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白衣裙的女人来到他的床前,要同他作爱。
其实,清河监狱那扇小铁门的门框并不能碰着张三关头颅上那半寸长的头发丝,可他还是习惯性地躬了躬腰。
深秋,晌午的阳光还是很强的,张三关迈出清河监狱的门槛时,不留意被太阳刺了一下眼。顿时,眼窝里便溢出一阵潮湿。他将腰挺利索了,一只手勾着那只不像样的土黄色帆布包,就像港台影视中那些刚出狱的人物一样,尽量弄出一种超然的稀洒来。
田野里光秃秃的生机殆尽,一幅苍凉色调的画面向远处延伸;五寸深的稻草根齐刷刷地竖在那里,给悲冷的秋平添一种凝重。张三关不由地便想起五年前来时的那个春天,这片田野里曾长着葱绿的秧苗,心里便产生一种凄楚感。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空盘旋,尔后漫上监狱的铁丝网,坠入高墙后面去了。
张三关兀自站在那里,冰冷的脸上半晌露出一丝冷笑。五年来,他一直没有走出这所监狱大门半步,也不知道外头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这时他便想起害他受五年罪的那个女人大兰,他计划一出来便这个熊女人算账,问问她为啥子白无故地害他。虽说他们之间有了那种不清白的风流事,可毕竟那是两厢情愿的。后来不知为何却反过来告他强奸。这一告不当紧,他张三关一下子从百丈高楼摔了下去。人虽未死,却什么也没了,包括他的事业、名声和地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如果不练那个鬼日的气功,也许不会出现这种倒霉的事。那天夜晚,他正练着练着,迷迷糊糊便见一个身穿白衣裙的女人来到他身边,要同他作爱。起初,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因为家中有个新婚不久的妻子,便赶那女人走。那女人说,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朋天我就去镇里告你强奸我,那时你后悔便迟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同我做那事,什么都保全了,还落个逍遥自在,何乐而不为呢!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那个女人已经麻利地将衣服脱去了,一丝不挂地搂住了他。他实在抗拒不了女人那如玉的身子,便同她……第二日清晨醒来,想起夜间的事,他笑了笑,以为是做梦。可又觉不对,他分明闻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那女人独有的茉莉香味。再细一想,要说夜间那种男欢女爱是假的话,为何此时竟觉身子乏力腰膝发软的呢?……
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又去办公室发功,之前,他怕那个女人再来缠他,将门反锁上后,还拉了张桌子顶牢,尔后才开始练功。当他如痴如醉不知所措时,昨夜那个女人又如期而至。说好你个张三关,你顶上门难道我就进不来吗?张三关着实被唬了一跳,心说门没响桌子也未动,她是怎么进来的呢?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出了毛病。他不由拧拧自个的大腿,以此来判断是不是在做梦。没等他分辨出来,那个女人便将她活活扑倒了……第三夜,那个奇怪的女人又来了,就在她要做那个事的时候,张三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说且慢,你今日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个女人用细长的指尖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兑尔一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反问道,你瞧我是人是鬼?张三关本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哪知舌头却不听使唤,说你即便是鬼,已经和你……两夜了,害怕也晚了。接着二人又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起来。当时,张三关留了个心眼,趁二人相抱之机,偷偷撕下女人身上一块白衣裙,塞在口袋里。第二天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扎花圈的白绵纸。这一下张三关害怕了,对谁也没讲,从此夜晚再也不敢去办公室练气功了。
后来,在一次庆功会上,他因为兴奋喝多了酒。当身为厂办秘书的大兰将他扶进办公室的床上时,他闻到大兰身上竟也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皆因鬼使神差,不经意地他便将前些夜晚遇见女鬼的事抖了出来。岂料,大兰听罢,不但不害怕,反而“嘻嘻”一笑说,我就是那个风流女鬼!张三关以为大兰是在开玩笑,并没特别在意,加上平常又特别喜欢这个女秘书,便乘着酒兴,半真半假地说道,你若是个那个女鬼,我真得烧高香了,可借你不是。哪知,大兰竟认真起来,责怪他道,我真是的,你又能怎样我?!张三关说,可我没那个艳福。大兰脸上显出灿烂的笑,不声不响地俯下身,脸贴近他的脸。这一来,张三关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双手抱住大兰的脸狂吻,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大兰并不反抗,任凭他摆布。一会儿工夫,两人双双如坠入云雾之中。一夜无话。
真的,张三关曾为这一夜后悔过,感到对不住爱妻秀娟,更对不起还是黄花闺女的大兰。可男女间有了那种事后,他想了断又实在舍不得,何况他与大兰几乎天天接触,大兰的主动令他魂不守舍,每次的欢悦使他愈陷愈深。这样偷偷摸摸地过了十几天,他万没想到,大兰会突然跑到镇法庭去告他,说他利用职权强奸了她。平心而论,他一个有妇之夫不该去惹人家大闺女,可这毕竟是两厢情愿的,她怎么能血口喷人说是强奸呢?五年来,张三关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那期间,从没得罪过大兰,还恩爱有加,可大兰毫无缘由地做出这种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其它原因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指望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大兰讨个说法弄个明白。
一辆乳白色丰田面包车停在离张三关几十步远的路边,两个斜靠在车帮上戴墨镜的男人见到张三关,几乎是同时立起身来,摘下墨镜,异口同声地喊着“大哥”跑过来。张三关这时也认出了朝他直扑过来的两个男人,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粘,随之泪便涌上眼窝。本想迎向前去,然而双脚却挪不得半步,直瞪两眼愣在那里发呆,土黄色的帆布包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了路边的沟里。
戴眼镜的刘信与胖乎乎的田彪二人几乎同时来到张三关面前,一个抱头一个揽腰,三人如同捆在一起,头顶着头,好一阵拗哭。
面包车倒着缓缓驶过来,在三人跟前停住。这时从车上走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矮个儿男人,拍着巴掌,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各位还是回去叙话吧。”刘情扶了下歪在鼻梁上的眼镜,向张三关介绍说:“大哥,这是我姐夫,县粮油公司的吴经理。”吴经理说:“吴良本。”刘信说:“就是他托人给你减了两年的刑。”张三关听说过此人,但没见过面。见他生的一张四方脸,肥头大耳,肿眼泡大鼻头,嘴虽然好看些,两排狗屎牙却令人恶心。一脸横肉扑扑囊囊的,如同两天没卖出去的猪脖子肉。他急忙伸出手:“多谢吴经理,我张三关不会忘记使我早见两年天日的朋友的!”吴良本将手从风衣口袋里拔出来,握着张三关的手说:“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嘛!”
