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收拾停当以后,却迟迟不见有人给他分配教学任务,方生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他去了校教改组谈分配教课任务的事。走在路上,他的心有些紧张而激动,他不知道学校里会让他教什么课,他虽然在高中时学习成绩各科均为优异,但那时他毕竟是学生以学为主,而如今不同了,他要教别人,教与学毕竟不同啊,他还真的有点担心呢!有热心的T派老师对他说过:“你不用怕,这些学生都是农村来的,很好打发,你只须照本宣科就行了。”方生想想也是,反正自己知识面不窄,在课堂上多发挥一些总是可以的。
他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校教改组。
教改组长以冷冷的面孔接待了他,方生一见那张面孔心头就“咚”了一声,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分配给自己教学任务。教改组长阴沉了半天开口问他:“你能教什么课呢?”
方生忙应口说:“语文、外语……还有数学都可以。”说着又补了一句:“我服从组织分配。”
教改组长冷笑了:“我说年青人呀,你莫要搞错哟!咱们这里虽是公社管的中学,但可是正规中学呀!你说的几门主课,教师都是大学本科毕业,而且有的还是名牌大学毕业。你一个中学生,能教得了么?”
“那我……先试试吧……”方生的声音低了下来。
“笑话!”教改组长不客气地讥讽道,“我们这里是培养人才的学府,不是给社会上什么人都来做试验的!”
这句话说得太难听,方生的脸被刺激得涨红了起来!但他旋即想到了龙维世先生在狱中教过自己的话:要忍,委曲求全,然后才能伸展开来。他想自己可能又撞上什么网络的网眼了?那就忍着点吧!于是他以平静而绵里藏针的口气回答说:“我有组织介绍信,是组织介绍我来代课的,我总不能闲着不代吧?”
教改组长望了一眼方生平淡地说,“我知道你是上头介绍来的,这是人事部门的事。但我身为兴河中学的教改组长,我只考虑本校的教学问题和教改问题……教改政策中并没有规定叫中学生当中学教师嘛!”
方生明显地感到这个教改组长不好对付,他冷静了一下反问道:“那么,你认为我能教什么课呢?”
教改组长歪着头不以为然地回道:“我不知道……要么你去找黄主任吧!”说着拎起包站了起来说:“我还要去课堂。”这句话显然是逐客令了,方生觉得没趣,尴尬地退出了教改组办公室。
方生只得去找兴河中学革委会主任黄阿三。黄主任穿着敞胸的黄色旧军装,翘着二郎腿耷拉着脑袋,在一张靠椅上打瞌睡,他的脑袋上长着的五官几乎都是歪的,一副鼠头獐目的样子,方生第一印象就觉得这个人的面孔好怪。
方生喊了一声:“黄主任!”黄阿三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问:“你喊我吗?”
方生又说了一声:“黄主任,我来向您请示问题。”
黄阿三这才抹了一把脸,认真地瞅着方生说:“唔,坐,坐。你是新来的辛老师吧!说说什么事?”
方生听这人说话的口气倒爽快,便乘机说:“我教什么课目他们定不下来,叫我来请示您。”
黄阿三又抹了一把脸说:“这个嘛!是比较难办。你不是县里老秦书记介绍来的么?他如今不那么顶用了,也不了解下面的情况。不过公社革委会还是接受了你,那我们就要服从组织嘛……你别着急,我来想想,你能在我们学校做什么事呢……”他说着又把头耷拉了下来。
方生未来之前就听说这个黄主任是王政才的亲戚,是什么亲戚他不知道。但从讲话的口气看,他好象并未把老秦书记放在眼里。方生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他在脑中乱想,一副走了神的样子。
就在这当儿,黄阿三一拍大腿叫了起来:“有了!”他说,“你不是农村人吗?”
“是呀。”方生说。
“你不是高中毕业的农村学生么?”
“是呀。”方生又回答。
“你家里养过牛,养过猪,养过鸡、鸭、鹅么?”黄阿三歪着头问。
方生没头没脑地回答:“都养过呀……”
“那么那些畜牧生过病么?”
