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在南方

林泳找到第二个工作时已是四月底。那家工厂就在蛇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生产防盗门的股份制公司。这次林烨亲自送林泳去上班,买齐了蚊帐和被褥,帮她挂好蚊帐。公司的职员宿舍是离厂房不远的一栋二层简易房,楼下住男的楼上住女的,每间住四人,条件虽然简陋,但起码看上去安全些。

林烨把林泳安置好就去买了第二天飞北京的机票,晚上他把林泳约出来在北京餐厅吃饭。林烨点了窝头、烧茄子、凉拌豆腐皮、酸辣汤等北方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菜上齐后他对林泳说:“多吃点,以后你就要天天吃广东菜了。再苦也不要苦着自己的肚子,工资再少,可以省在穿上不要省在吃上。”林泳点点头,尽管心里清楚自己在吃上很能将就,不像哥哥那样馋嘴。

两人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一时又说不出口,只默默地吃菜。半天林泳才说:“哥,你和嫂子去国外没什么依靠,也不一定比我少吃苦。跟我说的这些你自己也记住吧。”

林烨苦笑:“到美国去想不苦自己的肚子也做不到,天天吃中国菜只有大款才吃得起,不知道前途怎样呢!还好我们是两个人,可以互相照应。你就孤单了,我觉得你性格有些孤僻,交朋友恐怕不容易。南方是一个能改变人的地方,只要尽量去适应,生活很快会上正轨。两个人相爱就要在一起,不在一起还能爱得长久,那都是骗小孩的童话。你要是想跟于刚有结果就让他过来,如果他不过来就吹,再找个好的。至于找什么样的,一看眼光二看缘分了。我觉得咱家的人在这方面不是什么难事。”林烨说完嘿嘿地笑。林泳知道他一向自诩情场高手,也不禁莞尔。“我来不及回家看爸妈了,你可能也要到春节才回。记得常给他们打电话,咱俩忽然一起都出来了,他们肯定觉得孤单。”林烨低头喝汤,避开林泳渐渐发红的眼睛。“以后咱俩谁混好了就把他们接出来。”

林泳转头去看餐厅里其他的食客,这是个初夏的晚上,既有三两人浅酌低语又有全家欢聚谈笑。这家餐厅装修典雅清淡,客人也多是经济情况不错的北方人。刚才林泳在林烨点菜时已看过了菜价,心里清楚以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这里了--这个工作比前个工作工资低,月薪才六百元。

“没关系的,你不是说过吗?财务工作你从来没干过,现在从出纳做起,留心跟别人多学,以后有了工作经验、考了职称,再跳槽就越跳越好。这些话就不多说了,你比我有心计。”林烨笑着说。

“啊!这话怎么讲?”林泳惊讶地问。

“反正你从小就不傻,而且长得又聪明漂亮。”林烨喝着菊花茶微笑。

“漂亮?”林泳环顾周围,旁边一张桌旁就有两个白皙妩媚的女孩在边吃边说笑,她们穿着露肩的针织网眼背心,柔黑的长发顺着圆润的肩膀像瀑布一样滑下去,穿着牛仔裤的修长的腿在桌子下面优美地蜷着,纤细的脚踝上戴着细细的金链子荡来荡去。林泳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林烨沮丧地叹口气。

“你比她们更有气质。”林烨说完也瞥了那两个女孩一眼,心说这两个还真的不错,林泳刚到深圳还带着内地的土气,假以时日一定不会比她们差。

林泳望着窗外的蛇口商业中心地带,一个个灯火辉煌的商场吞吐着人流。这是一个消费的城市,每个人都需要好多钱才能生活得更游刃有余。美丽、气质、潇洒等等许多形容词离开金钱就无所附着--这个事实多数人都在口头上否认却在心里不得不承认。

而林烨要去的那个大洋彼岸的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那里金钱的力量更强大更无坚不摧。林烨想到这里,心头的茫然顿时像夜雾一样弥漫开来。

