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好欲将脚底下那一滩乱七八糟的东西扫进簸箕里的,手却不听使唤,抖颤着怎么也扫不进去。
“三、三关,你回来啦!”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堵着。
“听说婶子身体不舒服,我改天过来看看。”
老好哆啸着嘴:“哪、哪能呢,理应去看、看你的!”
张三关微笑着:“我不耽误你了,等有空咱爷儿俩再细谈吧。”
老好不由打了个激凌,他明白张三关这“细谈”二字的含义。他本想说几句软话赔赔张三关的,舌头却不听使唤,嘟吹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等再想说时,人家已经走远了。他望着张三关的后影,心里盘算着晚上就去张家一趟,将该说的话说了,要不睡觉都不会踏实。
当晚,老好便去了张三关家。
老好进门时,张家正在吃晚饭。秀娟见老好来,忙丢下碗,搬张凳子给老好坐。老太太说三关,快给你好叔拿烟。老好举着烟袋,说我吸这个。秀娟擦着火柴给老好点烟,问他吃了没有。老好说吃了吃了。站起来又说,耽误你们吃饭了,要不我呆会儿再来!老太太说你坐你的,我们都已吃好了。说着给明凤使了个眼色。明凤理解娘的意思,硬拉着小扣的胳膊,说跟姑出去玩去。小扣赖着不想走,明凤又掏了钱来,说姑给你买巧克力吃,他这才跟着明凤出去了。秀娟收抬着碗筷,尔后端到厨房刷去了,屋里只剩下老好和张三关娘儿俩。
老好抽了一袋烟,对老太太说:“嫂子,你也累了一天了,你先回屋歇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和三关说。”
老太太说:“这也好。”转脸对儿子说,“三关,今天你老好叔来了,你不许难为他。你和大兰的事都过去好几年了。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受了点罪就算是买了教训吧。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责任也不能全往人家身上推。事情就这么算了。今后咱们还是好邻居,你要是一门心思往坏处寻思,娘绝不让你!”
张三关说:“娘,你回屋歇去吧,娘的话当儿子的还能不听吗?!”
老太太进屋了。张王关将里屋门带好,笑眯眯地望着老好,说:“我娘已经将话挑明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老好一听张三关这句话,心里着实很感动,地拽褂襟擦擦眼,说:“三关,我今天来你家不为别的,只想求你能放过大兰。”
张三关将手一摊:“老好叔你实在冤枉我了,我并没说要怎么怎么大兰呀!”
老好说:“你没说不错,可我知道我们来家欠你的。希望你大人有大量,看在老邻居份上,就别计较了!”说罢他从身上掏出一个手绢包,“大兰害你蹲了这几年,这里有三千块钱,全当给你的补偿。”他怕张三关推辞,又急忙说,“我知道这三千块钱是少了点,不过这是我一点儿心意,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张三关没想到宋老好来这么一手,一下找不到适当的话。心中暗想,我张三关在牢里受了那么多的罪,是你来老好三千块钱能补得了的吗?你也没掂量掂量,别说是三千,即使是三万,三十万,你也补偿不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老好:“咱们是几十年的邻居,再怎么讲,我也不能要你的钱呀,你不是瞧扁了我吗?”
老好急了,将手绢包一把塞进张三关的怀里:“你要是不要,你就是嫌少了,就是不原谅我们!”
张三关又将钱还给老好手中:“你怎么说都可以,这钱我定是不能要!”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老好再没有辙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张三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钱你如若不收的话,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张三关没想到宋老好能给他下跪,他本想去搀他起来的,想想自己在监狱里受的那些罪,手又停住了。心说你跪吧,即便你跪破了膝盖,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正在这时,大门突然被一下撞开了,一个女人闯进来,上前拉住老好的胳膊:“爸,你这是干什么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还想怎样呢?”她膘一眼张三关,“事情摊到身上了,你怕就怕得了吗?”
张三关没看清来人的眉目,一猜便知道,这个女人是大兰的妹妹二兰无疑。
这时,的引更望见了站在面前的血头血脸的自己。
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纷纷扬扬下了大半夜才住。翌日陡晴,太阳极好,雪便开始融化了,各家各户的屋檐下便响起了滴滴暗暗的悦耳之声。
早饭后,张三关正琢磨这一天怎么打发,却见刘信突然风风火火跑来,说她姐夫昨晚托人捎信来,叫他们今天一早到城里去。张三关知道吴良本叫他进城的目的,本不想去,后来一琢磨还是去了,他想看看吴良本究竟要干什么!
到了城里,依刘信的意思,想直奔吴良本的家,张三关不想见刘玉芝,就说天还早,咱们去单位找你姐夫吧。
经理室的大门敞着却没见人。刘信跑去问隔壁办公室的人,一个年轻的像秘书的女人告诉他,说是没走远,刚才还看见他呢。刘信想他姐夫不会到哪儿去的,也许去其它办公室转转,或许上个厕所什么的,便和张三关坐在经理室等。刘信如同主人似的,泡了两杯茶,去办公桌抽屉翻出一盒阿诗玛香烟。二人在那吸着烟喝着茶说闲话儿。刘信将张三关离厂这几年,厂里发生的一些事说给他听。
眼看已到中午,吴良本还没有踪影。刘信坐不住了,说姐夫也可能有事出去回不来了,咱们不如去家里等他吧。张三关看看表,心想既然来了,去就去吧。
玉芝正在做晌午饭,她知道张三关今天要来的,可见了面还不由有点儿意外。她帮张三关脱掉外面的呢大衣,尔后挂在客厅的衣帽钩上,接着又去泡茶。张三关说刚才在吴经理办公室喝过了。玉芝说那就喝杯咖啡吧。张三关不置可否,刘信接过姐手中的杯子,说姐你忙你的去吧,我来冲。又对张三关摇着手中的咖啡瓶,说大哥,这是雀巢牌的,正经的外国货!张三关笑笑,说:“我讨厌这玩意儿,苦不叽叽的!”刘信说:“不要紧,我多给你加点儿伴侣。”想起什么兀自笑了,“大哥,你看这个外国人就会掰个点子生个法子坑人,喝咖啡就喝咖啡就是了,还得加什么能伴侣。伴侣是什么?伴侣就是老婆。说明白一点儿,雀巢是男人,伴侣是女人,大哥,你说我这解释可有理?”张三关笑笑没有答话。这时玉芝端一只塑料筐进来,筐里有苹果有橘子。她瞅刘信一眼:“你胡说些什么!这么大了,还贫嘴叭舌的!”刘信做个鬼脸,说道:“姐,你晓得姐夫去哪儿吗?”玉芝说:“他刚从香港大酒店儿打来电话,问你们到了没有,如果来了,叫你们等他一会儿。”刘信晓得张三关跟姐过去那一段,想给他俩留个说话的机会,便起身说:“大哥,你坐一会儿,我去酒店找我姐夫。”张三关也站起身来:“我也同你一道去吧。”刘信一把将他按住:“我一会儿就回来。城里自行车不能带人,你打算叫我推着你啊!”说罢向玉芝要了车钥匙,“咋喀”一声按下房门暗锁,带上门出去了。
其实,张三关并不是真想去酒店,他怕一头撞见那里的那个女人,想着那天夜里出的那个洋相,脸还不由红一阵子。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玉芝二人,张三关觉得不自然。他捧着咖啡杯子,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玉芝拿了把水果刀,坐在张三关对面的椅子上削苹果,她见张三关眉头一皱一皱的样子,便说:“你不喜欢喝那个就别喝算了,何必勉强自己呢!”
张三关自认为玉芝话里有话,还是一口气将林子里的咖啡喝干了。他用手抹抹嘴:“这东西虽苦,但若细细品品,这苦中还有一种淡淡的芳香味!”
玉芝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张三关,尔后说:“今天你既然来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吴良本是我的男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与他做什么事情,都要前思思后想想,你再经不起折腾了!”
张三关听出工艺这话是对他的关心,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心说我张三关又不是小孩子,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望一眼玉芝:“你这话是不相信你男人呢还是不相信我?”
