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浪漫不久就渐渐淡去,当日子恢复常态的时候,方生回了一趟菲村,他动用了所有的亲戚关系并说服他们,终于在大伙的帮助下,与山东女人达成了“协议离婚”。他怀揣着那一张墨绿色的离婚证,象揣着一颗宝石一般,高高兴兴地回兴河来了。
快到了落雪的季候,整个兴河都是灰蒙蒙的,天气把这个原本萧瑟的乡镇闷得沉重而呆滞,方生从兴河车站步行到了中学门口,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他看到一些人围在那里议论什么,见他来了,又纷纷地离去。他本来是揣了两包长虹牌香烟在口袋里的,可这会儿。连散烟的对象都没有了,他正纳闷着,见“疯子”迎面走来,他没喊他“疯子”,而是喊他一声“龙三叔”,把香烟抓了一把递上去说,请您抽烟,疯子看着他愣了一下,就呲开牙齿笑了起来,方生第一次见到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想疯子住在那么脏的房子里,连吃饭都不洗碗,怎么会有这么白的牙齿呢?疯子开始歪着头笑他,拣了一根香烟叼在嘴里说:“都说我疯,你比我还疯呢!你给人撒烟怎能一抓一把呢?”
方生一下子脸红了,他感到疯子一点不糊涂。他就乘机问:“龙叔,你说刚才那些人,见我走来怎么都走了?”
疯子不回答他的话,抬腿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说:“一点积一点,一滴积一滴。”方生连忙追上问:“龙叔你想说什么?”
“印象是点滴积累的!”疯子说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生连忙去找巫美睛,但她的屋子铁将军把门,人不知去哪儿了,他心里更加忐忑起来。又去找T派的人,也没人在,他感到更加怀疑。最后终于见到了T派的丁老师,老丁告诉他:“巫老师带T派的人到公社革委会去了,是为你的事!”方生吃惊地问:“为我什么事?”老丁说:“你回菲村的时候,P派的人找关系,把你的粮油户口注销了。昨天黄阿三已经在教职工大会上宣布,说根据县教改组的通知,代课教师一律辞退,所以你已被辞退了……”
又有一阵闷雷落在方生的头顶上,他顿时傻了!
他马上找到黄阿三,说我有县革委会秦副主任的批条,你们怎能辞退我?黄阿三说秦副主任不灵了,这次县革委改组,他没被组上,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呀?再说,就是他组上了又怎样,我们有县教改组文件呀,他总不能个人代表组织吧?
黄阿三原先就是P派观点,方生想栽到这人手上算是完了,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晚上他在老丁家里吃了晚饭,正在与他商量主意,忽有T派的人送信来说,巫老师他们刚从公社回来,说公社革委会明天到学校召开大会,听取革命群众的意见,他们根据群众意见向县里报告。来人还对方生说:“巫老师知道你回来了,她叫你不要急。她今天很累,回来就休息了……”方生心头又有了一丝希望。
全体教职工大会由公社革委会主任亲自主持,主要是表决方生的去留问题,会上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在吵吵嚷嚷的话声中,一直默坐一边的巫美睛站起来了。“我来说几句。”她说话声象一阵风吹去水面上的浮萍,场上立即静了下来。“我建议大家认真背一段毛主度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任何哪级组织违背毛主席的指示都是错误的!现在正是斗批改深入进行的时候,兴河中学的斗批改任务更加严峻。而辛老师呢,他是教师中最年青最富有革命性的,他又是贫下中农最信得过的人,他救好过贫下中农视作命根的耕牛,他对贫下中农的贡献,也就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贡献。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臭老九有了这样的人,实际上是毛主席所说的‘掺砂子’。再说,他没有直接参加过兴河中学的派性,留他在校对大联合深入斗批改都有好处,我们为什么要‘唯上是从’呢?这不是又在搞文革前那一套吗?又在搞复辟吗?”