“生过呀……”方生还是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都治好过么?怎么治的?”黄阿三又问。
“治好过。有的用土办法,有的请兽医……例如鸡吃了蜈蚣要抽筋,就给它灌醋;鸭拉稀了就给它灌黄连素……”方生就云里雾里照实回答。
黄阿三满意地笑了。他说这下就好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原来兴河是个养牛大社,这里最缺的就是兽医,公社革委会领导一直叫兴河中学增开一门兽医课,教材都买来了,就是找不着教兽医课的人。黄阿三就灵机一动顺水推舟说:
“辛老师,你就教兽医课吧?怎么样?”
方生心里一阵纳闷,心想我怎么会教兽医课呢?但他转而又想:万事开头难,再难的事先答应下来再说吧,反正不会时多下点功夫备课总会行的……这样总比闲着没有工作强,总不能到人家这里白拿工资吧?也不能在人家这里看大门扫马路吧?
这样想,方生就认真地当起了兽医课老师了。在被农村包围的一座公社中学里教农村人需要的兽医课,方生渐渐感到了肩负的责任并不轻。兽医教材中那些理论教条性的东西,方生读起来很艰涩,所以常常避开它,好在教材里还有一部分兽医具体内容,从各类牲畜的患病类型到具体怎样用药,都讲得清清楚楚,方生感到在备课的同时,自己也增长了不少知识,所谓教学相长真是说的一点不假。第一堂教学课他整整准备了三天三夜,执教的那天,黄阿三、教改组长还有教师代表、贫下中农代表都跑来听课,方生讲得很卖力很充分也很成功,受到听课者的一致好评,加上方生的板书非常漂亮,语言措辞生动口才又好,学生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比那些教主课的老师的课堂秩序还好,所以黄阿三一走出课堂就拍着方生的肩膀说:“小兄弟,有出息,好好干!”
方生穿行于绿色的树木和野花丛生的石籽小路上,每回夹着课本走进教室里,都有一种无比的舒悦,他的脚步渐渐轻盈起来,同学们对他的认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他教了六个班级的兽医课,每班每周两节课,所以每天都要至少走进教室两次,看着那一张张亲切而友爱的年青的面孔,方生有时在讲台上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他与学生之间渐渐建成了兄弟姐妹般的友谊,以致发展到一天见不到学生就闷得慌。每天当黄昏的放学铃声敲响时,他就盼望着新的一天快快到来,盼着自己迈着轻松的步履走进课堂的时刻。那是个非常美好的时刻,是让自己最放松也是实现自己价值的时刻,他渐渐对兽医课教学产生了兴趣,不再看不起这门课了,而是把它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这一天傍晚,他正在宿舍里备课,忽然听见了紧急敲门声。他上前把门打开,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两人的头上大汗淋漓,由于激动,脸急涨得通红。
方生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辛老师,出大事了!”两个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方生又问:“什么大事?”
两个学生焦急地回答:“我们生产队总共养了八条牛,这八条牛就是我们家家户户的命根子呀!社员们都说人吃不饱也得让牛吃饱,因为就靠耕牛耕地才能种田,才能养活全村人的命呀……可是,可是昨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牛吃了红花草吧?那些红花草又没打农药呀,牛以前吃这草都没有事的,可今天出事了。先是有两条牛肚子涨了起来,倒在地下,慢慢地肚子愈涨愈大,牛就躺着不能动了,后来一条接一条,直到最后八条牛肚子都涨了起来,都躺在地下吐白沫。可怕的是肚子时刻都在涨大,已涨得象座小山似的还在涨……生产队长与全队社员都急坏了,见到这些牛躺在大场地上的惨状,全都手足无措喊天呼地。去公社医院里请医生,医生来看了看摇摇头就回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又跑到区兽医站请来兽医,兽医来了又摇摇头说不知什么病情,没有法子,就回去了……全队人都急得抓瞎,听说兴河中学请来个兽医老师,懂得很多知识,所以就抱一线希望,叫我们俩来请您了……”
方生未听说完,心里一阵嘀咕:“我怎么能当兽医呢?”但他转而又想,他应该关心这样的大事。于是他下了决心,把门砰的关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怀着急切的心情跟随两个学生到了出事现场,他凭直觉感到牛的病一定与吃的红花草有关,不妨看看现场再说。他到了红花草地里一看,发现那片红花草都被牛啃光了,只剩下的根是黑色的一片,他就猜测这些牛一定是吃了沤过的红花草了。小时候他在家乡里就听过类似的事,那时他的邻居养了几只羊,不小心吃了沤过的红花草,肚子就涨了起来,后来菲镇的兽医说是肚子涨气了,是沤过草的发酵的气,把气放了就好了……他想如果把牛肚子里的气控制住,不让它再涨,再把里面的气放掉,不就有希望了么?他又想到小时候在村里听说过“油能止气”的道理,如果给牛肚里灌上油,气也许不会再往上鼓,然后再设法放气……他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又不敢拿定主意,他怕万一出了事他担当不了责任。忽然想起六五届有个高中毕业同学在菲城农科所当兽医,已干了不少年,而且很有经验,何不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呢?这样想,他就扯了个慌说:“我回学校再查查资料,回头再来。”乡亲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乞求说:“辛老师,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呀!我们队里一百多口人携儿带女感激你呀!”