“我要赚好多钱,在这里站稳脚跟。”林泳眼睛看着窗外说。

林烨有些吃惊,这句话从性格内敛的妹妹口中说出,的确令他意外。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在这里生活得更好。”林泳转过头来看着林烨说。

林泳所在的保安设备厂是几个山东人合资搞起来的股份制企业,在一两年内迅速发展壮大,速度令公司高层始料未及,因此工厂的办公条件食宿条件都跟不上。决策者只能把建设的重点放在厂房和设备的扩建安装上,工人宿舍和办公室的建设短期内提不到日程。上千名工人住在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顶工棚里,七八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日出晒得滚烫,下雨没一处干地儿。职员宿舍稍微好一点,也是一层水泥预制板搭出来的临建房,墙壁只有一砖厚。但林泳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气氛跟西乡那个台湾人的工厂很不一样,这里的人在艰苦的环境里过得很快活。

林泳刚到这里当天就被临时抽调去收集资款。公司面向员工筹集股份,即使是工人也有资格购买最低一百股起计的股份,年底分红。林泳猜测这大概就是他们工作的动力。

“我们公司一定会赚大钱的,你知道吗?”跟她一起收钱的另一个男孩邓颖神秘而兴奋地对她说,“我们的防盗门有九项国家专利,现在国内独一家!”邓颖今年才二十岁,中专毕业。但他刚建厂时就来了,至今已有两年工龄,现在是厂里的成本会计,工资比林泳高得多,每月一千二。“只要你挨得住,就能出头。”邓颖少年老成地边点头边数钞票。他嘴上有一圈刚长出来的淡褐色绒毛,数钱时一动一动的很滑稽。

林泳和邓颖一起收了三天,然后把两大箱钱交到厂财务部的总出纳冯月手里。

冯月看上去也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眼清秀,遗憾的是两颊都有暗疮,使她看上去总像在生气。林泳趁着冯月与邓颖交接的间歇扫视这间财务部的办公室,第一天上班还没来得及分配办公桌,她就被派到楼下收钱去了,根本还没看清办公室的样子。

屋子不大,桌椅都很简陋,一共有七个人的位置。林泳早听邓颖说过了,这些人年纪最大的才二十六岁,邓颖居然不是最小,还有一个叫张亚雯的女孩才十九岁,在食堂做出纳。

除了邓颖全是女的,她们说着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偶尔笑得很大声。

财务经理梁大姐不在。面试的时候林泳见过她,是一个山东口音的风风火火的女人,三十岁出头。

这样一个一千多人、年赢利几千万的大厂,财务工作居然掌握在这样一群年轻人的手中,这让刚从内地出来的林泳太意外了。在她的印象中内地任何一个单位的财务人员都是些四五十岁沉稳威严的妇女,男人也必中年以上,谨慎仔细,财务工作因他们的年纪和资历而显得神圣超拔。

邓颖在冯月埋头点钱的时候拉了拉正东张西望的林泳的衣角。林泳在他狡黠眼神的指引下看到冯月盘起来的发髻上不知何时被插了一根曲别针扭成的花。

林泳笑了,心里一个端得很高的戒备放了下来。她想:在深圳这个地方,怎么一个工作和另一个工作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一声很大的踢门声响过后,一个头发剪得比男孩还短的瘦小女孩气呼呼地冲进来,踢踏踢踏地走到一张桌子边坐下,喘了会儿粗气开始呜呜地哭。

其他人立即停止了谈笑和手上的工作,问她出了什么事。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干啦!我要辞职!老魏太欺负人了,有他没我!我耗不过他,他是老总的叔叔,我走还不行吗!”