场上出现了热烈的掌声。公社革委会主任也带头鼓起了掌。他表态说:“我们马上打报告给县教改组,要辛方生同志继续留下来,参加兴河中学的斗批改运动……”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天终于下起了雪。方生早晨起来,就接到了去公社参加斗批改学习班的通知。响午他背着包走过学校的门口,见遍地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他的心情顿时感到舒松,他喜欢下雪的天气,虽然有时会摔在地上,冻得发抖,但他还是喜欢雪天。他这次是代表T派去公社学习的,而T派帮助了他,他想一定不能辜负T派的希望,要让T派在大家心目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学习班放在公社农中,那里有一大间房子全铺上稻草,每个学习的人都挤在草铺上。人有自然的属性,尽管无人招呼,但T派一边,P派一边,全都是自觉自然形成的,不过那不是楚河汉界,只不过是草界而已,一人说话,全屋人都听得到,所以这种划分形同虚设。
方生变得聪明了,他平时很少说话。只要当公社革委会学习组长到草铺上来,坐在众人之中念文件时,他就认真地听,听完后要大家发言,他就抢先发言,所以公社革委会学习组长对他印象很好,多次对他说:“你就放心吧。工作问题包在我身上,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让一只铁饭碗给你。”方生听了后直是感激。
晚上学习后都在闲聊,方生听人讲山海经,直到10点多未睡觉。屋外大雪纷飞,冻冰扎扎,方生裹着棉袄靠门框边坐着,门虽已掩上,依然有寒风阵阵袭来,他听到了外面树枝上有瑟瑟扑翅的鸟,还有类似乌鸦的嘎嘎声。他侧耳聆听外面的声音,忽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踩着沙沙的积雪向这边走来,声音愈来愈近,而且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正感到好奇:这么冷的天有谁会来这里?这时脚步声已从远处直走到学习班的门口了,有人敲门,方生就在门框边顺手把门打开,这时他惊奇了:原来是老丁他们!老丁说:“巫老师定要叫我们陪她来,都这么迟了,也不知她有什么重要情报----你看后面……”方生一眼望去,见灯光雪光照见一株盛开的红梅,严寒冻红了她的娇嫩脸蛋,白雪披盖她娇小的身躯,她微微喘着气说:“辛老师你能出来一下吗?”方生旋即披着棉袄站到雪地中。巫美睛说:“你赶快请假跟我回校去,我有重要事找你!”方生转身就去见了学习组长,编了个慌说老家来人找他有事,学习组长准他请假,于是方生立马收拾停当,又跟着巫美睛、老丁他们往回走。一路上,巫美睛都没说有什么急事要叫他回去,老丁也不明不白蒙在鼓里,弄得方生心里不安地跳着。一直走到兴河中学,走到巫美睛的屋里,老丁说声“我回去了”,径自走去。巫美睛转身捅开了炉子,她去搬了两只凳子,围着炉火,与方生一人一边烤起了火来。方生他们刚从雪地里走回,这会儿面对热腾腾的炉火,就感到暖烘烘令人发倦。美睛从包里拿出几只鲜红的桔子递给方生说:“这是我刚从菲城带回的,你吃吧。”方生就奇怪地问:“怎么你回菲城了?”美睛神秘地笑笑说:“不仅去了,我还为你带来了一件最珍贵的东西。”方生更好奇说:“能让我看看吗?”美睛说:“先别慌。你得答应请我客!”方生说:“什么东西,看看嘛。”美睛说:“大喜讯!关于你的……这年头就它最重要了。”方生心里胡乱猜了七八成,一阵暗喜。但他装佯说:“我的天呀,这是什么稀罕物呀?我一定请客!”美睛还是神秘地望着方生微笑。