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南方

整整半个月里,林泳每天一早就出去找工作,有时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启事直接去招人单位,有时去人才市场的摊位面试。会计在每个单位都是个重要岗位,招聘条件大多都是要两年以上工作经验,像林泳这样刚毕业还不足半年的大学生,几乎没有单位愿意要。简历投出去,面试进行完,人家抛过来一句“回去等通知”就把她打发了。林泳留在资料上的联络方式是林烨的呼机,开始几次她还当真每天从外面打回几次电话问哥哥有没有人呼她。后来林烨只好告诉她那是人家婉言否决你的托辞罢了,不必当真。

林泳失望了几次之后逐渐熟悉了那些招聘和应聘的表面文章和潜台词。

林烨辞职的最后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妻子方莲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北京。但林烨对林泳说,不要着急,慢慢找,他一定等把她送到工作单位安置好了再走。

林泳明白哥哥着急离开又对她不放心的心情,越发卖力地在各个招聘单位间奔波着,她降低了要求,关外的也愿意去,做业务员、仓库保管也可以。到了月底前一天,终于有一家西乡的台资手表厂老板面试之后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

林泳兴奋地跟林烨说了,林烨却摇头:“西乡最好不要去。那里治安太糟糕,报纸上每天都有那里抢劫偷窃的报道。”

“哥,就让我去吧。你看我都找了快一个月了,面试过的公司也有十几家,都因为刚毕业没工作经验人家不愿意用。有一个愿意要的就不错了,我现在还能挑吗?等做一段时间有经验后再换也不迟啊!治安差晚上不出门不就得了吗?到哪里我都能找到同伴的,只要有伴我什么都不怕。”一个月没收获的奔波使林泳非常渴望工作。每个单位的否定都使她增加一分对自己能力的怀疑,这滋味太难受了。她急切需要一个肯定,哪怕极其微小,都能帮助她恢复正在丧失的信心。

“好吧,明天我送你去。顺便看看那里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好你就干下去,否则后天就接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林烨帮林泳把行李收拾好装进箱子。阿娣走过来说那些卧具都可以带走,反正别人不好再用,也省了林泳一笔开销。林泳感激不尽地看着阿娣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阿娣这个人很好,为什么哥哥就是对她有成见呢?

坐上了去西乡的车,林泳对林烨说:“哥,我觉得阿娣心眼挺好,你怎么总是对她冷冰冰的?她得罪过你吗?”

林烨摇摇头,笑了:“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对谁都那样,不会喜怒形于色。阿娣对你好那是看在我和周冲同学的分上。她讨好周冲是因为周冲给她钱,还让她管理公司。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以后你要养成从这个角度看人看世界的习惯,不要老从感情上判断善恶。这样想虽然比较现实、冷酷,但会让你少吃好多亏。这是你老哥在社会上混了五年的经验之谈,切记切记。”林烨说完拍了拍林泳的胳膊。

其实他心底里清楚,这不是他对阿娣有敌意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周冲的妻子韩薇是他大学四年一直穷追不舍的女孩,毕业后却立刻嫁给了周冲,令他恨恨不已。而周冲这小子不知珍惜,居然在韩薇出国期间跟阿娣这样土得掉渣、丑得要命的女人滚到了一起。

“人真是贱。得到的即使是金玉也不知珍惜,偷到的哪怕是根草也当作是宝。贱!贱!”他在心里咬牙切齿。

车快要接近关口了,林泳忽然失声叫道:“哥!你边境证过期啦,千万别出去,要不然怎么回来呀!”

林烨这才猛然想起:对呀,前些日子因为这个差点被镇压了!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司机停了车不耐烦地催他下去。他迟疑地看着林泳:“你自己要小心啊!你会挂蚊帐吗?记得把放证件和钱的包随身带着,千万别放在宿舍啊!还有……”林烨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售票员半催半推地赶下车了。

车门砰地关上,林烨又跟着跑了几步说着什么,林泳也没听清。

林泳回头从脏污的后车窗看着哥哥站在那里的身影越来越小,忽然有想哭的冲动。从小到大,她和哥哥几乎都是在这样欲言又止,再说已来不及的状态下过来的。总以为有的是时间把话说完说透,可每次都匆匆相聚又分开。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对方很亲,却从来都说不出口,即使是正常的交心倾谈都很少。哥哥比她大六岁,与她的交谈要么是泛泛的教训和指导,要么是以维持成熟形象为前提的居高临下的交流。在他的眼中她首先是个孩子,而后才是妹妹。这使她在他面前总是因隔阂而缄默,因敬畏而疏远。久而久之,他与父亲的形象早已浑然一体,难以区分。