玉芝心里有些不悦,却又说不出口,轻叹一声:“三关,我的话虽不是金玉良言,但不是害你,你别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站起身来,欲说什么,闻到厨房里有股潮味,便匆忙走了。
吴良本的家离香港大酒店的路程并不多远,刘信骑着车子,三拐两拐眨眼便到了。他径直上了三楼,也没和服务小姐打招呼,见312房间的门虚掩着,也没敲,便推门进去了。猛一抬头,一眼瞅见半侧身子坐在沙发上的他的姐夫,刚想喊舌头却僵住了。他姐夫的腿上坐着个女人。女人是背着身坐的,刘信认不出这个女人是谁、只见穿了件桃红带金线的毛衣,依偎在吴良本的怀里,嘴里嗯嗯卿卿地不知胡言乱语什么。二人完全进入沉迷状态。刘信进屋来,都浑然不觉。刘信想退出去又不好退,便想将脚步放重一点,好叫这对男女知道有人来了。哪知屋里的地毯实在太厚了,一点声响也踏不出来。刘信没法,急中生智干咳一声。吴良本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转脸见是自个小舅子,不慌不忙将手从那个女人的毛衣底下抽出来。那个女人凭感觉晓得有人进屋了,站起身,对着壁上的大镜子拢拢头发,挽手身上毛衣,朝刘信一笑,坦然地出了门。
吴良本点燃一支烟,平静地问道:“你来了,张三关呢?”
刘信心里暗暗骂道,你这个乌龟王八蛋,避着我姐姐玩女人,还装得那么正经,要不是怕我姐姐伤心难过,面子上不好看,我非叫你出丑不可。他假装什么事情也没看见,将衣帽钩上吴良本的黑人字呢大衣拿下来,说:“张三关在家等着呢,咱们快点回去吧。”
到了自家门口,吴良本带着钥匙却不掏出来去开,并动手去敲。他不想亲自开门原因有二:一是觉得自个开门没有风度,二来他想张三关和自个老婆如果现在抱在一起话,好给他们留个时间,不至于大家脸上难堪。
来开门的是玉芝,吴良本心中计划着老婆自听到敲门声来开门的时间略显长了一点儿,一见面,目光迅速地在女人的头发上,嘴唇上、衣服上搜索了一遍。他见玉芝精神虽有点儿慌乱,这几处倒没有什么痕迹,料定二人在屋里并没有不规矩的行动,这才向房里走。
见了张三关,吴良本像是多年末见面的老朋友似的,握着他的手,亲热得了不得。张三关也就装出一副很知已的样子,很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吴经理,听说你打算在我们那儿开个粮油贸易公司?”
吴良本说:“不是打算,是事实。”
二人坐下。稍停吴良本说:“我想叫你干经理你不会反对吧?”
张三关微微欠欠屁股:“只要吴经理信任我,我还有啥说的呢!”
吴良本心中暗骂:“去你姥姥个鸟!我信任你,我凭什么信任你?你知道你怎么坐的牢吗?大概你死也不会相信坐在你面前的我竟是罪魁祸首吧!我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你和我老婆睡过觉。我吴良本可以和别人的老婆睡觉,却不容忍别人和我老婆睡觉,你这五年的车狱之灾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现在之所以叫你早二年出来,叫你干什么熊经理,也不过想笼络笼络你,让你再为我出力,利用你的才能为我铺路。你没思量思量,我凭啥无缘无故帮你呢?不欠你的不该你的,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我会做那种亏本生意么。你要是服服贴贴地听我的那便了,如不然,苦有你张三关狗日的吃的了,罪有你张三关狗日的受的了……”吴良本一边想着,一边从水果筐里拉一只橘子剥开递给张三关,又拿一只橘子欲给刘信。刘信说我自己来。他剥开橘子,放一瓣在嘴里咂,鼻子一皱,说他妈的太酸了!
张三关边吃着橘子边问道:“吴经理,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
吴良本说:“你在三关镇买一块地皮,有现成的房子也成。人员你自己找。名义上这家公司是我们粮油贸易公司的派驻机构,实际上是私立的,我们给你提供统购统销粮,经营方面你说了算。资金方面,我出面从你们镇银行贷款,我作担保人。一切手续也都由我来办。不过……”他略顿一下,“我先将丑话说在头里,我们公司的,你每年按规定该交多少利润就交多少。我个人方面你就看着办就是了……我之所以这么帮你,一来是为了事业,二来也的的确确感觉你是个人才。”
张三关说:“吴经理格举我了,我若是个人才活,就不会栽那个大跟头了。纯属一个蠢才罢了!”
玉芝进来说:“饭菜都好了,你们边吃边谈吧。”
吴良本对刘信说:“你去酒柜里将那瓶西凤酒拿来,今天和三关老弟正儿八经地喝几杯。”
三关镇这地方盛产紫穗槐,七八里以外的运河岸边要多少有多少。嫩叶子把下来喂牲口沤绿肥,老技子便砍下来晾干卖给编织厂编东西。编什么呢?编个箱编个包,老外特喜欢。后来镇里通过县外贸的关系,找到香港一个老板投了资,编织厂大门口便挂上了中外合资的牌子。如今不论什么厂,只要挂上中外合资的牌子,产品就明显比往日销售得快,销售得多。所以编织厂这几年销路一直很好。
快到下班的时候,有人通知二兰,说厂长叫她去一趟。二兰不知厂长找她什么事,便换下工作服,洗洗手,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姓祈,叫祈四喜,四十七八岁,原先当过镇财政所的副所长,人很厚道,也很精明。祈厂长见二兰来了,忙招呼她坐下,又倒了杯热茶给她端着,说天冷暖暖手。
二兰很少到厂长室来,眼睛在屋里看了几圈,便问:“厂长你找我有事吗?”
祈厂长说:“叫你来当然是有事啦。”
二兰见窗外的太阳已经下去了,就说:“厂长,有什么话你快点儿谈。我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我想想早点儿回去。”
祈厂长说:“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我想抽你到厂办工作,一则这儿需要人手,二来呢,你人长得漂亮,又能说会道的,做做接待工作还是很合适的。”
二兰一听这话,不知怎的脸上便不高兴起来,说:“我不适合干这个,再说我也没这个才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站起身。
祈厂长很感意外,说道:“你再考虑考虑,这是厂里对你的信任!”
二兰说:“厂里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能说会道也不只我一人,我怕我当不了这个差!”
祈厂长说:“你还没干怎么知道干不了呢?”
二兰说:“我说干不了就干不了。”
祈厂长说:“孬好你可以试试嘛!”
二兰说:“不用试。试了我也不会干的。”说罢起身告辞了。
人往高处走,鸟奔高枝飞。编织的活虽不太苦,可当工人的总不如坐科室的消闲自在。二兰也是人,她难道不想吗?她不知道穿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搽得香喷喷的,往办公桌前一坐,一杯香茶一张报纸,瞅着太阳升上来瞅着太阳落下去,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吗?她也想,她也知道,可她琢磨人的一生做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强求不来的。比如自己,整天和紫穗槐条子打交道,她觉得干得很有意思。叫她去厂办坐科室,她反倒不踏实了。厂里之所以这么决定,无非是看中她的长相而不是她的才能。女人如果靠非正常的手段去谋幸福,到头来只能自己受苦,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只有正正经经做自己应该做的事,那才会很好地保护自己。从古至今,也不论哪朝哪代,扳着手指数一数,一些女人之所以身败名裂,都是贪图一时荣华富贵,听信了甜言蜜语,受到人家的小恩小惠,才使那些小人钻了空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姐大兰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水泥厂那么多女孩子,偏偏选中她当秘书,不就是觉得她长得漂亮才让她干的吗?其实人长得漂亮一点是没有过错的,错就错在一个“贪”字上,只要不贪,也就不会生出什么是非来。自己的长相比起大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在编织厂几十个女孩之中,就是整个三关镇,比她二兰长得好看的可以说没有一个。街上有人形容她的长相还编了一套“不”字歌:说她“个子不高不矮,皮肤不黑不白,眼睛不大不小,眉毛不长不短,嘴唇不薄不厚,酒窝不深不浅……”二兰听到这套歌,只是报之一笑。她笑什么呢?她笑编这套歌的人太浅薄了,太无聊了,太没点儿意思了,太没点儿意思透了!
