他已经线条模糊,那些与他相关联的回忆也如梦似幻,她甚至怀疑自己把一些言情小说中的情节和自己的生活混淆了。

在郑州时那些飘忽轻松的生活与今天沉重充实的生活相比,忽然显得似是而非。

于刚第一眼看到林泳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过去那个苍白瘦弱的林泳变得黝黑结实,以前及腰的长发也剪得只到肩膀。林泳笑了笑,说:“刚剪一个星期,太热了,晚上睡觉一翻身一头汗。”

于刚看着林泳那短短的头发在裸露着的黝黑肩膀上方甩来甩去,心里感到陌生。

林泳把于刚带进厂区。门口的保安按规定不允许任何非工作关系的外人进入,但因为林泳卖饭票的缘故,厂里很多人都认识她,于刚没费什么劲就跟着她进了大门。他讶异地看着这个像个大工地一样的工厂,临建房杂乱无章地东一栋西一栋地分布,路还没走一百米就换了几种地貌。宿舍到了,有人在楼下的公用水龙头边洗衣服,把带着肥皂沫的水泼了一地。林泳先上了铁架楼梯,回头提醒于刚:“小心点,有些滑。”

于刚跟着林泳通过二楼走廊向宿舍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冲林泳挤眉弄眼,放肆地上上下下打量于刚。来到林泳的宿舍,于刚看到三个女孩带着暧昧的笑容从床边站起来,拥挤的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四张床围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头顶的大吊扇嗡嗡地转着,淹没了细小的声音。于刚尴尬地向她们点着头,却不知该落座到哪里。林泳让他坐在床上,自己搬了个塑料小凳坐在他面前。三个女孩互相使了个眼色,各找事由出去了,最后离开的安青还诡秘地带上了门。

只剩下两人的宿舍仍然显得挤迫,林泳仰脸看着于刚问:“印象如何?”

于刚环视着屋子,由衷地说:“条件真差!没想到你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工作。还不如我们学校的宿舍呢。”

“公司在搞扩建,什么都是临时的。这样情况不会太久,明年就好多啦。”林泳望着后面的窗户,那里对着的是一栋工人宿舍。因为离得比较近,所以整个窗子长期用纸板挡着。大概是前几天刮台风的缘故,纸板被浇湿了一角,出现一个缺口,可以看到对面的窗口人头晃动。林泳起身走过去拉出冯月床底下一个装鞋的纸箱,撕了一片塞到那个缺口把它堵严实。做完这件事后她又坐回板凳,看到于刚正用手抚摸着林泳床上的席子,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硬啊?床底下没铺褥子吗?”

“有啊!”林泳掀开一角给于刚看。于刚捻着薄薄的褥子说:“这怎么行?有等于没有。”林泳笑着放下席子说:“同学,这是南方啊,夜里都有30度,铺得厚厚软软的等于睡在火炉上,比硬还难过呢!”

于刚看了林泳一会儿,抓住了她的手:“跟我回去吧。南京找个会计工作很容易的。我们过两年清贫日子,等我研究生毕业了我们再一起来深圳。两个人互相有照应,比你一个人强多了。”

林泳看着他的手说:“我已经适应了,其实每天都过得挺开心的。深圳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地方,什么都不确定,随时会变。我喜欢这种生活。在内地,无论是南京还是郑州,可能过上一种生活后就懒得变了,周围的人都那样一成不变安静地过着日子,今天知道明天的生活,明天又知道以后数十年一直到死的生活。在这里换一个工作就像换了个世界一样,特别有意思。”

“小泳,我觉得你应该是安静内向的性格,不知道你喜欢变化的生活呀!”于刚摸着林泳的头发说。

“我也说不清楚,人都是有弹性的吧。我安静内向,但不代表我不喜欢变化的生活。你不是也说毕业后想过来吗?”林泳仰起头看着于刚的脸。

“说实话我从来没认真想过将来。”于刚说,“我比较被动消极,教授说我更适合在学校里工作,社会太复杂速度太快,我可能会不知所措,会自卑。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想在学校里多学点东西,这样将来到社会上优势才大一些。”

