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起了雨,点点滴滴,飘落在窗户上。方生在床上辗转反侧,头脑昏昏,怎么也无法入睡。慢慢地刮起了风,雨点跟着大起来,直至哗哗淌着,生活的一切都在雨声中淹息,变得悠长沉寂。外面黑洞洞的,阴森和阴凉的感觉从窗缝中挤进屋里,一阵冷丝丝的。这地方几年前曾是武斗的据点,大河沿那座旧碉堡废墟上曾杀过人,仿佛能嗅到雨气中浮起的血腥的气味,方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有些害怕,走下床来,用板凳把门挤紧,又在门边放了一根铁棍,回到床上,他的心里仍有些发毛。
一只乌鸦在雨中鸣叫了两声,黑洞洞的雨夜,黑沉沉的鸦声,他感到一阵心悸,身下那块伤疤突然疼了起来,疼得他周身发木,额上沁出了汗珠,他咬紧牙关挺着,可伤疤的疼痛愈来愈利害,疼得钻心钻肺,他只得支撑着爬起靠在床头,用一只手使劲地捏自己的大腿。大腿的肉已被捏紫了,淤血了,但他没有办法,这是老经验了。他想起在菲村的日子,每天天阴下雨,他就是这样使劲捏自己的腿。他清楚这是天阴湿气浸身造成的,所以他最怕连阴天。等到太阳出来了,天晴了,他的腿就不会疼了……
就这样,方生让自己又回到了那段可怕的日子里。在那间陋室里,他拼命地抽烟,他的香烟瘾就是那时沾上的。他的旁边坐着那个山东大女。他向一边拉开距离,她偏偏向他靠近。她说:“你这事儿,反悔也不成了,反正是俺爹和你娘定的!”他低着头不吭声。她又说:“这象啥事嘛,瞧你熊样!”他说:“我今天不舒服。”说这话时,其实他心里空空的,他回避不了这事,毕竟已和她结婚了,成了一家人了,她也没欺骗他什么,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可是,他不知怎么搞的,他一见到她就像一个汽球撞到木桩上,顿时瘪气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这些天来,他总是在躲避她,象躲瘟疫似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她又开始说话,她说:“瞧你这熊样!孬种!”她抬着头说,他低着头听,“我跟你熊去!白跟了!熊把俺毁了!”他愣了一会,说:“我有点累,我想睡了!”
她一听他的话,一把就把他扳倒,这真叫他吃了一惊!她突然压在他身上,气喘吁吁,一个跃身起来,骑在他身上,高大的身躯在他身上扭动,嘻笑说:“我骑在熊上!我骑在狗上!我骑熊了!我骑狗了!”他在她胯下央求说:“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她扭着他的耳朵说:“求你个!我摞你!”他再次请求说:“你饶了我吧!”她哧哧一笑,突然“哇”的一声大叫,痴痴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方生听那笑声十分害怕,有些令人毛发悚然。方生在她胯下哀求着,叫她下来。她忽然开口说:“好!我叫你给我看看!”方生没有反应过来,她已呼啦一声撕开了方生的裤子,他被她撕脱得赤身露体,正要推开她,她却猛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他使劲地掰她的头,她的头竟象铁锤一样压着不动,他再掰,她突然再次“哇”地大叫一声,狠狠地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那是多毒多狠的一口啊!一块血淋淋的大腿肉被她咬下了!方生的下身顿时成了血糊糊的一片!满床上变成血的湖泊,他嚎叫着,呐喊着,呼救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是夜空中乌鸦的叫声,声音很凄冽,象猫头鹰似的。
有人敲门。方生稍稍一惊,问:“谁呀?”外面回答:“是贫宣队。”
他穿上衣服起来开门,原来是贫宣队长老金,他就住在方生的隔壁。他见方生愁着眉头,就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方生就故意捂着肚子说:“肚子有点疼。”老金随口“唔”了一声:“头疼肚疼,一天吃二十五顿。”见方生没吭声,又说:“还是到医疗室去看看吧,叫龚医生给你拿点药。”方生捂着下面说不打紧,就在老金的对面坐了下来。
老金是来找方生谈话的。
他说:“按理说不该这时来找你,因为事情急,所以就来了。”
方生忙问:“什么事?”
