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镇中学里全是大字报和大标语,从校门口一直到菲中食堂的墙上,贴得密密匝匝,有的墙上刚贴上又盖了新的,浆糊的痕迹仍在。当年校门口的那个宣传栏被各种墨笔涂写得面目全非。方生只顾浏览,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就是写他和《野草》刊物以及写林士杰老师的大字报,一张也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全是写学校历届领导和县、市领导人的大字报,其中写王政才的最多,特别是那些揭露他升官发迹史的内幕的大字报,写得文笔犀利,证据十足,栩栩如生。例如《从王小狗到窃权大盗》、《王政才的护官符》、《请看王政才是如何爬上高干宝座的?》……等等,叫方生看得心里直想吐气,快活极了。他觉得那些大字报都写得很有水平很有震撼力,令他一阵阵叫好!最后,他看到一张大字报,上面还画了一个人的漫画,那个人很瘦很矮小,他可怜兮兮地跪在大街的街口,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在向过路人哭诉——方生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细看大字报的内容,像诗一样的东西,写得生动且押韵,他就拿起笔把这张大字报的内容抄了下来——
《王政才长街哭丑记》(散曲)
未开言:两泪涟涟……冷冰冰,心惶惶,意绵绵。想当初,得意时,飞升迁,好不留连----从校长,到局长,再县长,再书记,直到菲城掌大权,闹轰轰的王家阎王店。权利来显,真个宝座威严。呼风唤雨,炙手可热,烈烈势焰……到而今,只落得树倒猢狲散,阎王小鬼各一边。唉!愈思愈想愈可怜……往日缠绵,叫人心下翩翩。往日里要金钱有金钱,要女人有美媛。说什么掌权人的手,猪悟能的扒,能抓就抓,能拿就拿……我却是,怀抱娇娃,眼观天下……一朝权术在手,百年把玩不厌。世人只知神仙好,殊不知,人间贵在一个“权”……权能通神,权能变金。大海的针,天上的星……世上怎个不能?都道是掌权人的嘴,金口玉言:说你是方,你就是方,说你是圆,你就是圆……都道我是执权命,前生定,命里有麒麟,飞天能行云……又谁知,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搅得我黄粱成了玉米羹,唉唉唉,愈思愈恨,愈思愈恨……愈思愈可怜!
辛方生一口气抄完了这张大字报,反复吟颂,愈觉有味,感到作者真的了不起。他很想见到这个人,但署名却是无名氏。他感到菲中真的变了,叫他不认识了。
这次菲城大学的P派司令部把他送到菲中,交给红卫兵司令部就回去了,菲中的红卫兵们却并不怎么管他,他见到菲中的形势大好,就想留在菲中参加造反了。没过一天,菲城里的“五湖四海”又来人找他,原来他们是刚刚听到方生的这些消息赶来的。他们劝方生和他们一起去北京串联上方,方生的心就动了,和“五湖四海”战友们约定了趴炭车到北京去,时间地点都定下了。可就在这时,事情又生了叉:方生的哥哥从菲村找到学校来了,他告诉方生母亲身体不好,一定要他回家里去,方生嫂子要照料母亲,家里缺少人挣工分糊口,你这样在外头逍遥还有良心吗?
“你成天跟着这些城里学生跑来跑去,他们父母挣钱给他们花,你跑到最后喝西北风去呀!”哥哥批评他说。
方生进行了一个晚上的思想斗争,他不是在乎哥哥对他的批评,他是觉得成天在外面瞎混,自己落得自在,但毕竟有一天还要回农村去,这样委实是对不起自己年迈的母亲的。
方生到底还是随哥哥回到了菲村。母亲见了他又是疼又是骂,说他不要家了,说他麻雀想变成燕子飞了,还是那套话。方生实在是很烦这个家的,但他又没有办法抛开母亲不管。他只得又一次在菲村下地挣工分了,与几个初中毕业生一起来一起去,他们告诉他:“你生就是泥糊腿的料,就别指望总往城里跑了,这块地方才是你呆的,你在这里累到老,腰弯了,背驼了,像我们的上辈一样,就这是你的本份呢……”方生听得很不是味道,但他想想他们说的也是事实。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提亲了,这次是外乡人,方生娘要他一定要答应下来。娘说:“你要不答应结婚,就不能给方家传宗接代,娘这把老骨头就和你拼了……”方生无奈,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他实在不敢让年迈的母亲伤心。
世上有很多事就是一种机缘,或者说是一种缘份,它们有时表面看来是坏事,但却带给你好的结果。如果方生不在菲城闹出了那么一段事,如果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在这时候回到菲村结婚,他这辈子也许就又是一个样子。但机缘往往就含在这种偶然的因素中。人生就象个大转盘,它能把你转到哪里你自己也搞不清楚……
那一天,命运的转盘就把方生转在菲河旁边的那块韭菜园中。
