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美人坡

女人常常是一面镜子。

有时候,通过女人可以窥见一段历史;有时候,通过女人可以窥见一个社会。她有时照出美;有时照出丑;有时照出人世的一切。假如她本身是美的,那么她也象精致的镜子一样容易受损;假如她本身是丑的,那么她也象粗糙的镜子一样容易使事物变形;假如她本身就如明镜般通体晶亮,那么愈亮的光泽就愈显示出污浊,一池涟漪清可照人,连她自己也会照在里面……

辛方生万万没有料到:王艳芳怎么会参加P派,而且成了P派的头面人物了。

菲城的派别划分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它起先只有一派----造反派,造的是菲省省委这个“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造反派捍卫的自然是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所以目标一致,火力集中,不久就夺了菲省省委这个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全部大权,也就在这时红卫兵中分歧产生了:有人认为菲省的最大敌人是过去的省委第一书记“盛霸王”,他使得菲省人民受尽苦难,民不聊生,他和他培植的整个体系才是菲省人民最大的敌人,这次要把他们的体系全部砸烂,这也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要彻底推翻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一部分。而对其他人就不能一刀切,以为洪洞县里无好人了,例如象省委书记处书记倪一民这样的人,他还是依靠群众的,毛主席也保过他,不能看作是敌我矛盾,要善于团结他们。团的第一个发音字母为T,所以叫T派。另一些人则认为倪一民才是隐藏最深的敌人,他是老牌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贯反对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在菲省的头号敌人,团结个屁。屁的谐音是P,所以叫P派。当激烈的两大派产生后,针锋相对,誓不两立,表面上看是观点不一致,对夺权有不同看法,或者说在新政权中职务分配不公,事实上起因就为对一些人看法不同,这一点谁都没有明说出来,但谁都能感觉得出来。例如辛方生在省委门口看见的那些写倪书记的大字报,就全都是P派干的。以后P派又公开亮出旗号,说他们才是毛主席司令部里的革命造反派,而T派则是资产阶级保皇派!其实究竟哪一派是造反派,哪一派是保皇派,谁也说不清楚。

辛方生心里早有定位,他就知道倪书记是好人,所以他要参加T派。他知道两大派的大本营是在两个大学里,P派的大本营在菲城大学,T派的大本营在菲城理工学院,两派的组织以大学生为主,也有中学生参加,他还打听到一个消息,说在菲城教育学院里住着T派的一个下属分支,它是由一些回乡学生和六十年代初下放新疆的返城知青组成的,他们恨死盛霸王,所以站在T派这一边,成为T派的一个重要分支组织。方生就鼓起勇气去找他们,在菲城教育学院的一幢空荡荡的办公楼里,他找到了这个组织竟是他先前参加过的“五湖四海造反兵团。”司令员换了,中等个子,身材微胖,正敞着衣襟在那间屋里翘着二郎腿抽香烟,方生向他讲了自己的想法,说他先前参加过这个组织。那人回头问:“你是高中生吗?”方生说:“是的,刚毕业。”那人又问:“你会写材料吗?”方生说:“会写。上学时还在菲省青年报上发表过文章呢。”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揉得皱巴巴的报纸。那人一看就站起身一拍方生肩膀,爽快地说:“我们组织欢迎你!你就留在司令部里,当秘书长吧!”又说:“我们今后是战友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命运一致目标一致,一起干吧!”方生见那人有点绿林豪杰的脾气,很有北方人爽快的性格,他就乐意地接受这个差使了。

方生在五湖四海司令部里倒挺惬意,这里照样不愁吃喝,晚上睡觉就打起地铺,在那个大办公室里睡下来。渐渐地来这个大地铺睡觉的人愈来愈多,吃饭时都排着队伍,一个人拿一个大茶杯,去一个免费的大桶里捞菜,大桶里每餐都装满冬瓜烧肉或白菜烧肉,菜虽简单,方生却特别喜欢,他每回争取排在队伍前面捞菜,因为捞到最后只剩些汤了。汤是随便喝的,喝光了还可以去附近食堂要,而菜却就给一桶为限。米饭当然更随便些,每人排队去领回一罐蒸饭,四两米一罐,一般饭量的人是足够吃的,如万一不够还可以再排队领一罐。方生吃着这些免费的饭菜,感到很满足也很幸福。

