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美人坡

我还记得我走进那条巷子的时间是1979年4月26日下午。前三天丽雅去菲城报到分配工作,可是一去不返,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心里就估摸出事了。早晨就接到肖兵的电话,说丽雅家里来人了,已知道一切情况,要立即带她回去,丽雅被限制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只给肖兵传话,要我在今晚到梨花巷旅馆等她,她会设法溜出来与我见上一面的。

梨花巷旅馆的负责人是肖兵的表姐,它位于巷子什么位置我是一点不知,我只听说过这条巷子很深。当我骑着辆晃铛的破自行车赶到巷里时,才发现这地方真让我头疼了,这条巷

子左弯右拐,生出许多分支,到处都好象叫梨花巷,就象电影《地道战》中的迷宫一样,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向人打听梨花巷旅馆在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沿着一条破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发现这是一条坑坑洼洼的背道,又脏又乱,到处都是杂物、垃圾、果皮和烟蒂之类,四月的天气还是春天,可这里已有苍蝇蚊子在里面乱飞,偶而有几只干瘪的鞋跟,敲过这小巷可怜兮兮的胸膛,留下夹带飞沫的唾骂,我跟向他们打听,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忽见前面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老人在巷中慢慢走动,不时弯下腰来拣拾什么,他肩上有条炭黑色的麻袋,他一直往麻袋里放他拣到的东西,我发现他拣的只是一些扔掉的鞋跟,旧铅笔头,铁丝弹弓等,这些无疑是过路学生扔下的,我好奇地跟上前问:“老人家你对这儿熟悉吗?”

老人就笑了,他的脸上满是污垢,只有笑时的牙齿是洁白的,他说:“我天天在这巷子里转。”

我又急切地问:“老人家您知道梨花巷旅馆在哪儿吗?”

老人又笑了,他说:“就在你刚才走过的那个小巷呀,你拐回去进左边的小巷就是,那门头上的字叫‘胜利旅馆’,年久了,看不清了,这里人只知这“胜利旅馆”,其实就是梨花巷旅馆。”

我这回才恍然大悟,我又匆匆往回走,我拐进那条支巷,一抬头已见丽雅焦急地站在旅馆门口等我,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就要上前拥抱她,丽雅一把把我推开,只顾紧张地从口袋里掏东西,一边焦急地说,“我是借上厕所溜出来的,我父母和亲戚们都来了,坚决要带我走,就在这几天要离开菲城,我已无计可施了,就看你的本事了。他们今晚要带我住到另一地方,离这较远,我把地址给你……”她说着乱翻口袋,愈焦急愈翻不出来,我就不断提醒她再仔细一点,好好,再找找内衣口袋,丽雅正找时,突然两个彪形大汉拦在了我们中间。

“走!跟我回去!”那个自称是丽雅表兄的人把丽雅往巷口拖,那里放着一部伏尔加车

子,丽雅象被抓的小鸡一样被他塞进了车子里。我追上去大叫:“你们干什么?”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脑门上,我感到一阵晕眩,接着沉重的几脚踢在了我的要害部位,我疼得嗷嗷直叫,又是一阵飞脚向我踢来,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下,我的朦胧的意识听见了车子发动机的声音,我有气无力拼命喊叫:“你们要干什么……”这话未说完,我的脑门又重重地挨了一下,好象是沉重的闷棍打的,我彻底地倒下了,我在隐约中听见了一句唾骂:

“乡巴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天下半夜,我嗅到了一股臭味,那种很难闻的恶臭,这是我清醒过来的标志。我朦胧地记起有人用棍子狠击我的头部,其他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很快我又意识到有一点光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看见了那是一个乌黑的蜡烛头的光亮,我又转动头颅使劲向周围看看,只见周围一片漆黑,烛影照到的头顶有块破羽毛毡罩着,我估猜这是块垃圾场或地下管道什么的。我大声喊叫“我在哪儿?”我听见一个老人缓慢的声音说:“你终于醒过来了,吓死人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拣垃圾的老人。我便问:“老人家,是您救了我么?”老人点点头。但他又说:“年轻人不碍事的。换了我这年纪,那一棍就完了。你躺下好好睡一觉,到明天没事就没事了。”我只是一个劲谢老人,老人憨笑说“我年纪大了,睡不着,你还是睡一觉吧,‘乌青肿胞,一觉就消’,你好好睡,我哼个曲子给你听。”说着就哼哼唧唧起来,我是在他象催眠曲一样的哼哼唧唧中,迷迷糊糊地听着了-----