田彪从车上拿下一盘炮,说是一千响的,给大哥冲冲晦气。他从吴经理嘴上取下小半截烟,弓睛炮捻子。
鞭炮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子,几个人望着活蹦乱跳的烟火,许久谁也没讲一句话。等最后一个鞭炮响罢,吴良本带头鼓起掌来:“今日是三关兄弟的出头之日,我在城里香港大酒店摆了一桌,给三关兄弟接风。”张三关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逮着吴良本的手摇着:“吴经理,叫你破费,实在不好意思!”吴良本说:“我也算是三关镇的女婿,玉芝没少在我面前念叨过你。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我对你的敬重。过去你在我们县里可以说也是个名角儿呢!”张三关不好意思地笑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吴经理,一提过去,令我更加惭愧了!”田彪打开车门,说道:“吴经理、大哥,上车说话吧,在这狗日的地方,多呆一分钟都觉得晦气!”吴良本和张三关互相谦让了一会儿,尔后二人手牵着手,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子驶出一段路后,吴良本问道:“三关兄弟今年多大了?”张三关说:“今年三十三了,属虎的。”吴良本一笑说:“老虎出山,四爪生烟。”尔后拍拍张三关肩头,“兄弟,往后就好了!”
清河监狱离县城二十来里地,对于进口的丰田面包车来说,只不过是踏了几踏油门。张三关和吴良本在车上正啦得热乎,转眼工夫,车子已经驶进了城区。
按理,张三关对县城是不陌生的,在镇水泥厂当厂长那会儿,几乎是每月都要在县城住上十天八天的。可毕竟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变化,确实让张三关始料不及。马路拓宽了,楼房一座连着一座,且都在五层以上。沿街各种店面装璜考究,色彩也都清一色的火爆明快。见张三关的两眼不离车窗外,吴良本说:“老弟,在县城玩几天再回去如何?这几年城里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顿顿,又略有所思地说:“当然,变化最大的要属人的头脑。是好人是坏人不像早先那样分辨得清。如今人的思想变了,有钱的就是大爷。比如你有了钱,就会有人替你去卖命,你的腰包鼓起来了,就有好看的闺女围着你转……要是没钱的话,你就成了龟孙子,谁也认不得你!”张三关听得新鲜,一抱拳:“吴经理,以后还得仰仗你给指引指引。”吴良本也一抱拳,说:“你我兄弟初会,日后你就会知道我吴某的为人了。”刘信从前排座回过头来,对张三关说道:“大哥,我姐夫在城里还有点根基,在县四大班子里都有人。”吴良本瞟刘信一眼:“你别替我瞎吹,不过在县里有些熟人罢了!”
说着话,车子到了香港大酒店门口。
下了车,吴良本揽着张三关的腰,边走边说:“这个酒店是今年初才开的,经理是我的干妹妹。酒店的档次还是可以的,有吃有喝有玩的。”两个身穿红色大花织锦缎旗袍的女服务员,各拉开半扇门,阿娜多姿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吴良本对其中一个服务小姐说:“叫你们的梁经理到312房间去一下,告诉她我的客人来了。”尔后低头附在张三关耳边低语:“老弟,看中哪一个,晚上叫我干妹妹安排一下,给你泄泄火!”张三关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偷望吴良本一眼,见他一脸色迷迷的样子,便料定玉芝在吴家日子一定过得不舒心,姓吴的也不是个本分的东西。当初,是他将玉芝从他身边夺走的,他与吴良本虽说没有深仇大恨,但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朋友。当刘信将吴良本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心中便不由得一愣,暗想,我与姓吴的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托人给我减刑,并亲自来监狱接我,还要给我接风洗尘?难道他不知道过去我与玉芝的关系?即便不知道,他也不至于要这么热情啊?!难道玉芝背后使的劲,还是他另有什么目的?张三关立时否定了后者。现在我张三关什么也没有了,是个刚出狱的犯人,谁还会在我这种人身上打主意呢?如果真是玉芝背后起的作用,那……
没容他想下去,一行人已进入房间。
吴良本将风衣挂在衣帽钩上,转过身来拉着张三关坐到沙发上。这时,一位服务小姐端着茶盘进来,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轻声说道:“请几位用茶。”
“你去吧。”吴良本对服务小姐吩咐后,从写字台上拿过一包大中华,撕开口,给屋里几个人各甩了一支,自己点燃一支烟后对张三关说道:“老弟,这房子是我干妹妹给我专留的,常年空着,日后如来城里办事,就住这里。”张三关在狱中习惯了吸快烟,刚点燃烟就去了半截,不小心竟被呛了一下,他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润润喉咙,才回答:“吴经理,你待兄弟这般客气,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你哩!”吴良本哈哈一笑道:“别这么说,大家都在一条道上混,谁都有。用得着的地方。再说,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敬重你是个人才!”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位年轻的女人。吴良本向张三关介绍道:“这是我的干妹妹,酒店经理梁丽秋。”又对那女人说:“丽秋,这就是我过去常对你说起的张三关,是我们县里很有名的人物!”张三关急忙站起来,握着梁丽秋的手说:“是坏名不是好名!”梁丽秋的手从张三关的掌心得出来,微微一笑说:“好便是坏,坏便是好,就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了!”吴良本拍掌道:“干妹妹说得好,很符合辩证法。人的一生,谁能保证一辈子都做好事呢?做好事的时候就是好人,就会留下好名,做坏事的时候,就是坏人,就会留下坏名。你说说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留下的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张三关并没有注意听吴良本的好名坏名之论,他趁这个机会将梁丽秋好好看了一回。见她身材窈窕,皮肤细嫩,脸上略施粉黛,油光永亮的黑发如爆布般按在双肩,穿一件麦亩绿闪光缎旗袍,随着说话动作,胸前那丰满的双乳便一颤一颁鲜活起来。她一开口说话满脸都是笑,听别人说话时那双丹凤眼仍露着笑。张三关不由干咽一口唾液,心说:这么娇好的女人还是头一回见,看一眼,即便有天大的困难也不值得焦虑烦心了!正思忖间,却见梁丽秋突然转过脸来,笑着对他说:“张先生,我已叫小姐给你放好了洗澡水,你现在就去卫生间冲个凉吧。换洗衣服我也准备好了,不知会不合适。晚上由我良本哥做东,在二楼恰香园餐厅为你洗尘。”
