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美人坡

亲爱的读者朋友,当你知道辛方生就是我的时候,你一定有着许多疑问,起码你是否想知道我与王艳芳的关系发展情况?是否想知道我与巫美晴作为学生和老师同处一所高校有无微妙关系?我到菲城深造后命运还有变化吗?

其实,一切的一切对我已不再重要了。皆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我的一切。

生活奇怪地在那里画它的一个圆圈:设使我没有少年时代的那段奇特经历,我也不会遭到王政才的迫害;没有王政才的迫害,我也不会与王艳芳有那么深情难忘的交往;如果没有王艳芳,也就不会有“野草”社之事,继而也不会受害蹲监;如果不受害蹲监,我也不会认识龙维世老伯,就不会对生活有新的适应,不会落魄地回到菲村;如果不在菲村落魄,我又怎么有可能碰到老秦书记?不是老秦书记,我也不可能到兴河中学当代课教师,从而也就不会见到巫美睛;如果不是巫美睛,我也就不能重新到菲城读大学,后来也就不可能遇见我说的这个人了;没有这个人,我恐怕压根也就不会写这部小说了……

我们总是常常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中兜圈子。

当我的圈子又转到最先的状态时,那就是我写这部小说的现在。读者啊!你知道吗?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情绪与几十年前无多大差别,甚至更糟。说明白点,就是有点……环境变了,条件变了,命运就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它的糟糕,物非情是,情是人非……

有个奇怪的现象是我常常在睡梦中见到乌鸦。不是在少年时代的菲村,不是在那片榆树林乌鸦坡上而是在菲城。在现代化的楼群的上空。乌鸦成群结队,象遮天盖地的乌云,从菲城市的上空,一直向遥远的方向飞去。有时它们漫过黄风侵袭的天宇,遮住挂在天上的太阳,黑压压的。阳光几乎被鸦阵的翅膀遮得严严实实,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乌鸦象是菲城公园里的黑树丫;又象是菲城马路边的宠物粪;象是遮掩美丽的女人脸上的黑面巾,象是迪斯科舞场上灰暗的光线……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奇怪那记忆中的乌鸦竟还没有消迹,我在不眠之夜中觑视它们,眼睛模糊,视线不清,见它们呼啸着吟叫着,在我的上空盘旋。它们依然如故,身上颜色好象有微妙变化,在黑色中泛出些亮点,有时滑刺得有如黑色的宝石光泽,比夜的颜色稍灰一些,朦胧一些,神秘一些,诱人一些……它们起飞的时候,天上没有雨,也没有一丝云,所以格外招人,扑朔迷离。它们对周围一切全不在意,自顾飞着,象一把把飘飞的黑雨伞……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在这时候重见乌鸦?

一个朋友走来对我说:其实,在世界上所有的鸟类中,只有乌鸦才是最美的,因为它与众不同,因为它身上的羽毛颜色是黑色,而黑色是永恒的颜色,地球的一半是黑色,人的一生中有一半时间在黑夜中度过,只有黑夜能让人安然地休养生息……

又一个朋友走来对我说:现在全世界都在讨论黑色:黑色食品,黑色药物,黑色繁殖,黑色幽默……你能排斥黑色么?

我反问:那么你喜欢黑色的角落吗?那么你喜欢漫漫的长夜吗?那么你喜欢动物的巢穴吗?那么你喜欢没有标灯的夜海航行吗?