如今,在他眼前突然长大的她居然也要工作了,她将在他的亲自关注下开始独立生活。这急切拉近的距离和突然降临的责任,使他在刚见到她的时候竟不知所措。她虽瘦弱却明显已发育成熟的身体,使她远近看去都已是个成熟的少女,他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必须把她看做妹妹而不是小孩了。

而在那个他被粗暴地抓走的深夜,她忽然发现一向成熟、高傲的他竟也有无助的仓皇时刻,在他被按住肩膀往车上抛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拼命想叫出她的名字时使出的力气。

林泳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到林烨的身影,才转过头来把行李箱和装席子蚊帐洗脸盆等东西的塑料桶又往自己的脚边拉了拉。

西乡到了,车停在一个乱糟糟的车站。林泳费力地把箱子和桶先后拖下车,暗悔应该早点想到林烨没边境证,少带点东西或者再好好打成一个包。她找到公用电话,给华美表业有限公司人事部的胡小姐打了个电话。操湖北口音的胡小姐根据她说的几个标志判定她在西乡长途车站,于是指点她沿着左边走200米,见到一个白色的大厦向右转,马上就可以看到华美公司的牌子了。

放下电话,林泳一手提着大箱子一手提着塑料桶,开始了艰难的行程。这200米是她出生至今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她几乎是挪着走,提着箱子走几步放下,再回来提桶,把桶提到箱子旁放下,再拎箱子。

没走100米林泳就累得满头大汗。还好今天仍是阴天,吹着微凉的风,也算老天爷对她有一丝怜悯。

林泳感觉简直走了500米,总算见到了白色大厦。她沿着路边转过去,看到华美公司的长方形金底黑字的金属牌挂在一扇破旧高大的铁栏杆门上。

第一眼看到华美公司林泳很失望--在上了锁的铁栏杆门内,有一座看上去非常破旧的五层楼房。所有的窗玻璃都被脏兮兮的木板取代了,还横七竖八地钉了些木条固定。整个楼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或坟墓。一楼的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地什么都看不到,一辆货车停在门口,几个人在往上面装东西。地上是一大摊污水,远处可以看到堆得杂乱无章的纸箱,穿着相同样式灰色衣服的男女不时穿梭来去。

林泳一站到门口就招来几乎所有人的注视,直到她被盯得一头一身汗都收缩回毛孔后,才有个穿淡蓝色保安服装腰上扎着皮带的瘦子踱出来,问她干什么。林泳告诉他是来上班的新职员。保安接过她在人才市场投递资料时的回执,看了看上面又看了看她的脸,然后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上的小门。

林泳把箱子和桶寄放在门房,独自走进黑洞洞的楼门。在烧焦塑料和电焊的味道中走上一条撒了好多纸屑的楼梯,沿途经过震耳欲聋和细碎尖利的各种噪音,去五楼人事部找胡小姐。

五楼明显经过装修,明亮起来,也干净了许多。一个大房间用塑钢板和玻璃隔成一个个小办公区,穿着裙子和白衬衣的男女职员安静地走来走去。胡小姐白胖,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化了淡妆。她对林泳的态度十分热情,立刻带她去见老板。

林泳跟在胡小姐身后走向最里面一间用镂花玻璃隔开的办公室,心跳得厉害。

胡小姐把她带进去就退出,随手关上门。坐在大班台后面的是一个40来岁的矮胖半秃顶男人,穿件小格子衬衣打条深红色领带,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她。

“林小姐是吗?”他开口说的是台湾普通话,挥了下手示意林泳坐在他对面。

林泳点了点头坐下,微低着头。

“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是吧?”老板翻了翻手边她在人才市场递出去的贴有相片的资料,然后又抬头审视着她。

“是的。”林泳感觉到了心脏在胸前胡乱冲撞的力量。

“我们这里会计刚刚辞职要走,希望你能快点接手。今天之内就交接了工作,明天起你开始处理全部账务,有困难吗?”老板盯住林泳低着的头问。

“我试试看……哦,不,没有。”林泳慌乱地回答。

“呵呵,别紧张。忘了介绍自己了,我也姓林,以后你就叫我林总好啦!我是台湾基隆人,你呢?”