晚间,信香园灯火优雅、富丽,香气宜人。张三关一进去便不由地嗅了廖鼻子。心说:好香!接着他便望见了摆在花架上的两盆黄菊,刚欲伸手去撩拔,被梁丽秋拦住说那不是真的菊花。张三关诧异地说,我好像闻到了一般花香味儿!梁丽秋告诉他,酒店每个餐厅都是按四季盛开的花卉摆设的,其实这些花都是塑料花,至于香味,都是根据花的香型烧的熏香,所以你才误认为那两盆菊花是真的。这时服务小姐领来一位中年男子,告知是宁县长光临。张三关浑身不由一颤,心说我是个刚出狱的阶下囚,在这种场会有县长来陪着喝酒,可见吴良本的能耐了。他暗骂道:“吴良本,我操你几辈祖奶奶,你真行!”吴良本走过来,将张三关介绍给宁县长认识。宁县长很热情地握住张三关的双手:“小张,你出名的那阵儿,我还在一个乡里当乡长呢!”张三关弄不清宁县长指他的出名,是当乡镇企业家呢,还是被捕入狱时。宾主落座,吴良本给宁县长点燃一支烟。宁县长大概是不怎么会吸,刚吸上一口,便被呛着,边咳嗽边说:“那时,想买几吨三关镇水泥,没有县长批的条子是买不到的。嘿嘿,你张三关的大名……”张三关这才弄清宁县长说的是他那段辉煌的日子,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那是老皇历了!”宁县长说:“历史存在嘛,说不定将来我们县志上还会给你抹上一笔呢!”张三关问道:“宁县长在县里分管什么?”宁县长弹弹烟灰:“我是副县长,分管文教卫。”吴良本说:“还管计划生育。老弟,今后想生第二胎的话,找我表姐夫。”吴良本见张三关用狐疑的目光望着自己,便解释道,“宁县长的爱人是我姑奶的亲表姐,堂堂正正的表姐夫哟!”
菜上来了,梁丽秋将两个服务小姐支走后,也不让刘信和田彪插手,亲自开瓶斟酒。张三关没等她斟完酒,便端着酒杯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今天承蒙各位看得起我,给我张三关这么大的面子,我打心里感激各位。昨天这会我还是个鬼,今天便人摸狗样地坐在这里。我借花献怫,先敬各位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大家鼓掌祝贺,随后就一杯杯地互相敬起酒来。喝到酣处,恰香园响起了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
昨日像那东流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领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随着歌声,酒席的气氛更加热烈,大伙儿情绪更高涨……
张三关不知从信香园是怎么走出来的。当时他只觉得脚底发轻,像踩在了棉花垛上。棉花垛的周围挂满五彩缤纷的灯,他想踩灭那些灯,灯却是活动的,他怎么踩就是踩不到。他知道有人架着他,也知道一个是田彪一个是刘信。便由他们架着上楼。他一直闭着眼睛,走了许久仍觉得没到房间里。等他刚想睁开眼瞧瞧时,身体却失去了支撑,一头栽倒下去。他强睁开醉眼,发现面前好像立着个身穿三点式的女人。股俄中,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大兰,酒精引发了久积于心中的怒火,他顿时浑身燥热起来,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只想报复,疯狂地报复。他猛地向那个女人扑去……
张三关昏昏沉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他想抬腕看看表,脖子却被压住了。他侧头定睛一看,原来脖子被一个脱得精光的女人压在了身下。他记不起这个女人是何时钻进他的被窝的,但他能够回忆起他同这个女人已经干了那种事。不由想起家中等了他五年的妻子秀娟,他顿时有了一种负罪感。他长这么大,从未对什么事情懊悔过,包括曾经害他的大兰。现在他却对今晚这种不明不白的冲动而深感不安。他觉得对不起妻子秀娟。自己不是人,是狗屎,是音生!记得五年前,当警车到他家抓他的时候,妻子秀娟抱着三个多月的儿子小扣追到警车旁,一滴泪也没滴,只是叮嘱他,叫他保重身体,她和孩子一定等他平安回来。当时他的心便碎了。嚼着泪水,他发誓将来出狱后,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过日子二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可现在他做了什么呢?也许现在秀娟正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他呢!张三关躺不住了,急匆匆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恨不能一步跨到家。走几步,张三关又折回来,将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往那个女人身上一撒,骂了句脏话后,急不择路地往楼下跑去。
出了酒店,便有出租车盯上来,司机说先生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送送你。张三关说去三关镇送不送?司机笑道,除出国不送,哪儿都送。张三关上了车,刚坐好,就听司机说,先生得先付钱。张三关问多少。司机说五十块。张三关伸手去掏口袋,这才想起来,钱都已给那个女人了,便说到三关镇再给。司机说不付钱不送,这是现距。张三关说老兄帮帮忙。我有急事!司机说对不起,快清下车吧,天快亮了,我得睡一会儿!张三关无可奈何地将手腕上的表摘下来,说老兄这个值不值五十块,瑞士全自动。司机接过表在耳朵上听听,换上笑脸,说先生你别怪,如今这年头都这样,认钱不认人!他装好表发动车子后,又说,我吃了几次亏,不学乖不行了!张三关不想听他穷咦叨,将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想事情去了。第二章
他尝到了人之将死的那种滋味,便想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句老话。
晌午过后,盛昌粮行的老板来老好刚刚忙完了一阵子,抽出烟袋按满烟,蹲下来吸烟歇歇腿儿。他见伙计大水还在忙活,就说大水,你也歇会儿吧。大水将一袋面码好后,从脖子上拿下毛巾,将周身抽打一遍,便也蹲下来,望着老好抽烟。稍时,欲说什么话,张张嘴又没说。
老好看出大水有什么心事,主动问道:“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大叔,我娘捎信来,说她身子不舒服,我想回去看看。”
“那你今晚就回去吧。”
“大叔,还有件事……”
老好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大水:“买点好吃的给你娘捎回去。”
“钱我有,我是说……”
“你这孩子,说话从来都只有半截,有什么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听说张三关要出来了。”
老好突然愣住了:“你听谁说的?”