他俩面对面坐着,坐得很近,因为探身烤火,她的美发时而触到方生的皮肤,也许是由于疲劳的缘故,今晚在她的眉眼间,显得比往常格外白皙,她被炉火映得白里泛红的两颊,不能不说非常迷人,从她的身体上有一种异样的香气飘到方生这边,几乎使他有些不能自持。但他在心里强制自己说:“今晚她有事对我说,我一定不能乱心。”她见到他心中矛盾的样子倍觉可爱可怜,遂把刚才在路上走湿了的袜子鞋子脱去,大胆地把那双可爱的玲珑小脚伸在炉火上烘烤,方生不忍看这双小脚,他故意转过头去,她却肆无忌惮地把小脚放在他的腿上说:“让我放放嘛。”方生在一闪念中曾想动手去摸这双小脚,但他很快打消了这念头。他回到刚才的话题问美睛:“你有什么好事快说出来吧。否则我急坏了。”美睛这时却微笑着收回了脚,穿好鞋袜,转身去屋里端来了一个沙锅放在炉火上,顿时锅里溢出了特殊的香味。美睛说:“看来还是我要先犒赏你了。谁叫我是你姐呢……”方生傻傻地问:“锅里是什么呀?”美睛说:“香菇炖老鸡,味道最鲜,这年头你可是到哪也不会见到的。”方生听她一说还真有些口谗,直是舔嘴,他在恍惚中想到身边的小巧美人,身边的老鸡汤沙锅,还有他就要听见的什么大喜讯,他的感觉好极了,他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想什么心思吗?”美睛笑着问他,把炉火拨得更旺了些。方生说:“我在等你告诉我……”美睛笑得更乐了,她说:“未告诉你之前,我得先说件我自己的事:我爸爸回单位了,所以我又调回菲城师院了。”方生听了一愣,忙说:“你不是在逗我吧?”美睛说:“谁逗你!你这实心眼的人,逗你能忍心吗?”方生说:“就是说你要离开兴中,离开我们了?”美睛说:“你别急,你的问题解决了。”她说得象轻松的嗑了一粒豆子,方生听了却象冬天里的雷声,他着实惊了问:“你这又不是逗我吧?”美睛娇容灿烂地说:“谁逗你?你看看这个!”说着她拿出了一封红色的表格递给方生,方生不看则已,一看就忍不住让心脏在心口中咚咚地跳动了起来。那表格上每一行字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几乎要把它们吞进腹中,那美味的香茹炖老鸡哪有这表格内容美啊!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表格上,一字一句也不愿放过——《菲城师院工农兵大学生入学推荐表格》,下面是姓名性别年龄了。他笑得合不拢嘴说:“巫老师,你是我的大救星啊!”美睛说:“你看你看,你又喊错了!”说着用媚眼向他示意,方生不由分说,猛扑上去抱起她,在她的嘴上脸上猛亲了起来。
他搂着美睛躺在床上,心都要乐疯了。他贴住美睛的耳朵说:“想想我这人也真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要靠女人救我出苦海。”美睛说:“我哪有这本事?是我回去找了王政才,硬叫他特批一个名额,起先他还不知道这个名额批给谁呢?等他批过后,我才告诉他是帮你要的。他起先听了很生气,但后来我驳斥他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人家的仇。再说人家又没得罪你,过去都是你在迫害人家呀!况且他还是个孩子呀,你做点好事也是积德嘛!你帮了他,将来他不就是你的线上人了吗?’他问我是谁的主意,我就扯谎说是王艳芳的主意,是她让我找他的。他又问我‘怎么艳芳和那个辛方生还有联系?’我就说:‘反正艳芳与莫之仁的事已定了,又都在一个龙山农场,你还担心什么?她病好后就分配回城了,你不用再为此事担心呀!’他又问:‘辛方生怎么找到艳芳了?’我说龙山不是与兴河连着吗?他们曾是同班同学,他不找她找谁,这不很正常、很合情合理吗?王政才听了这些就没再吭声了。”
但是方生却追问了:“艳芳真的就在龙山农场接受再教育吗?”
美睛说:“是的。不过她马上要回城分配工作了。”她跟着又叹了一口气转换话题问:“王艳芳有个表妹是上海下放知青你知道吗?”
