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美人坡

现在,经历了漫长的生活我才知道:爱情不过是在俩人间的一次浪漫邂逅,婚姻不过是邂逅后的一段浪漫旅程,有时只有方向一致互相搀扶,才能到达旅行目的地。明白自己想去哪里的人,是个旅游爱好者;知道旅伴想去哪里的人,是个不错的旅行者;既清楚自己也清楚旅伴共同要去的旅行地,且把旅行视作终身乐事,那就是一个称职的旅行家了。

总结数十年之经验,我得出一条结论:我实在缺少生活智慧。在丽雅突然离我出走之后,我不得不想起了林士杰老师了,此刻我愈来愈想到林老师当年那番话对我是何等重要,早在79年我与丽雅决定结婚前,林老师就把我喊去,郑重地对我说:“我认为你与丽雅不合适。你的家境困顿抛开不说,你出身贫苦农村又有那么多挫折的身世抛开不说,仅是你的书生习性,处事执着,不会阿谀逢承不懂随机应变不擅处世之术,就决定你将来不会有太好的发展,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古往今来你见过那些正直不阿的大人之术能有好结果么?你又见过多少善玩逢圆应变的小人之术有不好前途的么?我承认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难以寻见的人才,但你是人才而不会成为人尖,因为你是个在精神上有追求的人,必然曲高而和寡,你经历坎坷就与这种因素有关,说白了,你是如鲁迅所说的离开现实想拨着自己头发上天的人,你离生活离人生都远,所以离功名利禄也远,而生活就是功名利禄的角逐,爱情是角逐场中最重要的部分。可是丽雅呢,她毕竟是出生于大城市的姑娘,有着高贵家族的血统,她确实是个好姑娘,但她毕竟具有高贵血统女人的一切要求,她将来需要荣华,需要安逸幸福,需要过富裕的生活,需要拥有比一般女人更为自由的女人世界,而这一切你能给她吗?所有纯粹建立在精神上的爱情都只是极个别现象,真实的爱情是现实生活,你不能让一个这么好的姑娘跟你过太幻想的生活,更不能让她跟你享受贫困的爱情,这样将来她在某个时候一定不会同意,她的家庭也不会同意,她生活的范围也不会同意……虽然,丽雅的母亲是我人生路上最难忘的女人,她在离开菲省时就把丽雅认给我做干女儿了,并且随我姓了,但丽雅毕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只能暗中保护她,而没有任何资格帮她选择什么,更不会干涉她什么,就如她自己真的愿意与你结婚我也不会干涉,但我现在要提醒你的是:你即便与丽雅结婚了,将来在共同生活中也会有波折,因为你们的背景不同,家境不同,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性不同,个人的最终旨趣选择也不会相同,你可要瞪大眼看清了:我与丽雅的母亲梅的关系,就是你的一面最好的镜子呀……”

林老师说到这里就沉默不语了。

我决定去拜访林老师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他说你不要来我这里了,我这几天正在与尤维生老先生讨论易学,向他请教有关世事变通之势,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她这两天刚从深圳回来,她可能会帮助你。我问:“您说的是王艳芳吗?”林老师在电话那头说:“是的,就是王艳芳,她也许会告诉你一切。”

我挂了电话即刻就去找王艳芳了。

王艳芳这次从深圳回来的第三天我就找到她原来的住处,但她已搬到花园街住了,这是她在菲城临时租住的房子。自打她被迫与莫之仁结婚又离婚后,自打她在电扇厂因贪污问题犯了后,我与她联系很是有限,要不是那次在饭店里碰到她与丽雅在一起,我可能仍然不会见到她的。

找到了花园街,我用公话给她挂了电话,她答应出来,我们就在她租房后面的马路林荫道上见面,她依然永远是那么一身风韵,生活的折腾并未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痕迹。

“你是想了解丽雅的事么?”她劈头就问。

“也是,也不完全是……我路过这儿,听说你搬在这里,就来看看……”

王艳芳笑了一声:“你这人,一辈子就这老毛病,知识分子酸酸的,我难道还不了解你那点心思么?”

