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我与菲河----从菲村、菲镇到菲城,以及王艳芳一家----从王政才、王艳芳到巫美睛,真是在冥冥之中有着无法摆脱的关系,这关系是如此神秘,细想叫人不可思议!当初我好不容易挣脱了王政才的黑网,却走入了王艳芳和巫美睛的情网,后来我好不容易挣脱了王艳芳与巫美睛的情网,却又重新落入了林丽雅的情网!
这世界真是奇之又奇,怪之又怪。
我倒底无法与王政才一家摆脱干系-----你还记得王艳芳的那个表妹么?林丽雅就是王艳芳的那个表妹。
我是在粉粹“四人帮”一年后认识王艳芳的这个表妹林丽雅的。那时我从菲城师院毕业后在基层锻炼了一个时期,于这年底正式到菲县县委宣传部工作。这年我已三十岁出头了。老话说:“人过二十五,衣破无人补。”我以这种年龄的单身汉身份,又经历过那些婚恋故事传闻,在那个年头的一个县城里会给人带来什么印象?这一点你应该可以想象到。但所喜的是我有了不错的工作。那年头工作即是一个人的身份标志,就是说这种标志也足以为我的身份弥补了不少缺陷。不管怎么说我已住进了鼎鼎有名的菲县县委招待所----东风大楼了。东风大楼因毛泽东题词的一个大队而命名,高六层,气势宏伟。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县城里有这样的建筑,在整个菲省都别无仅有了。所以它又是中央和省、市干部下来检查工作时经常下塌的地方。
我当时暂时没有宿舍,被县委行政办安排在201房间。这个单人的房间在二楼朝里,房内虽无特别设置,但环境整洁,桌椅齐备,灯光明亮,这些对于在乡村呆久了的我,已是鸟枪换炮了。
我常常躺在舒软的床上,仰首呆呆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心里生出许多异想,有一点是我经常会感觉到的:我觉得困扎我的命运的锁链,已在身上彻底消除,我为此而常生少年时代的非非之想。
临近元旦,雪下得很大,野地里、树梢上,菲镇的街上,东风大楼的屋顶上,全都是白茫茫的一遍。玉树琼花的景象使我激动不已,这个年龄已使我开始喜欢雨雪天气,朋友们说这是我多愁善感的表现,不管怎么说,我感觉到欣慰,我在幽雅的县招房间里坐着,看书写作;统计全县的业余作者名单,繁忙的工作与纷纷扬扬的雪花融于一起,使我感到很有兴味,那是一种诗意般的和谐。当丝丝寒意向我的房间袭来时,我就在屋里开足了灯光,糊上几张窗纸,接通电炉,煨上白天里冒雪买来的一点猪肉,听着锅里发出的滋滋声响,和着雪籽扑打窗纸朔朔飒飒的声音,我就安然地点燃一支香烟,安然地伏到写字台前,一只手拿起笔来,安然地进入一种状态。烟圈漫过头顶,屋外大雪纷纷,屋里热气腾腾,在一种慢悠悠的寒季情趣中,我感到融融的安定与和美。
除夕的晚上,我就以这种方式这种心情,打算安然度过这年的最后一天。屋外的炮竹还在震天动地地响,我伏在桌上详细审定“业余作者登记表”,记住每个人的年龄,姓名,籍贯,专长等等,当我正在为几个人斟酌时,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我起先以为是敲隔壁的门,但敲门声更响,我放下表格细听,一声声原来是敲在我的门扇上。
平常日子,我这间小屋里很少来人,只是偶有几个文学青年喜欢到我这里聊天,可今天是除夕呀,谁会光顾这儿呢?我迟疑地上前问:“谁呀?”门外随之传出一个细细的女人声。我一听这声音就晓得是巫美睛来了,我习惯地理了理头发,胡乱整理一把桌上的书纸,随手把门打开,巫美睛便轻风一阵走了进来,这女人虽已三十大几了,但看上去还象从前一样灵动传神。她对我说,我给你送来了一个学生。我忙问:“什么学生?”美睛就说,我在菲城师院的得意门生,应届毕业,他们这一届都要下来搞“拨乱反正”教育,这个学生分到菲县了,负责的就是东风大楼,我想到你住在这里,所以就先来找你认识一下。我又问:“人呢?”