“你读研究生是对的,但我始终觉得真正的知识应该在工作中学到的更多。学校教的再多再深入,也没有工作实践对你教益大,真的,这个我现在已经感受到了。”林泳想把去龙华面试时借贷方全写反的难堪事告诉他。

“好了不说这个。”于刚忽然打断了话头,把林泳拉到床上与他并排坐着,脸向林泳倾斜过来。林泳猝不及防失去了平衡倒在床上,于刚热乎乎的嘴唇重重地压在她的嘴上,他身上的气息强烈地向她涌来,她全身为之一震。“小泳,我好想你。”于刚急促地在林泳耳边低声说。

于刚亲吻着林泳。林泳却感到他的热切似乎在两人的舌尖接触的一瞬间猝然消失,这个吻莫名地中途变成了纯粹的敷衍。

也许自己的皮肤晒得太黑,头发也剪短了,整张脸看上去几乎是另外一个人。林泳沮丧地想。

这个吻草草结束,两人从床上坐起来,整理好衣服。林泳建议去市区转转,毕竟她找工作时虽然跑了许多地方,但因为心情浮躁根本就没心思逛。

深龙厂的外面就可以坐到去深圳市区的中巴。林泳跟于刚坐上去,一路指点各种景物给于刚看。转了两个弯,林泳兴奋地指着路边拉于刚:“看!那个著名的路牌!”于刚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见是立在转角处的一块大广告牌,上面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车又开了一会儿,林泳又拉着于刚往外看,在另一个路口立着另外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这的确是两块著名的牌子,但当汽车经过它们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只是很普通的两块牌子而已。看着林泳兴奋的脸,于刚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它们会那么开心。

而林泳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为这两块著名的牌子表现出应有的兴奋。

他们在市区转悠,进了国贸一楼那货品价钱令人咋舌的商场,那里的衣服他们始终觉得价钱多标了一个零。商业中心地带人潮如涌,林泳惊讶地紧盯着那些买了昂贵货品的人们有说有笑地等着售货员包好,然后去收银台付钱,最后回到柜台拎走东西。看完整个过程,她回头难以置信地对于刚悄声说:“他们真的买了!”那表情仿佛看到小偷成功地偷走了东西。

于刚对林泳耸了耸肩。说实话他对深圳的繁荣没有林泳那么大的好奇,如此高消费的生活令他不屑。他认为钱这个东西够用就好,一块手表的作用本来就是个计时器,二十块钱的固然没有两百块钱的质量好、走得准,两千块钱的就显得奢侈没有必要,两万甚至二十万的钻石金表即显得弥足荒唐。那种消费简直浪费了人类的智慧,玷污了人类的尊严。成为金钱的奴隶和物质的狂热追求者,是他所认为的人类最大堕落。

看到林泳望着那些昂贵奢侈品时惊讶艳羡的表情时,于刚心里有些不快。他没想到她的思想竟也如此浅薄。

走过东门商业街两侧鳞次栉比的精品店,林泳不时驻足下来仔细端详那些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的衣服。她买不起,但这不妨碍她想象着自己穿上那件衣服时的样子并且为此愉快起来。

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总是无法抵御美丽的诱惑。

逛饿了,那些装潢华丽的饭馆不敢进,最后他们挑中了一家门脸朴素的“人人酒家”,落座连菜单都没看就要了两碗牛肉面。

胖胖的女服务员很快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面很多牛肉很少,只在顶上零落地点缀了两三块,淹没在葱花堆里。饥饿的两人也没顾得这么多,埋头吃了起来。

很快吃完,于刚叫女服务员过来算账。女服务员扫了一眼桌上两只空碗,用广东话说了一句什么。于刚没听懂,叫她说普通话。女服务员换成普通话说:“五十。”

“什么?!”于刚和林泳听了差点跳起来,林泳叫道:“你这是什么面,居然卖到五十?”