老金说:“下午校革会和贫宣队一起开了会,决定从明天起办学习班,早都大联合了,要把派性消除干净,可兴河中学的派性还很严重呀。要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这个学习组长从哪派选都不好,我们想了半天,认为你比较合适,你救过贫下中农的耕牛,贫下中农信得过你,说明你阶级立场坚定正确。你过去虽在菲城参加过T派,但与我们这里不搭界,加上你来兴中时间不长,没有参与派性斗争,上头又是县革委会秦副主任介绍的,所以大家觉得让你做教师中的两派群众代表,招呼大家学习较合适。”
方生忙说:“我不合适,我怎么能当组长呢?”
老金说:“那就叫学习辅导员吧。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吧。你明天上午八点钟到校革会去……”说完就离去了。
第二天天晴,太阳出来了,没有风,显得闷热,方生来到校革会,看到在办公室门口,一个人光着脊背,勾着头颅,弯曲着身体,匍匐着干什么。他上前一看,原来是校革委会主任黄阿三,他面前放着一张椅子,一条小凳,他正坐着小凳匐在椅子,把头伸在椅上的一只大瓷盆里使劲地吸什么,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时拿一条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汗。
方生喊了一声“黄主任!”他抬起头来揩揩汗啧啧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说:“学生家长送的挂面,鸡汤下的,呀,鲜鲜!真鲜!”说着又用肩膀上的毛巾揩揩汗,咧嘴笑了笑,穿上衣服,看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刚才被方生见到的情景。
方生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人是王政才姨妈家的侄子,曾经是兴河大队的队长,现在是兴中负责人了,这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常理了,方生带着副老实的样子,等他。见他一到办公桌前坐下,方生就在远远的一排长椅上坐下来,静候他的吩咐。
看来他还沉浸在刚才鸡汤挂面的鲜味中,他啧啧嘴,说:“也没什么。你从这儿拿几个文件,念给他们听就中了。每天上午九点钟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五点,集中念。每天晚上向我汇报情况。要反复念文件,对一个观点,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讲,这样才中……”方生见他确实也学习过毛主席指示了,所以就直点头。他又打开抽屉拿出文件交给方生,又叮嘱说:“今天是第一天,破例,上午九点半开始。”末了他又补充交代:“教室都让学生们搞得乱七八糟的,再说参加学习的教师不多,我看就在你的寝室吧,反正你就一个人……”方生这才明白为什么让他做学习组长了。
九点半钟,人到了几个,稀稀拉拉,全是T派的,方生坐在桌子前面拿着文件,却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恍惚找到了一种什么,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可以让别人听自己念文件的感觉。
他环视一下几个人,让人不易察觉地一笑。
静场一会,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时寝室里来了五、六个教师了,都自带板凳,互相聊天,说男人打毛线比女人好,不信就试试,先是尤老师试了,接着丁老师再试,打了几针,果然花色不错。激起了女老师边艾娜的不平,她说女人的叫声比男人响,说着她就叫了一声,那声音拖得老长老长,带着颤抖,带着呻吟,带着凄冽,充满恐怖,就象一种母狼的呼嚎,甚至更为可怕……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方生直觉得今天学习怎么这样古怪?