“我是,郑州的。”林泳咽了口唾沫。

“郑州,好地方啊!中原的轴心,物产丰富,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林总,我想知道我的工资到底……是多少,还有……住在哪里,食宿待遇怎样。”林泳费劲地问,脸涨得通红。

“哦,这个嘛--”林总又翻了一下那份表格,“试用期三个月,试用工资八百元,包吃住,住就在公司旁边的宿舍,两人一间。吃我们有饭堂,工人和职员分开的。”

试用期八百元!林泳心中一阵狂喜。她在养牛场的时候,加上杂七杂八的补贴一个月才二百六十元。

“好吧,先让胡小姐带你去宿舍把东西放好,然后回来跟原先的会计交接工作。”林总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谈话。

林泳走出老板办公室心里便轻松了,步子都轻快起来。

宿舍在厂房后门出来后紧挨着的一座平房里。门有三道,第一道是铁栏杆防盗门,第二道是厚重的保险门,穿过一条走廊,走廊边上一扇扇门紧闭着。走到最里边跟其他房间隔得比较远的一间门口,胡小姐停下来把门推开,门居然没有锁。

“怎么会没锁呢?”林泳奇怪地问。

“公司宿舍都是这规矩,外面门很严密,里面每间都不许上锁。这是老板的规矩,大概是怕员工私藏公物吧。”

这是什么规矩?林泳心里犯嘀咕,但没说出来。她把皮箱和塑料桶放在地上,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房间很大,除了两个光板单人床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这里住两个人?”林泳看着两张只有木板的床。

“本来还有一个的,不过上星期辞职走了。”胡小姐边说边去拉窗帘试试好不好用,接着说,“我就住隔壁。”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扇墙。林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墙竟然只是一块五合板。“不要害怕,如果你一个人住不惯的话,这一两天我就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你也一个人住吗?”林泳走过去敲了敲那木板。

“是啊,这公司本来女的就不多。”

“你是说,旁边住的都是男的?”林泳霍然转过身看着胡小姐,继而又去看那没锁的门。“那为什么不给装锁?”林泳几乎失声叫道。

“这是规矩。没事的,你放心,我在这家公司干了五年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快点放下东西回办公室吧,还要去跟原来的会计交接。”胡小姐有点不耐烦地说完,率先走出门。

林泳打开皮箱,摸出妈妈给她的那块玉牌放在随身的包里。直起身要走,又想了想,复弯下身去摸出放在皮箱底部的毕业证,也放到随身带的包里,然后才跟了胡小姐出去。

跟原来的会计交接了一中午和一下午,林泳一直惦记着那没锁的宿舍,以至于心不在焉。

已经辞职的会计姓姚,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宽黑边眼镜,个子不高,说话江浙口音。他把所有账本的余额都抄录在一张纸上,然后把账本搬出来让林泳跟纸上核对,核对完了签个字,交接手续就完毕了。整个过程胡小姐一直坐在旁边看,林泳觉得她是在观察自己的工作能力,因此林泳尽量装出胸有成竹的熟练样子,偶尔提一个不涉及财会常识的问题。胡小姐见林泳既没有呆头呆脑地给什么接什么,也没有无知地问个没完,像个老手的架势,便放心地走开了。

姚会计坐在桌边,看着林泳一个数一个数地核对,沉默不语。林泳对完了,他又把手上一沓凭证递过来,说:“这是这个月到今天为止的凭证,每月到月底结账,下月十日是报表最后期限。记得往台北总公司传真一份损益表。”

林泳接过凭证一张一张地翻,心里慌得很。看上面那一笔笔账务处理的分录,她拼命搜索脑子里学过的知识和经验,居然是一片空白!从前上学时学的那些东西,只剩一些抽象的公式和规则还残留在记忆里,其他全都消失得精光。

一想到从明天开始自己就是这个公司唯一的会计了,需要随时处理来自各方面的财会业务和咨询,林泳便感到呼吸困难。她瞥了一眼胡小姐,胡正在很远的一个桌子边接电话,周围再没旁人,她便小声问姚会计:“你明天不来了吗?”

姚会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为什么辞职?”林泳继续问。

“我找到一份市区里的工作,离我老婆近一点。”姚会计的嘴角往上牵了牵,代表一个微笑,然后他问林泳,“你来深圳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林泳回答。

“啊?”姚会计口形张圆,显得稍微惊讶,“以前在内地做会计多长时间了?”