“丽雅失踪几个月了。”我故作试探她的表情。她一听就大笑了说:“这不?才说的老毛病又来了!你跑来找我作甚?你难道不会知道她的下落么?我就不信!”

接着她就直言不讳的说:“丽雅是到深圳了,我给她安排得很好,你就放心吧!”她又快言快语补充说,“那天晚上你不是满街上找她吗?我们邻居的老大爷早起锻练,见到一个人转到我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走了,那样子很焦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就是你吧!你为什么不来敲我的门呢?我那几天正在菲城。告诉你,丽雅当时就带孩子睡在我的屋里……”王艳芳说着打量我,我的全身就象扎上了无数根针子一样难受,我故作镇静说:“艳芳,你甭瞎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咚咚地跳。王艳芳见话头搔到了我的痒处,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你找我算找对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我知道你俩的近况,知道你俩的一切,知道林丽雅的内心世界……而且,丽雅说过,在这个城市里,最了解最理解她的人就是我了!”王艳芳瞅瞅我的表情说,“我告诉你这些你不忌妒我吗?”

我说“我不在乎这些。”

王艳芳又笑了起来,笑得直弯腰。

“你笑什么?”我问。

“我笑你整个儿的变了个人了。逢场作戏,假话连天,怎么这年头叫辛方生也变了。”

“我怎么变了?”我奇怪她为什么这样说我。

“你变虚伪了,你要不在乎,就不会来找我了。你已不是从前的你了!”她直起腰还在揉肚子。

“是呀,人人都变了……”我被她触到了什么,附和着。

这句话使她愣了一下,可能是反过来触动了王艳芳,她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下说:“是呀!变了!所有的人都变了!我自己也变得很利害了!……”

我接过她的话说:“还有丽雅,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如今也变了……变得愈来愈让人不认识了,你说这都是怎么啦?我真是愈来愈糊涂,这世界究竟要怎么变?人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变得整体全非了,到处是诱惑,享乐,扭变……一种有形无形的东西困扰着人,都好象过把瘾就去死,肆情狂欢,及时行乐,大捞一把……”我愈说愈激动,突然打住话头,我怕刺伤王艳芳。

王艳芳却毫不在意,她听了我的话正好有了共鸣,立即说对呀对呀,你说的一点没错,你说的一点没错。这世道就是这样,总之是好人不能做,老实人不能做,没权没钱的人更不能做……你没听过一首顺口溜么?叫“好人受气,坏人神气,有权霸气,有钱粗气,无权无钱憋气,在家怕抢,出门怕偷,门前喂狗子,门后顶杠子,床头放棒子……”

我被她说得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特别是民谣中后头那句“床头放棒子”,使我联想很多,脑中甚至浮现别人勾引丽雅的镜头,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

王艳芳分明猜到了几分,她也感叹说:“社会风气是完全变了,人随着变就没啥奇怪的。丽雅的事----不瞒你说,我是知道一些,但知道了又有何用?就说你这个家庭目前的状况吧,归根到底还不是与社会风气有关?”

我立即恳求说:“艳芳,我们不要再叉开话题了,你就全告诉我吧,丽雅她究竟想怎样?”

“她不是都说了?离婚呗……”

“为什么要离婚?”

“这我就说不清了……”

“我怀疑她已傍上了大款,那个人是谁?”

“这……还是不要搞得太清楚吧!反正这社会比你权大势大钱多的大腕大款多的是!……”

我猛然想起了丽雅说过的话,不禁激愣了一下,我再次恳求说:“艳芳,我们是几十年老同学了,看在这份上,你告诉我吧!”

“还是难得糊涂些吧!”艳芳说,“现在你对一切都装糊涂些好。你说你能搞清什么吗?就凭你?我不信!”她用有些蔑视我的口吻教训说:“社会变了,你甭老是死脑筋呀!”