生活象一支无情的铁笔

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得的得了失的失了

何必受这爱的折磨……

我想着这歌词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发现老人不见了,头上的羽毛毡也不见了,我仍躺在巷子的一角。我试图爬起来,发现自己还能蹒跚走动,我就坚持着回到梨花巷旅馆,我终于见到了肖兵的表姐。表姐见我这样立即找热水给我洗脸,又喊来了早饭。我边吃早饭边听表姐说:“肖兵家里出事了!她爱人章小春你认得吧?”我忙点头说“我们是同学”,表姐就说他的案子犯了,上面把事全查清了,他在文革的“8?13”事件中,亲手打死四个大学生。“四条人命案啦,这还得了?他是要掉头了!”表姐说着就去揩眼泪,“我不管他章小春,杀了这种人才好呢!我是可怜我那表妹呀,还怀了他的孩子,你看这下可咋办?”表姐又去揩眼泪了。

我只得沉默着,我也心里不好受,我陷入那种历史的沉思中了。在沉思中,我更多地是想到了我自己的事,想到林丽雅和自己的交往,想到了那些发狂的白天和夜晚。丽雅此刻在哪里呢?她会一个人偷着流泪么?爱情此刻是如此残酷地折磨着我的身心,我真是体验得淋漓尽致了。我想我不能就这么死心呀,我该千方百计去争取去争夺呀。这不是一场争夺战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争夺战么?爱情是一种心与力的较量,那么让自己被打一百次一千次,被打得惨不忍睹,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打死了,也要冲上去把丽雅夺回来呀!

这样想,我的涣散的精神又有了目标了,我决心一定要去把丽雅找到,一定要与她见上一面,然后与她商量双双私奔。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数了数还有10多元钱,我算了一下在菲城的开支,我想除了住宿,我每天只用一元钱吃饭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的钱。我想打听这小旅馆每晚的最低宿费,还未张口问话就让肖兵的表姐看出来我的心思了。表姐是个宽厚仁慈的老大姐,她说:“你不是要在菲城找到丽雅吗?你不用多想了,就住我这店里吧,我不要你交任何费用。”我不好意思就说些推辞的客气话,表姐又说了一句:“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呀!”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呀。”是这句话打动了我,也给了我背水一战的勇气,我谢过表姐,就在一个单人铺住了下来,我决心一定要在菲城找到丽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每天的晨曦在四点钟就照在我的床头的窗孔上,我象赶集一样准时起床,收拾收拾,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在菲城的大街小巷乱闯,我想到了丽雅和她家人可能暂住的每一块地方,我去了巫美睛那里,去了秦叔阳那里,去了她认识的每个人那里,都没有影子。最后去菲城师院,人家说这人毕业都两年了,你来做什么?我想到了“最明显的地方往往是最好的藏身之所”这句格言,于是我想去市府机关家属大院,可是倒楣得很,那辆破自行车散架了,我又回头把车子放到师院的公共停车棚里,步行去了市府。我找到了王市长王政才家的住址,那儿是一幢带四合院的红色小楼,小楼门口有警卫,我进不去,就躲在小楼围墙外面的树丛里转悠,我梦想看见丽雅从小院中出来。我在这儿呆了一天,没人发现我也没人从小院里出来,第二天早晨我又来了,看见终于有人出来了,不是丽雅,是王政才家的老阿姨,老阿姨提着篮子去买菜,她是菲村人,我自小认识她,还知道她与母亲关系很好,马上上前招呼。老阿姨一愣说:“这孩子不是方生吗?你找王市长呀?”我忙说不是,马上上去套近乎,说阿姨你离开菲村我妈想您呢。老阿姨问你妈好吗?我也想她呀!我就说我妈没您老结实哟,您老人家真福气呀!看老阿姨正高兴,就乘机问:“王市长家里最近有人来吗,是上海来的。”老阿姨说没有呀,一个人也没来过呀。我这就傻了,我相信老阿姨不会讲假话,只得悻悻地往回走,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这时就真的保佑我了,那是老阿姨在我身后说的话,她问我:“孩子你打听这个干啥呀?”我忙回答说没有什么,我有个同学听说有亲戚到菲城来了,那亲戚认识王市长一家,她问是否住这里?知道我认识王市长呀。她想让亲戚带东西回家呢,所以托我问问。老阿姨就诡秘一笑说,你见过艳芳吗?说着提篮子上街去了,其实她猜到我心里有什么事瞒她,但她也不戳穿。