二兰推着车子进院子的时候,老好正准备出门去望望她。自打大兰出了那种事情,老好对二兰格外注意,有时二兰下班晚回来一会儿,他的心里就不安宁,扑通扑通的,就好像捶鼓一般。
二兰进屋看看娘,尔后盛一小碗小米稀饭喂了她,这才出来吃饭。
孔凡冒来了。二兰正好刚刚刚好碗筷。
依老好过去的脾气,只要有男的来找二兰,他便给人家脸色看。对于孔凡冒,他倒不一样,小孔在镇政府做事,也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孩子。再有,上次老伴住院,多亏人家孔凡冒里外帮忙,至今老好还觉着欠人家人情。他亲手给小孔泡一杯茶,还放了两勺糖在里面。
二兰住东屋,见父亲招呼孔凡冒,便上自个屋里打毛衣去了。
孔凡冒和老好说阵闲话,觉得没点儿意思,想起身走吧,又觉不妥,便呆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和老好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老好也觉得孔凡冒的心思不在这儿,便叫他去东屋找二兰玩去。孔凡冒巴不得听到这句话。临走时告诉老好,说今晚六频道有香港武打片,这会儿差不多要演了,你开电视看看。
二兰见孔凡冒进来,给他搬了个座,仍旧低头打毛衣。闷坐了一会儿,孔凡冒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见二兰没在意,故意将纸弄得一阵哗哗啦啦地响。他见二兰还是没注意他,便说:“二兰,闲着没事我写了首诗,你给看看怎么样?”二兰笑道:“你烧香找错庙门,我又不懂得这个东西。”孔凡冒斜一眼二兰:“你的架子真大,看看难道丢你的脸啦!”二兰只好放下毛衣,将纸接过来,见上面写着:
春妒绿茵花争红,
改革大潮风雷动,
万众一心奔小康,
敢赶亚洲“四小龙”!
没看完,二兰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你笑什么?写得不好?”
“不错,有点儿时代精神。”她见孔凡冒用不相信的目光望着自己,又说,“真的!”
“不瞒你说,黄镇长看了这首诗也是这么评价的。他叫我好好写,赶明有空给我推荐一下,他说他有个同学在县报任副主编。”
老好坐在屋里看电视,还放心不下二兰,生怕她再弄出像大兰那样的事来。他将电视关了,叼着烟袋在东屋窗下来回转悠,每隔一会儿便咳嗽一声,以示屋里人听见。
今天是阴历十三,月亮早早地上来了,将院子照得清清楚楚的。转了一会儿,老好感觉身上凉浸浸的,刚准备进屋烤烤火,就在这时,张三关进了他的院子。
张三关说:“老好叔,我来看看婶子。”
老好一愣征,然后一边说了三四声“谢”字。他见张三关拎着一只挺沉的圆纸盒子,就说:“哪能让你破费呢?”头前引路,让张三关进屋坐。
进屋刚坐下,张三关将手中圆纸盒子放在桌子上,又从棉大衣的怀里掏出一条小黑狗来:“老好叔,听说你家的小花狗没了,我给你找一条来,公的。”
老好弄不清张三关给他送狗的意思,可一眼见到这只小黑狗,就顾不得想什么了。见这条小狗不过刚满月的样子,浑身乌油油地讨人喜欢,也许刚从热怀里乍一出来的缘故,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眼睛似睁非睁地“嗯嗯”乱叫。
老好心疼得要命,急忙将小黑狗揣进怀里,乖乖长乖乖短地喊着,又说你饿了吧,呆会儿我给你冲杯奶粉喝好不好?
张三关扣好大衣扣子:“老好叔,天不早了,改天咱们再聊吧。婶子那里我进去也不方便,你替我问候一声。”
送走了张三关,老好心里不由一阵释然,心想这么看来,和张家这个疙瘩算是解开了,一条街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总不能记一辈子这个仇吧。那晚去张家,钱虽说没收,效果倒是起到了。要不张三关也不会亲自登门,还带了东西。他想老伴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高兴,她的病也许因此而好起来。其实他知道老伴没什么大病,只不过是怕张三关来报复和思念大兰所致。他捧着张三关带来的那只花花绿绿的圆纸盒子,撩开帘子进屋,还没说话,老伴倒先开口问他了,问他刚才是谁来的。老好说你猜猜看。老伴苦笑一下,说我迷迷糊糊的,只影影绰绰听见有人说话,我怎么知道是谁呢?老好便将张三关来看望她还带了一盒点心的事叙述了一遍,老伴听了,也是很惊喜:“这么说来,咱们与张家没事了?”老好说:“没事了,没事了!这回你不要担心吧!”老伴说:“这下好了,只是不知大兰现在到哪里去了,一个女孩子在外真是叫人担心死了!”老好说:“你担心也是无用,相反加重你的病。估计她人在外,总会打听家中的消息的,一旦晓得了人家张三关这么宽宏大量,她还不星夜往家奔吗!”劝了一阵子,老好见老伴精神好多了,说:“晚上只喝了半碗稀饭,要不要煎个鸡蛋给你吃?”老伴摇摇头:“吃不下。”稍时又说:“不知张三关今晚来是真诚的还是作假!”老好说:“不要将人家想得那么坏。说句良心话,人家受了五年罪,不论从哪方面说,也都算对起我们了,我们还想要求人家怎样呢?”老伴挣扎着要坐起来。老好扶她靠在床头上,又拿过一床叠好的被子垫在了她的身后。老伴有些气喘,由于刚刚用了力,脸上便红通通的了。她叫老好将那盒点心拿给她看看,说这会儿倒想动嘴了。老好一听很高兴,急忙将纸盒上的塑料绳解开,双手递开老伴。老伴掀开盒盖,鼻子趴盒子上闻了闻,说我怎么闻着有什么气味呢?老好说大概是你生病嗅觉不灵敏吧!十冬腊月的,有啥气味也跑不出来。老伴心想也对,说,那就把盒盖掀开,拿出来看看吧!老好就把盒盖掀掉,老俩口一下子都愣住了!见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用红绒铺底,上面放一个像人一样的暗黑东西四肢叉开,顶端像人头的部分,毗牙咧嘴,又像老虎又像狼,狰狞可怖!老太婆吓得直瞪着双眼,嘴张了几张,说不出一句话,浑身便开始抽搐起来。老好将老伴揽在怀里,连连拍着喊着。半天没听见回音,只见她眼一闭,腿一伸,一点儿痛苦也没有,人便走了。
县委机关宿舍夜半寂静得很。大兰猛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从床上一下坐起来。她回忆好半天才回忆起来,这是在宁副县长家。她用枕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在那呆呆地想着刚才这场梦。梦里,她记得她被一个龄牙咧嘴的手举鬼头刀的丑鬼追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头也不敢回。她想停下来,回头看看追赶她的究竟是谁,然而她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操着,飘飘然像在陆地又像在半空,想停下来却怎么也停不住。眼看着前面就是悬崖,她觉得这回是没救了,大喊着救命啊救命。空荡荡的山野却没人应。她彻底绝望了,正待闭眼等死,猛然她望见了她的娘。见娘从悬崖顶伸出一条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褂襟。当时她不由想,几天不见娘,她咋瘦得那么很的呢!眼窝也陷了进去。她顾不得多想,便大喊着,叫娘救她。娘便用她那弱不禁风的身躯挡住了那个丑鬼。这时她看清楚了,追赶她的那个丑鬼却原来是她的仇家张三关。张三关手指着她,说你这个小淫妇,害得我这么惨,今天我绝放不了你!接着一脚朝她端来。她明明看到那只脚是奔她而来的,却不知娘为何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她急忙去抓,只抓到娘一只浅口布鞋。她哭诉着,说我害死了娘,是我害死了娘啊!没等她反过神来,只见张三关咬牙切齿举着鬼头大刀。对准她的面门狠狠地一劈。她“妈呀”一声叫喊,这时便望见了站在面前的血头血脸的自己。随之天地便黑了,一切声响皆无,尔后头脑便渐渐清醒起来了。
前些时,大兰听到张三关提前出狱的消息,当时她头脑一下错了。固然这一天早晚要来的,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张三关不是被判了七年的刑吗?怎么提前出来的呢!他一出来就会上门找她算账的,想叫他饶她那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她苦思苦想好几天,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走。这一个“走”字说得轻巧,真正离开家,一个女孩子举目无亲,能够往哪儿走呢?她在城里车站码头呆了一天,这才后悔当时的决定真是大草率了。没办法,她只好求救于吴良本。固然她心中憎恶他,可这个时候也顾不了这种感受了。吴良本接到大兰的电话,真是喜不打一处来。他正打算这几天去三关镇找她呢,她却来了,这不正好吗?大兰说我是没有一点儿办法才来找你的。吴良本说这我知道。大兰说张三关最近要出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吴良本心中暗笑,心说就是我帮他办的,我不知道谁知道!脸上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是七年刑吗,怎么五年就放出来了呢?大兰说别管那些了,我现在在家也呆不下去了,你帮我想想办法暂时找个地方躲一躲。当晚,吴良本便将大兰安排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第二天一早便领她进了宁副县长家。
自从离了家,大兰几乎是夜夜做梦。大都是杀杀砍砍死死活活的内容,都没有像今夜这场恶梦吓人。她想她那可怜的娘,为了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少心,如今染了一身病。现在怎样呢?她这么一甩手走了,娘即便不伤心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想偷偷回去望望,又怕张三关真的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来。要说他受这几年罪的确是冤枉的。当初她去勾引他,后又告他强奸,固然是吴良本指使的,但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当初如若不是贪图小思小惠听一时甜言蜜语,她怎么会落人吴良本的圈套,给他当枪使呢?