“那就对一切装聋作哑了?对一切听之任之了?”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王艳芳不答。过了半晌,她转换口气道:“要说你娶的老婆也真是不简单,都半老徐娘了,还那么光彩照人,美若天仙,要说哪个男人见了滴口涎也很正常。你就别问人家是谁谁谁了?我还讲个顺口溜给你听----”

莫说崇高是爱情

金钱美女最诱人

大官贪脏养美人

小官受贿嫖女人

有钱有权包二奶

无钱无权当光棍

家有美女供不起

定是平头老百姓

若将美女奉献人

切莫心理不平衡……

王艳芳念的这首民谣,让我感到头脑纷乱,就象被猛击一棒。我愈想愈觉自惭,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好象历史在原地打了个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二十多年前我在兴河中学听到过许多类似的民谣,只不过那时的内容与今天有所区别,但实质却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是无聊呀!”我说,“艳芳,你说这些民谣怎么老是让我想起过去年代的一些事……”

王艳芳反问说:“你过去不是常说,中国是个渣滓积淀太深的社会,一遇到什么变化、波动、转折,就会全泛起来么?你还记得过去我们喊过的一句口号么:‘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么?”

“现在改成‘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权钱万能’了!”

“权、钱主宰一切,这才是现实社会的本质。”王艳芳说。

“王艳芳,你还记得那年头的人全疯狂了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全都手擎红宝书,胸佩红像章,臂戴红袖章,到处跳忠字舞,从白天跳到晚上,从晚上跳到天亮。我有个远房亲戚,一个六十多岁的瞎子,从他家乡摸路跳忠字舞,一直跳到菲城大戏院,上了舞台去跳,上头组织成千上万的人来参观。结果他因为看不见,在台上一脚踩空,滚到地下来了,他一声不吭,不叫痛,台下也没有一个人敢笑,全是一片掌声,结果他爬起身,摸上台又跳……这个人后来成了全省全国的模范了,他的事迹还上了各种报纸……”

“在菲县还有支工农队伍,他们自动组织起来跳忠字舞,从菲县跳到菲城,再从菲城直跳到北京天安门,连天带夜化了整整一个多月时间,终于跳到了天安门广场,他们每个人都累瘫了,但没一个人叫苦,因为心中装着一个‘忠’字嘛!”

“现在的人不是也在疯狂吗?”

“谁说不是?有的地方比过去有过之无不及,就说那个莫之仁吧,他就是一个疯狂到顶点的人,你没听说群众编排他的顺口溜么?”

“怎么说的?”

“我说给你听----

莫之仁,一登台

狐朋狗常全上来

或升官,或发财

吃喝嫖赌胡乱来

超豪华,桑塔那

一车一车往家拉

拉钱拉物拉小蜜(注:指女人)