“街上都这么传。”
老好心里这才明白,大兰三天前突然失踪的原因。虽说张三关回来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可他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随即疼痛起来。
自从五年前大兰与张三关出了那件事,老好就觉着在人面前拍不起头来。因为街上那些话太难听了,说大兰为了巴结张三关,结果跟人睡了,反过来又告人家强奸,害得张家孤儿寡母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有的小青年说,像这种不要睑的女人,应该拉到大街上示众,叫世人都看看她那个东西到底是啥玩意儿。说不定是个白虎星呢?要不她怎会害人呢?!这些话老好这个当爹的能听下去吗?他便觉得无脸再活下去,偷偷找来一碗卤水喝下去,幸亏被人救下了。有了这次尝试,他倒不想死了,他尝到了人之将死的那种滋味,便想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句老话。为什么要死呢?难道说你死了这事就能了结吗?张家就能善罢甘休吗?既然死了没用,何必要死呢?还不如好好地活着,欠人家的还人家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这才是做人的道理。反过头来,他去劝女儿,将自己的体会说给女儿听,劝她别像他那样做傻事。他了解不了解女儿呢?自己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吗?他相信他的女儿不会平白无故去害一个人的,要么这事是真的,要么她是有什么苦衷。孩子既然不愿说,他当爹的也就不便问。事情已经发生了,你问清楚又能怎样呢?他宋老好从不护短,有了短处你想护也护不住。和张家这场恩怨既然结下了,唯一的方法是尽量去解开。女儿突然出走,这对老好来说,无疑又是一种打击,他不赞成大兰这种做法。又不是过去!日社会,跑了跑了一跑拉倒。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你能一辈子不回家吗?唉,唉!老好暗叹了两声,心想,如果自己有个儿子就好了,遇事也有个商量,现在他一肚子活能补谁说去呗?
太阳下去了,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他望一眼大水:“天到这时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你早一点回去吧。”
大水抬眼望一下窗外:“天还早,呆会儿再走吧。”
“还有十多里路呢,别走黑路。”
大水点点头,起身去后院推自行车骑上走了。老好独自蹲了一会儿,觉得闷得慌,便将店门关了,晃晃悠悠往后屋走。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里屋床上生病的老伴便问道:“今天怎么关这么早的门?”老好其实听见老伴的问话,他不想说话,便没搭理。过一会老伴又问:“这么早关门哪?”老好闷头“嗯”了声,说我头有些疼。老伴说:“许是受了凉,你自个熬点姜茶喝吧,发发汗就好了。”老好胡乱应了一声,回到院里蹲着吸烟。小花狗不知从哪里跑过来,见主人脸上不高兴,便善解人意般地抬起爪子和主人戏闹。老好心中正不愉快,抬腿踢小花狗一脚。小花狗呻吟一声,愣惊惊地望着它的主人。它不明白一向疼爱它的主人为啥无缘无故地踢它?望着主人于汪两声后,便夹着尾巴快快走开了。
小花狗一走,老好便觉得刚才不该对小花狗那样。你心中不悦,何必和畜生一般见识?它又没得罪你又没惹你,你拿它出什么气呢!想到这里,心里又懊悔了好一阵子。
“你打听到大兰的下落了吗?”老伴大声问。
“外死外葬吧,全当没生这个丫头!”老好不知自己为何发这么大的火,烟袋头敲在溜地石子上“叮当叮当”响。老伴不作声了,不一会便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老好本来心肠就软,一见老伴伤心,又懊悔不迭,埋怨自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探荡她。她本来就是个病身子,一年得躺在床上几个月。前几天大兰突然不见了,一急一气,病情又加重了,已是两天未动碗筷了。老好进了里屋,给老伴技掖被角,问她想吃点儿什么。老伴不说话,一个劲地拽着被头揉眼睛。老好劝道:“她走不远的,也许出去散散心就会回来的。”老伴呜咽道:“要是准备回来的话,走时怎么不说一声呢?”老好心说:“你问我这话,我去问谁呢?”本想再劝劝,又不知说什么好,便坐到床沿上叹气。
这时,院里传来一阵“咕步咕略”脚步声,就听一个小男孩扯着脖子说:“老好爷爷,你快去看看你家的小花狗吧!”老好不知怎么回事,等他走到院里,那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他疑疑惑惑来到街上,看见一群孩子正围着他的小花狗。
小花狗望着它的主人,无力地抬起前爪汪汪几声便一头歪倒了。当老好伸手去抱它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腹下淌了一滩殷红的鲜血。说不清是被他踢的还是被人家打的。
小花狗死了。老好用一条床单将它裹了,埋在水泥厂后面小巴山下的一片乱石堆里。老好很伤心,在石堆旁坐到天瞎黑才回来。对于小花狗的死,老好想他应该对此负责任的。
老好到了自家门口呆站了一刻,并未进门,他去商店称了几斤点心,又去水果摊上买了一塑料袋富士苹果和桔子,他决定去张三关家看看。路过卖豆汁田寡妇门前时,正遇上她出门拨脏水。
田寡妇不在意地问了一句:“老好叔,干啥呢?”