她认识吴良本纯属偶然,也许是该栽的吧!记得那天她在办公室正忙着搞年度计划,猛然听见楼下一阵汽车喇叭响,她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望一眼。见一个矮胖子从汽车里走下来,也是工作的本能,她便主动出来招呼,一谈才知道人家是来买水泥的,还是要五百吨之大的数字。当时正值全国性楼堂馆所基建下马,又因政治原因出口水泥出不去,仓库里水泥堆积如山,这一下算是解了水泥厂的困境了,就问合同啥时签,矮胖子说现在和我进城去签。当时她想也没想,就上了人家的汽车。在车上,他告诉她的姓名,并说他是刘玉芝的丈夫。她更觉亲切了,说玉芝姐是我们镇子的人,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到了城里,他将她安排在大宾馆住下,合同签订后还安排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她。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又跳了半夜的舞。临走时,他掏出一条金手链给她,她说什么也不收,说哪有这样的呢?你帮我们水泥厂渡过难关,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他硬将手链给她扣上。这一点子礼物算得了什么呢,以后说不定还得求你帮忙呢!她如坠云雾之中,也曾想过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又觉不可能的,吴良本再怎么说还是三关镇的女婿,他怎么会这样呢?后来吴良本带车来拉水泥的时候,又偷偷塞给她一枚宝石戒,她说什么也不要,说这东西太贵重了!他说你要是不收的话,以后我就不帮你们水泥厂的忙了!她就这么半推半就将那枚钻戒接下来了。以后祸就来了,她栽进了人家挖好的陷阱。开始他叫她去和张三关做那种事,她起初说什么也不愿意做,她说我平白无故地害人家干什么呢?他威胁说你要是不按我的话去做,我便将你受贿一事宣扬出去。她害怕了,趁张三关那晚酒醉,稀里糊涂和他发生了那种关系。她心想从此这事就完了,哪知事情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么简单,他又要求她去法院告张三关强奸她。她方知这下陷得更深了。她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杀了我我也不做。他冷笑道,我不杀你,只要将你受贿一事和怎么与张三关发生关系这两件事抖出去,你一辈子在人面前也别想拾起头来了!你如果去告张三关,你还有好日子过,不然的话,你这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了!她后悔死了,如今人已经陷进去了,不做也不行了。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家不能归,这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一步走错,才落得如此下场!
到宁家虽说还不到一个月,可她觉得已经好久了。虽说宁副县长两口子对她照顾不错,从没当保姆使唤她,给她买衣裳,买鞋子,怕她闷,还给她买了个手掌游戏机叫她打着玩,可她还是度日如年。整天网在家里,除了做事就是叹气,连某市场也不敢去,怕遇见三关镇的人。
她打了个寒颤,才想起将冰冷的身子伸进被窝。想着自己的处境,思念家中的人,泪水一次次涌上了双颊。她在心里暗骂吴良面只是点点头,可她觉得他还是有好处的,她认为自己的眼力不会错的。他就住在新盖的二楼上,早晨,她在院子里做事,听见他开窗,便不由自主地想抬头看,还又不好意思去看人家,便一边做事一边偷眼观望,哪知他也在望她呢,四目相撞,都不由慌乱躲开。虽然他们之间没打一声招呼,她的心中还很舒服的,一个上午干什么事情都有劲。
“女老板,”他向她微微点头致意,“今天小店开业,想请您过去坐坐,不知可否赏脸。”脱罢递过来一张大红请柬。
二兰见请柬上写着:“恭请来二兰女士光临,周南。”那行毛笔字又流畅又漂亮,二兰不由暗暗夸道:“好字好字!”
她会上请柬,客气道:“怕是不行,粮行今天没人,大水哥回乡去了,我大的身体……”
周南微笑道:“还是给个面子吧,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如若连你也请不到的话,怕是街上人要笑话了!”
二兰抬眼望着父亲,那意思是问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老好立即明白女儿的意思,说:“又不远的,过去一趟吧。大家都是生意人,将来还要相互照应呢!”
二兰说:“我怕你一人招呼不过来。”
老好拍打拍打身上的面粉,将女儿往柜台外面推:“去吧,去吧,我的身体早好了,用不着担心。”
一阵鞭炮响过之后,当铺算是开业了。尔后,周南带领众人去饭店吃饭。黄镇长也来了,后面跟着陈秘书。黄镇长见到二兰,主动伸出手来,说:“二兰同志,你们粮行的生意怎么样?”二兰没来及回答,黄镇长紧接着说,“我们镇委的小孔,倒是关心你们盛昌的呢!经常在我面前说粮行这个粮行那个的。”二兰一听,脸不由红了,心想这个黄镇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欲说什么,一抬头,看见黄镇长身后的张三关,心一下发了,心想,要知道他来,说什么也不会参加这个宴会的。刚转身想走,周南恰好在前边喊她,没有
要能原谅嫂子的话,你就显显灵,在我面前旋一阵风
张三关万万没有想到,一只奇形怪状的何首乌将大兰娘送上了西天。当时他正好在田寡妇家。田寡妇也觉得张三关这么做太有点儿过分了,埋怨他不该这么做。张三关说我也没想到送这份礼会引起这么重的后果,她是该死,碍我哪里,要是一只何首乌能将人气死的话,那些报仇的人也不需要刀枪了!田寡妇说,大兰娘是有病不错,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张三关根本听不进田寡妇的劝,他说人的生死由天定,该栽的,想逃也逃不开!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就像我,如果不是那个贱货诬告我的话,我会白白地蹲五年大狱吗!你晓得这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有谁可怜过我呢?田寡妇不言语了,半晌才叹一口气。
这时从街口传来话,说张三关老娘晕过去了。张三关一听,顾不得多问,撒腿便往家跑。等他进了院子,老太太已经苏醒过来了,秀娟和明凤一边一个给老娘将心捶背。
张三关心中明白,老太太是因啥气晕了的,他还是装糊涂,趴在老娘身边,问道:“娘,你这是怎么啦?”
老太太并不看儿子,半晌说:“你给我跪下!”
张三关在街上也算个孝子,父亲又早死,母亲的话他怎敢违拗呢。他望秀娟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怎么不给我讲讲情呢!女人装作看不见,将一张冷脸扭向一边。他又看看妹妹明凤,希望她在娘面前说几句好话。哪知明凤更加得意,重重地控他一眼,说娘叫你跪下你听见吗?
张三关“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下来了。
“你是人是鬼?!”半晌老太太才问。
张三关没吭声,心里突然想,五年前,要不是那个穿白裙的女鬼深更半夜来勾引我,也许就不会和大兰做出那种事来!他见娘两眼逼着他,便假装糊涂地说:“娘,你到底因为啥事气得这么很呢?”