方生愣了一下说,好象听说过,呵对了,是不是就是她的那个上海姨的女儿,我听菲村人说过,艳芳有个姨从小抱给了上海……
美睛说对了,我听说她还救过你的命呢!
方生奇怪了:“你说是谁?难道从前那个梅医生就是艳芳她姨?”
美睛说你猜的一点也没错。她姨曾从上海支内到菲县,先在公社,后到菲中,因为与林老师有些事在校内产生风波,她才调回去了……
方生听这些事像听电影故事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梅医生竟是艳芳她姨,那么也就是王政才的胞妹了,难怪梅医生与林士杰老师的关系,王政才那么恼火。王政才与林老师势不两立恐怕也与这不无关系了?那么梅医生调回上海就与王政才有关了……方生想来想去觉得这里头还挺复杂,但艳芳怎的就从未告诉过自己呢?
美睛见方生一下子解不开这结,就说不说它了。
但方生却追问:“那么艳芳的那个表妹我也见过,不错吧?”
美睛说:“你在60年被打伤时,是不是见到过一个小女孩?”
方生说:“怎么没有?我永远不会忘记梅医生的女儿,那时才几岁,她还给我讲过星星月亮的故事呢,一晃十几年了……”
美睛说:“这就差不多对了。现在她成大姑娘了,她又从上海下放到菲县来了。”
方生问:“你想说什么?”
美睛说:“我要说的事就是从这个人开始的。本来关于艳芳的事我一无所知,就是艳芳这个表妹让我知道了一切……”
方生问:“怎么回事?你愈说愈玄了”
美睛说:“真是一言难尽哪……”
方生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睛说:“那天晚上我刚从菲城回来,雪下得很大很大,路上一步一滑,我一个人洗好脚正要上床休息----那时已12点钟了,突然----”美睛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象说福尔摩斯那样,“突然,我的门砰砰砰被急急地敲着,好象是出了很重要的事!”
“我忙问:谁呀。外面回答:‘王艳芳的表妹,上海知青……’我听说过这个人,马上去开门,开了门见是一个俊俏文雅的女孩,我就不怕了,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了?她气喘吁吁说:‘巫老师你快去救救艳芳吧,她快不行了!’我一听就慌了。连忙跟她步行跑到龙山农场。农场里一个人影也不见,我只见到在那间仓库一样的破屋里,王艳芳躺在一张旧木板床上,地下全是血!血!她的身上身下全都给血湿透了。她的表妹在一边请求我说:‘巫姨快救救艳芳吧,请您救救她吧……’我马上与艳芳表妹把艳芳从床上扶起,一人一只胳臂架着,一路一滑,一步一喘,就这样把她连架带拖搞到了兴河医院我爸那儿,我爸正巧从急救室里出来,一见这状况二话没问,就开始抢救,全院的医护人员都被我爸调动起来了,抢救了两个多小时,终于使她脱险了……”巫美睛说到此处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那危急情况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方生见美睛把经过说了,马上发问。
“唉,说来话长,都因那个王八羔子莫之仁呀……你知道王艳芳跟他有那种关系不是一天了,但她就是不肯嫁他,她说莫之仁这人靠不住,跟他在一起玩玩还可以,但真要跟他结婚过日子就完了,所以她一直不愿跟他去领结婚证。那个农场大多是菲城的下放干部,农场厂长家住菲城,常常不来,下放干部们一回去就是一两星期不归,常常就莫之仁和艳芳俩人在那里,你说能不出点事么!再说,莫之仁也巴不得出点事呢……
“果然,艳芳怀孕已四个月,她坚持要去打掉,莫之仁死活不愿,想拿此作为法码,又过了一段时间,孩子在腹中已五个多月了。艳芳愈来愈怕,莫之仁逼她领结婚证,她坚决不同意。莫之仁说不同意也不行,领了证孩子就合法了。艳芳说你不能逼我。莫之仁说你老子不也是逼你吗?我老子如今是菲省负责人呢!你老子他如今是菲城负责人呀!他可是支持我们的婚事的!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老子手中,你老子的命运又掌握在我老子手中,我老子也支持这桩婚事!我们门当户对,你看你还想怎样嘛?