朋友捧腹仰首嘲笑我的迂腐。他说,你为什么有这种阴暗心理呢?你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呢?你为什么只去看事物的一面而不看它的另一面呢?以光明心看夜色,夜色温馨乃具大光明;反之,夜色昏沉处处危机四伏……你说你不喜欢黑色吗?那么女人的黑发你不喜欢吗?少女乌黑的睫毛你不喜欢吗?那美丽动人的女人的眼睛,象黑玛瑙一样闪烁的眸子,你不喜欢吗?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乌鸦……

最先见到它们是在那片童年的榆树林中。听长辈们说,那里本来有很多鸟,诸如黄鹂、白头翁、小燕子……她们有羽翼各异的姿色,娇矫不同的身影,啁啾嘤嘤的轻吟。燕子在蓝天下低翔,象剪裁飞霞流云;黄鹂在翠柳间歌唱,那情景十分诱人……我对他们很是神往。可是后来情况变了,一群乌鸦飞来了,把这些鸟都赶走了,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当我去到榆树林玩耍时,我只能见到那些飞来窜去的乌鸦了。瞧着它们实在没有什么高招,它们只会点头翘尾,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施展不了什么新技。再听听它们那嘎嘎的噪声,单调的呜叫,实在令人心烦。而且许多鸟生性聪灵,她们甚至能向人类报告自然讯息和时令变更,诸如燕子垒窝,春便来了;布谷声中,种瓜点豆;黄鹂一叫,桑椹子就快熟了……所有这些都是那些乌鸦不能及的。它们只能在乌鸦林中来来去去,从无定规,飞来扑去时只留下一片噪音。有一次我想到乌鸦林中捣窝,把乌鸦们撵走。可我却遭到了母亲的责骂,年迈的祖母也颤颤地在一边呵斥我:“你好大胆!乌鸦的窝是不能随便乱捣的呀!”

乌鸦给了我另一层恐怖,就是从祖母的那句话开始,此后每听到乌鸦的叫声,特别是半夜里听到乌鸦的叫声,我都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感觉。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我也有过一两次偷偷地瞒着母亲和祖母爬到树上去,伸手去掏乌鸦窝,这时我发现乌鸦窝原来是那么简单,不堪一击,它们的巢穴很简陋,不过是一些泥枝草叶,乌鸦们在这个窝的周围蹦蹦跳跳,其实很怕人向它们射击。我真希望它们飞向荒山野岭,飞到无人居住的地方,它们与人世本应互不干扰……

可是我又听见了乌鸦的噪声了。那嘎嘎的带着凄厉的噪声,那么悠长可怖,是一种变了调的噪声,是我从前不大听到的声音:“呱----嘎----呷……”

一阵阵声音长长的从空中划过,象深夜里猫头鹰的叫声,象很多年前我在菲村榆树林听到的那种声音……

我爬起来靠在床头,用手捂着额头,我的样子相当脆弱,就象一个人落在汪洋中,一直往下沉,一些事直往脑中奔来。自打出现风波以后,我的头很少这样晕过,现在竟晕得利害了。在那失眠之夜的黑暗中,我分明看见女人的眼睛,亮晶晶,不可捉摸……

深夜一点钟,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一直走到我的门前,接着就是推门、开锁的声音,瑟瑟的十分轻微。我以为是丽雅回来了,心里微微掠过一阵惊喜。但等待了半天,并没有人走进屋来。我感到蹊跷,从床上披衣起来走到门边。我把耳朵贴到门框上仔细辨听,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悻悻地回到床上,一个人躺着,心里总在嘀咕: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直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从远处向我的屋子走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还能听见高跟鞋底敲击水泥路的声音,我想这次定是丽雅回来了。急急地提前跑去开门,可是又不见人影!外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路边黑黝黝的树丛在夜影中摇晃。楼层里没有一丝光亮,夜正将它黑色的大翅覆盖着眼前的一切。

我回到床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神经极度敏感,只要门外稍有动静,我都会象弹簧球一样一下子弹跳起来!

大约是夜间两点的时候,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真的响了,而且明明白白,就是我家的门!我屏住呼吸,一声不吭,躺下去装着熟睡的样子,心里想象着她脱下外衣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她会默默地来到我的床边,把被头掀开,向我问一声“夜安!宝贝……”,而后把她喷香温软的嘴唇在我的颊上轻轻一吻……

但是没有!一切全没有!