老太太手点着儿子的脑门:“你去宋家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还装什么呆!”稍时又说:“你是不是巴望我早一天死?”
张三关说:“娘,儿还没有在你面前尽孝道呢?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呸!”老太太往地上阵了一口,“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我怎么交待你的,你怎么想起来要去来家送那种东西,就不怕雷劈吗!你说你缺德不缺德?!”
张三关心想反正是瞒不住了,索性将心中的话抖出去:“娘,他们来家害得我白白坐了五年牢,难道就不缺德?!”
老太太说:“你坐牢那是你咎由自取!你没反省反省,这种事难道你没有责任?你没想想,人家大兰为什么无缘无故害你?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还有脸说?”
张三关说:“那是大兰找我的,又不是……”
老太太抬手给儿子一个响亮的嘴巴:“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姑娘家一生都断送在你手里了,你坐五年牢那是便宜了你!”
张三关挨了老娘一巴掌,心中憋的那口恶气被打出来了。他觉得好久没这么舒畅了。要不是在这种环境下,他真想像演员吊嗓子那样嚎几声痛快痛快。对于大兰娘的死,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儿过分了,害自己的是大兰又不是她的娘,他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将死的老人。不过,当时只想气气来家的,出出胸中那口恶气,没料到闯了这么大的祸。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做了便做了,婆婆妈妈做什么呢?该死该活鸟朝上,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老太太要去来家吊孝,张三关没敢阻拦。
宋家灵棚搭在院子里,大门口孤零零放了只花圈,是二兰单位编织厂送的。
老太太由秀娟和明凤搀扶着进了宋家的院子。宋老好在灵棚前接着,说老嫂子来了?眼睛里猛然一阵略的慌,连忙将脸扭一边去了。老太太欲说什么又没说,继而走到黑漆棺前,从棋桌上捏了一位香,在面门前祷告一番,上了香,尔后跪了下来。身后秀娟和明凤姑嫂俩随即跪倒。
明凤本不想来来家吊孝的,她之所以来,主要想看看大水回来了没有。她一眼瞅见跪在棺材边披麻戴孝的大水,两眼不由愣了,心说你怎么给宋家戴这么重的孝呢?按理说,你大水不过是宋家粮行一个伙计,给你一个孝箍就不得了了,怎么能披麻戴孝呢?难道说你给宋家当了干儿子!
明凤估计得一点不错,大水是在大兰娘死后的第二天小晌午从乡下赶来的,他刚刚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一听说来家出了这档子事,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宋老好一见大水来了,将他拉到僻静处,说:“大水,你大娘生前对你怎样?”大水说:“比亲娘还亲!”来老好说:“既然这样,我就明话明说了。你大娘生前就有个愿望,想认你作干儿。只因家中连连出事,所以一直未能提及……”大水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干爹在上,我给干爹叩头。”磕完了爬起来说道:“干爹,干娘的老盆我来摔!”老好激动得嘴唇直哆味:“大水,你干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明凤偷眼瞅着大水,见他没有看见她,便咳嗽一声。见大水还没反应,又接着咳嗽一声。大水的目光才注意到她。明凤用眼睛和他说话,意思在问,你怎么跪在这里呢?怎么戴这么重的孝的呢?大水的目光并没有在明凤的身上停多久便滑走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里,她感觉到大水那目光中充满一种刻骨的仇恨。她心中不由一悸,心说这是怎么啦?
老好慌慌张张从灵棚外奔过来,伸手去拉老太太起来,拉了半天却拉不动。这时他注意到跪在她身后的明凤,心里又高兴又伤悲,暗暗对着棺材说道:“大兰娘,你睁眼看看跪在你面前那个女孩子是谁呢?她就是你十八年前叫我扔掉的那个三丫头啊!当时我没听你的话,将孩子扔掉,我实在是舍不得啊!你那时,一见生的又是个丫头,心里很烦,说又是女孩子,扔掉算了。我说当小猫小狗养着吧,不论男孩女孩都是个性命,何必害她呢!你当时气得捶床,说人家都能生个男孩,唯独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我就劝你,女孩子怎么不好,老来有人送酒喝!你说什么也不答应,硬逼我非扔掉不可,说已经有俩丫头了,再添一个要是外头晓得了,还不笑死我们,还不如扔了。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命短了……我看你哭哭啼啼的那个样子,只好抱着三丫出了门。刚到小巴山跟前,正好碰见三关娘从县城住院回来,我听说她肚里十月怀胎不是孩子而是一股水时,便决定将三丫头给她。她一听便同我订下约,到死谁也不准说破这件事。你看看,这孩子已长这么大了,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大兰娘,至今我没有告诉你实情,你不会怪我吧,啊…”
老太太对着棺木磕了几个头,凄然下地说道:“老妹子,不孝儿张三关大逆不道,我今天特地给你赔罪来了……”
趴在棺边的二兰,这时抬起泪脸,斜眼瞅着三关娘,心说都是你养的好儿子!我娘的死,你们张家要负一半责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笔账总有一天要和你们算的。你们假惺惺地来吊孝,不过是做给邻居看看罢了。难道你这样做,我们来家就能和你们拉倒了?
老太太没理会二兰那仇恨的目光,一躬到底地又说道:“老妹子,要能原谅嫂子的话,你就显显灵,在我面前旋一阵风……要不你就是不原谅我们张家了!”说罢又是一躬到底。
二兰觉得三关娘太有点儿幼稚天真了。心说你这一套不过是糊弄死人,做做戏而已,娘若真有灵的话,也不会显灵给仇家看的。她咬牙切齿想道:“娘果真显灵旋风,就旅大一点,将张家这三个女人都旅上天,尔后摔下来,像穿糖球似的穿在树权上,叫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零受!还有那个张三关,叫他刮上天,刮得远远的,摔在小巴山的石尖上,摔他个脑浆进裂!”二兰心中一气,刚刚因悲“哀而苍白的脸泛上玫瑰色。她两眼盯着棺材不瞧,生怕娘一时心肠软,真的会显灵。心说娘啊,你别听张家老妈子的甜言蜜语,她们这是在演戏呢。你千万千万别上这个当!
老太太也提气闭息瞅着棺木,渐渐地,她的眼便有些酸了,挤出几满清泪。
秀娟跪在那里,见婆婆那个样子,心里也很难受,她多么盼着棺前真能刮一阵旋风。她在心中默默祷告着:“宋大婶,你就发发善心吧,你就旋一阵风吧,你就原谅我们吧,我替三关给你磕头了。”
老太太长叹一声,双手扶地欲站起来,秀娟和明凤急忙伸手去搀。老太太站直身子,又对着灵柩默默地呆着了一会儿,冷不防挣脱秀娟和明凤姑嫂二人的手,猛地向棺木撞去。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的,老太太已满头满脸是血,歪在那里不省人事了。
张三关在医院喂娘吃了晚饭,又陪老太太说会儿话。忽想起有件要去黄镇长家一趟。便和老太太说我有事出去一下。
老太太那天在宋家撞相,被送进医院之后、几天不理儿子。三关看见娘头上撞的那个血窟隆的确也很懊悔,埋怨自己一时糊涂,做出那种傻事。如今乱子已闯下来了,后悔还有什么用呢?他昼夜寸步不离在医院守护着老太太打吊针。那天,他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又怕睡着了不能瞅滴管,便端来盆冰水,不时冰冰脸。就那还困。没办法,便学起古人用功读书那个法子,用一根纱布带子,将头发系起来,另一头系在吊瓶架子上,一打那条纱布带子就起作用,拽得头发生疼,一疼那困意就跑了,就这样连续坚持了几个晚上。老太太很感动,气也就消了。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再好再坏毕竟是自己生养的,又有啥法子呢?