“艳芳坚决不肯去领,她气急败坏。就天天与莫之仁吵架。乘莫之仁回菲城家中时,她就吃了一个江湖郎中的药----你知道这地方江湖郎中最多。说什么堕胎药能不疼不痒把胎堕下,结果差点把命给垫了……”
巫美睛说着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方生听完后也重重地吸了口气……
经历坎坷塑造出两种人性,要么外表坚强内心脆弱;要么外表脆弱内心坚强。辛方生是个例外,他外表并不坚强而内心却愈加脆弱,这性格使他十分容易同情,容易同情的性格使他容易作出错误的判断,以致优柔寡断。那天他办好一切手续准备到菲城师院上学,巫美睛说艳芳想在他上学前见他一面,方生犹豫了一下心就软了,他想好歹都是过去的事了,是该去看看她了。他就去了龙山农场,他见到王艳芳瘦多了,心就一软。不想王艳芳见到她却大哭了起来,哭得晕天黑地。她说现在我们平等了吧?现在你也是大学生了,而我却有了这等遭际。过去我追求你你总是说自己是农村人与我不平等,才使我被莫之仁缠上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是你能原谅我吗?如果你看在中学那段的情谊上,你就救我一把吧!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我唯一的希望只能放在你这里,你要能与我去办一张结婚证,他莫之仁也就无计可施了。我愿意和你领取结婚证,我会与你一辈子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只要你不嫌弃我了----当然现在应该是反过来你同情我不嫌弃我才对啊!我这一辈子干什么也心甘情愿,我成灰了成草了我也是你的老婆了,你现在与我平等了,不仅平等还比我高贵了,只要你愿意,我放弃家庭放弃工作放弃一切也跟你到底,你一定会答应我的!我相信你了解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们明天就到公社去登记结婚好么?方生我真是求你了,你这是在救我呀……”
方生感到鼻子一阵阵发酸,但他还是坚持说:“艳芳,我说这样不妥……”
王艳芳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你是不是嫌我是破鞋了?嫌我不是贞洁女人了?嫌我走了弯路了?嫌我……”
方生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嫌你,我就是觉得不妥。”
王艳芳哭泣得更伤心了:“连你都不要我了,你说这世上还有谁愿要我呀,难道我就只有任莫之仁那狗东西糟蹋到死才行么?哇……”她又哭了起来。
这时巫美睛也来了,她把一切看在眼里,插话说:“你们在中学时的感情我也听说了。那时因为很多客观条件限制,你们不能走到一起。现在方生也有铁饭碗好拿了,艳芳自己也要分配工作了,你们靠自己将来也是能生活的。艳芳她爸再反对终究没多大用处,我想你们到一起也是件大好事。况且方生也不忍心看艳芳跟小莫遭罪呀!”
方生的心就在这时真的软了下来。但他还是坚持说:“让我再考虑一个晚上吧!明天我就给你回话……”
艳芳真切地恳求说:“我等你回音呀!”