“我去年秋天才大学毕业的,一天会计也没做过。”林泳把头伏在离账本半尺的高度,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这样从胡小姐那个角度看过来,好像是在抄写账本上的什么东西。林泳再压低些声音对姚会计说:“我什么都不会,你教我啊!”

姚会计看了看林泳,笑了:“别紧张,很简单的。我告诉�你----”�

他起身去靠墙的一排铁柜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本已经装订好的凭证,放在桌上又坐下来。“这是上个月的凭证,以后你就把它放在手边。会计是一个滚动性质的工作,每个月基本都是重复上个月的内容,例外和临时的状况总的来说不多。比如--”他打开那本凭证一张一张地翻着,把几笔每个月都要发生的业务折起来。“这些是常用的,其他即使是临时发生的业务,你也可以到前面月份的凭证里去找,总会找到依据。呆会儿我留给你我的呼机,有什么问题呼我,我会随时回答你。别打我留给他们那电话,那个是假的,肯定找不到我。”他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为什么要留假电话?”林泳疑惑地问。

“这个……一句半句也说不清,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只要记住:这种私人企业的老板都不是东西,你要随时保护好自己的利益,不要被他们欺负……这话你记住就行了。”

林泳感激地看着姚会计。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可她能感觉到他的信任和关照,这种信任和关照绝对不带有任何功利性质,纯粹是同病相怜。

后来林泳在几次工作变动过程中与姚会计又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他们通电话都是一个开门见山请教问题,另一个毫无保留地讲解。姚会计在这方面等于是林泳的师傅,他教给她的东西,比她大学四年学到的东西还多。而奇怪的是他与她除了专业上的交流外,从未谈过其他话题。这样简单利落的关系一直保持了很长时间,直至林泳一次比较大的变动后才中断。

与姚会计的交接很快结束了。中午在一个简陋挤迫的“食堂”吃完饭,姚会计就回宿舍提了简单的行李离开。

整个下午林泳都在账本和凭证间浏览,偶尔有人来找她签报销单,胡小姐告诉她需要报销的东西要先经会计审核,然后老板批复,最后到胡小姐那里领钱。经过这番说明,林泳才知道胡小姐原来还兼着公司的出纳职务。

长长的下午,办公室里几乎不停地响着电话铃和传真、复印的声音,技术员模样的人拿着工具和图纸出出进进。来往的人里除了一个负责打字和收发传真的李小姐、胡小姐和林泳外,就再没看到第四个女性。

林泳翻看胡小姐让她有空看一下的几本合同档案,里面一律是繁体字,有的甚至竖排书写,令林泳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她不时抬头偷偷打量这间办公室,这就是她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吗?这里将给她带来怎样的生活?由此铺展开来的道路将通向何方?

在林泳的胡思乱想中一个下午缓慢地过去了,快下班时胡小姐从老板的办公室走出来,满面春风地对林泳说:“一个台湾客户来了,老板今天在金港海鲜酒家请客,你一起去吧,也算给你接风呢!”

根本由不得林泳思考,老板已经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急促地拍着手掌嗓门很大地嚷嚷:“所有靓女全部跟我去吃饭!男生就免啦!”

林泳懵懂地跟着胡小姐、李小姐走到楼下,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门口,林总坐在司机位上。胡小姐率先坐到司机位旁边,李小姐拉开一扇车门坐到后面,招呼林泳坐她旁边。闪亮的车体在刚下班往厂外涌的穿灰色工作服的人流中缓缓地移动,林泳感到了很多眼睛的注视,那些眼睛都镶嵌在黄瘦的面孔上,带着疲劳和冷漠。

金港海鲜酒家并不远,车开了没五分钟就到了。林总的大嗓门一路说笑着,里面立刻有人迎出来,把他们引进一个门楣上贴着“曼哈顿”字样的包厢,那里已经有一个黑瘦黄牙像个大烟鬼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里面了,包厢里被他搞得烟雾缭绕,对烟敏感的林泳一进来就打了几个喷嚏。

大烟鬼跟林老板一见面就哇啦哇啦说起闽南话来。桌子是很大的坐十个人的那种,三个女孩子不约而同选择坐在彼此隔一个椅子的距离。服务员端上茶来,林泳学别人的样把汤匙、筷子和水杯都用第一杯茶洗了,倒进玻璃碗里。

林老板跟大烟鬼自顾自说了半天,才转过来换了普通话对三位小姐说:“这位陈老板,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哦!家资豪富就没得说了,光别墅在台湾就有三座。他在我们基隆是有名的风流贵公子,出手阔绰啊!今天你们要是陪他喝酒令到他高兴,他随时会送你一只钻戒都说不定哩!”