他正在那块菜园中除草,忽然听到一阵喇叭响,紧急地吹凑着,呜呜的直响!接着就听见踏踏踏、哗哗哗的脚步声,一大群戴红领章拿水火棍的人跑过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他们跑得很紧急很迅速。他们一路高喊:“快!快!抓活的!”“打倒走资派!”“打倒逍遥派!”“逍遥派不逍遥!滚你妈的蛋!”、“快快!活捉走资派”……在这一大片呼喊的同时,方生回头一看,才见到菲河边有个戴草帽的小老头,把鱼杆和鱼篓子拼命甩到河中,拨腿拼命逃窜。他跃跌撞撞,四处张望,一时不知躲到哪儿,急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生立即明白了:他们抓的人一定就是他!这人这两天一直躲在河坎下钓鱼!人心都是肉长的,方生十分同情他,一念回旋,他想不管他是什么坏人,哪怕就是蒋介石大坏蛋,他也不管了,先救人再说!方生立即把锄子铲子全甩了,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就跑,一边急急地说:“跟我走!”那人起先还以为方生是抓他的人,怀疑地打量方生。见方生的神色不是那回事,才匆匆地跟着他跑。方生把他拉回到家里后屋的披厦间里,那里有一堆柴草,是给厨房烧火做饭用的,方生对他说:“暂时就委屈一下吧,你趴下,我在你身上堆上草,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你都坚持着,不用动,保险没事!”那人望着方生一声不吭就趴下了,方生在他身上盖上稻草,就回到厨房,故作镇定,开始打水、刷锅、烧饭了。
不久就听见门外踏踏的脚步声,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在那里议论:“咦,人到哪里去了?”“难道情报错了?”“莫非逃跑了?!”“搜!……”有人命令着。这个字刚讲出不久,又有人说:“这里都是老百姓,革命群众,搜查时要注意些……”又有人说:“还是要注意政策,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最后的统一意见是,搜还是要搜的,只是要注意“政策”。
他们在菲村家家户户搜查了一遍,都不见人影。走进方生家的只有四个红卫兵,他们先问方生家是什么成份,方生骗他们说:“贫农”,他们立即和气起来说:“啊,都是革命派,都是一家人!”又问:“家有几口人”,方生说:“母亲和兄嫂都上工去了,我今天感冒重,请假在家烧饭……”他们把屋里前后都找了一遍,见没什么疑点,就客客气气地走了。
后来方生才知道,那老头在草垛里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他一直在草里,果真一动也不动!
等那些人离开菲村后,方生就把小老头身上的草抱去,请他出来,他这才直起腰来,向方生表示感谢。
方生拿了条板凳让他坐下来,又从家里翻箱倒柜找了点茶叶沫,给他泡了一碗茶,让他压压惊,方生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方生十分好奇而又关心地问起了他的来历。他却拒口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表白着,他将来要感谢方生报答方生,方生说你怎么能报答我呢?他说他有办法的。方生问他做什么工作,他只说他在县里工作,其他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天方生母亲是去走亲戚的,下午她回来了,见到这可怜的老头,她心肠一软就说:“都是难中人,都不容易,如果你不嫌弃,就在我们家里住一段时间,叫生儿陪你说说话,你也好避避风。”那小老头一听挺高兴,连说:“谢谢老大嫂了!”方生就连忙给他整了一个床铺,他住在方生的屋里,白天方生去上工,他就在家里看书,反正方生家里有不少书,打他上小学那年父亲就为他省吃俭用攒下的,这些书方生都看过好几遍了,现在就成了小老头的专利。有时候风声不打紧时,他又找了个竹竿,自己拉了根线,用大头针自制了一个鱼钩,跑到菲河边上吊鱼。方生只要闲下来时就与他聊天,东南西北天文地理鸡毛蒜皮都与他聊,他什么都愿意谈,就是从不谈自己的经历和身份。
方生觉得这小老头很有点古怪。
有一天晚上他们聊天很聊得很晚,小老头给方生讲了许多的故事,讲到最后就忘了不谈个人经历的禁忌,他说了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故事,给方生的印象很深,它甚至影响到方生后来的生活态度。
小老头说他小时候佩服一个有学问的先生,一遇到挫折时就去向那人请教。有一次他又遇到了挫折,就去请教那位先生,问他:“怎样才能绕过挫折取得成功?”那人正在家里剥花生,听了他的话笑而不答,只递给他一颗花生。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就问那先生:“一颗花生能说明什么?”那先生说:“你想想看。”说着示意他用手去捏,他就用手去捏,开始是捏不动,他就用很大的力去捏,结果把花生壳捏碎了,剩下了红色的花生仁。那先生又说:“再把它搓搓。”他就照那位先生的话去做,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红色的花生仁皮也搓掉了,只剩下白色的果实。那先生望着他又说:“你再使劲捏它!”他又用力去捏,结果什么也没捏下来。他还是困惑不解,那位先生就点拨他说:“不管遭受多少次挫折和打击,只要你一直保持一颗坚强的心,你最终不会被打跨……”
我的天!方生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编故事教育我呢!这么些天来他的经历身份什么也不告诉我,却把我的经历和现状了解得一清二楚!方生对他更是从不戒备了,天天跟他一起聊天,把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坎坷经历不幸遭遇理想抱负前途无望等等,一筐一筐毫不保留全都送给了他,他也毫不拒绝,全收下了,记在心里了,他仍然是瞅机会就教育方生呢!