方生说:“一定。”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往兴中走回去。
深秋的傍晚,天色渐渐灰暗起来。沿着兴河与龙山交织的土路,方生的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他目视暮秋的大地,兴河及周围的田野罩在灰蒙蒙的天底下,仿佛刚醒来又仿佛刚睡去。河中苇草枯黄,道上树叶零落,他的思绪连同这一切景像在飒飒的风中颤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种种的艰难与不幸掩埋在年青的心底,此刻刚得到了一个命运的佳音,却又让另一件忧郁缠向心底,他即使隐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坎坷,也无法掩蔽他刚刚爬进心头的彷徨忧虑呀!他想到自己曾经是那么喜欢王艳芳,那么喜欢她的独立她的自信她的开朗与叛逆性格,特别是当他知道她内心的孤独与不幸时,他曾对她在情感上产生了那么多理解与亲近。而此刻这一切似乎变得朦胧起来了,如今浮现在脑际中的王艳芳既让他同情也令他捉摸不定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呀?昔日心心相印的艳芳还会那么纯洁吗?他还能相信她的诚信么?在渐近兴河中学的时候,他站在三叉路口,向突兀的龙山上望去,龙山上似乎显得苍凉一片。在这空旷的野地上,他的心中矛盾重重,茫然不知所措,一些繁杂凌乱的画面直向他的心中扑来……他懒懒地走近兴中的大门,想到他即将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心中产生了一种既激动兴奋又依依不舍的感觉。他停立在兴中大门牌前伫立良久,忽地全校的电灯亮了起来,明亮一片,把胸中沉闷的阴影全扫除了。他感到这是个好兆头,是的,也许在明天或后天,他就要离开这个生活的栖息地,奔向一个新的天地了,就象这突亮的华灯一样,他的前途也会突然间明亮起来的……
他回到二十幢,关起门,吃了点干粮,打算早早地休息,但他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房里的电灯突然又晦暗了下来,他的思绪在晦暗中又翩翩涌来。他当然首先是激动地想到去菲城上大学的情景,想到他自己的心愿,包括他的家族他的母亲的心愿,一切终于实现,这是菩萨显灵吗?真的应该让自己激动几天几夜呀!但屋里灰暗的灯光更容易让他的思绪胡乱飞舞,他的思绪又飞回了龙山,飞到了王艳芳身上。对呀,怎么办呢?明天就要给她答复呀!我究竟应该怎么办?我这样走了不是令她太伤心了吗?我怎么能弃下艳芳不管呢?这不是无情无义么?但如真答应艳芳了,王政才会答应么?如果王政才答应了,那真就蹊跷了!我不是同时也就成了市委领导的“乘龙快婿”么?难道这世上事真的是“好事成双”么?王政才他真会接受我么?
王艳芳真的还象从前那么爱我么?我真的从内心里仍爱着王艳芳么?我们以后真的能在一起生活么?还有,自己的那种男性毛病还会再现么?如果还是那样……即便王艳芳真的改邪归正了,她那种人是不能没有那种生活的呀!那么,她还会离我而去,还会去寻找新的刺激么?
他的思绪乱七八糟,愈想愈零乱……
晦暗的灯光中,他又看见了王艳芳渴盼的眼神,她对他说:“不会的!你放心好了。无论怎样我都会爱你的……”
他爬起身坐在床上看书,用手指反梳了一下头发,他的头皮想得发疼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叫:“辛方生!辛老师!”
暮秋清冷的月色已经爬上窗口了。他对着窗口问:“谁?”
“是我!”门外有人答应,那声音既熟悉又遥远,显得沉重而亲切,方生思绪仿佛一下子跌入到很深的隧道中,在茫然的记忆库中搜索,但他同时已穿好衣服起身开门。
“快点!”门外的声音更让他感到熟悉。
他打开门,愣了,真的愣了!接着就惊叫了起来:“龙先生!”
龙维世笑眯眯地走进屋来。
人生就像一场戏
因为有缘才相聚
有时分开有时合
时分时合是常理
相聚一次不容易
是否应该去珍惜……
龙维世说过上面的段子,摸出一瓶酒一包猪头肉往桌上一放说:“小兄弟,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今晚咱叔侄俩喝它个一醉方休!”