女服务员脸色立即冰冷起来,她无言地指了指墙上的一张“本店公告”。于刚和林泳凑上去看,见上面用繁体字写道:“本店实行港币标价,任何餐饮均加收百分之十五服务费、百分之五茶位费,港币标价一律以1∶1.5为准。”

速算很好的于刚一转念就算出了原价,他难以置信地问服务员:“你们这里一碗牛肉面卖27块钱?”女服务员翻了个白眼,拿出菜谱打开给于刚看。于刚伸头一看,果然那页写着:“葱爆牛肉面,27元/碗。”

林泳涨红了脸:“你们这是什么换算标准啊?港币现在市场价才1∶1.34!再说你们凭什么港币标价?这是在中国,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女服务员冷笑着说:“那你告去吧,不过得先把这一餐付了,没钱出来吃什么东西?没钱可以扑街乞食啊!”最后两个词她是用广东话说的,林泳一听便跳了起来。“扑街”、“乞食”,这是对人极具侮辱性的骂人话,林泳早在工人们对骂的时候就听懂了。

“你们老板呢?叫他出来理论!我们去工商局,要问问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从来不轻易发火的林泳这次真的被惹毛了,眼睛里泪花闪闪语无伦次。

于刚没再说一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来放在桌上。女服务员大义凛然地拿走,很快把找回来的钱仍拍在于刚放钱的地方。

于刚拿起五十块钱拉了林泳走出这家餐厅。

林泳被于刚拉着手走出餐厅,在路边拦了回蛇口的中巴上车。

夕阳已经红透天边,两人却都没了闲适愉快的心情,只默默地看着路边掠过的高楼大厦和一站一站的站牌。尽管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路边的各种霓虹灯却早早开了,穿梭的人流走在霓虹灯和夕阳交织的光网里,显得纷乱杂沓。他们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笑容,但因为傍晚的来临而不同程度地显得疲惫。

“住我们宿舍楼下的男职员宿舍吧,我昨天已经打好招呼了,正好厂部的小郑请假回家。”林泳有点沮丧地说。

“嗯。明天我去买火车票。教授有个项目还等着我回去帮他做方案。”

“这么快就走吗?”林泳侧头看于刚。

于刚没再说话。他看着路边茂密的叫不出名字的亚热带树木和花丛,以及隔着绿树繁花在商店里出出进进的人们,忽然强烈地感到他不喜欢这座城市。

他不喜欢这里浓妆艳抹的现实主义气氛,它时刻张扬着物质的力量,炫耀着金钱的价值。这张扬和炫耀是赤裸裸的,撕下了一切朦胧的面纱,显得格外残酷无情。走在这个城市里,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嘲弄的目光,那目光是不容分说的,在这里一切关于“君子远庖厨”、“达则兼济天下”、“君子固贫”等等的理论完全被摈弃。它有它的一套崭新的理论,它轻蔑一切的态度是鲜明的,连为自己辩解和掩饰都不屑。

他当然不承认自己的怯懦,只是想快点离开,回到那个玉兰花飘香的六朝古都。那里的一切都是含蓄和沉静的,在那里他可以从容地坚持自己的生活,贫穷和富有都矜持地保持着各自的尊严,一切生活都遵循着一贯的秩序,过度的嚣张和浅薄都会立即受到秩序本身的排斥。

炎热湿闷的夜晚使于刚无法入眠,他辗转了一夜,刚刚早八点就起身穿衣服出了厂门,去街上寻找代售火车票的地方。

林泳起了个早,下楼来找于刚去吃早餐,却被同房间的人告知于刚一早就出去了。

林泳知道他去买火车票了,转身闷闷不乐地往食堂走。

昨天的一碗牛肉面使她感到这个城市仍然将她拒之门外。

那又怎么样?迟早有一天我会征服你。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就是来了!林泳对着心目中那个倨傲的城市说。

林泳早上见到梁大姐就请假,打算今天再陪于刚一天,梁大姐痛快地批准了。林泳回到宿舍等了一上午也不见于刚的人影。快中午的时候才接到他的传呼,他说他去市区拍一些建筑的照片带回学校去做资料用,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还说他已经买到了明天中午从广州回南京的车票。林泳白等了一上午,下午只好怏怏地又去上班。

下班后林泳没跟冯月安青一起去食堂吃饭,走到楼下的男职员宿舍去看于刚回来了没有。远远地从开着的门口看到于刚正一个人靠在床头发呆,收拾好的帆布旅行袋放在脚边。

林泳站在外面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对他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好的,”于刚坐直身体,“我请你。对了,你看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他从床里面拉过一个白色四棱四角的纸袋,递给林泳。