方生本想从公社邮电局拨电话,但菲城农科所兽医站没电话,无法联系上那个同学。他就连夜步行几十里赶到菲城,找到了同学,把情况、判断和他的想法一说,那同学就一拍他说:“方生你可以做个好兽医呢!按你想的做准行!”说着又拿了些消炎药红汞、酒精、药布等给方生带上,叮嘱道:“只要注意不要让牛肚皮发炎就行!”方生说声“知道了。”就又匆匆往回赶。他赶回到生产队时已是早上六点,场地上还有许多社员站在那里盼他归来。他背着小包一放下就招呼:“把你们家里的香油都搬来。”社员们不解其意,一会儿就凑了十几盆香油,黄艳艳的摆在场地上。方生又招呼:“拿两把铁叉来,把铁叉在场地的石磙上砸直了!”社员们立即砸出了两把象刺刀一样的铁叉头。方生见一切准备停当,他心里却象一只重鼓一样敲了起来,他还是有些害怕,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他想这些牛自己死了没事,但如果经他治疗搞死了,这责任他能担得了么?于是他灵机一动说:“我请大家为我立个据,治好了我不要你们丝毫报酬,治坏了不要我承担任何责任!”社员齐声喊:“我们不怪你!我们立据!”这时公社革委会领导已赶到,他们同时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们以组织的名义担保,如果治坏了,不要辛老师承担任何责任!”
方生头一抬说:“好吧!请大家听我的,你们协助我往每条牛肚里灌上两盆香油!”社员们开始一愣,心想:这牛肚子都这么大了,哪还能再灌东西进去?他们犹豫不决。方生又果断地说:“听我的没错,灌吧!”于是大伙就把一盆盆油全都灌进了牛肚里。他们灌了油都奇怪地瞪大眼在看牛肚子的变化,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大约五分钟过去了,牛肚子没见小,但也没见再大。乡亲们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灌了那么多油牛肚子反不见增大?
这时方生拿起了铁叉,在铁叉上用酒精擦了擦,擦得锃亮,就在大伙儿目瞪口呆地瞅着方生每个动作的时候,忽见他冷不防把铁叉头猛地向一条牛的肚子扎去,只听“扑呲”一声,冒出一肚子气,那条牛肚子倾刻瘪下去了,只一眨眼工夫,那牛竟神话般地站起来哞哞叫着!方生又接连向另几条牛肚子扎去,随着“扑呲”“扑呲”的一声声响,八条牛全都瘪了肚子爬起身来在那里哞哞叫着!