小老头说故事后不久方生就什么都知道了,原来他果真不是凡人。
那一天清早起来他已收拾停当,他说他要回去了,这样老躲着不好,要回去与革命群众在一起。方生就问他:“老同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以后你走了,我也有个在县上的熟人呀……”他笑笑说:“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们了,你们一家人很厚道很善良,对我有恩有德。只是我有个私心,怕走漏出身份,让人知道我在这儿躲着就不好了,这儿离县城太近啦!”他说着就毫不保留了:“我就是菲县秦放……”方生一听秦放就愣了,呀,原来他就是那个秦书记呀,他不就是叔阳的父亲吗?难怪他要为自己的身份保密呢!方生母亲、兄嫂他们知道了书记大人就一直住在自己家里,都激动地过来向他请安问好,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只是他并不多说什么,只说了件对方生极其重要的事,他说:“你是个有才华的青年,这样把青春耗费在农村大田里有点可惜,这样吧,你耐心等着,等形势稍有稳定,我介绍你到学校去教书,到那里对你有好处……”说着,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他的家庭住址,并一再叮嘱说:“别忘了去找我……”
后来方生找到他时,他果然很热情,他已结合到班子里了,代表老干部,当了三把手,分管区社。他对方生说:“县里没有合适单位,我就介绍你到兴河去吧,那儿有所中学,挺不错的,以前归县里管,现在直归公社管了,我写封信就成……”
方生拿着老秦的信,急急匆匆赶到兴河公社,找到了革委会负责人,那人又在信上批了字,让他见了二把手兼教改组长老吴同志,老吴把信看了又看,问方生:“你怎么认识秦老的?”方生说:“是很偶然的机会,在武斗那时候……”他唔了一声,点点头自言自语说:“很走运噢,‘长期代课教师’!这名额搁了几年了,要不是文化革命,早用了!”然后他告诉方生,一般的“代课教师”与“民办教师”不同,“民办”的有转正机会,而“代课”的一般都是“临时代课教师”,也就是有教师请病假、产假,临时为请假老师请来代课的,随时会辞退;至于“长期代课教师”是极少的,唯有国家教师名额分配不够,指标暂缺才允许请,在整个菲县不多,就我们学校也只分了一个名额,已空缺多年,现在给你得到了,你真幸运啦!当然呶,好好干,你将来也可能转正的……
方生心里着实庆幸。他在心里感谢老秦!他得到这个教改组长给他开的到兴河中学报到的介绍信,也就是说,从此刻起,他就成为有工作的人了,他的命运可能有了转机了,他的心里一下子灌进了许多新鲜空气!
兴河与龙山毗邻,虽是龙山的一个公社,但与龙山一样颇有些名气,中学在兴河集镇的南头,离集镇中心只有两里路,集镇有一条主街,约有一里路长,它顺着菲河支流兴河的堤坝延伸。除了菲镇和龙山之外,它应数菲县的第三大镇了,如果从地理位置上讲,它离省会菲城市比菲镇和龙山都近,只有三、四十里路。兴河集北濒菲河,西依兴河,东接广袤的冲击平原,历史上有著名的“小八景”,前清一举人曾于此地作金沙落雁诗一首:“兴河落水见平沙,万顷黄金映晚霞,冥冥飞鸿恋旷野,纷纷落下即为家。”当然现在这些情景都不见了,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一切在方生看来都是鲜活的,荒集在他看来也是充满生机的,至于那条唯一的镇街,那简直就是热闹的都市了!方生从兴河集上走到兴河中学,一路上是哼着歌子走近它的庄严的大门的。他在“菲县兴河中学”那块牌子下站了许久,久久凝望,他感到很激动。学校范围比他想象的大多了,四周的院墙全是青砖砌的,很有些年代了,教室是一幢幢的平房,虽然有些旧,但从墙壁中留下的黑板框中,还能嗅到一些学校气氛。到处是零落的标语、口号、大字报残迹,看来它受到扫荡的情况与外界差不了多少。方生的宿舍安排在最后一排房屋的14号,这是一幢单身职工住房,一共二十户,住着二十个单身教师,有人就叫它“二十幢”,“二十”显然非幢,是户头的意思,但这样叫很亲切。他的窗户外是一片原野,他到那时,遍地都是青秧,白云在天,绿意在地,使他想到自己仍然年轻的生命,他感激命运给了他这样一个栖身的所在。
那天,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兴奋,他走到校园的每一处,哼着小调,走过校园的每个角落,再从每个角落走回宿舍----想到自己居然也人模人样有了工作人员才能拥有的宿舍了,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呀!他对兴河中学充满了无比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