老好下意识地将手中东西放在了身后:“随便迢迢。”他猛然想起田寡妇与张三关的关系不错。那年她男人田成因石塘塌方被砸死后,张三关对田家百般照顾,还将他弟弟田彪安排进了水泥厂。打那起街上便传言,张三关与田寡妇怎么怎么的。他想,张三关如果真要出来的话,田寡妇一定知道消息,便拐弯抹角地问道:“你家兄弟这几天没来么?”田寡妇说:“你问的是田彪?他去城里了。”老好说:“去城里办事?”田寡妇说:“去接张三关。”老好不由“噢”了声,什么也没说,提着东西往张家去了。
秀娟正在灶屋刷碗。听见有人来,便将湿手在围裙上擦擦,出来一看是老好,便一口一个叔往屋里让。
“你娘呢?”
“娘早上床去了。”
老好觉得心中有愧,他知道老太太是想儿子哭坏了眼睛。之前,她的眼睛好着呢,做针线活从不戴眼镜。
老好叹一声:“唉,都怪我那大兰……”
秀娟忙打断老好的话:“老好叔,你可别这么说,三关也不好。”
“是我们来家对不起你们老张家的!”
“话说回来,也都是事情赶的。”
老好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秀娟说:“你每次来都不空手,叫我们怪过意不去的!”
“不值钱,给孩子的。哎,小扣呢?”
“玩去了。”
老好一时没有话说。秀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平坐着。稍时,秀娟站起身要给老好倒杯茶,老好按住不让,说不渴不渴。
又坐了一会儿,秀娟忽想起什么,就问道:“大兰有没有信?”
“当她死了!”
“事情都过去几年了,我想她不会想不开的。”
老好息论岔开话:“听说三关要回来了?”
“就这一两天吧。”
老好“唉”了一声:“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们娘儿几个了!”
秀娟苦笑笑:“也没什么苦的。”欲说什么又没说。
“明凤哪去了?”老好突兀问了一句。
秀娟说:“大概去串门子了。”停停又说,“没去你家吗?她爱找你们店里大水玩的。”
老好说大水回乡下去了。随后又说了一些闲话,便起身告辞。
秀娟提着老好送来的东西,追至大门口,说老好叔,婶子身体不好,你将这些东西带给婶子吃吧。老好走得飞快,边走边说,你要是拿你好叔当仇人的话你就别要。秀娟一听这话,这才不追了。
老好走到巷口的拐弯处,小扣突然从黑窟隆里窜出来,手作射末状对准老好,嘴里“嘎勾嘎勾”几声,随即恨很地说,等我爸爸出来了,把你们来家统统枪毙!老好愣愣地傻站在那里,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二兰从编织厂回家,见父亲不在。到了里屋,又看娘睡了,叫了两声没有回音,便轻轻出来,动手做饭。
待饭做好后,父亲还没回来。二兰心想,黑灯瞎火的,他能去哪里呢?她便走上街大声喊。一个邻居告诉她,说天煞黑时看见老好叔拎着一条死狗去小巴山了。二兰顾不得细问,急忙向小巴山走去。
在街上女孩子之中,二兰的胆子也算是够大的,在这黑古隆冬的夜晚,一个人往野外走,心里不免怵得慌。尤其想到过去在这儿打的那场恶仗,有那么多死鬼,心里就更加害怕,汗毛便直直地竖起来,边走嘴里边叨咕,没有鬼没有鬼,自个给自个壮胆。
过了水泥厂,道路更加黑了,明知两旁菜地里那些稻草人是假的,浑身仍不由一阵阵直起鸡皮疙瘩。猛然听到一声响动,她的心便发怵,心说真的有鬼吗!脚一歪,人便顺势坐在地上。她想起娘过去告诉她的,如若夜晚遇见鬼,蹲下尿泡尿,那鬼使不敢近前了。她解开了裤子,却尿不出来,心想是吓的,用劲才挤出几滴来,跑着系好腰带,心里总算平静了许多。这时她的眼睛也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恍恍惚惚觉得后头不远的地方有个黑影,心里又不免惊慌起来,顺手在地上模块石头握着,心说不管你是人是鬼,手里有个东西总比没有的好。当她看到那个黑影向她这边移动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举起石头对准那个黑影砸了去。只听“哎哟”一声,二兰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她听清了那声叫唤是人而不是鬼,这才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谁?”那个黑影哼着走过来,边走边说:“我是孔凡冒。”二兰魂魄这才算真正归了窍。她走至孔凡冒跟前,问:“三更半夜的,你跟着我做什么?”孔凡冒说:“我看你一人出了镇子,怕你出事,就偷偷跟了来。没想到却挨了你一石头!”二兰扒着孔凡冒的头:“我看破了没有?”孔凡冒说:“黑古隆冬的怎么看?”二兰说:“用不用去医院抹点药水?”孔凡冒说:“不用,我摸着没破,只是起了大疙瘩,怪疼的!”二兰开心道:“谁叫你黑灯瞎火地盯人家的消呢,这是个教训!”孔凡冒手无意碰到了自个头顶上的那个疙瘩,“哎哟”一声:“算我倒桅算我倒霉!”稍停问二兰:“你干什么去?”二兰说:“我找我大。有人看见他往小巴山来了。”
二人说着话往回走。
二兰说“小孔,你在镇里当通讯员好几年了吧?”孔凡冒心里算了算,说:“还有四个多月够五年整。”二兰说:“真快。”孔凡冒说:“老同学,有件事我告诉你,你可得给我保密。”二兰说:“不相信我你就别说!”孔凡冒说:“不信你还能信谁呢?”顿顿继续说,“我所说的保密,意思是这种事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要是传出去,将来不成功,那倒有多难看啊!”二兰唤怪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看你神经兮兮的!”巩凡冒说:“黄镇长说准备提拔我当文书。”二兰“哟”了一声:“那就是做官了!”孔凡冒咂嘴道:“老同学,你别刺我了行不行!”稍时又说,“前几天我写了篇报道给黄镇长看了,他直夸我是棵好苗子!”二兰兀自笑了起来:“好苗子得用尿浇才成啊!”想起刚才在路中间解的那几滴小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孔凡冒说:“你又要笑我了二兰!”二兰说:“这不是你自个讲的吗!”
