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在招待所109房间酣睡的副县长,有一个很怪的名字,叫高非峨。这个名字的来历,曾经是同学和朋友间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高非峨原名高峨,是祖父早早的给还未出世的孙子起下的名字。峨,高大巍峨也。再和姓氏一配,就更高大、更巍峨了。起名字都是往好里说。这里面寄托着祖父的希望,希望孙子将来学业、成就绝非平庸之辈,要比常人高大突出。
岂知孙子让祖父失望了。高峨上高中以后,就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了。到高二那年期末,高峨提出要改名字。父亲不同意,说爷爷取下的名字不能改,会把好运气弄掉的。他不听,硬是闹得让学校在他的申请上签字盖章,然后拿到县公安局去。
当时的公安局长是他父亲的朋友。
他说,刘叔,我要改名字。刘局长问,为啥好端端的要改名字?他说,我个子只能说是中等,学习虽然不错,可这样的同学班里有三四个,也不算太突出。可名字吹乎得吓人,又高大又巍峨,名不符实。同学们常开我的玩笑,弄得我很不好受,无论如何我得改改名字。刘局长问,怎么改?他说,中间加一个字就行。刘局长问,加什么字?他说,非字。刘局长有点惊讶地问,自我否定?
他说,也没有否定,只是说并不巍峨。刘局长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给他办了。
事实证明,名字与运气并无直接关系。改成自我否定的高非峨以后,他顺利地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委机关当秘书,三年后就下乡镇做了领导,只干了三年就又上一格,选成副县长。31岁的副县长,这在全县全区乃至全省,也算最年轻的县级领导干部了,可以说仕途通畅,一帆风顺。至此,已退休赋闲的老父亲才拂去心头因改名带来的阴影,认可了这个自我否定的名字。
现在,副县长高非峨正在酣然大睡。顽强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问,谁?门外招待所所长王俊华答,是我们。他说,是俊华?有事吗?自己开门吧。
王俊华叫服务员开了门,同魏吉民一起走进房间。高非峨坐起来,拥着被子说:“噢,是魏杞人。怎啦,天又要塌啦?”
魏杞人就是魏吉民。在乡镇时,他们俩一个是书记,一个是乡长,关系融洽,配合默契,既是同事,也是朋友,是一对性格互补的最佳搭档。高非峨粗犷,大刀阔斧,魏吉民很细心,十分小心谨慎;高非峨乐观开朗,一副圆圆的娃娃脸常带笑意,好像从来不为任何事所忧虑,而魏吉民正好相反,遇事考虑再三,常常提出好多疑点,显得忧心忡忡。于是高非峨就戏谑地给魏吉民送了个绰号,叫魏杞人。即“杞人忧天”的意思。
后来高被选成副县长,魏也调回县政府办公室当了主任。他们在公开场合是上下级关系,私下里却是情同手足的朋友。
魏吉民坐下了,晃晃手里的录音机说:“天倒塌不下来。但这里头有你关心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前恋人王玫丽对你的评价。”
“对我的评价?从哪儿弄来的?”
“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王玫丽同你分手后,就瞄准大款马成。昨天结婚,对你的评价,就是新婚之夜,王美人和马大款的床上私语。”
“你们听房?还录音?该撤你的职!”
“你先慢点撤。是别人让我听录音,里面涉及到你,我就把有关你的部分转录下来,供你欣赏。你难道不想听听?”说着一摁键,便放出王玫丽和马成的对话:马成:尽管你已睡在我身边了,还是觉得不踏实。
王玫丽:啥都给你了,还要咋?
马成:你跟赫赫有名的副县长高非峨都没谈成,和我倒谈成了,总觉得你看中的不是我,而是孔方兄,我那近亿元的资产。
王玫丽:高非峨没钱,你有,而且很多,不能否认这个因素。我这人生活上不愿意凑合,这就需要花钱。我还想,总有一天我会辞去工作,干我自己的。
这需要很多的钱,你说跟了高非峨行吗?
马成:你怎么说高非峨没钱?现在的领导收入都是隐形的,比如黑色收入和灰色收入。一般来说,一个县级领导有个百八十万那是很平常的。这还不够你用?
王玫丽:高非峨自己的存款是八万,父亲留下五万,共十三万。
前年他妻子从得病到去世,共花了七万多,现在剩下不到六万,这就是全部家当。他没有隐形收入。
马成:都说他廉洁,是真的了?