张三关出门几步又回来了,说,娘,你要觉得一人孤单的话,我回家叫秀娟来陪你说说话吧。老太太说不用不用,你要早这么孝顺,娘何至于受这个罪呢?她怕儿子听这话又想起大兰娘那码事,便挥挥手,说你快办你的事去。要孤单,我就到别的病房转转。
黄镇长家住镇政府大院后面一排平房里。独院。院子很深,从前头向后面望很费眼。张三关在门口敲了半晌铁门,手掌部敲得有些痛了,他从门缝往里里,见窗上有灯光,便又敲。
好大一会儿,张三关才听见有人来了开门。那人大概穿的是木头底的毛窝,“叭达队达”地响得很远。边派达边问:“难呀谁呀?”是个女人的声音。张三关估计是黄镇长的老婆,便说:“是我。”女人从门缝单眼吊线往外瞅,问道:“你是谁?”张三关说:“我是张三关。”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笑着说:“我当是牛副镇长哩。稀客稀客,屋里坐。”张三关问:“黄镇长在家吗?”女人说:“在在,正垒长城呢?”张三关一下没明白过来:“垒什么长城?”女人便笑得“勾嘎勾嘎”的,两只大乳随着笑声一阵乱颤:“就是打麻将,你连这黑话也不懂啊!”张三关心中暗骂:“骚货!老子打麻将那会儿,你不知在哪儿拾柴禾呢?”
打麻将的除了黄镇长,还有办公室陈秘书,食堂做饭的田师傅,民政助理小余。黄镇长今晚手气不好,正输得满头冒火。见张三关来,知道一定是有啥事才来找他的,见他两手空空的,心说你也太不讲究了,想办事还该空着手吗?实际上我黄某人啥也不缺,你提不提东西都是无所谓的,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办事情,不管你交情多深,也不管你是什么关系,送礼和不送礼的就不一样。送礼照送礼的办,不送礼照不送礼的办。以往提东西来办事的,进门的时候,便将东西放在院里那间小空屋里,大家心照不宣,又少了许多尴尬。张三关晓得这个规矩吗?他是不是提什么东西放空屋里去了呢?趁洗牌的空,他朝女人瞟了一眼。女人便懂得男人的心思,轻轻摇摇头,又挤巴挤巴眼。本来黄镇长想,如果张三关带东西来的话,他便让老婆替他几圈,也就不叫张三关等了。现在他却不理那个茬了,也不问张三关有什么事,就像张三关来闲串门似的。
田师傅站起来,叫张三关打几圈,说我这门还很兴呢,张三关也不客气,坐下来就打。
又打了四圈,黄镇长除了捞回了本,还赢了二百多快,他数着钱,说:“其实赌博也不错,今一晚上项我一个月的工资呢!”陈秘书说:“主要是上家张三关喂牌喂得好!”深三关笑笑:“不是不是,好久不摸牌了,净出错牌。”
人都走了,黄镇长这才坐下来问张三关找他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张三关说。
“有话你就直说。”黄镇长打了个哈欠。
“我想开个粮油贸易公司。”
“哟,乖乖隆的冬,你想过过经理的痛呀!”
“闲着也不是法。”张三关掏出烟来,给黄镇长送去一支,又亲手给点上火。
“你说你要我做什么吧!”
“我看中盛昌粮行对面供销社老酱园那块地方,想请你出面给说说。”
黄镇长咂咂嘴:“供销社我们镇里不是我管,能不能说成,我没有把握。”
“你的面子,在三关镇哪个不给!”
“现在不一样了,人嘛也都学得滑了!”
张三关从中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很礼貌地放在茶几上:“黄镇长,这是点小意思。”
黄镇长瞟一眼红包,猪着里的数目,嘴上却说:“你这是干什么嘛!我给人家办事可是从不收礼的。”
张三关说:“我这不是送礼只是请你打点打点。办事总需要花钱的,总不能叫你黄镇长贴钱为我办事吧!”
黄镇长给张三关和自己的茶杯里兑上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什么都搞乱套了!”
张三关笑着说:“不乱不乱。乱了敌人,纯洁了革命队伍!”
黄镇长被这句话逗笑了,手点着张三关:“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黄镇长往外送张三关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张三关,说你老娘咋样了?张三关说现在没事了。头撞了个大口子,缝了九针。黄镇长的脸上露出些感慨的样子,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血气方刚!张三关欲说什么,听到隔壁的院里有咳嗽声,便默默地和黄镇长扬扬手,告辞出来了。
约莫该做晌午饭了,大兰挖了两碗米在水管下淘,边淘心里便思想着家里的事。娘的病好了没有呢?父亲的粮行生意如何?二兰能不能照顾好家?张三关回去后去家里闹没闹呢?头脑里好多问号,作贱得她好半天魂不守舍。她又一想自己,在宁家也不是个长久法,吴良本叫她暂县避一避风头,之后给她找个合适的事情做,凭他这种人又能给自己找什么合适的事情呢?像自己这种情况随做什么也不行了,除非是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知道她的陌生的地方。大兰想着淘着,淘着想着,不知不觉泪又下来了。
二兰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这天一早,骑着车子去厂里上班。路过传达室时,被看门的张师傅外号叫张快嘴的老妈妈给喊住了。说二兰你别慌走,我有话和你说。二兰见她神秘的样子,便问有什么事?张快嘴说没事就不能和你聊聊吗?二兰说等下班了我来找你。张师傅说三言两语的要不了多长时间。二兰看看手表,无可奈何地停下车子,问到底什么事?张快嘴压低嗓门说厂里马上要裁人了,你听说没?二兰说这段时间我没上班。张快嘴一拍手,说就是的呀,就因你家里有事,好多日子没来。我才向你透个消息的哩。又说听说这回裁的还不少呢,五个之中就有两个走的。二兰说你告诉我和不告诉我没多大区别,是走是留,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张快嘴说我告诉你个实底,今回我人没有你。二兰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反正有人告诉我的。二兰问是谁。她说是折厂长。
二兰半晌无语,刚拉架子要走,张快嘴又一把拉住了她。说你别忙走啊,我的话还没讲完呢!二兰只好站住,不由抬腕看看手表。张快嘴问,你见过厂长的小儿子吗?二兰摇摇头,却不知张快嘴怎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张快嘴说就是去年秋天从部队回来探亲的那个。二兰仍旧摇摇头,说没见过。张快嘴说你没见过他,他可是见过你呢。二兰愕然了。张快嘴见二兰半晌不说话,又说那孩子叫小亮,见你一面便相中你啦。厂长托我和你说说,问问你愿不愿意,要是愿意呢,我手里有他的地址。他在部队里还是个军官呢!听说是个连长。
二兰这才明白,祈厂长前些时要她到厂办工作的真正目的。她说我娘刚死,再说我的年龄还小,现在不谈这个事!张快嘴咂咂嘴,说二兰你憨了,早谈晚谈都是谈,又不是马上结婚。二兰说那我也不考虑。张快嘴一下被拒到南墙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说二兰姑娘,我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等你想通了”再告诉我不迟。二兰果断一蹬车腿儿,说谢你了张师傅!推着车子进了大门。
二兰一进车间,刚准备换工作服,几个女孩子便用白眼白她。二兰便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果不其然,她刚动手干活,就有人说风凉话了:“二兰,你这么积极干什么呢?”一个女孩说:“想必人家知道这批载人没她的名字呗。”另一个女孩子撇撇嘴说:“那当然噗,未来的厂长儿媳妇,裁八圈人也裁不到她啊!”二兰因为母亲去世,心中很烦,要在以往她便不去计较这句话,这个当口她却忍不住了,说:“你们胡说什么,谁是厂长儿媳妇!”这个说:“哟哟哟,这么嚣张干什么,想必真的有后台呗,要不说话哪这么个气势呢?!”那个说:“有后台又怎么样?这个烂厂有什么好景?我还懒得干呢!”又一个说:“咱们没好脸盘子,人家当然相不中啦,你们说对不对?”众口说:“对对对对!”说完几个女人挤眉弄眼好一阵子,尔后放声大笑,直笑得腰弯了,眼泪也下来了。二兰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她不知她们这帮小姊妹子常关系那么好,怎么合伙嘲弄她呢!想了半晌,估计就是张快嘴讲的那个事情作的怪。她自言自语地说:“真无聊!”暗想,从古至今,一些事情都是从无聊开始的,无聊不但会生事,还会作祸!二兰心中恼得慌,穿好外衣,“咯咯咯”地上了厂长室。
祈厂长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二兰进来,不由问道:“来上班啦?家里事情处理完了吗?”二兰憋了一肚子气,话便没有好话:“厂长,这次载人算我一个!”祈厂长愣了:“我印象之中没有你啊?你在厂里是骨干,怎么能栽你呢!”二兰说:“反正我和你讲过了,裁与不裁是你的事。从明天起,我不再来上班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第六章
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呢?要想烦,哪天不得烦个半死不活的!