孔凡冒不言语了,只顾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猛的“哎哟”一声蹲在地上。二兰问道咋的啦?他说头有些疼。二兰认真起来,说大概是刚才砸破了。这时正好走到水泥厂附近,二兰便抱着孔凡冒的脑袋迎着厂外水泥电线杆上的灯光看,说我看看破没破。孔凡冒心里一阵窃喜,便将头往二兰的胸前那块突出的地方赠。起初,二兰认为孔凡冒是无意的,便将身子往后挪挪。哪知孔凡冒一颗熟黄豆吃香嘴了,便将头放肆地抵着二兰胸前那块柔软的地方不离开。二兰穿得比较薄,有意无意间便明白了什么。她的脸一下臊红了,接着又变白了,她猛地将孔凡冒的头托起来.腾出一只手,上去就是一耳刮子。孔凡冒没点防备,正晕晕乎乎地恣得慌,叫这一巴掌打得头皮一麻,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二兰正色道:“孔凡冒,你少在我面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孔凡冒手捂着脸:“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咋呼个啥呢!”再不理孔凡冒,一个人头里走,愈走愈快。
刚到家门口,突然见大从屋里冲出来,没等她开口,她大便说,二兰,快找车子拉你娘去医院,你娘怕是不行了!
公鸡叫二遍的时候,张三关的车才到三关镇。车停在水泥厂的大门旁,他下了车。水泥厂还是他走之前那个老样子,几只昏黄的灯泡在黑黝黝小巴山下显得黯然无光。张三关围着院墙转悠了一圈,这才朝自家走去。
五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张三关一时三刻都在思念这个家。数不清多少回梦中,他回家和妻子、母亲团聚,那种幸福和甜蜜是一般人所不能体会到的。在监狱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家,而现在真正来到自己所熟悉的家门口时,他却有一种陌生感。他抬了几次手,甚至不敢去碰那扇黑漆大门的铁环。如今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张三关了,他是个刚刚释放的犯人,一个万人唾骂的阶下囚!一种悲哀趁着凉夜的秋风暗暗侵袭他的身心,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抱着膀子,在门口久久地徘徊。在这个寂静深夜,他实在没有勇气叩响自家的大门。但又经不住立即和家人团聚的那种亲情的诱惑。他一纵身爬上院墙头,伸手够着院中的那棵槐树,顺着树干轻轻滑到院子里。
家中一切还是老样子,黑暗中他还能分辨出一切家什杂物还是他走之前放的那些个老地方。他深深地吸两口院中熟悉的气息,肺部便充满了醉人的温馨。他的喘息惊动了熟睡的鸡,鸡圈里一阵骚动。他不由想起秀娟每次去探监给他送鸡蛋的情景,鼻子一酸,泪水随之源上双额。他想起他给这个家所带来的痛苦与悲哀,身不由己地直直跪了下去,心里默默地说:“娘,不孝儿子回家了……秀娟,你这个不是人的男人回家了!”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了。
房门开了,秀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正扣着扣子。
“秀娟。”
秀娟已认出院里跪着的男人,嘴唇蠕动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秀娟!”张三关不由又叫了一声。
秀娟抬手拢拢头发,轻轻走过来,尔后搀着男人的胳膊:“起来吧,进屋去。”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张三关又跪了下去,接着抡起巴掌,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打着自个的脸。
秀娟抱住男人的胳膊,满眼含泪地说:“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何必作贱自己呢!”
张三关一把抱住女人:“秀娟,我对不起你,昨晚……我不是人!”
秀娟愣着眼,许久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男人的身上,说:“你呀,你呀……”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止住哭声,咬住嘴唇低低地泣着。突然,她像发疯似的抱住男人,狠狠地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
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
吴良本早晨醒来,在床上做了一套自己设计的健身操,才起身去洗涮间刷牙洗脸。之后,他习惯地拿一张昨日的报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刚看两眼,猛想起该问问张三关的情况如何,便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通香港大酒店312房间。好长时间,才有个娇滴滴的女人接电话。吴良本往厨房瞅一眼,手捂着话筒,放低声音问道:“莉莉,我的那个客人呢?”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你问的是那头驴啊!早不知跑哪去局尿了!”吴良本奸笑一声:“你昨晚大概侍候人家不舒服吧!”那头尖着嗓子“哟”了一声:“那头驴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舒服,还没拉开架,枪便走火了……”吴良本看见老婆端着早点从厨房出来,便说:“不闲扯了,今晚找你擦擦枪!”玉芝一手端着一盘荷包蛋,一手端着杯牛奶,问道:“什么枪不枪的,又要打靶吗?”吴良本接过老婆手中的盘子,说:“武装部要搞冬训,通知我们提前擦枪准备着。”他喝一口奶,又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嘛!”