王玫丽:这人不贪,送上门的钱都不要。一个外地建筑包工队的头头,瞄准世纪商厦这个项目,就来找高非峨,说他管城市建设,一个电话就能办事。回报是四十万元,先拿来二十万,下午再送二十万过来。当时我先高非峨一步回来了,正帮他妈做饭,人家把钱就摔给我走了。
高非峨回来我一说,他摇摇头没作声。下午还没上班,那人就赶来了,说下午提款有困难,改在明天中午拿过来。钱数呢,四十不好听,干脆添成五十算了。高非峨叫我把那二十万拿过来,对那人说,钱你全部拿走,要揽工程投标去。
你还得留个收据。这么写:今收到,高非峨拒收款额二十万元。下面署上你的名字和年月日。那工头说,你不收也就算了,哪有打收条的道理。高非峨说,万一以后你反咬一口,说钱没退回去,那我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麻烦是你造成的,你要不这样搞,还会有这麻烦?那人说,我不写。高非峨说,那你走吧,钱我交检察院,由他们来处理这事。
那人一听大事不妙,只好写下收条走了。
马成:看来这高非峨真的得道成佛了!
王玫丽:这种事很多。城建局局长要退下去了,副局长叫王……什么华,记不清了,带了三万元,说是没有别的意思,给老婶看病,补补身体。高非峨指着鼻子训道,我知道你是买官来了,要上局长是不是?告诉你,凭你这种举动,别说不能提你,副的也不能让你干,我要把你撤下去。这位王副局长一听,坏了,正的上不去,副的也要丢了,十分沮丧,回去病了一场。到考察班子时,这位王副局长的工作实绩和口碑,都比其他副局长好,这时县长要安排一个人过来占位子,高非峨顶了,硬把那姓王的提上去了。
事后那王局长提了一瓶茅台来了,说高县长,你总不能说我是拿一瓶酒来行贿吧。这是一九七九年买下的,一瓶二十七元,你看多少年了。
今天我所以起用它,是碰上一位真正的共产党人了,心里高兴。我也不走了,我的酒,你的菜,咱一起喝。高非峨说,地区来人了,我还得去。那王局长说,那我就留下你慢慢喝去。高非峨这回没拒绝,说是礼尚往来,给回了半斤茶叶。那茶叶是朋友从杭州寄来的,一斤一千二百元。你算算半斤是多少钱,比那茅台的现价也高出许多。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点便宜也不占。
马成:这样一个好官,你也舍得同他分手?
王玫丽叹了一声:怎么说呢?这样的人,要是五六十年代,人们会把他当楷模,敬仰他,歌颂他,学习他。可现在,做这样的人太冤太亏了。马成,你明白吧?首先是没人相信你,你再怎么廉洁,人家说你是假正经。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你说多冤多亏哪?可话说回来,人家要是相信你廉洁了,也没有好话给你,落到你头上的是另一种可悲……马成:相信了也可悲?
王玫丽:我同高非峨开过一回玩笑。我说中国有一种动物,以前很多,进入九十年代以后,越来越少,濒临灭绝,因此国家应当很快列入特级保护。你知道是哪类动物?叫什么?高非峨说,是最近公布的?近来我下乡多,不常看报。你说,是什么?我笑了笑,没告诉他。
马成: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玫丽:现在可以说了。是什么呢?你注意听:是九十年代后期了还讲廉洁的那一类人,具体名字叫傻×。
马成:噢!你是这样看?这么说,当高非峨和另外一个会敛财自然钱也多的副县长一起向你求爱时,你的绣球是抛给会敛财的了?
王玫丽:误会了。那种贪赃之人,心黑,我瞧不起这种黑×。可是要同傻×生活一辈子,也缺乏勇气。正因为这样,才便宜了一个马×。
马成:噢!把我也给捎上了。饶不了你!
王玫丽的笑闹翻滚声。
……
听到这里,高非峨双手一拍两膝,说道:“坏了!”
魏吉民问:“怎么啦?”
高非峨说:“她以前也说过我傻,但说的是傻帽。
这帽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头上戴的东西。这傻×坏事了,跑到女人的下身去了。“
王俊华说:“你不要太在乎。这个字是D城人的口头禅,从不碍口,一说话就带出来了。其实同傻帽差不多。”
魏吉民说:“我乍听,也有点不是滋味。但冷静下来一想,不雅是不雅,可她说的你这些傻事,不正是你廉洁自律的突出政绩吗?如果新闻媒体表扬你多么廉洁奉公,群众不一定会相信,但这个女人新婚之夜对其丈夫说出来,那就没人不会相信的。你的口碑本来就不错,这下更好了。”
王俊华说:“正是时候。快要换届选举了。”
高非峨说:“哎呀俊华,你说我就可怜到这个地步,就靠一个女人的几句枕头话当选连任?”
魏吉民说:“不管怎么说,对全县群众了解你,还是有好处的。所以你用不着心里难受。”
高非峨说:“我会难受吗?不会不会!我也顾不上难受。俊华快把刘知叫过来,有当紧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