老阿姨的一笑提醒了我,真是最明显处最易忽视呢,我想到了王艳芳,我怎到现在忘了这个重要的人呢?于是我又赶忙追上老阿姨问:“王艳芳也住家里吗?”老阿姨说:“她不住家里,她在厂里有房子嘛,她自己有家呀。”我重重地说了声“谢谢”,就飞也似的跑走了。我又有了新目的地了。

我又有的新目的地是王艳芳所在的菲城电扇厂,我打算到那里找王艳芳。我的鞋底已走破了,但我还坚持沿街巷步走,我心里有个秘密,只有菩萨知道,我坚信我心里一直念“菩萨保佑”,菩萨定会显灵,在哪个街巷冷不防让丽雅走出来,我们俩就能偷偷私奔了。我虽这么幻想,但还是往电扇厂走,去那里的路不很熟悉,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打听,到了晌午,我跑了很多冤枉路终于走到了电扇厂,可是到那里一问,人家说电扇厂搬走了,新址离这儿很远,还在城郊呢。

我几乎瘫软了,这才想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吃东西,我坐下来歇了口气,打算再走。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脚下,已经是又一天的傍晚了,我几乎把菲城的每条街巷都跑遍了,现在我又从电扇厂的新址往回赶,因为电扇厂的宿舍区还在城里,那里只是个生产厂区。我再往回走时,真不想再挪动一步了,浑身已像散了架似的,拖一步都很难很难,我暗暗回想在梨花巷昏迷中听那老人哼的歌:“得的得了失的失了,何必受这爱的折磨……”忽然想到老人挺神秘的,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讲神仙下凡的故事,我想那老人难道是神仙么?想着想着我又想到自己,多么无助多么困顿地浪迹了几十年啊,如今在菲城的街道上才知道自己多么脆弱,忽然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濒临灭亡的丧家犬了,我心里毫无把握地再次找到电扇厂宿舍,问到王艳芳住的那幢四层楼宿舍,宿舍大楼就对着临街马路,我不想上楼去,像个侦探似的在马路边低头绯徊,我想这真叫“破帽遮颜过闹市”啊。我同时发自内心地默诵祷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保佑”,多少年了,我在遇到困迫无救之时,就发自内心的念这句祈祷词,我相信这句祷告词的灵验,相信菩萨会保佑我的苦难之心。

这样一直到了晚上七点,路灯昏暗的光影仿佛使我的眼前出现一道幻境。我的祷告真的灵验了,菩萨真保佑我了。我正默念时,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一闪,进了马路边的厕所,那人再出来时,我惊异地欣喜若狂地几乎激动得带点哭腔地轻声地喊叫:

“丽雅!”

“方生!”对方也惊异了!