老好一大早起来,将大门口扫得干干净净的,连片草叶都没有。粮行停了近半月的业,他想今天开门。
炉子上熬着稀饭,几样小菜摆在小方桌上。不用问,这是大水干的。老好感觉到大水比过去懂事多了,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贴心贴肉的,也不像过去那么离皮离骨的了。他忽想起早晨没见二兰的面,便到窗下喊。半天二兰才在屋里答应一声。老好说怎么不去上班?二兰说不去。老好就随口多问了一句,是歇班还是厂里没活?二兰没好气地说我被厂里辞了!老好心里不由一愣,心说今年真是运气不好,大女儿离家出走至今没有消息,老伴儿又死了二女儿又被工厂辞退了,真是祸不单行啊!唉,人该倒相,喝口凉水都塞牙,走路,树叶落下来都打你的头!
老好本想问问二兰到底是因为啥被辞退的,想了想没有问。心说问了还有啥意思呢?再问也被辞了。总归有理由的,即便没有理由人家也会找个理由的。人嘴两面皮,翻过来倒过去都是里(理),不过他倒是听说编织厂近来效益不好,编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紫穗槐条子又一个劲地涨价,难怪厂方要裁人了。老好叹了口粗气,知道此时此刻二兰心里一定不好受,想劝两句的,又不知怎么劝。半晌说,不上班就不上班,在家帮忙开粮行。反正我与你大水哥也忙不过来。找外人总不如渔家人在一起贴心。
其实二兰早起床了,心里正烦得慌。想自己刚死了娘,大姐踪影皆无,自己又失去了工作,心中不由一阵酸楚,泪水便止不住落下来,将购前的衣服都打湿了。心说我的命怎么会这样苦呢?几件事都摊在一块了,想躲都躲不开。如果大兰在家就好了,总有个商量的。可她至今生死不知,想指望也指望不上。这一切都是张三关那个混蛋一手造成的,他逼走了姐,逼死了娘,这种仇恨一辈子都忘不掉。她想起平常人所说的,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此仇准报!可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报呢?再说这不是过去的年代,打打杀杀的无人管,现在是讲法制的,即使你有了报仇的时机,也不能胡来……
二兰终于病倒了。
年关将近,乡下人都忙着来卖粮食,卖几个钱,好置办年货,给小孩添件新衣裳。盛昌便趁机收了不少粮食,西屋放满了又难堂屋,后来堂屋也装不下了,只好朝二兰住的东屋里放,一麻袋一麻袋的,一直码到了屋梁。
前边一忙,就顾不上照顾二兰。幸好这几天孔凡冒经常来看她。早也来,晚也来,有时一个下午都来两三趟。孔凡冒劝二兰去医院看看,二兰不去,她知道自己的病,一是前些日子赶的,二是叫一口气憋住了。说躺几天就会好的。孔凡冒便不再劝,招点好吃好喝的给她吃,说点开心的话给她听。
人在病中,有人陪着说些宽松的话,不用吃药打针,那病就好得快,况且二兰本没什么大病,所以身体不几天便复原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二兰心里很感激孔凡冒,隐隐约约地不知不觉地有些喜欢他了。心想女人一生找这样的男人也不错,听你的话,任你使唤,你生气他咧着嘴笑,你哭了他便像哄孩子似的哄你,你说如今这样的男人哪去找呢?二兰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在危难之中悲伤之中,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都会永远记住的,更何况孔凡冒这么真心实意地帮助她,她怎能不为此而感动呢?
心情舒畅,病也就好了。这天头晌,二兰梳头洗脸,便上街去转转。几天不出门,看什么什么都新鲜,感到房子高了,街道也宽了,仔细一瞧,又觉得什么都没变,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
走到街口,迎头遇见张三关的儿子小扣。他簸着小拳头站在那里,眼里充满敌意。二兰不由得浑身一颤,心想,这么一丁点的孩子怎么知道记仇的呢?想必是他家大人教的。二兰想起那天张家三口虚请假意来吊孝,结果戏唱砸了,弄得头破血流,花钱往院找罪受。她笑张家真是太天真了,你们认为这么做,宋、张两家的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她从小扣身边走过去,本来是无事的。她犯不着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正当她即将擦过小扣的身边的时候,哪知小扣突然咳嗽一声,接着一口痰吐在了她的褂子上,嘴中骂道:“大坏蛋,大坏蛋!”二兰的火腾地一下起来了,心想,一个胎毛求退的孩子竟也这么欺负人,真恨不能过去一把掐死他。想想又忍住了,何必和一个吃屎喝尿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要是叫街坊邻居听见了,还说我不知理呢!
二兰掏出块卫生纸,一声不吭擦着衣服上的痰液,她想看看小扣那个孩子这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等抬头看时,那孩子早已不知去向了。二兰这会儿真想找个对手吵一架,不多会儿便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劝慰自己,别烦别烦,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呢?要想烦,哪天不得个烦半死不活的!
下午,大兰终于拨通了吴家的电话。哪知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大兰心中不由一阵惊喜。这几天,等宁副县长俩口子刚去上班,大兰便给吴家拨电话,真是不巧,要不占线,就是没人接,再不就是那个没人性的吴良本接的,她只好一次又一次挂上了。这次好不容易拨通了,接电话的正巧是刘玉芝,你说她心里能不高兴吗?
大兰握话筒的那只手不停地颤,嗓音也跟着颤:“你是、是玉兰大姐吗?”
刘玉芝猛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打来电话,心里猛地一沉,脑子里像闪电似的迅速地过滤了一下,心说这个女人是谁呢?会不会是男人的相好打来的呢?她找我做什么呢?吴良本在外拈花惹草她是知道的,即便刘信不暗示她,她也清楚得很。这种事瞒了别人瞒不了自己的妻子。
“你是谁?”她颤颤兢兢地问。
“我是大兰,宋家的,三关镇盛昌粮行的。”
“哎哟!死妮子,你家都找翻天了,你现在什么地方?”
大兰就晓得吴良本做这些事是瞒着老婆的。她又不想将住在宁家的地址告诉工艺,就说:“我住的这个地方不好说。”
“你一个女孩子瞎跑什么呢?要是出了事咋办?”
大兰心说我想瞎跑吗?都不是你男人害的吗?想想又不能怪玉芝,说:“我有活急着找你说。”
“那就来我家说吧。”
“我不能去。”
“怎么啦?”
“一句话也讲不清楚,反正是不能去你家。”
玉芝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说:“再过半小时你在动物园门口等我。”稍停又说,“不见不散!”
挂上电话,大兰心中无比激动,犹如走夜路看到灯光那样振奋。她换了件鲜亮的衣服,站在大立柜的穿衣镜前拢拢头发,刚准备想走,就听见门铃响了。她导思,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日白昼夜恨得牙根痒痒的吴良本。吴良本干什么来了?他说他给大兰送工资的。大兰说我没做什么,这钱我不能要!吴良本说你在宁县长家也是工作,这是你的报酬,你不要不行,说着便将一沓十块的钱送过来。大兰看看手表,和玉芝约的时间快要到了,她想敷衍一下好脱身,便随手接过钱,放在身边的茶几上。
“在这儿还住得惯吗?”吴良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儿八经地说话来。
大兰没吭声,想撵他走,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
吴良本见大兰不语,不由咧嘴笑了:“大兰,过去我没太注意你,今天我才发现你真是怪俊的!”
大兰脸一红。被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夸奖,她觉得很丢得慌!
吴良本拍拍旋下的沙发:“来我这坐着说话。”
大兰实在憋不住了,没好气地说:“一天坐够了,只想站着。”
吴良本笑嘻嘻走过来,一把拉起大兰的手:“你这只小手还是蛮柔软的嘛!只是凉一些。”
大兰挣脱了手:“宁县长两口子快回来了,你快点儿走吧!”