室外已恢复了既有的宁静,宁静得连时针走动的声音都变得十分刺耳。我担心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但总是不死心,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向那条深幽的林荫小路上望去。眼前仍是漆黑的一片。只有邻家的屋里不时传出孩子的呦呦声……

我回到床头,头脑紧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幻觉:她的美妙的身体曲线在舞场上扭动,她正在翩然舞动,那灵若天仙的飘然柔情吸引着每个男人,我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正搂着她狂动,色眯眯地瞅她嫩白的脖颈和裸露的臂膀,那是对美的践踏也在践踏自己的爱情呀……她的蜜一样的柔情正汩汩流淌。她对那陌生男人微笑着示意着,笑得倾国倾城!所有的妩媚都在她微笑的阳光下浸漫……我不忍心再往下想……

反正睡不着了。我拉亮满屋的电灯,开始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等她。我拿出劣质香烟一支接一支抽,充熏着整个屋子。我在向前推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失去她的爱了,那种让人颠魂倒魄的魅力?

我这样一直坐着等待,等她到了凌晨五点。她的每一个笑靥,每一个颦眉,每一个娇嗔,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娇嘀嘀的唤叫,一切都在我脑子中纷纷徘徊……

五点零五分,我听见了屋外早起锻练的跑步声。这期间门似乎又响了几次,她还是没有归来。

我忽然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她一定是出了事了?不然她不会一夜不归……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钟楼的钟声响了六下,我听得明明白白!忽然想到,呀,为什么我老坐在屋里,光顾坐在这里空想有什么用!我不如马上出去,对!现在就出去,一定得把她找到!

我疯狂地向大街上奔去。奔到一个去处又一个去处……我的脑子乱极了!整个思维神经几乎崩溃。

我在心里盘算她有哪些朋友,得先去问问他们,我就这样挨家挨户敲门,每问到一个人都说没见到。我真是惊慌了,打算马上去报警!但转而又想,她最反对动不动大惊小怪的,如果报警没报出什么岂不更糟!我想我还是去找找看,可是每敲开一个晨睡的家门,我都自惭形秽,自觉荒唐,我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我是谁?我来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毫无目标地在街上乱闯一趟,是顺着那些小路走的。早上八点左右,我悻悻地回到家里,昏昏沉沉,顾不得在床上躺一会儿,决定马上报警!……突然轻轻的一阵门响,她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但那满身散发的香气,入时浪漫的衣着,一下子就把春意荡漾到我面前,我的心一颤,顿时把许多担忧就抛到脑后了……

“你回来啦……”我有些激动!

“怎么啦?”她轻松地问。

“昨晚你一夜未归,我……”

“干嘛这么婆婆妈妈?怎么?又在想入非非了?”她把美丽的头骄傲地一仰:“我想睡一会儿。”

“我今天不上班,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不是回来了么?”她哧哧地笑着,“怎么?胡思乱想了?那么就尽量发挥你的想象力吧,你自己不是有经验么?”说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怕你经验再丰富还想象不到呢?”她的语气调侃中带刺,我愈听愈觉得不对劲,她是在报复我!我忍不住问:“你昨晚到哪去了?”

“你管得着吗?”她讥笑说:“总是老一套了。”她十分不悦地补充着。

是的,她说我是老一套,真的是老一套了。愣了好一会我又解释说:我是不放心你呢。

她奇怪地瞪了我一眼问:“你是指王艳芳呢还是巫美睛?”

“天哪你在说什么?什么王艳芳巫美晴?你今天是怎么了?”

“不过那时代没这条件。”她调侃地说。

看来她对我的历史了如指掌了。这么多年了,我并未给她说过以前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呀,是谁说出这些是非?我尽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丽雅,你知道我真爱的人就你一人呀,你怎么又说起别的什么什么……”她一听就莫名其妙地反问我:“那么你的孩子呢?”