在一瞬间,我们紧紧搂在一起,互相的脸象两张烙饼烙到了一起,我们拼命地接吻了!不顾一切地接吻,与其说是一日三秋别离的饥渴,还不如说是俩人的心中都在共同感谢菩萨的馈赠,我们由衷地将这馈赠溶化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在昏昏的路灯的陪伴下,我们互相自觉地移动身躯,到了一个隐蔽处,我们又是一阵疯狂的触动对方身躯的每个部位,迅速地做完我们多日不见所渴盼的力所能及的动作,只有短暂的一瞬,加起来大约不超过三分钟,我们就已相互默契会意地向那些小路上逃窜,我们逃窜时身体是相互缠裹在一起的,互相拖着对方的身躯,象爬雪山过草地一样生死与共的逃窜,我们互相拖动的身体激烈而富有动感,在这种惊险而浪漫的逃窜中,路灯的光线连同初夜的微风,朦胧的月色,过路的车声,统统都凝固在我们的心跳中了。

去菲县的班车全部结束了。我们又不敢在菲城的任何地方停留。我在这时已全无倦意,周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在撞动,我提议由小路步走赶回菲县老家,丽雅立即同意。于是我们开始抄着土路小道往菲县的方向疾走,夜已愈来愈深,小路几乎不见一个行人,周围传出荒郊的莫明其妙的声音,但我们一点不感到害怕,这时候我们感到全世界只有我们俩人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不在我们的思维之中,一种浩荡的博大无边的绵延不断的力量来自于我们俩人共同的内心,那是一种蜜汁般的互相渴望,充满曲折的乐趣,被人击碎后的自我完整,每时每刻产生出的对于永恒爱情的洞窥。我们的行动感动了天地,于是在天地之间产生了奇迹,在那个孤岛求生般的夜晚,在通过那些荒郊野洼荆棘小路之后;在两个人边走边吻一路拖曳对方躯体互相携扶互相依附的过程中,我们居然在天色朦朦时到达了菲县,我们没有直接去到我住的那间宿舍,而是一鼓作气地走到菲村。在村口,我们的心踏实了。我知道上海人是不敢轻易到村庄上的,单是传说中的狼狗就令他们寸步难行。

凌晨四点,我就敲了自家的屋门,母亲听到了我的声音就将信将疑起来开门,她不知道儿子为何这么早回来。当她开门见到一个姑娘时,她的表情一愣,心里像明白七八分了,她没有看清姑娘的面孔,但从姑娘的动作神态上,从那声娇嘀嘀的“大妈早晨好”的招呼中,她有八九成就断定是儿子把个仙女诳进门了。“这孩子呀,他哪能有这法道呢?别对不起人家姑娘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她低声絮叨着回到自己屋里,然后假装睡觉什么都不管了。

我这才插上门闩,把丽雅拖向自己在家时住的那个陋室。房间虽小,但母亲一直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为的是让儿子随时从县里回来住上一次。这次这陋室就派上了最好的用场了。我们迫不急待地紧裹到一起,让双方的身体同时摔到了床上,互相伸手扒对方的衣服,从上身衣服直到下身内衣全部扒光了,赤露地一丝不挂,我们互相偎依互相觑视对方的赤白的躯体,在灯光下闪着何等动人的光泽,丽雅把软温的躯体裹在我滚烫的怀里,我就把她的小巧的鼻尖细嫩的嘴唇挺立的双峰嫩润的地带全都细细打量一遍,在相隔了一段时日后,我已激动得不知从何处开始了。丽雅要求关闭电灯,我却不肯,我要把经过这十磨九难后得到的玉珍佳肴纵情饮食。仿佛从遥远的山路走到一块无人的芳草园,我们让胸中的曾经几近淹灭的火焰再次点拨起来,燃出无限升腾的烈火,我们在相互示意的一次次冲击的浪潮中狂癫到极致,而没稍作休息,再次让冲击的潮水达到顶峰,我们象两条赤滑的银蛇相互绞缠勾结,宣誓着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松开。我们在经历极度劳顿的奔波之后,躯体内居然崩出了使不完的劲头,双方对吮着的口唇如凹凸的模具完全合成一体不留一丝松动的空隙,我们同在喃喃地唤着对方:“宝贝!宝贝!宝贝……”这个早晨仅几个小时,我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呻吟先后覆盖了小屋十几次,在最后一次呻吟渐息时,我们躺在床上开始了美妙的构想。我们立即行动了起来,我们乘早上九点班车到了风景圣地黄山,在黄山脚下的小车站里,我们见到从山头上飘下的云霓,我们在车站旅馆歇了一夜。第二天就迎着云霓一直向上攀登,终于登到了黄山之巅,我们双双登上了天都峰,而后又从天都峰上互相携扶走了下来,还是丽雅聪明,她在北海附近的一块悬崖中,找到了那根维系于半山空间的铁锁链,锁链上结满了无数的铜锁,也有铁的,还有少量钢制的,那些锁熠熠闪光,一枚连一枚结在锁链上,总数无法数出,丽雅久久地凝视着那些锁,然后,她镇静地去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