玉芝坐在一旁看着男人吃饭,心里却在琢磨一件事。她想男人这回托人给张三关减刑,又亲自开车接他出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从几年前新婚第一夜当男人知道她被张三关破了女儿身之后,她就断定男人一定不会放过张三关的,现在想起那个晚上,她就心悸。当男人发现她下身没见红时,便肯定地说她婚前曾和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说没有。男人说你没和别人睡觉?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和你侃明点,光大闺女我玩过五六个,你是怎么回事我还能不知道吗?接着他便哄她,说人一时糊涂做错了事,那是难免的,只要你告诉我那男人是谁,今后保证不再和他来往,咱们一张白纸掀过去,好好地过日子。如果你不向我讲实话,咱们明天就去法院离婚。她当时信了男人的花言巧语,问他说的话可当真?男人说我是爱你的,要不我能连老婆孩子都不要和你结婚吗?她便信男人的话,再说自个与张三关的恋爱关系男人是晓得的,又不是和其他的男人胡搞,怕什么呢?而她与张三关正谈得好好的,是男人硬将她抢过来结婚的,之后她便将和张三关有过两次性关系的实情告诉了男人。男人问就两次吗?她说就两次。并赌了血淋淋的咒。男人说我相信,并捧着她的脸,亲了个够,发誓说绝不记前嫌,只要她从此不和那个张三关来往……后来,她听说张三关被捕入狱,也曾怀疑这事是否与男人吴良本有关,想来想去不可能,一是男人和张三关不在一处工作,离得又是那么远。二来,张三关坐牢是大兰告的,更和男人扯不到一块去。可现在男人对张三关这么热情,玉芝越想越不对劲,心说,他与张三关素不相识,他为啥要帮他呢?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良本,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想对张三关怎样?”
“什么怎么样?”
“你当初答应我不记仇的。”
“现在也没食言啊!”
“你不会平白无故替他办好事的。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吴良本掏出手绢擦擦油嘴:“我说你也许不信,我听别人讲张三关是个人才,便想叫他早一点出来帮我做事。”
“做什么事?”
“我想在三关镇开一家粮油贸易公司,叫张三关做经理。”
“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啥时候和你讲过假话!”
玉芝起身收拾碗筷:“其实你也不该怀恨人家张三关的,当初你也知道我和张三关的关系,是你将我从人家怀中抢过来的,伦理他该恨你才对。”
吴良本肿眼泡一翻说:“所以啊,要不我无缘无故帮他做什么呢?!”
玉芝将碗筷送进厨房,拿来抹布提着茶几,忽想起什么,对吴良本说:“我想这两天回娘家看看,你看行不行?”
吴良本说:“怎么不行呢?我何时缚着你的手脚了?”眼珠一转,半真半假地说:“不过你回去见了张三关可不能动啥心思哦!”
玉芝问:“张三关回去了?”顿顿才说:“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我就不回娘家了!”
吴良本“嘿嘿”一笑:“老婆,我是与你开玩笑的,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相信吗?”他收拾提包准备上班,忽想起什么,“对了,你回三关镇,顺便找找张三关,将我的想法告诉他,看看他的态度。”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今晚我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别等我。”
张三关在家闷了几天没出门,他本想一回来就找大兰那个女人算账的,当他知道大兰已离家出走了,不得不暂时压压心中那口恶气。他暗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信你这辈子不回三关镇来!
仇人不能相见,犹如射箭人找不着靶子。所以张三关这几天心里不高兴。幸好,水泥厂过去的一些同事、下属、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来看他,也没个人把他当释放犯或者是阶级敌人看,相反大家却真诚关心他,并愿意再大的困难也要帮助他。他的精神上似乎得到一种安慰,心里也平添了几分踏实。
这天头响,张三关刚刚送走几个来看他的熟人,回屋还没坐下,玉芝便一脚跨进了他家院门。
玉芝贸然到来,张三关不由打了个愣神。他没想到工艺在这个时候能来。那天在监狱门口,当他知道吴良本帮肋他提前出狱的时候,就猜到可能是玉芝背后起的作用。依他张三关过去的脾气,事先如若知道提前放出来是吴良本使的劲,他宁愿多蹲二年,也不领他这份人情。几年前,当吴良本将他心爱的恋人夺走的时候,他曾发下毒誓,此仇不报不是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他又娶了秀娟这样贤慧的妻子,这种仇恨便一天天淡漠了。可以说,吴良本这次帮了他,也是对他张三关的一种补偿,他想不领这个情也不行了,因为这已经成了事实。
玉芝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进了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张三关还记恨着她。她理解他,可他能理解她吗?当时她嫁给吴良本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她不是人所说的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她之所以离开张三关,嫁给吴良本,的确是形势所逼。那年,经人介绍她去给吴良本家当保姆。一天,吴良本趁妻子去上夜班后,将不会喝酒的她给灌醉了,并为她拍了许多张裸体照。第二天他将洗好了的探照给她看。她求他将那些照片和底片还给她。他说东西可以给你,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她问什么条件。他要她当他老婆。她问你不是有老婆吗?他说我这个老婆没有味!她说我不能答应你。他说你不答应我就将这些照片贴在你们三关镇街上展览。她没有别的选择,一狠心便嫁给了比她大七八岁的被人家称为猪头小队长的吴良本。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和她已热恋两年多的张三关,她本想有机会和张三关解释解释的,后来觉得这种事愈解释愈解释不清楚,还不如不作声算了。她唯一期盼的,就是张三关能过得好一点,她心里才好受一些。
二人面对面呆坐着,好半天谁也没开口。
张三关泡杯茶端给玉芝,说:“啥时候回来的?”玉兰说:“今天一早。”张三关说:“你别见怪,回来几天了,没能登门拜谢!”玉芝说:“拜谢什么?”张三关“咦”了一声,说:“谢谢你们的大思啊,要不是你们帮忙,我怎么能早二年脱离苦海呢?”玉芝听出张三关是在说风凉话,心里一阵委屈,便觉得眼里有酸不叽叽的液体在流动。她急忙扭脸抬袖口揉揉。俄顷,抖抖精神问道:“三关,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张三关冷笑一声:“我一个流氓强奸犯,一个释放犯,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玉芝说:“你总不能这么闲着吧?总得找个什么事做做。”没想,张三关却一连串地反问道:“你们为啥这么关心我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知道你此次来的目的,是吴良本叫你来的是不是?你们良心受到谴责,想利用你们的大慈大悲来可怜我对不对?告诉你,我张三关即便饿死,也用不着你们发善心!”