众人纷纷解劝,拿纸巾给她擦泪水。邓颖见林泳转头看他,便说:“老魏是食堂老大,特别凶恶,整天修理张亚雯。他是老总的亲叔叔,谁也不敢惹。”点完钱的冯月白了邓颖一眼:“你就知道老魏凶?你跟他打过交道么?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就是性子火暴点。人家只是个食堂主管,又没哄大小姐开心的义务。你娇气可不见得人人都得买你的账。”说完起身去拿钥匙开保险柜的门。

正在众人包围劝说中的张亚雯一听这话,像被烫了一样跳起来冲冯月大声嚷:“你什么意思?我娇气?我每天中午为了卖饭票总是不能及时吃饭,胃都饿出毛病了!晚上等老魏结账十一二点都不敢下班。这些我说什么了?老魏报到我这里的账从来没准过,漏洞百出。我一提出跟他对账就冲我吼,说董事长都没怀疑他贪污我就敢查他。我怎么啦?他的账有问题我这里就结不了,月月不平,我都往里搭了两百多块钱了,这事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别以为自己爬上了高墙头就有恃无恐,想说什么就不负责任乱说,老天有眼哩,迟早恶有恶报!”说完又原地跳了两下脚,继续捂住脸哭。

“呀!什么恶有恶报说得那么严重?小孩子讲话没忌讳。”一个看上去年纪大些的白白胖胖的女人站出来打圆场,说的是广东口音很重的普通话,“算啦一人少说一句。亚雯还小脾气大,老魏那人其实没什么的,山东人嘛,年纪又大了,难免倚老卖老啦。我们这里谁没跟他吵过。我有一回报销医药费的时候少给了他一百,到现在他给我打饭还少一勺呢,嘻嘻。没事的,亚雯别哭了,冯月也少说话,都看马姐我的面子上吧。所有人都听我的,谁让我年纪最大呢。”

张亚雯还是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冯月把钱放在保险柜里锁上柜门转身还要说,这时门开了,财务经理梁大姐走进来,她黑黑瘦瘦,圆脸上一双眼睛特别黑。她一进来所有的说话声和哭声立即停止,大家各回各的位置继续工作。

梁大姐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张亚雯,冷着脸问:“怎么,又跟老魏吵架了?”

张亚雯张口欲解释,被梁大姐平伸出去的一个手掌制止了。“从明天起你到防火门车间去做统计,邓颖带你跟那里的人交接。食堂的出纳由你来当--”梁大姐的手掌握得只剩一根手指,指向林泳,“林什么?”林泳说:“林泳。”

“林泳,从明天起你做食堂的出纳,具体怎么做你问张亚雯。”梁大姐坐到一张大桌子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后起身便向外走,边走边说:“明天中午之前把所有交接工作搞定,不许耽误中午正常卖饭票。”

话音刚落人就出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

张亚雯满是泪痕的脸怔怔地望着林泳不知所措的脸。

许久,林泳怯生生的声音在寂静的财务部办公室响起:“哪张办公桌是我的呢?”

马姐默默地伸出一根戴了戒指的手指,指着她对面的一张空桌子,桌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崭新办公用品。

第二天一上班,林泳就坐在张亚雯的桌旁跟她交接食堂的账。张亚雯首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沓钞票和一袋用橡皮筋束住的饭票。饭票看上去有些油腻,散发出厨房特有的气息。然后她搬出账本和一沓单据,一项项地交代给林泳。林泳默不作声地听着,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搬到自己这边。张亚雯最后把账本交到林泳手中,让林泳在交接单上签了字,她才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子背上,状态松弛下来,叹了一口气:“小林你知道吗,为了交给你一本平的账,我又搭进去十五块八毛!那个老魏,实在太……算了不说了,但愿这本糟账永远别回到我手上。”说完她向账本送瘟神似的作了几个揖,跟着邓颖去防火门车间交接工作去了。

林泳把一堆东西搬到自己桌上,开始整理那些还没入账的单据。单据都皱巴巴的不太干净,林泳一张张地抚平、理好,然后用胶水粘到凭证粘贴单上,按动计算器打合计数。对面正在记现金账的马姐不时抬头看她,待她粘完所有单据开始写凭证时,马姐开口说:“小林不错,慢条斯理、细细柔柔的,像个当会计的样子。那个亚雯活像个屁股着火的猴子,一刻也坐不住。”

“饭票是怎么卖的?小张还没讲给我听呢。”林泳不失时机地向马姐请教。

“很简单啦,你每天中午提前十分钟去食堂,站在卖饭票那个窗口把饭票卖出去,晚饭后老魏会来找你报账,把他今天收回的饭票还给你,你把他买菜买粮的单据审核报销了,直接付钱给他就完啦!这工作刚来财务部的人都干过的,都没什么问题,谁知道张亚雯怎么干得这么痛苦!”