“你掏的什么?”

“一块铜锁!”

“为什么带铜锁呀?”

“这不是铜锁,这是块连心锁。”

“象征着白头偕老终生不变。”

“代表着永世同心无人能打开它。”

“那么钥匙呢?”

丽雅从口袋中掏出了锁的钥匙,唯一的一把,她把钥匙拎着往空中使劲抛去,那只钥匙成弧线型飞向了黄山无底的深谷中。

我们两个人在山崖边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震颤的嘴唇象山崖般紧固在一起……

我们依偎着对方的身体一直到下午五点,丽雅告诉我自己哪里都不想去了,就想永远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就说“宝贝,我真怕你家人找上门来呢。”丽雅说“他们不敢来村庄的。”我又说“宝贝我真怕呢!”丽雅说:“不碍事的,有我作主。”

但上海人真的敢进村庄里来了。

事前还是有人报信,是艳芳来通知的,说丽雅母亲想通了,她说既然女儿已是人家的人了,再坚持也没意思,但她有个要求,就是要到男方的家里看一看,这样她就在丽雅表兄的陪同下,到菲村里来了。

菲村里的狗没有咬她,其实那时菲村的狗已被打杀光了,听说丽雅母亲要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吓愣了,她怎么办呢?她不知如何是好呀?从早晨她就直直地坐在那老旧的镜框前摆弄衣襟,用清水把自己的头发抹得晶光晶光,从早到晚不停地跑到村口张望,她望了又望望了又望,整整两天望过了,终于没见到那位来自上海的母亲。

后来听说上海母亲走到半路又回去了。

直到后来,好几天时间过去了,当我躲在小屋里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抱着丽雅亲吻时,当我们一次次忘记了时间的抚摸而沉醉在温湿的情爱中时,我们共同感到应该去办一张结婚证了。我是通过熟人的关系,从菲镇革委会很快就取到了那个印着毛主席头像的赤红的结婚证书的,我们兴奋地举着它在菲村的小屋里筹算结婚事宜。婚礼定在五月八日,那是个极好的艳阳普照的日子,村民们都来了,他们无不羡慕菲村中娶了这么一个貌似天仙的大城市姑娘,柳大伯为了这个非凡的庆典,特意请来了两个教过私熟的老先生,他们为我与丽雅的婚礼增添了几分文雅气氛。村人们都说辛家了不起呀!儿子是大秀才,娶个媳妇是才貌仙女!这真是哪辈子积的德呀!到了傍晚,我们这个新娘丽雅就由一个村姑陪着从屋后田埂上转了一圈,然后一前一后,一个憨憨实实一个娉娉婷婷,从村口向我的家中走来了,全村人都围着看热闹,并伸出一条条长长的舌头吃惊得缩不回去了:“呀,真是天仙啦!”这时爆竹声噼噼啪啪在我们家的草屋门口,嘹亮地爆响起来了。柳大伯带着几个老辈人和年青人吹响了牛角号,我的大哥爬到屋顶上抛酒欢团和糖果,村口人一拥而上争着去抢,极其简单的热闹场面马上就把婚礼推向高潮了。