拉得百姓背地哭……

“上帝要叫他灭亡,就首先让他疯狂!“我突然想起这句名言,愤愤地说。

“是呀!”王艳芳说,“中国人就容易疯狂,你看现在,疯狂捞钱,疯狂享乐,疯狂购物,疯狂认购股票,听说在上海挤死了很多人。再就是疯狂泡卡拉OK歌舞厅,你家那位其实很简单,就是泡舞厅的结果。她本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啦,漂亮、优雅、风致柔情,心地善良,可是一泡舞厅就……又说到那个莫之仁,你猜怎么着?他升了官捞到了钞票,成天逛咖啡馆、娱乐城,在宾馆开包房,到处玩女人,人家都把他偷情的照片送给我了,怀里搂两个美人,膝盖上还坐一个……要说我那次犯的错误,其实很简单,就是心理不平衡!我看周围的人全都在捞,在疯狂地占用,我又无力改变社会,我就当个识时务的人,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我不要做俊杰,但我也跟大伙一样,要用我手中的那点权捞一把。有个民谣讲:‘共产党是草堆,哪个不捞哪吃亏!’其实我那点事算什么?我周围那些人捞得比我利害多了,照样屁事没有!我不过是运气不好倒楣了一次。打个比方,一个大粮仓都是老鼠在四处打洞偷粮,能拿事的猫就那一两只,其余的猫都在打瞌睡,或睁眼闭眼,或跟老鼠一起偷粮吃,哪个老鼠不小心被那只拿事的猫碰上了,算倒楣了,我就是那只老鼠……所以我尽管犯了错,但我不后悔,更不忏悔!因为别人都这样,那些有权的人全都在干,在偷吃扒拿,吃喝嫖赌,贪赃枉法。民谣说‘顺着会场往上看,台上坐的全是贪污犯!先撤职后查办,没有一个冤假案,枪毙十次也够案!’还说‘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不要白不要,不拿白不拿;公家有啥咱拿啥,拿了国家肥自家;公资少,钱财乏,拿点捞点算个啥;厂长富,科长肥,工人只能做家贼。’再加上每个单位都是‘厅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两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你说该查哪个帐?’”

王艳芳愈说愈激愤,她分明是借题发挥了!我本是为丽雅的事请她帮忙的,不想到正题未谈,偏题出了一大堆。如今的人就是这样,你碰到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在任何场合,办任何事情,只要有人发起了牢骚骂起了社会风气,就会马上有人呼应起来,感染出一大遍,真象流行性感冒一样可怕……我在心里暗暗地吃惊。

王艳芳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她牢骚不少还是有正义感的。我还是请她帮我的忙,央她劝丽雅不要跟我离婚,我甚至说只要不离婚,什么话都好商量。王艳芳听了我的一番请求就嗤嗤地笑了,看来她现在是既同情我也嘲笑我的无能。她瞅瞅我说:“我们毕竟是老同学,我不能骗你,你听了也不用伤心,林丽雅,她是肯定要跟你离婚的!这是她亲口说的。而且,有件事我本不打算告诉你,反正迟早你会知道……”王艳芳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话头,用眼睛打量我的表情变化。我火急火撩地请求说:“你快把一切都跟我说吧,别憋死我了。”王艳芳说:“我说出来你不用伤心……她的离婚诉状,已经递到法院里去了,法院不久会传唤你……”

我的头又象被猛的击了一棍。

“我知道你十分爱她,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甚至是生命的依附,但你一定要想开点,人生在世,什么事都会碰到,特别是在这年头。”王艳芳真诚地劝慰我了,“你们的经历我都知道,你能娶到丽雅这样的人很不容易,说句不客气的话,要不是在特定年代,她是不会嫁你的,她当时被你的真诚打动了,那时人最要的是‘真诚’,但现在‘真诚’不值钱了,现在人都讲‘实惠’,讲现的,再不会讲‘相依为命’那一套了,生活再不是那回事了,社会变了,人心也变了,人的想法更变了,那种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恐怕很少了,你不能怪别人,只怪你自己混到现在一无权二无钱,连个副主任还让人家把你拿掉了,你混得够惨了……你能让人家一个美人坯子跟你受清罪一辈子吗?你要是真的爱她,我劝你就放她一码,她会感激你的!她将来享荣华受富贵,不会忘了你的,她这人本质是很好的……”

王艳芳滔滔不绝说着,我在心里直叫苦!天哪!我本来是来向她求救的,不想到反被她来劝慰我了。我愈来愈感到现在的人全都疯了,不可理喻了。我又想到不久前我在龙维生老先生那里他说过的一段话:“利诱之大,人欲泛滥,权位之重,横逆必生”。那天秦叔阳还打了个比方,他说如果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穿着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干干净净风度翩翩,忽然跑出了个疯子,赤身露体,一根纱也不穿,满身都糊满猪屎狗粪臭气熏天,让人不忍目睹,那么警察一定会去把他抓起来讯问;反之,如果所有的人都成了疯子,身赤露体满身屎粪走在大街上,而只有一个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漫步在当中,那他同样会被抓起来拷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和大家不一样?”我当时被他说的哭笑不得。