全场欢呼雀跃,成了沸腾的海洋,所有的人包括公社革委会领导都涌向方生,把他抱起来,举起来。“辛老师是神仙啦!”“辛老师不是凡人呀!”“辛老师不得了呀!”“辛老师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贴心人啦!”赞扬声感谢声此起彼伏……辛方生自己也激动着。他这时打开了那只小包,从里面一一取出药棉、药酒、药布,给每条牛肚皮上的刺眼进行认真的消毒、包扎……他从来没有做过医生,但他做得很细致,就象真的是兽医一样。乡亲们都感激而佩服地望着这个“辛医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套是昨天晚上才从他的同学那里现学的,拿来现烧热卖呢……
方生治好耕牛的事经人们互相传述,传遍四乡六里,变得神乎其神,他成了贫下中农的救星。公社革委会生产组长来到兴河中学要人,想叫方生去公社当兽医。恰在这时,兴河中学原P派的头子从菲城回来了,他通过内查外调,搞清楚辛方生原来是骗取了贫下中农的信任,他根本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本事,他的这一招不过是从菲城兽医站里学来的!而且他还在菲城参加过T派,被扭送回农村,文革初还坐过大牢,以前在中学念书时办过什么反动刊物,又是“四类分子”子女,等等,等等。这些消息从另一个渠道传遍了兴河中学和周围一带,搞得人们不知辛方生究竟是什么人了?
黄阿三又一次顺水推舟。因他原来也是P派观点,听到方生参加过T派,就不想留他在学校了,他力主方生到公社去当兽医,还主动找方生谈了两次话。但方生打心里不想当兽医,他还想留在学校当教师。
就在这时,有一个校革会副主任站出来说话了。她说:“难道辛老师救了那么多耕牛成了罪过了?贫下中农那么感激他,我们作为贫下中农办的中学为什么要赶他走?我坚决不同意他去当兽医……他教兽医课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应该能有更好的发挥才能的地方……”
方生感激地望着她,心头不觉掠过了一阵惊喜。他想:哎呀,怎么会是她来为我说话呢?
方生刚到校时的一天,一个普通的黄昏,他去到学校食堂里打饭,偶然间看到一个人蹲在地下吃饭,一眼看去就觉得与众不同:那是个瘦小美丽的女人,一个人娴静地蹲在那里,他无意中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刚巧向他射来,她不说话,那黑瞠仁深不见底,像黑玛瑙闪动着,水汪汪的,那诱惑力是惊人的。方生脑中一阵纳闷:这人怎么如此面熟?
就那一次,方生对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星期六很早吃过晚饭,散步时,方生又在想这个问题,他那天见到的那个人,怎么有点眼熟?不对,不对,他感到好笑!那么她是这学校的老师么?看她那气质,象个大城市人,还象个有身份的人,他又想到自己的身份,摇摇头自嘲起来。
他这样想着,走着,走到了学校边缘的一幢房子前,那是一个单零的小院里的两层小楼,孤立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有葱茏的树木环绕,小楼顶是灰色的,翘檐,看上去古色古香。
方生再次纳闷,在这种时候,这地方还有这样的小楼?
就在他纳闷时,从客厅里传出一阵清脆的钢琴声,伴着一阵动人的歌声,从窗户中飘飞出来——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清
梦魂无所寄
空流泪满襟
几时归来呀,伊人呀
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
那亭亭的塔影
点点鸦阵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儿呀
已长得活泼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呀
来安慰这破碎的心
望断云山
不见妈妈的慈颜
漏尽更残
难耐秋夜寒
往日的欢乐
只映出眼前的孤单
梦魂无所依
空流泪涟涟
几时归来呀,伊人呀
几时你会回到故乡的家园
这篱边皱菊
金黄落叶
依旧是当年的庭院
只有你的女儿呀
已经堕入绝望的深渊
只有你悲切的女儿呀
在忍受无尽的摧残……
听这声情并茂的歌,那袅袅的琴音,方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想这屋中唱歌的人眼眶里一定已噙着泪水了。他知道这是《秋水伊人》,他见人传抄过,可她怎么敢在这时唱它呢?
他再次纳闷,这兴河地带,这兴河中学,这种时候,真的有些神秘呢!