“什么孩子?”我一听就警觉而惊骇了,我断定她是误会我了,我没办法向她解释。她却轻松地说:“就是你与王艳芳的孩子。”我这下真的明白了她是误会了,我想向她说我那时不可能与任何人有什么实质关系,不可能!你知道么?我那时没这条件呢!可是我无法解释,解释不了,我显得狼狈而懊丧。

我现在已经清楚她说的是王敏了。当然王敏在世界上对任何人都可能是迷,我想让巫美睛解释,又觉不妥。可我怎么办呢?我只得又解释说:“丽雅,现在这社会愈来愈复杂,你不能轻信人言,你相信有一天我会给你解释一切的……”她一听又冷冷地笑了说:“只怕你再解释也没有用呢!”

二十多年前,兴河中学的龙疯子曾经说过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虎头草鞋,丢了再来”,当时有人曾想破译这八个字的谜底,但怎么也破译不了,我也曾问过龙疯子,他傻笑着摇摇头就没有再吭声。后来有人分析龙疯子有个最小的儿子龙伟在龙山农场拣破烂,他与王艳芳很熟,知道她的底细,莫非王艳芳除了那次打胎的事另有故事?传说愈来愈玄乎,说王艳芳确曾生过另一个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被她扔了,扔了的孩子被拣破烂的龙伟拣回家了,没人抚养,就被巫美睛领养了。“虎头”暗示“王”字----因虎为兽中之王,“丢了再来”就是说的王艳芳丢了孩子又打胎的事。反正王艳芳的事在农村人中的印象不大好,加上她又是王政才的女儿----那时老百姓就恨当官的,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愈说愈玄乎,说到最后竟然有人说王艳芳丢的孩子就是与我在一起生的,因为她与我的关系非同一般呀……所有的传闻都捕风捉影,你不知道它起于何处,止于何人,反正影影绰绰,使你一认真调查起来又什么都听不见了,这就是我们的社会传闻故事的特点。它具有隐避性,神秘性,玄之又玄,却无实据,但被传闻的人往往深受苦头又不知道到哪里找何人去评理?

社会上许多事玄着呢。

回想这些往事,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气呼呼地问丽雅:“你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说,“我只想告诉你,你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骗子!”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嘲弄,我有些气急败坏,问她:“你打算怎么样?”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你会知道……不过我要告诉你,现在是九十年代了,我有女性的自由……希望你不要干出盯梢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否则后果自负!”她的话说得辛辣而坚决,扬起的脸上由于激动而显出一些抽搐,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表情。她的话和她的表情变化令我的心猛的悸颤了一下!她难道知识我清早到处寻她的事么?不然她为什么说出“盯梢”两个字?我心里嘣嘣跳,脸色难看极了!

她不由分说把我赶出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反锁上了。絮絮咧咧地从房间里抛出一些不中听的话:“你还是出去看看别的人吧!都九十年代了,还想把女人绑在裤带上不放吗?土包!”她的语调愈来愈变得不是味儿。

我在客厅里一声不吭,听她说的每句话。我尽量让自己相信她说的都是对的,这样心里就平静了许多,是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想让她象从前那样多不现实,我想自己是有知识的人呀,可不要让她小看了自己!我想起劳伦斯那句名言:“夫妻是两条并行的河流,时有相汇,时又各行其道!”那么就随她去吧,也许这样反倒会好些……

我拎着包,不声不响地走出了门外。一路上总在想:随她去吧,顺其自然吧,也许不会有任何“意外”的……

我走到办公室,坐着,看报,喝浓茶,又疲又累,心里总是有点儿纷乱……

这样平安地过了将近一个星期,她还是天天晚上外出,经常回来得很迟。我就每天晚上等她归来。逢她不乐意的时候,我就一声不吭。常常在她深夜里回家时,我还在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是个星期五,黑色的星期五!我在外跟人家签订一份合同,突然我的拷机响起来,我打开拷机,只见上面显示出惊人的几个字:“回家救火!”我惊得非同小可,慌忙撇下一切事务往家里跑!可是到了家里,见里里外外安然无恙,我急速打开房门,见她正在床上睡着,我一个劲地问:“不是说失火了么?”