林泳感到这话很刺耳,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李小姐和胡小姐的表情却没事人一般,只微笑着喝茶。林泳顿时觉得包厢里的空气更污浊了,除了烟雾和胡小姐身上的香水味,还有一种说不清但令人烦躁的味道。

她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

“咦,你们有新同事啦?”大烟鬼陈先生把目光定格在林泳脸上,“好年轻喔!来坐过来点坐过来点!奇怪!这包厢原来没有这么大一张桌子的,简直乱搞嘛!”陈用手拍着身边的一张椅子,瞪大眼睛期待着林泳坐过去。

林泳心里发急,不知怎么办好。鼻子及时救了她,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伤风了,会传染的,还是坐远点好了。”林泳故意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对陈说。

“没关系,坐过来吧坐过来吧!”

“不要了,传染了您我担待不起。”林泳索性低头去摆弄背包的带子。

陈失望地把手收了回去。林老板在旁边大笑起来:“人家年轻女孩嫌你老呢!不服不行吧?你看你抽烟抽得面黄肌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病。其实我还不清楚嘛,壮得像头牛,一辈子最省是药钱!”

“我哪里瘦?肌肉结实着呢!”陈曲起胳膊,让他褐红格真丝衬衫下面肱二头肌的部位鼓起来小小的一块。林老板顿时嘎声大笑。

林泳感到像晕车似的感觉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喉头发咸。

这时服务员端了一盆汤走进来放在桌上,介绍说是土茯苓煲甲鱼。林和陈立刻用闽南话说了几句什么,同时诡秘地大笑。不用听懂林泳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而李小姐和胡小姐脸上仍然带着面具般的微笑,一声不吭地开始喝汤。她们的表情既像是什么都接受,又像是什么都拒绝,抑或是司空见惯的无动于衷。总之林泳很难透过那种微笑看到她们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害怕或不满的情绪,会不会也像她有来自生理上的不适。

一顿饭吃了好久。林和陈在喝酒问题上僵持不下,争得面红耳赤,同时逼着李小姐和胡小姐都喝了很多白酒。胡小姐看上去很能喝,很痛快地连干了几杯都面不改色。李小姐虽然喝得困难但却忍得住。唯有林泳一滴酒也不肯喝,林老板刚刚摆出她必须得喝的道理,她舌头一沾杯里的酒就飞快地往洗手间跑,跑到半路呕吐在毛巾里,如是者几次,到后来干脆一直用块白毛巾捂住嘴巴。她的这种姿态把林和陈都吓退了,从此不再来难为她。

林泳也不是一点都喝不得,但今天她打定了主意不喝。呕吐的感觉说来就来,只要多看几眼陈那张黑黄的脸、布满血丝却总是圆睁着的眼睛和嘴里交错的黄牙齿就行了。

林泳像受刑一样煎熬着吃完这顿饭,中间她多次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离开,但最后还是说服自己再忍忍,毕竟这是第一天上班,而且人家也没怎么逼迫她或是做出一些过分的举动。她在烟雾缭绕的酒气中头开始隐隐地疼。看着正在猜拳的林和陈,他们挥舞的大手掌像风扇一样转得令人眩晕。

直折腾到晚上九点多这顿饭才吃完,林出来后开车载着陈到别处玩去了。李小姐跟林泳和胡小姐告辞,向另一个方向走了。胡小姐告诉林泳李结了婚,跟老公在外面租房子住。

林泳回到自己的房间,先翻看了箱子里的东西,没有丢,于是放下心来,找出毛巾和睡衣打算去冲凉。隔着薄薄的木板她能听到隔壁胡小姐的一切声响包括呼吸,她感到安全。这样的隔离真不错,既有私人空间又可以相互照应。她换了睡衣挽起头发,问隔壁:“在哪里冲凉?”隔壁回答她:“就在你旁边的一间。”

冲完凉,被烟酒气味熏得筋疲力尽的林泳花了最后一点力气挂起蚊帐铺好席子,也不在乎铺在光床板上的一层席子硌得骨头疼,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外面的夜晚是热闹的。这个南方城市里的人们几乎都有晚睡的习惯,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还是白天工作紧张只有夜晚才可以轻松闲适,大家都恋恋不肯入睡。直到夜里一点多外面仍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嗡嗡的说笑声和电视机里的打斗声交织在一起,在城市的空气中黏稠地流动。