这时羞羞怯怯地进来了一个女学生。她手捧《普希金诗选》站立一边,向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一言不语。就在这短暂瞬间,我的眼睛感觉一亮,我着着实实是有些惊异了。我惊异不是巫美睛今天的妖冶装扮,而是随她进入屋里的这个女孩的清纯。她不同于巫美睛更不同于王艳芳,她清远高雅冷傲,是那种让人害怕的美,与巫美睛、王艳芳再有不同的是:她是那种天仙一样的气度,毫无雕饰,纯属自然,如果艳芳有贵妃之美,美睛有玲珑之美,那么这个年青美人就有神仙之美了。她的匀称的身段柔屈的腰肢及其玉雕一样的脸蛋,一切是那么诱人注目又让人不敢正视。我忽然想起我自己好象在梦中见过这样的美人了,真的,真的好象。她手里拿着那本《普希金诗选》,随意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一下就几乎让我有些失态了。我过去认为只有巫美睛的眼睛才是世上最美的,但此刻我意识到美睛的眼神只是有种勾人的东西,而这姑娘的眼神里有淹没人的东西,我过去只在书上读过“水汪汪的眼睛”这种对少女的赞美之词,而此刻这水汪汪的感觉就真实地漾动在面前,这种让我害怕的漾动的春水,此刻真的让我有些失态了,我害怕自己被照进里面了,面临最后的灾难了……
我的脸不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烫了。我怕把自己最后的防线打垮了。我怕打垮我的竟是这个突然降临的女学生,是那如花似玉的脸上毫不声张的表情,那鼻子眉毛嘴唇耳朵间的和谐,这姑娘的一切这么美妙地统一于一体,似经造化天工的神匠细琢至恰到好处。如幻如梦的一颦一笑,卓卓亭亭而又带点卑怯的姿态,一下子把我的早已冷却的身心激荡起来了。
我真的有些失态,怔怔地不知所措起来。你知道我的人生有过非凡经历,我颓唐过,灰心过,失望过,以至于当最后那次爱情的荒唐过去后,我已发誓终生不再与女人接近,不苟且于任何美丽的女人。我几乎把全部精力倾注于文学,我坚信缪斯之神必能战胜丘比特的神箭。但此时此刻,我面对眼前这个姑娘,我居然感到了一阵心灵的慌乱,就象天空中忽然划出一道强烈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巨震,使我这几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理想大厦,一下子就差不多塌崩了。
我怀疑世上有这么美得特殊的女人的力量。
我也毕竟见过些世面,就在短暂的踯躅沉静之后,随即镇定地为他们让坐,为她们泡茶,拿出瓜籽儿,一边招待她们,一边亲切地与她们搭起了话题。我内心有波澜在暗暗地涌动,但我极力使自己表现出外表的稳重和沉静。
一切在和谐的含而不露的自然而然之中。
聪明的巫美睛早从我的神态中瞅出端睨,她内心在笑,她嗑了一片瓜籽儿,呷了一小口茶,斯文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尔后很自然地开口说道:
“我来介绍一下”,她指着我向那位美人儿说:“这位辛老师,是菲县里大名顶顶的才子,写诗作画书法写文章,无所不能……”我用手抹了一把头发,脸有些红红地插话:“别尽瞎夸我,你该先介绍这位女大学生嘛……”那“女大学生”几字说得湿润而酸涩。
美睛对我说:“她就是艳芳的那个表妹,以后多关照就行了。林丽雅,我的学生,大专班,上海下放知青……”就这几句话,叫我直直地愣在那里,陷入很长的沉思。
美睛接着说:“丽雅虽是大专毕业,却是菲城师院高材生,她听说我认识辛老师很是高兴,她读过你的作品,佩服得不得了,一定叫我带她认识你……”
我这时只顾连连谦逊地说:“哪里哪里!我这人微不足道,能尽一点义务是我高兴的事呢。”我说着又问:“小林同志几时来蹲点呢?”林丽雅低声说:“我们几个同学上趟来过一次了,工作任务也明确了。”我就问她住哪儿?林丽雅说我和另一同学住302房间。我便说:那正巧是我的楼上呢。丽雅说以后要请辛老师多多指教。我又忙说:“小林同志有需要帮忙的事,打个招呼就行了。”丽雅就笑笑说:“辛老师以后就喊我小林同学嘛,我是你学生呀。”我又说好好,我以后改口,心头漫过一阵浮荡的舒悦。
美睛这时在旁边插嘴说:“丽雅多艺多才,喜欢写诗,在学校是有名的女诗人呢。”我就即刻说:“那好哇,什么时候拜读拜读!”丽雅的脸红了起来说:“我知道辛老师是大诗人,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呢!”我又连连说:“不敢说指教,互相学习嘛!”说完自己却感到话音有酸酸的味道。美睛就说:“你何必谦虚呢,在这方面你是行家嘛,一定要指导哟”。我又忙说:“应该应该。”
从内心上说,我听说丽雅喜欢写诗是喜出望外的。我过去曾以诗歌作为桥梁接触过不少崇拜自己的女文学青年,这一次的机会是我梦想不到的。我随手从那堆表格中抽出一张递给林丽雅说:“也巧了,我们正在统计业余作者名单,要开创作会,菲县正需要你这样的女诗人呢!请你填一份表格,你一定要支持我们的事业啊!”