于是就有人轻声在方生耳朵上讲:艾娜很可怜……文革开始后,她是教师中第一个被揪出的“牛鬼蛇神”,因她是上海人,师范毕业先分到菲城市,菲城市不要,介绍他到菲县,菲县文教局说,留菲镇中学是不可能的。她到处托人找人,叫家里人从上海寄好东西来,东西砸上去不少,结果局里领导说了,念你是外乡人,又这么年轻,给你去个好学校吧。于是就分到兴河中学来了。
她到兴河中学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起先是学文件批邓拓、吴晗还好,接着要扫“牛鬼蛇神”,她可就倒楣了,你想想看,象她那种上海小姐式的派头,一到兴河就引人注目。又烫头发,又穿高跟皮鞋,还穿过裙子呢!这下可好了,这些全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造反派把她逮去,硬给她头毛剃去,剃成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头,她无脸见人,一个人躲在屋里哭,没有任何人敢理睬她。那天她正关门在家里擦那双皮鞋,是准备放到箱子里收起来,永不再穿了,这也是上海人的精细性格所致。突然门被轰隆一声撞开了,一群造反派冲上来,从她手中夺回那双鞋,狠命摔到门口石板地上,用水火棍捣,用大石头砸,用脚踩跺,一人一脚,结果硬是把那双女式尖头皮鞋报销成一堆零件了。造反派又冲回她的屋子,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条裙子,用剪刀把裙子剪成几十片,把皮箱子也砸了,桌上的器具也砸了,再一人一脚跺在她床上的被子上,一时三刻被子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了,边艾娜蜷缩在墙角落里,象筛糠一样颤抖,她声音哭哑了,哭不出声,脸色象纸一样白,在心里流着血喊“爸”喊“妈”。可是这还是没有结束,造反派说她是最毒的牛鬼蛇神,是蛇精变的,要跟野生动物打交道睡一起才对,他们从野地里抓了很多毒蛇、癞蛤蟆、蚂蝗之类,放到她床上,再用撕成一条条的纸做封条,把她的门从上封到下,不准她出来,吃饭时派另一个牛鬼蛇神从封条缝隙中递给她吃,如果封条给碰坏了,她就要受到更重惩罚……这些情景与方生当初在菲镇中学见到林士杰老师的遭遇几乎一模一样,方生听了直是唏嘘。
多少天多少日,边艾娜没有睡觉,也很少吃东西,她一直蜷缩在墙角落发抖!她怕那些毒蛇癞蛤蟆随时从床上爬起来咬她吃她!她不能被毒蛇吃掉啊!她不想死,她还年青,还没谈对象,上海还有她的父母兄妹,她决心活下去。人的决心是很怪的,它就象一只充气球,决心等于是气,人是那张皮,决心一下,皮球鼓起来,人就挺过来了!
边艾娜刚才那阵狼叫的声音,是压在心底几年的声音,她从来没敢这样发泄过……
没有人计较,人们面面相觑,都能理解她。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来了,她站在门口说:“你们不要欺侮艾娜呀……”大家望着门外一齐喊:“巫主任!”“美睛……”方生在心里这样叫了一下,果然就见巫美睛来了。没有想到她会来,就问:“巫老师也来了?”她一笑:“怎能不来?这屋里今天都是T派的,我是代表T派的校革会副主任,能不来么?”说着走过来,坐在方生身边。
方生觉得他的心漾了一下。
有老师说:“辛老师与我们一样,也是T派。”
又有老师问:“辛老师,听说你与县革委会秦副主任认识?”
巫美睛在一旁笑着说:“你们在查档案吗?”