那幢小楼的前面有一条石子路,小院门前有稀稀落落的竹篱笆,篱笆上开着稀稀落落的喇叭花,小楼后面还有漫野的农田,长着一片稀疏的庄稼,暮春的阳光洒在屋后的庄稼和灰色屋顶上,显示出春深庭院的气氛。
方生走到篱笆前,站在石子路上,久久地凝视那幢别致的小楼,那紧闭的客厅大门使人联想起屋内的主人,那一定是个美丽温柔而又十分有教养的女人……他感到身在兴河中学的欣慰和好奇,他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妈妈”,这时,屋后传来一个小女孩悦耳的喊声,随后从屋后秧田露出一个穿蓝衫的小身影,她向家中跑去,屋内的琴声骤止,传出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轻脆、柔和,门吱呀一声,那孩子的身影立刻消失在房子里了。
方生远远站在那里,愣着,头脑中想象着这个幸福的家庭,想象着在如此时候,她们的生活竟如此宁静,多么幸福和谐,充满诗意,那么孩子的父亲女人的丈夫,一定是个身居要位风流倜傥的人吗?这只是在兴河,在一所乡村中学里呢!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他又有些自感寒碜起来,慢慢挪动脚步,向来路走回去。
就在这时,门又吱呀一声响了,一个脆滴滴声音传过来了,“辛老师,别走呀,进来坐坐嘛……”这声音是随着一个娇小女人的身影出现的,她站在门前,微笑着,头发扎成两束短把子,身上穿着灰色的对开衫,目光深遂而有神。方生突然一惊,她不就是我那天在食堂边碰到的人吗?他不好意思愣愣地说:“谢谢,谢谢,我散步走到这儿,现在要回去了。”她热情地说:“进来坐坐,聊聊,同事嘛!”说着又补充道:“你不是还没课么?”方生心里其实很想进她的屋里看看,那多半是出于好奇,于是就顺水推舟,进了那幢神秘的小楼了。
进去之后他就感到出乎意料:原来这小楼从外表看还可以,内里却十分破旧,有的地方甚至有漏雨的痕迹,墙上石灰斑剥,空空荡荡,只挂着一幅毛主席像,还有一张草书的毛主席诗词:
人生易老天难老,
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
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
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
寥廓江天万里霜。
他看着墙上的毛主席诗词,怔了半天,那是一幅书法,秀润挺拨,凤舞龙腾,用墨酣畅,潇洒圆润,不竟啧啧叹道:“写得好,写得好!”她却委婉而谦逊地笑着说:“不行不行,比你的字差远了呢……”
方生一惊:难道这字是她自己写的么?她又怎么知道我善书法呢?
一连串无底的谜严严实实地向方生冲过来,一时间挤满了方生的脑子,他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开了。
乘她那孩子又出去玩耍,她随手端了把椅子叫方生坐下。她去烧水,回头也坐下,仿佛是看透了方生的心思,微笑着说:“你在奇怪什么吧?那孩子还不到三岁,是我领养的。这房子嘛,说来话长,这儿的主人过去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地主龙乐天,这兴河一带的土地有三分之二都是他家的呢,包括这学校,过去都是他家的私产……”她说着指着方生坐的那把椅子说:“这红木太师椅子据说就是龙乐天亲自坐的,还有那架钢琴,是他的二姨太留下的,你看都很旧了,但钢琴这东西就是这样,愈旧音色愈纯,象陈年老酒一样,愈久愈香……”
方生忽然想起一个人,那是龙氏三兄弟中的龙维明,他早听人说,龙乐天就是龙维明的生身父亲。他在心里想:这龙氏家族果真不凡!
“还有我看得出来,你能知道我刚才弹唱的曲子是《秋水伊人》……”方生正想说什么,女人那双闪亮发黑的眸子瞅了方生一眼,自慰地说:“可也只你能听得出来,这里的人没一个人知道这曲子是什么?有一次黄主任问我,这是什么歌呀,我骗他说,是红军长征时一个革命战士在牺牲时怀念党组织唱的歌,歌里的‘妈妈’就是指党,‘女儿’就是指党的女儿,黄主任相信了,到处说给人听,后来有人听我弹唱这支歌,都说我根正苗壮心红,对党一片忠诚……”说着她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那笑的和说的优雅的姿态都很动人,方生也被她说的话笑得捧起了肚子。
方生想到她一个人带孩子住着,爱人是谁呢。他忍不住想问:“他是谁呢?”但终于没问出来……
她看出了他的意思。也毫不介意,她说她的婚姻不美满,她丈夫是个领导干部,成天忙政治,从不过问她……说着她的眼睛就显出了些忧郁,象晴空中飘过一阵云翳。又补充一句说:“我家那老头子脾气很怪……”
方生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
她浅笑了一下。
方生随口问:“那你……?”