丽雅羞怯地微笑着望望巫美睛,而后在巫老师的目光中,轻轻点点头,她接过表格,略略看看,就抽出笔管伏在我的写字台边填写起来……
直到填完表格,林丽雅她们告辞,这个除夕夜的邂逅就算结束了。它留给我的却是一个沉重的感叹号!我睡不好觉了,脑子中想东想西,浮出各种各样的景影,这当中时不时有林丽雅的影子,她睁着眼也会浮现在我脑中。我无法排除她。特别是当看了林丽雅填写的表格,那一行行秀丽工整的小楷,我的心更加浮乱得利害。我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姑娘不仅会写诗,也会像巫美睛一样写出这么一手漂亮的字。我愈是这么想就愈加想到这个女学生,以至于不由自主地把电灯拉亮了又灭掉,灭掉了又拉亮,反复把那张带有林丽雅手触香味的表格贴在自己脸上,最后竟不知不觉用唇去轻轻触吻林丽雅的名字。
“林丽雅,林丽雅”我在心里轻轻唤动这个名字。
我早晨起来已是新的一年。觉得应该为这个初识的姑娘做点什么事?想来想去没想到好办法,一瞥眼忽然发现了放在窗台上的彩色塑料泡沫,还有几张绢纸,我的心一下动了起来。我在菲县里也还算个能人,我有一身自认为灵气充溢的艺术细胞,文革中我还在菲村那时,就曾为老首长秦放的家里制作过宝书台,忠字画,忠字花,虽这年头不兴这种内容了,街上也买不到各种花束,但有了窗台上的那点材料,我自信自己能制作一幅好看的手工画送给这个女学生,这岂非最好的礼物么?
说干就干,我立刻动起手来,不一会儿,一幅玲珑飘逸的出水芙蓉的美丽的手工画就制作完毕了。我沉思片刻,略作推敲,就想好了一首诗,我用流畅洒脱的蝇头小楷将这首诗书于画的一角----
丁香已死玫瑰枯落
蓦然涌起水的涟漪一角
隽永的等待黎明开始
袅袅娜娜透明的颜色
轻轻沉默越过岁月的噪声
不敢稍触那明晃晃的心灵
一定有缓慢祥和的声音
把冬天和夜晚惊醒
从你身边透出生命的遥远
……
我写到这里,觉得还有很多诗句要写下去,但画角写不下了,我只得忍痛割爱,在最后句末打了省略号。我还想在后面写上“林丽雅小姐惠正”字样,但那时尚未兴称“小姐”,我又怕写上了人家不乐意,但称“同志”也未免太死板了些,想来想去,这句话就省了下来。而省下这句又有另外的好处:我可以当着林丽雅和她同室同学的面,大大方方把画送上,让画悬于墙壁,既算是恭贺她们住进新居,也是恭贺新年之禧,这理由是天衣无缝了。林丽雅这样智慧的姑娘,只要读到诗,不愁她不理解。而她同室的人是不会搞清楚这首诗里的真正含意的。
这首与画意相得溢彰的小诗,我自己很是满意。上午九点多钟,我捧着这幅精心制作的诗画来到302房间,林丽雅睡觉刚刚起床,她那蓬发倦雅的神态看上去真够迷人。我迈步进屋说了句“新年快乐”时,才发现林丽雅一个人呆在房间。我有些激动地把那幅画放在她的书桌兼梳妆台上,讨好地对林丽雅说:“这是为你制作的新年礼物。你看这画中美丽飘逸的出水芙蓉正象你呀。”说着偷眼瞟了一下林丽雅,见她端庄含笑不语,又补充道:“这画上的一首诗,是专为你写的……”说着又瞟了林丽雅一眼,但她目不斜视,只说了句:“这诗好象未写完呢?”我真是从内心佩服林丽雅的聪明,我正要说什么,就听有人拎着水瓶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进来了。她背对着我放水瓶,脑后扎着发把子,快言快语地说:“是丽雅说的那位大诗人吧?请坐请坐,新年快乐……”等她放好水瓶回转身来面对客人时,我突然小有一惊,那人也小有一惊----
“肖兵!”