马姐说完,财务部其他人也都对林泳说:很简单,别害怕,大家都做过的,老魏才没有张亚雯说的那么可怕。

林泳的心这才定了下来。

中午,林泳提前十分钟来到食堂,食堂外面空空地只有一些凌乱的桌椅,厨房里却锅勺之声大作,炉火轰轰地响,男女人等穿梭忙碌。林泳问了一个人老魏在不,那人叫了一声老魏,一个高大黝黑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沉着长脸走出来,边走边在脏兮兮的白围裙上擦着手。

“又换你来啦?你姓什么?”老魏似乎很不耐烦,冷冷地问。

“林。我叫林泳。”

“嗯,你要不要先吃饭?”

“不要了,我还是先卖饭票吧。”林泳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不自在。

“还没人来呢,太早。你先吃了吧,要不等会儿没时间吃。”老魏转身走到灶边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空菜盘站在锅边大声问林泳,“你吃什么菜?”

老魏的山东口音大嗓门立刻把所有人目光都吸引到林泳这边来。林泳慌乱了,抱着装饭票的塑料袋低下头,小声说:“随便。”

“我这没有随便这个菜!”老魏说完大家都哄笑起来。

“那……”林泳越发窘得没词了。

“你得站到我的菜这边来看看,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呀!”老魏挥着一只炒菜的大勺子叫林泳过去。

林泳走到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装满各种菜肴的大盆边,嘴里立刻被口水溢满了。她要了烧茄子和芹菜炒肉丝,然后去装馒头的大笸箩旁跟站在旁边的人要了一个馒头。

林泳刚吃完馒头,中午下班的铃声就在厂区响起。她赶紧放下筷子起身站到卖饭票的窗口后边。陆续有拿着钞票的手伸进来,买十块、二十、一百,林泳就把钱收了,把束好的一沓沓饭票递出去。饭票很快卖完了,后面好多买不到的人只好叹着气散去。旁边卖饭菜的窗口外早已排起了长龙,食堂里人声鼎沸。

林泳把钱收起来,走回去把自己还没吃完的菜吃了,然后把菜盘洗好放在老魏身后的大消毒柜里。老魏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你洗,我们有专门的洗碗工。”林泳没吭声,站在老魏身后看了一会儿,见他一手收饭票一手拿空菜盘又盛菜又盛饭,忙得不可开交,旁边的人卖凉菜的卖凉菜、卖面食的卖面食,没一个闲人,便站在一旁替他往空菜盘里预先装好米饭,递到他手上。老魏忽觉松快,转头看到是林泳在帮他,嘴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顾不得说,又忙着盛菜去了。晚饭开过之后,老魏来财务部找林泳报账。林泳把他交来的单据打好合计数,跟他自己打出来的数字核对,一致了就付钱给他,他把收回的饭票交给她点算入账。整个过程两个人几乎没说一句话,但老魏的脸色却比中午时缓和了许多。

张亚雯的桌子被收拾一空,她已经搬到防火门车间当统计去了。

财务部只有马姐在加班。她是跑银行的出纳,每天下午都要出去,晚上才有空记账,她好像每晚都很晚回家。但她的工作量似乎用不着加班,她只是不想早回家的样子。林泳把钱、饭票和单据锁好,跟马姐道别走回宿舍。

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了,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没风的时候就是一身汗。厂区的路灯下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出厂门去乘凉闲逛。林泳回到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门却敞开着,冯月的小录音机里大声放着《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几步远的冲凉房里有人在水声中大声跟着唱。林泳换了拖鞋和短裤,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发呆。