她自言自语地,又象是对方生说:“我的故事你不懂。”方生立即意识到这话的份量。
方生的脑海中倏然跳出了许多可怕的而又熟悉的镜头。
她大概看出方生的一脸狐疑相,故意装做淡谈的随口补充说:“我这人命不好,都怪我自己……”
方生想问她为什么到了这里?为什么……但他毕竟比她年轻几岁,还是个未婚青年,又是新来乍到,他知道象自己这种人,很多话是没有探问理由的。
这女人绝对聪明精细,她能看穿方生的所有心思。她转身把烧好的开水拿来,泡了杯茶,那茶叶的缕缕清香在水气中冒了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们相隔两米远对坐着,她拿了支香烟给方生点燃,眼睛望着窗外,回忆似的说:“辛老师你喜欢听故事吗?”方生说:“我喜欢。”那女老师说:“我给你讲一段……说从前有个女中学生嫁给了她的校长,同学们都瞧不起她,说她利用美色巴结领导。后来那校长又当上了县长,县委书记直到市委领导,女学生成了首长妇人,但她的同学们还是瞧不起她……最难堪的是:首长成天忙工作,经常外出不归,不拿她当回事,他们之间谈不上还有爱情了。她落得里外不是人,常常独守空房。周围人表面上都对她很好,装作敬畏她,到哪里都很好,可是真正知心朋友没一个,她的内心孤独得很,你说她该怎么办呢……”
女老师说这段话时,方生早已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那里踱步了,他已十分肯定这人是谁。但不知怎样打开这个话头。女老师见他不在听,就问:“辛老师听见我说的人了吗?”方生就故意打着“呵呵”说,“我是在想,我这人,哎呀我这人真是——真是!”
女老师问:“辛老师你想说什么?”
方生故意一拍脑袋自责道:“我这人是嘴笨眼也笨!你是不是巫美睛老师呀?”
对方也笑着伸出手来说:“你是不是菲镇中学的那个辛方生呀——不,现在要喊辛老师才对!”
“哪里哪里!”
“哎呀!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
“几年不见,你的变化真大呀!”
“都一样啊!”
“如今是‘只争朝夕,一天等于二十年’啊!”
“真是真是……”两人几乎说着同样内容的话,久久地相互握手。
其实,辛方生也就是那次在欢送林士杰老师的会上见过巫美睛一面,又是晚上,又不敢正眼看她,那时她还是个高中学生呢,关于她的很多事他都是听别人说的;而巫美睛也只是在那次见过辛方生一面,对他根本没什么印象,关于他的许多她都是听王艳芳和王政才说的。不管怎样,这两个同出于母校菲镇中学的异届同学见面,就有更多说不完的话题了。
“兴河这地方靠近药材之乡龙山,江湖郎中横行乡里,”巫美睛说,“两年前我父亲跟省医疗队下乡送医,发现这里医疗状况乌烟瘴气,各种‘祖传神丹’、‘鸡血疗法’、‘盐卤治病’等花样,害了很多老百姓。父亲不愿袖手旁观,回单位后就打了报告,主动要求下放到公社医院工作……”巫美睛告诉方生,她父亲到公社医院本只打算干一年,改变一下这里的医疗风气,可一来了就走不了,成天背药箱走村串户,帮老百姓看病开药,在兴河一带出了名,人家都喊他叫“巫神仙”、“及时雨”、“巫博士”了,所以他决定暂时不回菲城,继续留公社里帮人看病,可他自己身体也不好,谁来照顾他呢?“这不?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得跟老头子商量,他同意了我的要求,批了个条子,我就到兴河中学来教书了,一来就叫我干革委会副主任,我只得顺应自然,这样也好照顾父亲……”
方生这才明白了一切。巫美睛又去拿了支香烟给方生点燃,她又坐下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天就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