这时我看见丽雅走向那间熟悉的布置简单的新房时,我的心里惭愧极了,感到真的有些对不起她。但丽雅她的感觉停在意料和期待之间,她的内心有一种凄然的甜蜜。作为新郎的我是在婚宴后才准予进入原属于自己现属于心上人的陋室新房的,一群年轻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候在门口了,此刻便一拥而进地开始闹房,他们叫嚷着搞一些新郎新娘同吸一支香烟、同啃一只枣子、同吃一颗糖果之类的游戏,正嚷嚷的起劲,那请来的两位先生便迈着方步从大门口跨进门来,他们高声诵吟一些辞令,使全屋人都举着耳朵恭听,一边不住地有节奏地重复喊出一个字:“好!”“好!”“好!”,在一片“好好”声中,丽雅和我同时好奇地聆听着两位先生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地颂道----

嫁神嫁神

护驾来临

三牲酒礼

送驾回程

车来车驻

马来马停

一把喜果

撒开轿门

吉星高照

福寿康宁。

唱完后,一个先生再唱出一首诗来,每唱一句众人即高喊一声“好!”字:

荷花爱藕藕爱莲----从人喊:好!

花儿香来藕儿甜----众人喊:好!

荷花爱藕丝缕缕----众人喊:好!

藕爱荷花朵朵鲜----众人喊:好!

朵朵鲜来鲜朵朵----众人喊:好!

人意相投共枕眠----众人喊:好!

又一个先生高唱:

不写情词不写诗----众人喊:好!

一方素帕寄心知----众人喊:好!

心知接了颠倒看----众人喊:好!

横也丝来竖也丝----众人喊:好!

郎呀妹呀情不断----众人喊:好!

两口恩爱有谁知----众人喊:好!

……

与这种朴素诚挚的婚礼相比,丽雅更注重于她在我俩之间的亲密地位,我则更是渴盼这种闹剧式的礼仪早早结束,让我尽快回到爱巢之间,享受丽雅那无尽的轻柔。当新婚夜的癫狂再次趋于双双有气无力的平息时,我就伏在丽雅的耳边,问出了一个她从前似乎从没想过的问题:

“你相信缘分吗?”

“这……”丽雅嗤嗤笑着也伏在我的耳边说:“我相信幸福!”

我就说:“人是有缘分的,我相信。”

“你说给我听听。”

“你看,假如我没有过去的经历,假如你不下放到菲省,假如……”

“没有那么多假如呀。”

“我讲个缘分的故事给你听可好?”

“你讲呀。”

“说从前有个人进京赶考,走到三叉路口,见一老人手捧一本大书读得入迷,问:‘老人家你读的什么书呀?’老人说这书名叫《缘分》,每个人的缘分都写在里头呢。赶考的人不信,他说你查查我的缘分在哪?老人就按他提供的生辰八字查了一下说:‘你还未成婚呢!’赶考人就惊奇了:因他果真未婚。就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娶亲?老人查了一下又说:‘你的夫人还未出世呢!’这人就更惊了,因他已35岁了,夫人未出世还得了?老人说:‘你将来娶的夫人,脖颈上有道绳勒的伤疤,见到此人就是你的妻子无疑了。’后来赶考人中了进士,做了山东省的一个县令,直到55岁那年还未娶亲,他手下的一个老差役有个女儿,年方十八,才貌俱佳,要许配给他,县令就同意了。结婚那天晚上,他想起那个老人的话,就在妻子的脖子上去摸,果然摸出了一块绳勒的伤疤,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妻子说听父亲讲,我小时好象是被仇家的人从生身父母家中抱走,抛在荒郊野外,用绳子想把我勒死,正在此时,父亲打柴经过这里,歹人逃了,父亲把我就领养回家……”

丽雅听完故事果真入迷了。后来她沉思片刻说:“你说这故事倒使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马上问。

“这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好象有二十年了,那时好象我只有几岁,我跟妈妈在你们菲县……我那时还不大记事,对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就有一件事,好象还有点印象……”

“什么事呢?”我又急切地追问。

“我妈妈那时刚从上海支援内地,来这里一个卫生所做医生,有天她接待了一个被打伤的男孩,有十多岁吧,他伤得太惨了,满身鲜血淋漓,没一块好地方……妈妈为他治了好长时间的伤……”

“后来呢?”