她犹豫着要不要给于刚打电话。

昨晚她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说于刚问了林泳的呼机号码去,还说一旦林泳往家来电话,就要她打给他。

可这几天于刚并没有呼她,呼机自从哥哥交到她手上后,还一直没响过。

他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呼机号码为什么不呼?他不呼自己自己为什么要先打电话给他?林泳在燥热的夜晚反复考虑着这个先和后的问题,越发燥不可耐。

于刚给她带来烦恼,一天里的多数时间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个名字。因为一想起来就千头万绪没个了局,还不如避开。她现在的生活和工作是全新和忙碌的,只要投入进去就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其他。偶尔一个闲暇的间断她会忽然感到不安,那不安好像是因为有刚刚开始就猝然中断的未完之事,使事先预备好的从容心情被打散,凭空生出些赤裸裸的惶恐来,绵绵长长地在心底挥之不去。

自从临近毕业分配时两人在去向上发生争执后,林泳便觉得他们的关系出现了裂痕,而且继续向着两个方向断裂。尽管他们表面上都不当回事,但其实心底都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她感觉于刚也在这样想。

两个人高三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成为情人时就让林泳毫无准备。那是个除夕夜,在家看完电视春节联欢晚会,几个同学在电话里约着去另一个同学家父母新分的房子里打扑克。守岁的习俗现在早就不被人们严格地遵守了,家家几乎都是看完电视晚会就吃饺子,放一串鞭炮,然后上床睡觉,预备年初一早上起来去给亲戚拜年。但年轻人总是不甘心,他们血液里骚动着的青春因子总是为追求刺激寻找理由。他们热衷于远离父母的男女同学的聚会,尤其在非一般的时间,做非一般的事情。那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的猜想在他们的内心泛滥,于是真的会发生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因为隐隐地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而更让他们心跳。

那种几乎完全是有意安排出来的遭遇,多年以后在他们的记忆里被美化成超凡脱俗、电光石火的偶然一瞬,并且存放于内心最神圣的角落。

那天夜里他们八个人,四男四女在刚拿到钥匙的新楼房的地上铺了几张棉被,坐在棉被上打扑克。

林泳那时候跟于刚不在同一班,她读文科他读理科。但于刚跟她的同桌粟凯是好朋友,林泳跟粟凯一向关系不错,又住前后楼,所以粟凯召集一起过夜的人时很容易就想到了林泳。林泳家里管得严,本来是要拒绝的,听粟凯说于刚也来,便把推掉的话咽了下去。

而于刚也是在粟凯拍胸脯保证林泳一定来后,才决定参加这次聚会。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是命中注定。后来当林泳和于刚再想到这种看似注定的缘分时,都不约而同地有个疑问:为什么命运费尽心机地安排了一场因缘,却让它脆不可握,在瞬间就破碎了呢?难道它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吗?

得出的结论很无奈:命运只是个贪玩的孩子,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游戏牵动了什么,只是兴致勃勃地玩着,破坏和建造对于它来说同样有趣,没有分别。

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林泳忽然想去厕所。站起身来才听到房的主人说洗手间还没通水不能用,得去楼下的公用厕所。林泳犹豫了一下,于刚站起身说:“我也正想去。”

于是两人一起出门下楼。

楼道的灯泡还没装,楼梯里伸手不见五指,林泳跌撞了两下,手便撞进了一只热乎乎的手里。那手的手心有点硬,松松地握住她,似乎只是扶持没有轻薄的意思。两人的呼吸声在黑暗的楼道里一级一级地起伏。

公用厕所是蹲坑式的,男女只隔一道墙。林泳站在外面犹豫了一下,心想两人分别走进去互相能听到对方方便的声音,那多尴尬,于是对于刚说:“我有点害怕,你在外面等我,等我出来后你再进去好吗?”

于刚点头同意了,看着林泳走进写着“女”字的门口。他想:等会儿你出来我进去,你一个人站在外面就不害怕了么?