他的话将玉芝打闷了,她干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三关,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现在说啥都晚了。随你怎么想,我都无话可说。不过,吴良本叫我带个话给你,县粮油公司想在咱们街上开个子公司,叫你任经理。你要不干就算,要干的话就去城里找他。不过,我率先给你提个醒,和他打交道,你得留个心眼。你自个考虑吧!”说罢转身走了。
张三关没对吴良本所说的办什么子公司感兴趣,不过,玉芝后一句话却激怒了他。和吴良本打交道得留个心眼!留什么心眼?怎么,他吴良本长三头六臂吗?他能一口吞了我吗?你姥姥个鸟,我不信这个邪,我倒要看看,你吴良本狗日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时,孔凡冒骑着车子来到门口,喊着张三关,说黄镇长叫你去一下。张三关问什么事?孔凡冒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张三关站在院门口导思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镇政府一趟。他对黄镇长还是有好感的。当初逮他的时候,黄镇长为了他的事,多次往城里跑,虽说最后没跑成,人家也算是出了力的。所以张三关心里还是记着黄镇长的好处的。
几年不见,黄镇长比早先略胖了些,将军肚也出来了,身子坐在藤椅里,胸前嘟嘟囊囊一大堆。
张三关从身上掏出刚从商店里买来的一包红塔山香烟,拆开,给黄镇长送去一支,自己也含上一支。他晓得黄镇长吸烟挺厉害,一天得两包。
黄镇长说:“三关,这几天会议多。县里刚刚在这儿开个水利会,所以没能抽开身去你那儿看看,你别见外哟!”
张三关心里明白,黄镇长这不过是推脱之辞,作为一镇镇长,能不顾身分接见一个刚释放的犯人吗?他坦然一笑,说:“黄镇长这话见外了,你们领导事情多,再说你去我那儿也不方便。该避嫌的还是避点儿为好!”
黄镇长勉强一笑,用手一指张三关:“你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谁能保证一辈子都是康庄大道呢?毛主席这么伟大的人物,还不是三七开?所以你不必考虑太多,应该重打锣鼓另开张嘛!”
张三关说:“怕是锣敲不响了,鼓也擂不动了!”
黄镇长说:“你这是啥话嘛,水泥厂厂长那个头衔还一直给你留着呢。你可以东山再起嘛!”
张三关摇摇头:“起不来了!”
黄镇长问:“此话怎讲?”
张三关说:“古语讲,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我也心灰意冷了。”
黄镇长掐灭烟:“也有句古语,叫作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不信,你张三关就此完了!”
张三关淡淡一笑:“完是完不了,只是我不准备再回水泥厂了。”
黄镇长说:“你是镇里树的典型,当时党委认为你的案子疑点较多,还是慎重对待的嘛,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
张三关说:“这我不会忘记的。”
“那下一步你作何打算?”半晌黄镇长才问。
张三关不想将吴良本所说的成立子公司的事这么早抖出来,屎没出来屁先放,到时只能使自已被动,便说:“看看再讲吧。”随后又掏出烟来。
黄镇长说:“你那包烟是假的。”拿起桌上的一包“红塔山”,抽一支甩给张三关。
张三关疑惑地看着自个的烟盒:“这是刚刚从国营商店买的哩!”
黄镇长哈哈一笑,掀亮火机点着烟:“国营商店就没假的么?如今什么没有假?连人都有假的呢!好了,我的话你先考虑考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讲!”
从镇政府出来,张三关终于在街面上开始走动了。起初他和人家打招呼还有些不自然,渐渐地他便放松了神经,只要与较熟识的人碰面他都毫无顾忌地放声说笑。这天,当地转到田寡妇豆汁摊不远的时候,心想好几年没喝她挤的豆汁了,便走了过去。
田寡妇只卖豆汁不卖油条,她见张三关来,忙用袖子振振板凳叫张三关坐下,颠颠跑到刘四油条锅里用筷子挑几根热油条,用热豆汁冲两个鸡蛋,挖了满满两勺子糖,端到张三关面前,说:“兄弟趁热吃,看你瘦的,赶明嫂子给你买只老母鸡补补。”
一句话说得张三关心中热乎乎的,他咬一口油条,说道:“嫂子,有你这句话就知足了。听秀娟说,这几年你对我家里帮助不少,我正寻思怎么感谢你呢?”
田寡妇说:“你不在家,大忙帮不了,做点小事还不是该的么!”
趁人不注意,她压低声音,“大兰那个骚货跑了你晓得吧了?”
张三关点点头,吃着喝着,眼睛却盯着盛昌粮行看。
田寡妇便明白张三关的心思,像是自言自语:“粮行几天没开门了,听说老妈妈病得不轻呢!”
张三关这个时候不想在人面前提盛昌粮行的事,就扯开话题:“嫂子,田彪这几天哪去了?”
田寡妇说:“前几天我叫他瞅空给我跑安徽一趟买点黄豆的,他也答应得好好的,可两三天不见他的鬼魂了,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过去倒听话,你说什么他做什么,现在不行了,你说话等于放屁!你回来了,可得替我管管。听说他有些日子没去水泥厂上班了。他一天不成家就得问他的事。你说是不是?”
张三关不想听田寡那些咦叨话,擦擦嘴站起身来:“嫂子,我还有点事要办,等有空我再陪你说话。”
今天是逢集,街上已开始上人了。做生意的,肩挑的手提的,一拨一拨向街心涌来。
夜里下了霜,将街两旁光联核枣上染得白一块青一块的。太阳刚好从屋脊上漫过来,将街心照得柔情似水般多姿多彩。
大水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家忙丧去了。大兰娘生病住院昨天下午才回来,所以粮行一连关了好几天的门。
老好一手拿着帚,一手端簸箕,他想将门口的草叶子惊一惊,准备开门营业。就在他一抬头的工夫,他的目光和张三关的目光相遇了。并且从张三关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种刻骨的仇恨。老好一下子怔住了,呆愣着缩紧了脖子。本想装作看不见的,哪知张三关却上前招呼他说话。
“老好叔,粮行的生意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