方生故作解释:“现在不讲派性了,大联合了……”
美睛今天显得很美,满面春风,桃色的双颊在谈话中显得更加红润,她刚才从屋外走近方生身边时的那几步路,又灵动,又敏捷,又匀称,配上她那苗条玲珑的身材,煞是让人怜爱。
气氛因美睛的到来又开始活跃起来。闲扯的话题也多了起来,话题都是“小道消息。”美睛说“九大”开过后的变化,这可是“大道消息”,林副主席作为接班人写在党章上……有人插话:“这一写上党章,就是尘埃落定了!”有人低声说起林彪这人怎样怎样,又说到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怎样怎样,都低着声音在耳朵边说。突然,门口有人叽叽咕咕,拖着一双破鞋底,扑哒扑哒从那儿经过,他嘴里咕哝着:“一代传一代,乌鸦一般黑。一人传一人,乌鸦一般黑……”大家抬眼一望,原来是“疯子”。
“疯子”正是龙家老三。有人喊他“华子良”,也确实有点象“华子良”,神神叨叨的,他是兴河中学的一怪。起先在学校做工,帮食堂拉煤的。有一次附近农民挖地时挖出个炮弹壳,上面的字母无人认得,他去瞅了下,说是日本人制造的,大家才想起抗战时日本人对兴河实行过“大轰炸”,那无疑是日本人在轰炸时留下的弹壳了。他见无人要这个弹壳,就把它扛回到学校来,用一根绳子把弹壳吊到树上,拿起棍子一敲,“当当”地响了起来,声音很响很脆,传得很远,第二天十里外的农民都说听到了。师生们都围着这吊起的弹壳望着欣赏,说是“太好了太好了,用它做学校里‘上课命令’真是太好了,老龙真是聪明,你为学校立了一功!”从此这炮弹壳就挂在兴河中学的一棵老树上,配上敲钟锤子,成了兴河中学有名的“上课钟”了,老龙也从此改行,成了专门敲钟的人了。他每次早晨、中午、晚上以及每节课头尾,都要认真地去把钟敲响。这人敲钟很怪,每次不多不少,要分三个段落,连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三下,再敲三下,一定要敲九下,那声音嘹亮悠长地响了许久,别人就说他:“老龙你少敲两下吧!”他说:“要三要九,三生天下,九九归一……”人家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也不再说什么。他平时很少说话,到了文革派性起时,干脆见人就什么话也不说,只会讲那句“一代传一代,乌鸦一般黑了。”有人说他疯了,有人建议不要让他敲钟,但除了他又找不到第二个合适人选,他敲钟准时准点,音量始终把握在最准确度,从不太轻也不太重,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飘雪天天如此,所以也只有让他敲下去。
他的最疯处就是他的鬼癖,房间里一年到头从不开窗子,也从不打扫,灰尘垃圾堆有几寸厚也不管它,那屋子黑洞洞的,谁从门口过就会嗅到从里面透出的臭味和怪味。文革中有几个革命小将“横扫一切”扫到了他的屋子,结果刚一走进就吓得哇哇地退了出来,那满屋脏污陈垢蛛网层层不说,小将们发现他居然和一窝老鼠在一个锅里吃饭,他把锅放在地下,用勺子从里面挖饭吃,锅的四周围爬着许多老鼠,也在吃锅里的饭。一个革命小将见这情景“哇”的一声吐了,仓皇地逃出来。
从此再无人敢进他的屋。小将们后来拉他批斗,说他是“牛鬼蛇神老鼠精”。他反驳说:“老鼠是动物,人也是动物,老鼠打小洞,人打大洞……”一点没有惧怕的样子,革命小将们从此就拿他没办法。有人认为他一点不疯,是思想反动;有人就说算了,反正一个疯子。他家龙氏三兄弟不都这样么?只得随他去了。
“疯子”反倒因没人管变得名声愈来愈大了。
“龙疯子”从门口过时,有人就喊住他:“喂,疯子!你整天只会讲一句话,能不能再讲第二句!”
疯子摇摇头。
又有人说:“你今天不讲个新的句子,我们就把你关到仓库里去锁上门,不让你出来!”
疯子还是摇摇头。
“疯子最怕什么?”屋子里的人们议论起来。
“对!有了!”一个教师忽然冲着疯子喊:“疯子你听着,你今天不讲出一个新句子来,我们就夺了你敲钟的权利,把那口钟当废铁卖了,让你永远见不到它了!”
疯子听了这句话果然灵验,他的嘴唇抽搐起来,开始只是动动,接着就剧烈地抖动起来。
巫美睛插话说:“算了,你们别为难他了!”