“辛方生!”
我们两人同时叫了起来。
丽雅就在一边傻愣了:“原来你俩认识呀?”肖兵回答说“我俩是高中同学呢。”我也向丽雅解释是怎么回事。又问肖兵“你何时上的大学?”肖兵说“我本来在老家干民办教师,正巧菲城师院在我们那儿有个名额,我就托人要来了。”我说:“我们是不同届的校友呢。”肖兵说:“你是学兄呢。我们那一届的高中生,你目前混得算好的了,我们这些大专生又是最后一届工农兵,不定将来还分配不好工作呢。”我说反正我要求不高,有正式工作就满足了。肖兵说你一工作就当县委机关干部,还能不满足?林丽雅也插话说:“辛老师您的大名常上省报,我们菲师的同学们都喜欢你写的诗,你不仅在菲师就是在省里也大名鼎鼎呀!”两个人说得我无话可说,只顾一个劲谦虚着。
我说了半天话,肖兵回头才发现了林丽雅桌上的那幅画,她好奇地凑上去看,我就抢先作了说明:“这是我送给你俩的新年礼物呢。”肖兵即刻高兴地说:“你还真不愧是艺术家呢,做得这么好,还这么细心周到,我来把画挂起来吧!”说着她就把凳子、桌子拉动起来,去外面走廊找了半截砖头,去墙上砰砰磅磅敲上了两颗钉子,我见她这样,就手忙脚乱,捧起画要自己爬上去挂,肖兵哪里肯?早从我的手上夺过画挂了上去,一见画角上还用小楷写着一首诗,就大声地朗诵了起来,读着读着,她就叫着问,好像看不懂嘛?省略号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呀?你不是在这诗里藏什么东西吧?说得我急着辩白:“你都在说什么呀?”
林丽雅一直很少说话,她拿秀眉扫一眼画中的诗句,就不再吭声了。她心里模糊地有一种东西,分不清是苦涩还是酸楚。她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读到别人专为她写的诗句,并不是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而是她收到过的那些信或诗都写得极其低级庸俗。有几种原因造成了她的孤独,一是她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海外关系,这个极为敏感的原因使人敬而远之,她文革中被视为资产阶级“狗崽子”,她当了下放知青后,不少干部子女都喜欢她,但惧于她的家庭出身,怕因她而招致不幸;于是衍生出她“曲高和寡”的身价,她时常会显得自尊而孤独,她的美使一些爱慕她的人连拜到在她石榴裙下的勇气也没有,她成了无人敢于问津的美人,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只能生活在男人们的幻想中,一般小伙子艳羡她,不敢相信这么动人的女子会属于自己。总之,人们是自感无缘或是自惭形秽,不相信悬在夜空的月亮会落到地球上来,他们有可能蹲在小溪边小河旁欣赏那月影的美妙,但他们不敢上天去摘月亮。所以太美丽的东西是孤独的,月亮是孤独的,而满天的繁星从来不会孤独,因为它们是“芸芸众生”。以这个道理推来,十分美妙的女人永远只是空中的月亮雾中的花,人们只能在远距离欣赏她,而永远不能了解她的真正的内心世界……
林丽雅心头的酸楚,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女儿家的酸楚。
我也正是在这一种命运的缝隙中,意外地走入了一个美丽的空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