“什么失火了?”她揉着惺松的眼睛,懒懒地反问我。

我这才松了口气。

“神经病!”她低低地骂了句,又回到她的睡乡中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夹着公文包正准备外出,拷机又响了,那上面又显出那可怕的几个字:“回家救火”,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气之下,我就给传呼台挂了电话,气冲冲问她们:“你们在捣什么鬼?”

接电话的小姐文质彬彬对我说:“先生,我们没有错,是按来电信息传递的呀。”

“那人是谁?”

“传呼上有呀!”

我仔细看了一下拷机,见到传呼后面还有一个“朋”字,这是姓呢还是什么?我弄得愈加糊涂,气嘟嘟挂了电话。

无论如何,还是不放心,去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仔细察看了一遍,一切平安无事!我这才闷闷地外出,一路上都在心里诅咒这个奇怪的匿名电话。

我愈想愈奇怪,愈想愈生气。那天我有个约会,她说她也有个约会。我说我明天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她说你自己随便吧,我也不回家吃饭。我说孩子怎么办?她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晚有人请客,喝了点酒,夜晚12点才进门,林莉学习很累,已在里屋睡着了。我伸头望了一眼她熟睡的样子,就回到客厅里抽烟,这时我就发现丽雅写的那张字条,她说晚上不回来,明天中午也不回来,要我给孩子做饭。我想到明天要陪北京来的客人,不觉“啊”了一声。第二天会过客人,吃饭前我还是婉言向客人告辞了,我拎着菜匆匆赶回家,已十二点了,不见孩子踪影,我就下楼去找,在门口饭店里找到了她们。

加上林莉三女一男,女的是王艳芳,男的是常春藤。他们见我到来,艳芳和春藤同时站了起来,齐声说:“幸会幸会。又是几年不见面了。”我说转眼都老了。艳芳说不老不老,按南方的说法是“五十岁男人正当时,四十岁女人才开始呀。”我说那就是说我还未“当时”,你已经“开始”了呀。艳芳就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幽默了?她刚从深圳回来不久,明天就要回去,她今天买单请老朋友。

又叫了几道菜和啤酒。他们已酒足饭饱,我只得自斟自饮。借着几杯啤酒下肚,我就发起了一通感叹了。我说过去丽雅说过她佩服刘晓庆,此人我就不大赞同,她说“做女人难”,其实做男人更难呀!又要忙工作,又要忙赚钱,又要忙事业,还要管孩子……

我的话没说完就打住话头,我感到场上气氛不对。今天是三个女人呀,而且常春藤又是那种女人似的男人。

果不出所料,丽雅拉林莉提前退席,林莉去上学,她又关起门睡大觉。我回到家中反复敲门,她就是不理。下午我又赶去约会客人,但心里却象打起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直到晚上赶回家,她仍在房内睡觉,我敲门她就是不开。我一个人无趣地回到书房的单人床上,想了许多事,主要是想到近来的生活。都怎么了?不知不觉这几年一切都变了?好象都在演戏,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社会心理都狂躁不安了!都追求享受追求即时行乐,对一切无所谓了!不说理想文明什么的,这人伦规范难道也都没了?难道可以对一切不负责任了?我察觉到有一种有形无形的东西突然间困扰在我的周围,人的欲望愈来愈多,情绪愈来愈不能稳定。往日里心平气和的宁静心态好像一夜间跑走了,好象地球明天就要爆炸了,好象明天就走不出了,好象有人用鞭子抽着自己往前赶,有目标又无目标不知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反正是情绪不稳,心情浮躁,想大捞一把,想肆情狂欢,想通过各种手段聚钱花钱,想极力倾泻自己,总之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守着幸福的日子不要过,硬往套子里钻。这一切愈来愈叫人难以捉摸,五花八门,缭乱纷繁,来来去去,没有定规,心猿意马,毫无规章……

我直是在心里呼叫-----

丽雅呀丽雅!怎么你也变得这样浮躁不安了?失去自我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正在找回自我。不不!我说你是正在失去自我,我说的难道没有根据么?