大家不听,一个劲地说:“疯子你快说呀!不然我们就去砸钟了!”说着故意站起身,做出要去砸钟的样子。
疯子哆嗦了一下,他终于开口了,他说:“我说……你们听着……”
疯子清理了一下嗓子,终于冒出了一段话,那声音好象不是说出来的,而好象是哼出来唱出来似的。他口中冒出的话是一段民谣——
爬雪山,过草地。
不如唱个《红灯记》。
洒热血,抛头颅,
不如打打乒乓球。
南征北战几十载,
不如喊喊学大寨。
干革命,负重伤,
不如唱唱《沙家浜》……
疯子刚说到这里,一屋人几乎都笑了,大家好象还没反映过来就笑的。就在大伙儿正在愣笑的当口,疯子又说了一段——
一等人不说话,
随你打随你骂。
二等人,好生气,
气出病来无人替。
三等人,好打架,
打来打去打自家。
四等人,耍聪明,
来到世人欺侮人。
人生就象一场戏,
大幕一拉全结束……
一屋的空气在疯子的话声中全都凝固了!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发出了同样一声感叹:“疯子不疯!不疯!不疯!真人啦……”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大家没有学习文件,却好象重新认识了两个人,这两人就在生活周围,天天见着,太熟太熟了,太熟的事反而常常埋着很深的陌生,人们不了解人,不了解同志朋友,甚至不了解家人不了解自己……这一天方生在心里一直感慨的就是这些事情。
晚上贫宣队老金喊教师们到他家玩,说他老婆会做一手好吃的“山芋圆子”,是用山芋和糯米面掺在一起,在油锅里炸熟,又甜又香。很多老师们都流着口水跟他一起去了,T派的老师几乎全去,廿幢只剩下方生一个人。他们一再喊他,他借口说自己胃疼,坚持未去,他心里很烦,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他心里乱糟糟的,说也说不出原因来。
校园里人走了许多,就显得很静,晚风一阵阵吹拂园中的树木,象在絮语,周围空气清新,月亮也很好,溶溶的月光洗去了白日的喧繁,使一切变得纯净起来,他从教室里搬了几张课桌,拼在一起,成了一张不错的床,又在上面铺了块床罩,他爬到上面躺着。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起古人的诗太妙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箩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晚风徐徐拂着,他想入非非,忽然有一个人从松树那边走来,她的玲珑身材,轻快步履,袅娜动态是那样熟悉。她走到他身边时,眼神朝他一望,那是两泓清澈见底的泉水,闪动的眼波象开放的蔷薇一样,他心里一愣,这两天来的烦乱全没有了。啊!原来烦乱的根源在她眼里藏着!她见到他时,浮动和悦的微笑,那浮泛于两颊之间的红晕是那样迷人。他忽然轻声惊叫:“美睛”。她低声应着那样迷人。他就问好:“你不是去老金家了吗?”她说我走到中途回来了。他就问她为什么回来了,她说我见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很孤单,我就回来陪你了。她说到这里时,伸着她细白得象象牙一样的手抚他的脊背,她的手指多么纤细多么美啊,他真想捧起这手指吻含在嘴里。她忽然伸出手去抚摸他的那块伤疤,伤疤有了一阵痒痒的感觉,他在心里感动得落下了眼泪……
他真的感觉到眼睛里有些湿润,他翻身爬起,抱着两膝坐在桌面上,呆呆地望着朝北的方向,那是老金家的地址,他好象看到一群人正走在路上,美睛走在那些男人身边有说有笑,那些男教师不管是英姿勃勃或是獐头鼠目,美睛都和他们亲热,对他们笑,她对每个人都那样亲切,每个人都那样喜欢她,所以选她做T派代表,他真害怕她被每个男人喜欢着,他很忌妒。美的东西应该有她神圣的个性吗!美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虽是相同的,但她绝对不应该被每个人平分。
“瞧你熊样!”忽然这句话又蹦到方生的脑中,仿佛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他全身心一阵颤抖,整个人都清醒了。他找回了自悲,不断在心里嘲笑自己:“你是谁?你以为你算什么?你别伤疤未好就忘了疼!农村人!泥糊腿!代课教师!邋遢丕子!拣了黄驴当马骑!还未长肉就学哼!不识抬举……”
他自惭形秽,苦笑着摇摇头自我嘲弄:“荒唐,荒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笑可笑……”
他狠命地捶自己的头,揪自己的头发。
“瞧你熊样!”那句话又蹦到他的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