“我真的与人家不一样了吗?”我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拷问自己。

与王艳芳分手已是下午三点,我向菲城电视台调研室走去,我已经两天没去那儿上班了。自打从菲省宣传部下调到这个倒楣的地方,我几乎没有一天顺心过。在菲省宣传部我还是个资料室副主任,也算个副处级吧,可是到这儿没多久,就让这里的人把我削为平民了,说是新闻业务单位不讲官位,应聘上岗,他们是一窝蜂,结成帮拉成网,我不在他们的网中,只得被分到机动组。开始学干导演,我怀疑自己没干过导演怎么干呀?我开始还纳闷呢!可是一个流行笑话马上就让我自信了:说是有个省委干部的儿子念不进书,读完中学就要去工作,父亲说你才读了中学怎么去工作?儿子说我能工作,而且能做最吃香的工作。父亲瞪大眼睛,儿子理直气壮,于是就有了一段对话:

父亲:你去哪里工作?

儿子:我要去电视台工作。

父亲:你会摄像吗?

儿子:不会。

父亲:你会剪辑吗?

儿子:不会。

父亲:你做制片人总该会吗?

儿子:不会。

父亲:那你当剧务会吧?

儿子:也不会。

父亲:那你去打灯光会么?

儿子:也不会。

父亲:你什么都不会,你能去干什么呢?

儿子(理直气壮地):什么都不行,我不能干导演吗?

这个故事差点使我笑破了肚皮,我想,我总该比那个中学生强吧?于是我就干起了导演,我确实干得不错呢,连拍了三个片子都拿了奖。可是就在我拍第四个片子时,领导突然宣布不让我干导演了,要叫我到调研室。我的天啊,我才四十出头的人呀,这调研室不就是清水衙门,等于是“退居二线”吗?我马上找领导表明态度,可是找来找去,没有人答复我,我还得去调研室。我坐到那个只有一个退了休的老干部陪我清坐的办公室,真不知是犯了哪门子的过,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退休老干部有次对我说:“你这人虽是大好人,但我还要说你----你是芋头加木瓜!没有一点窍!”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请你老指教?”

他说:“你想想看,你拍片子获奖,这机会是谁给的?你拍片的钱,是谁批给你的?”

我随口说:“台长呀!”

“人家那么关照你,你关照人家了吗?”他问了这句,就再不吭声,低下头看他的材料去了。我愣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我知道我到这块地方一直敝运的根源了。早听说这里的黑洞深不见底,那些人批一台晚会一部片子动辄几十万几百万,靠的就是那支批钱的笔发财暴富,我却是丝毫不接领子,实报实销,一点不给人家回报,怎不落到今天这地步?听说有的年轻大学生趟进这混水里不被淹死就只能逃生,我能安然坐在这张冷板凳上就很不错了,又想到秦叔阳讲的那个被孤立的故事,就不禁浸出了一身冷汗了。

勾台长叫勾怀中,长着一副鹰钩鼻子,老鼠眼,尖额,尖下巴,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老使人联想到一只掉毛猫头鹰,他是在那个退休老干部离开办公室时溜到我的办公桌边的,他走路没有声音,又极诡秘,所以他经常会溜到一个下属面前就把人家吓得一惊。我见他端着茶杯走进来,忙站起身给他让坐,但他没有马上坐,却回转身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显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走到我面前。这是台长的一惯性的特点,他每到一个办公室与谁说话,总要先把门关上,然后凑近你象特务接头一样说话。

“最近怎么样?”他故作关切地问。

我显出谦恭的样子答:“还好……”

勾怀中呷了口茶,语调缓慢而诡谲地问:“林丽雅呢?”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会问起她呢?便含糊地答:“也还好……”

“唔!”他的脸上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冷笑的光,这道光使我联想起当年在菲中面对的王政才。我感到他是什么都知道了,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否则将会失去他这次走到我面前的意义,也会得罪他的。我想干脆不如直说了,说不定他还能帮我的忙呢?

