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D城无雪

第三章

县委副书记刘知是高非峨大学同班同学。最近作了胃部手术,在家休息。接了王俊华的电话后,忙来到招待所。一进109号房间,见三人都在拧眉沉思,说道:“看你们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重大事情似的。”

高非峨说:“你坐下。奇文共欣赏,你先听一段录音。”

魏吉民忙开了录音机。刘知原以为是什么要人的讲话,侧着脑袋认真听。听完了,头一扬,哈哈笑道:“原来是这!好事好事!这是王美人对你深入考察三个月后,向领导和群众交的一份考察报告。它比领导表彰和新闻媒体宣传更令人相信。所以你该感谢王美人,你该高兴。”

高非峨说:“吉民要我别难过,你又要我高兴,我呢,没时间难过,也顾不上高兴。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们先听我说,完了出出主意。“

刘知说:“什么事?快说!”

高非峨分管政法,他说的是许元发的案子。此案经过几天的突审,许元发的心理防线垮了,交代了如下犯罪事实:贪污九十八万,受贿五百二十万,还做过一次白面儿生意,获利四百八十万。另外交代说,为了寻求保护,他先后行贿四百三十二万,说他在笔记本上记着账,也能凭记忆拉出名单来。可正在这时,不知是哪里来的命令,案子不再往下审了。

而且检察院要把案子推给公安局,理由是此人涉嫌贩毒;公安局不接,两家推诿。高非峨得知情况后,打电话将负责办案的王副检察长叫过来,问他为什么要停止审讯?王副检察长说,因为本人的犯罪事实已交代清了。高非峨问,我问你,行贿算不算犯罪?王副检察长说,当然是犯罪。高非峨问,那为什么行贿的事不让交代了?是谁的指示?王副检察长支支吾吾,不肯实说。高非峨说,我讲几点意见:第一,案子不能推诿,检察院继续办,等审理清楚以后再说;第二,审讯不能停,行贿的事实必须审清,名单要让他拉出来,记账的笔记本也要找到。第三,咱有言在先,你按我说的办,出了问题我负责,你不用担心。要是不按我说的办,捂盖子、保护腐败的责任由你一人负,罪名由你一人背。第四,通知看守所,在审讯期间,不许任何人探监,违反的要严肃处理;第五,回去组织力量,立即提审,明天上午八点向我汇报。副检察长走了,说情电话来了。表面是给副检察长说情,实际是要他在那个名单问题上高抬贵手。

到了晚上,从十二点起,每隔半个钟头就有一个骚扰电话。有的人声音低沉,语速很慢,完全是黑社会老大那样的口吻,警告他考虑身家性命;有的语气平和,劝他不要把事做绝,给自己留条路子;还有一位女的,听声音大约三十左右,说他婚姻不顺,爱情受挫,最容易心理变态,工作中难以通融的固执,就是心理变态的表现,如果他同意,她可以给他心理治疗,爱情补偿,在地区宾馆包一间房子住几天,让他知道什么是女人。每个电话他只听不说话,想通过声音辨别是不是熟人中的哪个人,但都很生疏,毫无收获,就拔掉电话插头,跑到招待所睡觉来了。

高非峨介绍完情况,瞧着面前的三个人,仍不忘风趣一下,说道:“刘书记,魏主任,王所长,你们这个傻×朋友捅了一下马蜂窝,被马蜂包围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弃杆而逃,还是索性再捅它几杆?请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王俊华说:“看来许元发是一根非常敏感的神经,牵涉面很大。真没想到这个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魏吉民说:“有四百多万人民币做能源,能量会不大吗?”

王俊华说:“那个名单说不定就是一个腐败窝子,挖出来大快人心!”

刘知一副冷静的面孔,摇了摇头说:“有三点应当考虑:1�既然有人说话让停审,说明这个人至少比你我大,官大一品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大一品呢,你有啥办法?2�就算你坚持把那个名单搞出来了,也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人家会说,那是犯罪分子诬蔑领导干部,那是上黄泉路时要多拉几个伴儿,你有什么证据?3�名单如果不起作用,而主张搞名单的人就必定遭殃,那你就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所以,这个马蜂窝敢不敢捅,怎么捅,还得好好想一想。”

魏吉民点点头:“斗争是为了胜利,明知结局惨败,何必无谓牺牲?”

高非峨圆圆的娃娃脸上,笑容凝固了。片刻之后,又变得活泛生动起来,说道:“我是想,若捂住盖子,就此结案,等于是保护了一窝腐败分子,让他们逍遥法外,继续侵吞民脂民膏。这对人民群众来说,是一种犯罪。谁的罪过最大?我!因为我是分管政法的副县长,是我高抬贵手,把他们保护下来的。一个保护腐败分子的人,能比腐败分子好多少?至少也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吧。难道说我高非峨清白从政、廉洁奉公的结果就是这?”

魏吉民说:“问题是你若捅下去,后果比这更坏,代价更大。”

高非峨眼珠子一转:“如何才能既按党的要求、老百姓的愿望办事,又能有个比较好的结果?请你们朝这方面想,出个高招。”

三个人就这个问题议论了好一会儿,没有议出什么高招来。

高非峨突发奇想:“你们刚才说的是一般情况下会有的结果。如果出现特殊情况,不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了?比如说,许元发既然行贿后还要在笔记本上记账,那么会不会送礼时包里也放个录音机?如果是这样,我们拿到的除名单外,还有一盘磁带,我们复制几盘,抓到手中,如果有人抵赖,甚至打击报复,我们就带着它上中纪委,情况不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刘知笑笑:“你很富于幻想,要是写小说,那是可以的。可现在不是写小说,而是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如何举措,关系到前途命运,你的行动敢建立在如果上?你说的是如果有磁带。如果没有呢?”