于刚是粗线条的男生,他才想不到对于声音的顾忌。

林泳很快出来了,于刚把他披的军大衣放在她怀里,走进男厕所。

林泳抱着他的大衣,怀里满是他的味道。那种陌生而强烈的味道,使她在寒冷深夜的路边感到眩晕。

于刚走出来时看到林泳穿着红色羽绒衣的身影独自站在路灯下,紧紧地抱着他的大衣。忽然他内心有热流涌出来,想揽住这个瘦弱的肩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走去。

他们默默地又并肩走回黑暗的楼道,在迈上第一个台阶时林泳踉跄了一下,跟在后面的于刚刚好迎上来,于是她跌进了他的怀中。

很快他们就接吻了。是十七岁男女的初吻,在散发着石灰气味的崭新楼房的楼道里吻了很久。嘴唇离开后,林泳还恋恋不舍地用双臂围住于刚的脑袋,于刚紧紧地搂住林泳的腰,两个人近在咫尺凝视对方的眼睛,感受着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热气。

他们回到同学家之后,牌局已经临近终了,大家哈欠连天地在棉被上横七竖八躺下,准备混到天亮再回家。没有人注意到他俩兴奋得发红的面孔。在盖着的军大衣下面他俩十指紧扣,陶醉地闭上眼睛。

那些最初的时刻因为太频繁地被回味,至今反而显得模糊。

林泳靠在宿舍二楼走廊的栏杆上发呆,冯月从冲凉房出来,程香梅又进去;程香梅出来,安青又进去。程香梅二十九岁,是保险柜分厂的工程师,烫着老气的短发。她已经结婚了,老公在关外的一个电子厂工作,每个周末她都要去关外老公那里住,星期一早上再匆匆忙忙赶回来上班;安青二十二岁,是厂长秘书,重庆人,皮肤白皙细嫩,除了一双金鱼眼稍显不协调外,其余四官都很标致。安青穿着打扮非常时髦,烫了小波浪的长发,每天早上都要挤大量的摩丝在梳子上梳头。看到她如此梳头之前,林泳还不知道烫过的头发要这样梳理才能令造型持久。

每个人从林泳身边经过的时候都探询地看上一眼。快十点了,程香梅走近她时体贴地低声说:“你要不要打长途电话?我带你去我办公室,打半个小时都没问题的。”

林泳犹豫地看着程香梅,程香梅笑着说:“没关系啦,打个电话有什么嘛,男朋友不经常打打电话可要跑了哟。你看安青,已经打扮好了准备出去约会啦!”果然一阵幽香气息飘出来,化了点淡妆的安青穿了件无袖绣花棉布小衫,少数民族风情的织锦系带半长裙,手挽着黑色绣花小布手袋从宿舍走出来。程香梅看着她对林泳说:“你看她有多骚,今天晚上还不知道回不回来哩!”安青伸手掐住程香梅的肩膀,涂了深红色指甲油的指甲用力掐了一下,夸张地咬着牙笑:“掐死你,整天说我坏话!晚上不回来的不知是谁,着急生儿子呢,别哪天忘了带结婚证,公安局通知厂长去领人啊!”安青的声音是沙哑的女中音,听上去别有风味。

安青放开程香梅袅袅婷婷下楼梯去了。程香梅继续问林泳:“去不去打电话?你不去我可睡觉了啊!”

林泳只好说:“去。”

程香梅拉着林泳的手走过厂区的路灯照耀下的石板路,又走过了一段没有路灯的沙路,来到保险柜分厂的办公室。这是一排铁皮房,程香梅打开其中一扇门走进去开灯,用下巴示意桌上的电话,然后转身出去关上了门,在外面对林泳说:“我在隔壁等你。”

林泳坐在办公桌旁盯着桌上那部白色的电话,深呼吸一下,拿起听筒按动于刚宿舍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听了,是于刚的声音,低低的安稳的,仿佛正在专注读书时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林泳坚硬的情绪一下被这声音软化了,她说:“你要去我呼机号码有什么事吗?”