想到这里我就吞吞吐吐说:“勾台,我与丽雅最近吵架了……”

他听了我的话,脸上的冷笑的余光松释尽了,答非所问地随口说:“她那么年青美丽,你比她年长不少,要象待小妹妹那样待她嘛……”

我连忙说:“那是那是。”

他见我不愿多说什么,又呷了一口茶,话头一转忽然问我:“听说你与省人大王主任的女儿是同学,是吗?”

我说:“勾台是说王艳芳吧,我与她过去是同班同学。”

勾台长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杯打算走了,临走时回头对我说:“王艳芳都跟我说了……你要是真不愿那样,可以跟我说,我等你的消息……”说完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段话一直在我脑中转动,我实在不明白勾怀中此趟降临及他说话的意思。

就在勾台长与我谈话的第三天中午,我又去见了王艳芳。王艳芳这次情绪比上次平静多了,很热情,她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启程,见我到来就一边收拾一边与我说话。她这人一惯知道我心思,她告诉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在南方是受一个外资老板聘请,管一个大酒店,丽雅要跟我在那儿,我让她干大堂经理,她在那里很好,分开一段,对你们俩的关系可能还有转机呢……”

我说:“她都起诉了,还有什么转机?”

“你还是书呆子,”王艳芳说,她人一走,法院传你又不去,那头又找不到起诉人,不等于是撤诉吗?”

虽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没把握,我说:“她这一走等于与我分居,法律上规定分居到一定时间就能判离。是这样吗?”

王艳芳叹了口气说:“这叫我也没办法,要说感情上的事,你们现在确实已走到破裂边缘了。”

我垂着头说:“我亏就亏在自己一直不知道,不在意,不知不觉就会感情破裂了……”

王艳芳说:“其实不是不知不觉,是从很早前就开始了。”

“从什么时候?你能说清楚吗?”我奇怪地问。

“据我所知,一切都是你自己导演的,或者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王艳芳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王艳芳环视了一下屋子,把收好的衣物放进包里,压低声音说:“你这人痴傻,不设妨,无自卫能力,如果在年青时还显得可爱,在这么一大把年龄就显得愚蠢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想过没有,你们当年走到一起结婚,你是那样穷汉一条,二茬子光棍,年纪三十外,外相象四、五十岁,而丽雅才二十刚出头,黄花闺女貌若天仙,玉人一个,人见人爱,人家不妒忌死才怪呢……你却一点不懂‘金屋藏娇’的招术,居然把那些阿猫阿狗七三八四的人都往家里领,你表面上见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样子,可别人心里装着一肚子醋呢!谁见了你家里有这么个大美人不口涎?谁不想打你那美人的主意?而你倒好,反倒象开电影院办展览馆那样,来它个‘敞门入场’,你不珍惜爱情,爱情就不会珍惜你……我问你:是不是你亲自陪她到歌舞厅去,让她在众人面前表演,看那些人送给她一捧捧鲜花抱在怀里,你还嫌鲜花太少……你太虚荣了,你以为世上就你一人最聪明最有能耐,最能享受到象林丽雅这样的美人吗?你就断定丽雅这样的大美人永远是一面镜子,只照自己吗,只给自己看么!镜子太明净了有时还会被污染一点什么嘛……”

王艳芳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是呀,我真是如那个同办公室老干部说的,在一切问题上,都是个“芋头加木瓜”呀。