方生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突然。他的脑子一下子转不动了。龙先生,他心中的神秘偶像之一!在他遭灾时教给他那么多人生知识,怎么突然就跑来了?这是做梦么?他是何时从狱中出来的?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哎呀!方生像梦游似的,直是捶自己的脑袋,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龙维世已经端坐在方生的书桌前,他把桌上的东西全已摞走,换上他带来的洒和卤菜。
他今天把胡子刮干净了,穿着灰色卡机布中山装,显得整齐干净年轻,看上去顶多也就四十多岁。方生恭敬地为他斟酒,就听他发问:“你不想问问我,从哪来到哪去来干什么去干什么?”这些像禅宗一样的妙语,让方生真的不知从何问起。龙维世说:“我来告诉你吧,我出来已经几年了,现在在菲城工作,问题都已澄清了,我也没事了。我回龙山老家,听说你在兴河教书,就想来看看你……”
方生忙说:“龙先生我该去看你呀!可我一点没有你的消息。”
龙维世笑着说:“这不怪你呀……不过我今天晚上赶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生说:“不知道。”
龙维世说:“你此刻不是正需要我吗?过了明天,也许我来就没有用了……”
方生的心里再次咯噔了一声。他想上帝啊!难道这龙家几个都是老神仙?他怎的知道此刻我正需人指点迷津呢?方生想着就更加激动起来,他一个劲地为龙伯伯斟酒倒茶。一边就赶紧接下话茬说:“龙伯您真是太关心太了解我了,你真的是来帮我救我的活神仙呀……我这正在懊愁着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龙维世端起酒杯故意乜着眼问:“什么怎么办呀?”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两难境地么?”方生说。
“什么事呀?”龙维世歪着头问。
“我与艳芳的事呀……”方生惴惴不安地说。
龙维世笑了一下说:“这个嘛……我是知道。我在龙山听说王艳芳被姓莫的那小子干的好事,我就断定她会重新回头要你……那点孩子们的事呀,大人们不瞅都知道……”
“那龙伯您教我呀?”
龙维世抿了一口酒拣肉往嘴里送,就把筷子停在半空中,他回头问:“你自己怎么想呢?”
“我看艳芳真是可怜!莫之仁还会逼她缠她……可我要去菲城读书了,虽然现在这政策允许结了婚也能读书,可我又矛盾,有很多矛盾呢……”方生在这里把话停了。
“你到菲城读大学不是王政才帮的忙吗?”龙维世问。
“是呀。”方生回答说。
“王政才过去不是最讨厌你么?”
“是呀。”
“那他为什么还帮你呢?”
“唔……是巫美睛巫老师从中帮忙说话的……”方生说。
“也不全对……”龙维世说,“王政才要坚决不同意也不成。他如今官当大了……”龙维世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下,又转脸对方生说,“你说像他这种地位的人,老是计较你这个小人物有啥意思?何况就是让你讨个工作饭碗,你又能怎样?你只会感激他的。他了解你呀,真的凭本事找个工作你也成,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毕竟你还年轻嘛……加上你与他老婆孩子都是那么熟悉的人……”龙维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过去给你说过有一天你会进入一个社会网中,后来你偶然机会不小心走入秦放的网中。现在你只要稍一主动,你就步入了王政才的网中了。那么你会前途大展了……反之,你不去主动攀附,你就是北大毕业也只是混口饭吃,只是白搭,又能怎样?”
“我如果真的跟王艳芳结婚,不就成了人家的乘龙快婿,那还用费力攀附吗?”方生不解地问。
龙维世不吭声,他忽然问方生:“假如王政才知道他的女儿王艳芳正在向你求婚,他猜想你会是什么态度呢?”
“他想我一定会欣喜若狂。”方生说。
“不,他会断定你不敢答应!”龙维世很肯定地结论。
“为什么?”
“这很简单,你答应了就是拆了他的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恩将仇报的小人了……”龙维世喝了一口酒猛吸了一口烟,又说,“他刚刚让你拿了份当工农兵大学生的表格,你接着就来要他的女儿,这不是得寸进尺自不量力吗?所以即使你娶了艳芳,他也不会接受你的!”他使劲地把筷子掷在桌上。
“那是艳芳主动找我恳求我娶她的呀!”方生怯怯地说。
“不错。但据我所知,王政才一直要把女儿许配给省委负责人兼菲省军区司令员莫向东的儿子,这是政治的需要,也可算门当户对。王政才文革中表现平稳,又是工农干部出身,现在人气正旺,他以后肯定到省里当领导,你怎么能跟他唱反调呢?”