“林泳啊!你怎么不给我电话?”于刚在床上一下子坐起来,“你去深圳这么久怎么都没音讯?真生我的气了吗?这几个月急死我了,问你妈好几次她都说没你那边的电话,每次都是你哥打回家。直到上个月她才告诉我一个呼机号码,这几天我一天都呼上十来次,没一点反应!”

“不可能啊!是99769呼1082288吗?”

“等我看看。”于刚爬起来去桌上找通讯簿,再坐回床上打开看,“错了,我说怎么呼不到呢--她告诉我是99709呼1082288。”

林泳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堵了几天的一团东西立刻消散了。“笨死你,不会脑子转个弯吗?6和0很容易混的,再呼一次6就不会?你这样的老师不误人子弟才怪!”

“嘿嘿,我不教书了。还以为留校可以做老师,原来非硕士资格的不能教课,只能做教学辅助工作。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读研究生,将来还不一定非得在学校里混呢,现在南方学建筑的人才太缺,听前几届的师兄说他们在深圳做建筑设计都赚了大钱,房地产热呀!等我读完两年硕士也去深圳跟你会合。”

“我说的你就不信,师兄说的你又信。”林泳的语气显得不高兴。

“我怎么不信啦?当时班主任跟我说我的成绩留校有可能破格直接晋讲师,这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谁知没有,害我白白高兴一场还惹你生气。”

“这是你自己的事,别拉上我。”

“这半年我就在学校里做点辅助工作,时间宽裕,还可以帮教授做私活赚外快。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复习,明年年初就去考研究生。本校学生考研可以照顾30分呢!”于刚兴奋地说。

林泳哦了一声,继续听于刚讲他的大计。没多久就听到程香梅在门外的咳嗽声,林泳连忙说:“别人催我了,改天再聊吧,我告诉你地址以后给我写信。”

“啊,这么快就要挂。小泳,我想你了,一有机会我就去看你。”于刚恋恋不舍地说。

林泳把地址告诉于刚,匆匆挂了电话,关灯出去跟等在外面的程香梅走回宿舍。一路上她怅怅地想,于刚一句也没问她找工作的事,也没关心她现在的生活。如果换做是她一定第一句话就关心他的情况。也许今天太匆忙了,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她会把她找工作的经历讲给他听,讲她怎么从可怕的没有锁的宿舍逃出来,怎么半夜守候在看守所外等哥哥,怎么走在泥泞的雨里,怎么在食堂卖饭票。

可是她怕他不关心这个,也许他只需要她的关心,他关心的也永远是他自己。

林泳心不在焉地跟程香梅一路说着话,心里却烦乱。当她听到于刚的声音那一刻,所有悲观的感觉就都消逝无踪。而离开他的声音后那些悲观又迅速返回,更浓密地包裹住她,她感到跟他永远走不近、有话说不出,这感觉让她痛苦不堪。

她觉得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真正地专注在她的身上,即使在与他面对面的那些时日,她说话时他的表情也从来不是认真聆听的表情,而是等待她讲完把话头再交还给他的急不可待。他好像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孩,而只是个聆听者,用随便一个没生命的物件都可以代替。

而他又分明口口声声地整天叫她“亲爱的”,对她说“我想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每当想到这些时,林泳就责备自己太敏感,太苛求,要求自己再宽容些,厚道些。她观察别人的爱情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她觉得她和于刚之间的爱情虽然只差那么一点点,却是永远难以弥合的一点点。

“我们分手吧。”林泳回到宿舍,拿着毛巾和浴液去冲凉房冲凉。她打开头发被热水冲着头顶的时候,闭起眼睛尝试着对于刚说这一句。比热水更热的眼泪立刻涌出了她的眼眶。

此刻,远在南京研究生宿舍里捏着林泳地址的于刚,发了会儿呆以后,爬起床坐到写字台前开始提笔给林泳写信。“泳:我预感到将要到来的这个夏天是一个在思念中煎熬着的火热夏天……”而即将收到这封洋溢着浪漫与深情的信笺的林泳,正在南方一个简陋的冲凉房里,在热水下哀声哭泣得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