忽然又想到我俩间的夫妻生活了。最近她在想什么?她需要什么?她每天晚上为什么总是外出?为什么在家里呆不住?这些我一概不知。我愈想愈是心神不定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匿名电话,是我的疏忽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她之间的感情裂痕已经很深了,我愈想愈怕。

第二天早晨,我一直在客厅里守候她到九点钟。她终于开门了,连望也不望我一眼,径自向梳洗间走去。我见她表情冷漠显得疲惫,知道她昨天晚上也象我一样没有睡好。我思考着怎样打开这沉闷的气氛,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词,我一时真不知道怎样开口?

女人的心最是纤细,有时象针鼻眼儿。她们会记住一个很小的报复直到永远,如果你不及时去把她心中那个小疙瘩解开,她们的心就会愈加受伤,而一旦这种伤结了痂,或成了软化病灶,那么就会象铁一样坚硬,象牛皮筋一样耐磨。“最狠不过妇人心”,这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象曾经有过的那样,我期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但是没有!真有就好了。

她梳洗完毕,略施粉黛,走到我的桌对面坐下来,显得十分平静,态度出奇地严肃(我是从未见过那种表情!)。她摆出一副象谈判一样的姿态,很认真地对我说:

“我想过了,我需要一个能使我生活幸福的男人……而你不行!”

我赶紧叉开话题,不让她说下去。一边连陪不是:“我对你不够关心,对家庭未尽到责任,我以后一定会改正……”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那音调听起来简直有些怕人。

“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孩子。为了你和孩子,我宁愿放弃一切!”我说。

“那没有必要!你需要一个爱你和你的事业的女人!”她坚定地反驳我。

“不不!我的事业的成功也有你的一半……”我又连忙声辩。

“别说说动听!”她抢白说,“我在家里不快活!我要去泡舞场,去玩……我看你也不快活。干嘛呢?”

“不不!”我连忙解释,“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接受的……”

她听过这句话,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似乎在寻思怎样说服我。半响,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不愿说又想说的话。

她说:“这个时代变了。我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说什么?”我分明是明知故问,脸上的肌肉抽搐,紧张地追问她。

她抿住嘴唇不再说话……

“我的老天爷啦!”我在心里呐喊,“这是怎么啦?她难道在向我提出离婚的问题么?”荒唐荒唐!绝对荒唐!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与她辩下去,否则不可收拾!我坚决地打断她的话头,坚决不让她再说什么。

然而,她还是顽强地抬起头来,一向柔情的目光变得尖厉而苛刻,她那乌黑的眼珠瞪得滚圆,闪闪发光,象要喷出火来,真是吓人!这情景不由得使我想起川剧中那个演员在刹那间变幻莫测的“变脸”术来,我惊奇地见到她那向来秀美的鼻翼忽然直挺挺向上挑着,她那美丽的小口不再秀丽可餐,它变得僵直,而且是硬梆梆的,从那里硬梆梆地甩出了一句话:

“辛方生!我不怕你!你等着瞧吧!”

仿佛脑门被猛击了一掌,我的思想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不!不不!”我高叫着:“这不象是你说的话!不象!这话----你说不出来的!请告诉我,是谁在唆使你……”我急不择词,我不知该怎么办。

她冷笑了一声,挎起她的小包,打开门扬长而去……

我即刻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眼前迷蒙一片。我的脑海中再次闪出那个奇怪的匿名电话,哦,那暗示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人们常说的家庭纠葛不就叫“后院起火”么?自己怎么一点都没有悟到?那个人姓朋,对了,一定是一个朋友。一定是个知情者,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迟钝呢?这么看来,她早就心有旁鹜了。哦……为什么她与自己常有莫明其妙的争论?为什么她会深夜不归?为什么她对我不再温柔?为什么……我的思想混乱不堪,仿佛落进了一个无底隧道中,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