方生低下头没再吭声。龙维世猛喝了一杯酒说:“我们不再说这事了吧……”
“酒不醉人人自醉呀……”龙维世一边饮酒一边慨叹着,忽然问方生:“你觉得这么多年----唔,我说打从监狱出来之后,你生活得怎样?”
方生想了一下说:“我总的还好,但总有不顺,象在爬坡。”
“一条很长很陡的坡,有时爬着爬着就觉得有点累,是吗?”龙维世问。
“是的,一点不错。”方生说。
“你不是很年轻么?”
“可也还感到累。”
龙维世终于端起酒杯高高举起说:“来,方生小友,咱爷俩干一杯!”说着一饮而尽,方生也硬着头皮喝了满满的一杯。
今天晚上龙维世喝的白酒是高浓度老白干两斤装,他饮到此刻早都醉了!借着醉薰薰的酒意,他端着酒杯摇头晃脑语无伦次地发表了又一番宏论,尽管他的话说得有些口齿不清了,但是在方生看来,句句都是至理名言,以致于几次方生跑去拿起笔,想把龙维世那些酒话都记了下来,但龙维世坚决不让他记,他指手划脚嘟嘟哝哝地说着:“方生你觉得人活着象爬坡,这太对了!太对了……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一道陡长的迷坡呢,人活着不管是有目的无目的都必须往上爬,不是走,是象动物那样爬!人生活的过程就是爬坡的过程,聪明的人会绕道而行,投机取巧的人会取得捷径,只有愚执诚实的人去一步一步向上爬!所以聪明人和投机取巧者爬得顺利,轻而易举地爬在人前;愚执诚实的人爬得艰难,只会规规矩矩跟在人后……这迷坡上充满障碍,也暗藏机关,你一懈怠就会掉下来……爬不上去的人是失败者;爬上去的人是成功者;中途退缩的人是被生活抛弃者;失足陷落的人是夭折者,要面对生活,就必须爬坡……最吸引人的是坡上有无限的风光……最可怕的是掉进万丈深渊,只能一辈子过着象魔鬼一样的生活……那些黑心人,恶人,损人利己的人,野心横逆的人,就是随时能让善良人落进万丈深渊成为魔鬼的人----虽然它们自己最终也会成为魔鬼……
“这人生的迷坡联着哪里?联着一张网----就是我过去给你说过的……人生世上,莽莽撞撞地闯进生活,就发现周围全是错杂的网……人希望获得自由挣脱这网就要去爬坡,而爬坡时又发现一路上全是这张网,爬到任何位置上都有这张网,网是无形的,无处不在,随天地而存;无处不有,随境遇而生。你爬到哪里网就会攀到哪里……一切被网的过程和爬坡的过程结合在一起,使人生景象丛生。有的人想改变人生,换一种生存方式,于是就出现了历史上的圣哲,他们发明了一种拯救人的神圣的超然的力量……那两个字叫‘宗教’……”
方生不住地点头,看着坐在对面握着酒杯突然停止议论的龙维世,他自己也沉默了起来。两个人都已喝多了,方生请龙先生睡在自己床上,他自己睡到一条长凳上。酒力和心思交替在他的意识中碰撞。他听到龙维世倒头就扯起了酣声,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中浮现了坡,浮现了网,浮现了龙先生议论的人生模式,他既不相信这些鬼话也没有完全不相信这是哲言的一种,他想的太多,直到凌晨四点时才朦胧地睡去,他跟着就梦见了王艳芳站在自己面前向他诡谲地微笑,她说了一句龙维世没有说的话,她说:“女人才是人生迷坡上最大的迷最陡的坡!情网才是人世间最难挣脱的网……”她说完这句话后就杳然不见了。
方生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他望了一眼屋里:龙维世早已离开了,只有屋中杯盏狼籍的景象,勾起他昨天晚上的忆念。
他开始收拾桌子,打扫房间,然后开始整理东西,准备出发,他已经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该去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