吴良本阴阴一笑:“茗帚疙瘩进城也能蹦三蹦,这么老实的女孩子也学会哄人了。要知道,生姜哪有老的辣呢?我是摸了底才来的。这会宁县长正在会堂作计划生育报告呢,晚饭在县政府一招吃。我的表姐呢,我安排她下班后去一个地方打麻将了。你说说,这个家还会有谁来呢!”
大兰一听这话,顿时全身汗毛竖起来了,本能地往后退。
吴良本一阵冷笑之后,冷不防从身后像是黄鼠狼抓小鸡似的便将大兰扑倒了,将青根根的下巴往大兰腮帮上蹭。尔后手从她的棉袄底下伸进去。天凉手冷,大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嗓子里带着哭腔:“吴经理,我求求你,别这样,别这样……”吴良本嘿嘿一笑:“你又不是头一回干这事,有什么好羞的呢!你和我好,还有你的亏吃吗!”这时他的手便摸着了大兰胸前那对鼓膨膨的乳,又说,“到底是大闺女,这奶子硬撅撅的!”说罢便揉起来。大兰只觉得满脸往外出火:“你再不丢手,我就喊人了!”这句话不但没吓着吴良本,相反他更加得意了,两只手都伸进去,一只抓一只乳,放纵地揉着,边揉边说:“你喊吧,要不要麦克风呢?你若能把张三关喊来,你才算有本事哩!”大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跌坐在沙发里,张了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三关买了供销社酱园那片房子,将老房子改造一番,门面装演一新,取名为泰发粮油贸易公司。开业这天,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宁副县长从县里专程赶来,参加开业典礼。县政府来了领导,镇里不能没有招呼,也要派相应人参加。黄镇长带着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先到公司门前等候,还买了块匾叫孔凡冒抱着。
吴良本和宁副县长坐的是一辆车,车到街口,吴良本和老婆刘玉芝坚持下车步行。夫妻俩各有各的想法。刘玉芝想,自己是三关镇的人,回家开小轿车本来就很惹眼,再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屁股坐到家门口,邻居百舍不骂她狂吗?吴良本怎么想的呢?他听到风声,传闻他与老婆的感情不太好。他今天要让三关镇的人看看,他和老婆的的关系很正常。你看他是怎么做的,纯粹是西方的派头,将风衣搭在膀弯里,一只手揽住妻子的腰,昂首阔步,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不时同熟人点头致意。刘玉芝感到很别扭,她很少同男人并肩而行,特别是这种甜甜蜜蜜的样子,又在她的老家,感到很难为情,便不时将身子往外挪挪。她不管男人是何居心,或者有什么目的,说句内心话,平常她还真不愿意和男人靠得这么近走路。男人的个子只到她的耳根,又矮又胖又黑,她呢,又高又瘦又日,这么两人走在一起,不论生人熟人都像看老外似的瞅他们俩,你说滑稽不滑稽!老远地,街两旁便有人捂着嘴笑,笑够了便窃窃私语。这个说,“哎,我瞧人家玉芝两口子很好的嘛!哪个嚼舌根儿的说人家感情怎么怎么的呢!”那个也“哎”了一声,说十里之外无真情,赶明叫这些讲唁话的人生个儿子没有屁眼儿!
泰发粮油贸易公司这几个字是宁副县长题的,所以他今天来剪彩就更加有意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扯着红绸花的带子,笑嘻嘻地向宁副县长望,直望得宁副县长浑身一阵又一阵麻酥酥的。他拿着剪刀并不剪,等面前那个照相的小伙子一按快门,他这才“咋呼”一剪子剪下去,随即鞭炮“僻僻叭叭”响了起来。
讲话的当然还是宁副县长。他讲成立粮油贸易公司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活跃农村市场经济的迫切性,足足讲了十多分钟。本来他想讲讲春季计划生育突击活动,觉得两者不搭茬,这个气氛也不便于讲便没讲。
晌午饭,张三关在饭店安排了好几桌。黄镇长陪着宁副县长坐在雅座那一桌,等酒过了三巡,菜上了五味,宁副县长猛然想起有件事得和黄镇长说说。他说老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黄镇长正用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卑躬一笑,说你当领导的,该批评的还得批评,别留情面!宁副县长咬着黄镇长的耳边,说前些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写准的?黄镇长不在意问了一句,宁副县长说人家反映你偷生了三胎!黄镇长嘴含一口茶“噗”的一声吐出来,说这是哪个龟孙造的谣呢?我老婆早结扎好几年了,镇大院哪个不清楚!吴良本开玩笑道,黄镇长,你老婆结扎别人怎会知道的呢!宁副县长说良本别瞎捣,又说你老婆装生病去娘家几个月,回来又白又胖的,还说你们第三胎生的那个丫头藏在谁谁那里,信上都说得明明白白的!宁副县长见黄镇长脸黄了,不知怎的想起智取威虎山里“怎么又黄啦”那句台词。
黄镇长掏出手绢擦着脑门和脖子,说宁县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们讲他们的我听我的,脚正不怕鞋歪,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宁副县长暗自冷笑一声,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明白人一看就晓得,那封匿名信反映的情况是真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好过于顶真,便关切地说:“老黄啊,没这个事则罢,人们说塌了天你也别理,如果有这事的话,抓紧想个法子搞彻底些,免得夜长梦多。再说,现在计划生育可是实行一票否决权,这事万一闹出来,你我脸上都无光不说,弄不好,你我乌纱帽还能戴这都难说。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老黄?”
黄镇长额头汗津津的,嘴中支吾着,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半晌,手抓着宁副县长的手握着,感谢领导的关心,我心中有数,有数!
这时,有人过来敬酒,趁这空,黄镇长谁说镇里有个会,叫大家慢慢喝,双手抱拳一溜烟跑了。刚出门,迎面碰见张三关。张三关拉着黄镇长的胳膊,说我还没敬你的酒呢,你咋走了呢?黄镇长说我身上有些不舒服。张三关见黄镇长的脸色的确不好看,就说你回去躺一会儿吧,大概是酒喝急了。反正咱们离得近,机会多的是……
黄镇长不想听张三关阳噱,急忙转身走了。走出老远,又想起起什么,招手叫张三关过来,告诉他见着孔凡冒叫他去我的办公室,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张三关到几张桌上寻觅一遍,也没见到孔凡冒,正好有几个拉着他喝几杯,他便坐下来和人家喝酒,把找孔凡冒的事给忘了。
孔凡冒哪去了呢?他此刻在宋家的东屋里,正伸着挨二兰的训:“你真有本事,抱着那块匾,像抱个祖先牌位似的,哪儿不好去,偏到人多的地方现眼!”
孔凡冒也一肚子委屈,站了大半天,到吃饭喝酒的时候却没人招呼他。他说:“你当我想去啊!黄镇长喊我去我能说不去吗?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嘛!”
二兰说:“你看不出张三关那个得意忘形的样子吗?有县里头头和镇里头头给他装门面,烧得他都不知姓什么了,放那么多鞭炮作什么,那是给我们家示威的。小孔你说是不是呢?”
孔凡冒“喊”了一声:“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小人得志的样子。张三关硬拉着我去喝酒,我就是不去!怎么啦,没喝过酒咋的!”
二兰见孔凡冒这么有骨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激动,眼里莫名其妙地闪着泪花:“你饿不饿?我给你下一碗挂面去。”
孔凡冒也不客气:“我肚里早咕咕叫了,早饭我都没吃呢/
二兰出去下面条了,屋里只剩下孔凡冒一个。他想起饭店刚才那个场面,气又不打一处来。安排吃饭的时候,从领导到司机,上坐的上坐,偏坐的偏坐,他被人家用手拔拉来拔拉去,最后成了多余的了,你说叫人懊不懊啦!他不恨张三关,他倒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风气,你想想,他孔凡冒若是个镇长副镇长的,哪怕是个助理什么的,他会被人拔拉来拔拉去的安不上座位吗?他琢磨着,瞅空他还得去找黄镇长,他答应提他做文书的。还有首先得入上党,有了这个阶梯,尔后才能一步步往上爬。他奶奶的,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这个日子没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