王艳芳顿了顿神说:“算了。这些话就算我这个老同学对你的临别赠言吧……我们毕竟有过……”她揉了揉眼睛,眼圈似乎有点什么,我怕她提起过去的事,忙要叉开话题,她却说:“按理说我不该跟你说那么多,我想让你知道,丽雅是个好女人,是在这人世上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的女人,她这次跟我走南方真是不容易,你知道她有多难吗?可又有什么用?你这人是一生的木鱼脑瓜不开窍,别人想帮也帮不上你……”她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我恍惚觉察到她今天的每句话里都是话中有话。我恳求说:“艳芳,我知道你愿意帮我,也知道……”她连忙打断我的话,果断地说:“算了算了!不再谈那么多了,否则我对不起丽雅!要是你与丽雅缘分未断的话,她将来还会回到你的身边的,要是你们缘分真的就此断了,我也没有回天之力……好了,就这样吧,马上车子就来送我去车站了,我们可以再见了……”她又恢复了那种干部子女的派头,显然向我下逐客令了。但我就是耐住性子不提走,我说:“艳芳,让我送送你吧!好在我与你是老同学一场,我送你上车是天经地义的。”王艳芳回头望望我,没再吭声。一会儿,门外小车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来接她去车站的。艳芳拎着一个包向小车走去,我帮她提了一只,帮她打开车门,她示意我也坐了进去。车子一直向车站方向开去,那方向也就是我的老家菲村的方向,车子的行进不由地使我想起了菲村。我在脑中默想,艳芳忽然转过头对我说:“回菲村看看吧。林老师退休后最近又一个人回菲村住了,他在那里一个人很孤独的,你该去看看他老人家才是……”

她的话使我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我在心中盘算:是该回菲村看看了,等把你送上车,我就安排回菲村去……

小车到了车站广场时,我们都在忙着下车,王艳芳向我手中塞了一件东西,我瞥眼一看是一个信封,正好奇着,王艳芳吩咐我说:“回去再看吧,好好想想自己……”

我被她说得好奇起来,心里扑扑地跳着,老想解开这临别前的迷封,终于低头打开信封偷偷地看了起来。原来那什么也不是,是丽雅六、七年前写的一首诗,共两页纸,我一瞥眼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我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可是不行,纸上那些句子总是顽强地跳进我的脑子里,我不禁暗暗吃惊:六、七年前我读这首诗就象喝一杯白水一样毫无味觉,我当时就把它还给丽雅了,不想到她一直留着,而且让王艳芳作了见证。此刻这首诗竟是那么强烈地勾起我的所有记忆……难道我真的麻木了这许多年吗?

我不自觉地把那团揉皱的纸展开,我好象从来没见过这些强烈地搏动的有生命的文字。

我从诗的第二页读起----

……

诱惑的季节已经降临

我憧憬它深远而神秘的背景

风曾折过我的翅膀

现在我多想重塑生命

以一种新奇的方式,选择

选择再不是一种罪名

孤独的枝丫

没有存在的巢穴

地狱般缺少生机

盘桓良久的日子

跟着感觉走吧

终于把自己打碎

让灵魂赤裸裸展现

也许欲望太多不算太好

但它正在变成遍地羔羊

在所有人身上放牧

目光游离隐隐痛惜

抛弃于是才有浮光掠影

也许有一天真的有一天

一切又重归于自然

我们仍会留恋昔日的良宵

不过到那时再说吧……

我已清晰地记起来了,是在那个弄得沸沸扬扬的“三?八”舞会后,丽雅总是写这类莫明其妙的诗,有的还在报刊上发表过。那些天正淅淅沥沥下着大雨,丽雅一直躲在屋里没出来,那雨不紧不慢下了半个多月,丝丝缕缕不断,后来天晴了,就有很多人涌出来了,丽雅就拿了这首诗给我看,我还一直错误地以为她在写小鸟写什么自由,是受什么极端民主思想影响呢。

那一幕幕我现在真不想再提它了,但丽雅与我之间的暗暗的裂痕,好象就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毕竟那是个理想主义光环到处笼罩的年代啊,人们唱歌,弹琴,跳舞,逛公园,画画写诗,品头论足,追求个性解放,追求人性自由,进而谈性谈钱谈一切的开放,在那样年代读这样的诗,我哪会有什么异端的发现呢?

我想:从现在开始,我得重新品味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