王俊华点点头:“是啊,这个险冒不起呀!”

高非峨摸着脖梗儿坦诚道:“可也是,一个小县里,弄个副县长多不容易!说句实话,从政之人不考虑职务,那是假的,我还真不想丢啊!”又嘻嘻一笑:“他妈的,说来说去,还是私心作怪。”

刘知说:“我看你把这事很快向书记、县长汇报一下。听听他们怎么说是很有好处的。在这之前,县委和人大都有分管的副职,你该同他们联系一下,三个人若能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力量不是更大吗?”

高非峨摇摇头:“我联系过了,张新宇说要到省城检查病,郭云说他有冠心病,这两天又不对劲,准备住院。你看,一说这事,都有病了。

聪明的都不沾这事,就留下一个傻的了。看来,王玫丽同志说我傻,千真万确啊!“

魏吉民说:“王玫丽说你傻,是指不贪财。这还不够,还有工作上不怕得罪人、不怕惹火烧身的傻劲。”

刘知说:“既然人家都躲了,你只有孤军奋战了。

快向书记、县长汇报,看看情况再说。“

高非峨点点头:“行,向一二把手汇报,符合组织原则。如果他们能支持我,事情就好办了。如果他们也不支持,那就更孤立更艰难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越是那样,越容易激起我的傻劲,我就坚持原则,同他们斗到底!”

这时,魏吉民收到传呼,掏出呼机一看,对高非峨说:“傅县长要我通知你到小会议室,靳书记找你谈工作。”

“正好,省得我找他了。”高非峨说着忙站起来往外走。

高非峨走进小会议室时,书记靳顺义和县长傅明已等下了。副县长周志也在座。他有点奇怪,老周是分管农业的,怎么也坐在这里?他们叫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就等你了,快坐吧。”傅明说。

高非峨坐了,但目光没有离开靳顺义和傅明。靳顺义将泡好的茶给他递过一杯来。

傅明先来开场白:“今天找你们二位来谈谈工作。我们十点半还得到会上去,所以得抓紧时间。”

又转向勒顺义:“靳书记,你说吧。”

靳顺义瞧瞧高非峨,开始说道:“最近我和傅县长研究了一下工作,咱们县委、县政府的副书记、副县长的分工都是从届初研究安排以后,基本上没有动。现在我和傅县长商量了一下,由于工作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具体讲,就是高县长和周县长你们两人调换一下,高县长去分管农口,包括农、林、牧、水、农机,周县长分管城建和政法。就这事。如果没什么的话,你们两人交接一下工作。”

在靳顺义说话时,高非峨十分认真地听着。等靳顺义说完了,他脸上出现了讥讽的微笑,用食指尖轻轻敲着桌子,瞧着窗户不作声。

靳、傅二人瞧着他,等他说话。

高非峨突然“嘿嘿”地笑出声来。靳、傅二人奇怪地瞧着他。

“有意思!很有意思!”高非峨说,依然瞧着窗户,“我想起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一次是在宴饮中解除了禁军将领们的兵权,另一次也是在宴请中解除了藩镇节度使的兵权。眼下的情况同当年宋太祖何其相似!只不过是以茶代酒,杯酒变杯茶,这符合当前节约办事的原则。”

靳顺义脸上是一种尴尬和不悦相混杂的表情,说道:“高县长,你扯到哪儿去了?我们没有释你的兵权呀!你还是副县长,只是分工变了一下,而且是变到一个大口上去了。咱们县是农业县,农业始终是我们基础的基础,始终是我们应当加强而不能有丝毫削弱的工作。我们眼下的调整也是为了加强。

哪有释兵权的意思?“

讲话再严谨的人,当他没有正当理由还想说出个理由时,总是容易出现漏洞。高非峨显然是发现其中的漏洞并欲利用它,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重了,说道:“噢?原来是要我去加强农业!老周同样是副县长,要调我过去加强?这么说,你们认为我的能力比老周强、水平比老周高了?”

傅明忙说:“没有谁强谁弱的问题,只是根据你们各自的特点调整一下分工,更有利于工作。这不是很正常吗?”

高非峨说:“傅县长,你说的特点是指啥?要说特点,周县长是农学院毕业,管农业正好是专业对口,不比我这个学中文的更合适?”顿顿又说:“干脆我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吧:今天的调整一定是由于我对许案的态度而采取的紧急措施吧?我倒想问一下,要加大反腐力度,中央这么讲,省里这么讲,地区这么讲,咱们县里也这么讲呀!靳书记,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我这样做错在什么地方了?”

傅明赶忙解围,以他年长的优势教训道:“非峨,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了,大家都有感觉,你说话没遮没拦,尖酸刻薄,常常闹得别人下不了台。本来是正常的工作调整,你怎么扯到杯酒释兵权,又扯到许案上去了?”

靳顺义完全是以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气量撑着面子,缓缓站起来说:“三十多岁,还在年轻气盛的阶段,说点过头话算不了什么。好,你们接交一下工作,我们到会上去了。”说罢,同傅明相跟着出去了。

会议室里只留下高非峨和周志两人。高只顾喝茶,周瞧着他。

咱们怎么交接?“周志等不及了,问道。

“要说交接,我只有一点需要移交,就是许案的盖子要揭开,不能捂着。”

“这个由不了你,也由不了我。”周志说,“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恐怕包括你在内,咱都得服从这个原则。你说呢?”

高非峨不再说话,只顾喝茶。

周志又问:“咱们就这么坐着?”

高非峨说:“交接啥?为啥调我走,又为啥调你来,这谁都看得明白。刚才我就给你交了,你敢接?

你愿接?既然不敢不愿接,还交接啥?“说着将杯里的水一口喝完,站起来径自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