林泳拿出里面的裙子,那是一条长长的短袖纯白色薄棉布裙子,雪白得耀眼。林泳一只手托着裙子的腰,另一只手在上面慢慢抚过。多么白呀,就是她小时候一直梦想着的那种裙子,胸前也有一条细细的带子结成蝴蝶结,长长地垂下来。下摆多么长多么大,旋转起来一定像朵洁白的睡莲。可惜这种棉布太难侍候了,每次洗完晒干后都要熨烫过才能穿,坐下再站起腰前就是一大堆褶皱。每次洗如果不加漂白水,就会很快变黄。

它是这样高贵纯洁却又脆弱娇气,就像初恋,想维持下去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她回到自己的宿舍换上这条白色裙子,跟于刚走出厂区。

他们来到北京餐厅,这里正是吃饭时间,高朋满座。带座位的小姐像穿迷宫一样带着他们走过一张张桌子,直走到角落里才找到一个客人刚买完单离开的空位。

两人落座,隔着一桌服务员正在收拾的残羹剩饭,于刚问林泳:“这里你来过吗?不会再挨一刀吧?”

林泳说:“虽然不便宜,但至少是人民币标价。等会儿看菜单上的价钱点菜好了。”“贵倒无所谓,但要贵在明处。”于刚说。

点完菜服务员走了,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没有话说。林泳低头盯着乳白洁净的茶杯里淡绿色的龙井茶,周围的喧闹仿佛海浪一波波地涌来又退去,所有的食客似乎都心照不宣,看似随意自然实则别有用心地构架着笑语的背景。

于刚开始说起中学同学的去向。他很有耐心地把他所知道的每个人在哪里读书、工作的情况娓娓道来。在哪里见过谁、长相有什么变化都仔细地描摹一番,林泳浅浅地啜着茶,微笑着听,不时插进去议论几句。

菜很快上齐了,他们如释重负地收起话和笑容,埋头吃菜。因为可以谈论菜的味道厨师的手艺以及与此相关的回忆,话题便多了起来,他们心里不约而同松快了许多。

饭很快吃完了,他们几乎迫不及待地买单起身出门。

北京餐厅离深龙厂不太远,可以步行回去。林泳的手抱起肩膀,有意避开了于刚来拉她的手。

他们一路谈论着郑智化。于刚说这样一个从小残疾的人,他的世界观肯定跟健康人有很大不同。他对所谓的理想那种狂热的追求,例如《星星点灯》那样空洞幼稚的看法却被用来鼓励正常人的人生,这十分有讽刺意味。林泳反驳他:《星星点灯》怎么了?人都有梦想,如果一生不花费些时间去追求一下看上去似乎高不可攀的梦想,而是一生望着它悲叹,那这样的人生同残疾有何不同?

“林泳,你觉得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于刚停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路牌底下问林泳。

“我?我是个不断想让理想与现实靠近的人。也许现在侈谈这些还很可笑,我住在简易房里,拿着可怜兮兮的工资仅能混到温饱。但我想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而且要活得越来越好。这是一个很现实的理想,我觉得理想和现实并不矛盾。”

于刚无声地叹了口气,望着远方一片灿烂灯火后面黑黝黝的南山。

“于刚,我们分手吧。”林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奇怪的是并没有预计的悲伤袭来,内心平静无波。

于刚没有说话,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凝视着林泳的眼睛。

炎夏的夜晚没有一丝风,这个工业大道的路口,不停地有开着大灯的货柜车驶过。在车灯光柱里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粒灰尘飞舞,这灰尘很快沾上了他们渗出细密汗珠的脸,扑在林泳雪白的裙子上。

他们继续无言地向前走,在即将走到深龙厂门前时,于刚轻轻地吻了林泳,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慢慢地放开。

第二天一早,林泳送于刚上了去广州的大巴。

回到宿舍,坐在床边喝牛奶的安青跳过来迎着林泳仔细地看,嘴里还笑着说:“依依不舍哩,哭了没哭了没?”程香梅和冯月也跟着笑看林泳。

林泳笑了笑,接着一行泪水抑制不住地流出来。她对安青说:“我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