不知睡了多久,林泳在酸痛的感觉中醒来。乍醒的时候她甚至迷迷糊糊搞不清身在何处。清醒后才感到床太硬了,和嶙峋的骨头不相容。翻了个身,她把毛巾被垫了一部分在胯骨部位,稍微缓解了酸痛便又要入睡。

这时她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是急促的喘息和呻吟声,胡小姐发出来的。

林泳的脸顿时滚烫起来,心跳如鼓。虽然她并未经历过这种事,但直觉使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越来越响,从急促到长时间地延续,其间还夹杂着男人的粗重喘息和低低的问话。那问话和回答使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用棉花塞起来。

这些声音持续了很久--至少在林泳的感觉中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渐渐弱下去,直至停歇。男人长嘘了一口气,收不住音量地说出了比较大声的一句:“小荡妇,我快搞不定你了呀!”

林泳悚然一惊!这不是林老板的声音吗?!

林泳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赶紧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

她浑身发起抖来,猛然想起这房间是没锁的!

黑暗的房间顿时好像变成一个冷库,酷暑的热气不翼而飞,她听到自己的牙齿相撞声,连忙爬起来光着脚悄悄走到门边。那门没有锁,只用一个简单的小铁钩挂着。林泳想找个东西顶住,环顾周围却四壁空空。她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终于看到自己的大皮箱立在不远处,她走过去把它轻轻地推过来,顶在门后。

再回到床上,借着对面楼房仍然亮着的灯光看皮箱顶着的门,仍然毫无安全感。

她把蚊帐再次落下来,盯着有外面树的影子摇晃的天花板,凝神去听隔壁的动静。那边已经传来男人的鼾声。

她又轻轻摸了摸床靠着的这边墙壁,是水泥的。看来这间与胡小姐那间原本是一个大房间,后来才隔开的。而刚才回来的时候,她依稀记得有个男的正好出去,同她俩打了个招呼,然后锁门--那男人的房间有锁!除了这两间以外,原来其他男职员住的房间都是有锁的!

林泳再也不敢睡了。躺在硬硬的床上,她的脑子飞快地回想着今天一天的经历。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这样的晚上再过几个她就会发疯。她甚至连思想斗争都没有,立刻决定明天一早就不辞而别,收拾了东西悄悄溜走。

隔壁的鼾声忽然停止,林老板咕哝着什么,床板吱呀了几声。她的血又一下子涌到了脑门,支起耳朵听。

又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鼾声再起。

林泳几乎一整夜都没再合眼,瞪着酸痛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耳朵收集着隔壁的一切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刚迷糊过去的林泳被敲门声惊醒,她立刻跳起来,问:“谁?”

“我呀。”是胡小姐的声音,“去不去吃早餐?还有半个小时就上班了。”

“你自己吃吧,我呆会儿再去。”林泳应着,迅速在蚊帐里脱着睡衣穿T恤和裤子。

“好的。别迟到啊!”胡小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泳穿好衣服,跳下床来收拾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把蚊帐席子收好装在皮箱。然后出去洗脸,回来把毛巾和睡衣也塞进皮箱。

在工人们陆续往厂门走的时候,林泳提着皮箱走向另一条街。

那塑料桶她没有带。在来的时候,它们已经用体积和重量向她说明了它们和那皮箱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带的东西,两者取其一是明智的决定。

林泳沿着昨天来时的原路找到白色大厦,又走了200多米来到西乡长途车站。正好一辆上面写着蛇口的中巴正启动着等客,林泳在售票员的帮助下把自己的皮箱推了上去。

车开的时候,林泳隔着玻璃仍然能看到正去上班的男女工人们,他们穿着各种颜色、样式、印着各个不同厂名的工作服,来自各个角落,去向各个方向。他们中许多人边走边吃着油条或者别的食物。

一直阴着的天今天倒晴了,林泳几乎是第一次看到深圳的蓝天和太阳,强烈的热量覆盖了地面。在北方她的故乡这个时节还是初春,而这里却似乎已是夏天的开始。

中巴把林泳放在蛇口轻工总汇门前,继续向深圳开去了。林泳用一个公用电话打了林烨的呼机,林烨很快回复。听到哥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林泳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林泳在深圳的第一个工作就这样结束了,为期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