“我听妈妈讲这孩子很可怜,就跑去偷看一次,他满头满脸都扎着绷带,根本看不见什么模样,但他感觉到有个小孩来看他……”

“他跟你说话了吗?”

“说了。不过他的声音哑得快出不了声了,可能是被打时喊‘救命’喊的……”

“他说什么呢?”

“这可记不清了。我好象想要安慰他,讲了个小孩的故事给他听,什么星星月亮的,刚从妈妈教我的小人书上看的……他听得入迷了,落泪了,我也落泪哭了,有一半是给吓的……”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记不准了。我好象不知道他叫什么……哎呀年数太久了……对,好象有点记起来了,他根本没告诉我他叫什么……”

“那是个公社医院吗?”

“这……啊对!对,是公社医院,我妈妈就在那医院工作呀。……咦,怪了,你认识那个男孩?”

“不认识,我听人说过这事,不过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这人现在在干什么?”

“我想那人长到现在,也该是条男子汉了。”

“那倒不一定。不过你说这些与‘缘分’又有什么关系呢?”

丽雅沉思了一下,说:“你不知道,我被妈妈说的一句话吓的,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怕……咦,你看过印度电影《流浪者》吗?还有外国小说《牛虻》吗?”

“都看过呀。”

“妈妈说那男孩的命运有点像拉兹,性格有点象亚瑟……”

“那你就是丽达和琼玛了。”

“你胡扯!妈妈说的话可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凡是不认识的小孩第一次见面,就不能像大人一样动感情,如果动了就会出现有‘缘分’什么的故事……”

“你动感情了吗?”

“我不是和那男孩都淌眼泪了吗?”

“那也好呀。说不定你和那男孩将来还真有‘缘分’在后头呢……”

“你胡扯!我才不要呢。”丽雅马上伸手来捂我的嘴。

“为什么呢?”

“那男孩是农村苦孩子,现在还不是在农村干苦力。我跟这样人有缘分还得了呀?”

“我不也是农村人吗?”

“那可不一样……”

丽雅说说就笑了,“我现在想想妈妈的话又好笑又荒唐,那个男孩子现在就是再碰到我,互相也不会认识,更不会有一点印象呢……”

“那倒是真的……”

我嘴上说着这番话,心头就像掀翻的海潮荡起了起伏的感情,我暗暗吃惊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的奇特的事?一、二十年前的那段孩童时代的往事何时不铁一般深嵌在我的记忆中?只是由于生活经历和许多的变化,让我一直努力在顽强地遮掩那段最初生命的磨难。那迁徙的步履,流荡的岁月,监狱的戟伤,坎坷的爱憎,已经几乎把我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即使我现在当着丽雅的面声称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受伤的小男孩时,她也绝不会相信的了。

我终于决定把刚欲吐出口的话挡在喉咙口咽了回去,丽雅既然对我那段少年磨难的经历一概不知,那就干脆让它藏于心底吧,成为一个珍稀的心底的秘密不也很好吗?

我的思绪在这夜起伏不定,以致于对于丽雅一次次亲密的接触不再象先前那样狂烈。

丽雅晃动着我的肩膀问:“你怎么啦?傻啦?”

1979年12月,我和丽雅双双在菲城落实好工作单位后,肖兵已决定回北方老家的一个乡村中学教书了。这时候章小春已在狱中畏罪自杀,肖兵的肚子已很大了。我与丽雅前去送她时,她显得很凄零的样子,脸色腊黄,形容枯槁,她说:“回老家了,孩子生下来后得有人照料呀……要是将来我有什么不测了,你们能看在老同学份上,帮我关心关心孩子,我就死也瞑目了……”说得我和丽雅鼻里酸酸的。后来听说肖兵80年春天在家乡生下一个女孩,但我和丽雅再也没见到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