方生在司令部里主要是抄写大字报,他的字这回又派上用场了。他写的大字报受到造反派战友们的一致好评。司令员见他才能出众十分高兴,不久又加封副司令兼秘书长,这职务可是很重要了,大字报自然还要亲自动手抄写,可绝不是只抄写大字报了,他要参与司令部首脑会议,协助司令员制定政策、策略,参加制定作战计划和方案,一些具体事象买香烟、领大字报纸、领毛笔、墨汁,向有关方面报告领取办公费等等,都由具体人员去操办。方生有时候闲下来就独坐在那张办公桌前,学司令员那样把脚敲在桌面上,一边抽着香烟,让烟圈飞上天去,他的整个身心仿佛也跟着飞起来了。虽然肩上的担子也很重要,但他感到更重要的是他的处境有了变化。现在不仅不会再有人歧视他了,而且周围人还看起他敬重他,他感到自己自打从菲村走去上学直到今天,还从来没有这样受人尊重这样风光过。有一次他听说菲城市委书记莫向东打倒了,接任他的是王政才,他带着几个造反派即去市里找他。王政才见了他,一反以前的领导架子,点头哈腰,又是拉板凳请他坐,又是泡茶给他喝,又是递香烟给他抽。自己却站在一边搓着手,一副紧张的样子,就像以前方生乖乖地站在他面前一模一样,他不停地向方生解释说:“方生同志,我要向红卫兵小将报告,我响应毛主席号召,坚决站在造反派这边,造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我今后还请大家多帮助我,我要永远与小将们站在一起,永远接受你们监督,昨天我还在市文革领导组上强调,要不惜一切代价支持红卫兵小将……我说到做到,如果哪一天我不站在造反派一边了,你们就毫不留情把我打倒,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我最理解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意义呀……”

“不对!是马克思说的!”有人纠正说。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这脑子,真该死!”王政才点头哈腰,一个劲地拿眼睛瞥方生……

那次找王政才谈话,方生真是感慨极了,他觉得人这个东西其实有时与狗差不多,你愈胆小它愈凶狠,汪汪地想咬你;你真狠了,举起棍子,它就吓得夹起尾巴了,难怪鲁迅先生把有的人比做狗,真是不假呀!这样想,他又觉得造反真好,当造反派真好,当造反派的头子就更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伟大呀,他怎么就会想起用这个法子来治治那些作威作福欺压老百姓的狗当官的呢。方生快走回到司令部办公室里,突然想到毛主席最近讲的两句话,只有八个字。呀!他突然象哥仑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一拍大腿惊叫了起来——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这不就是这场大革命的要害吗?精髓吗?说得多么精辟呀!

他立即跑到司令部办公室里,抓起毛笔蘸上墨汁,在偌大的一张道林纸上,用他最拿手的书法字体,刷刷刷,写出了八个大字,端端正正地,贴在司令部办公室的正面墙壁上,这八个字是——

打倒阎王,

解放小鬼!

字写得朗朗开阔,苍劲有力,巍峨峻奇,力透纸背。很快地召来了一大批观众围着观看,一个个拍手叫好。司令员骄傲地握紧方生的手称道:“了不起了不起!你是无产阶级造反派队伍里的天才!这说明那些王八蛋狗官们都是蠢笨的猪狗!真正的人才在我们造反派当中,在群众当中!”

大家又是一片鼓掌欢呼和赞同声!

方生其实心里清楚,他哪是什么天才?他才从菲村这个穷困的土地方跑到省城里来,他什么也不懂,土掉渣呢!他嘲笑自己至今连自行车还不会骑,不象那些城里学生,骑在自行车上象耍杂技一样,飞驰来飞驰去,一会功夫儿就能办成事。他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办事就只能挤公共汽车,逢上人挤,就只能靠自己的11号----两条腿来回奔。于是他下定决心:先从学骑自行车开始。正巧他们办公室里有一辆空车,司令员就对他说:“你用它去学骑,不要把人摔坏了就行。”

方生每天晚上的头桩大事就是学骑自行车,这时已是仲夏天气,路上热得没有一丝风,他每次骑得汗流浃背也不肯休息。后来有些会了,他终于能从菲城教院的大操场上骑出来,在大马路上兜圈子。骑车人在这时候的瘾最大,每天他都在马路上愈骑愈远。这条马路叫学府路,是菲城一条老马路,两边浓荫夹道,路灯光照得地面清清楚楚。那时马路边的商家店铺很少,平时里最热闹的地区只有两处,一处就是菲城教院,位于马路的这头,从早到晚总有学生进进出出;另一处是菲城大学,它位于马路的另一头,那熙嚷状况还要胜于菲城教院。这学府路因为这两所高等院校显得出名起来,人们说它就像一根扁担挑着两头重担,一头是菲大一头是菲城教院,那名声自然不低。

方生这天晚上骑车骑出了兴致,这是8月13日的晚上,他一直向学府路的另一头菲城大学骑去。他也许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菲城大学里这个P派司令部到底是啥派头?他骑着想着就到了菲城大学门口,这里原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如今却冷冷清清,大门上的大灯炮和两边的路灯都叫人砸了,两边墙上可以隐约见到黑乎乎的一片大字报旧迹,有的零零落落拖挂在地上,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萧瑟的景象。他在门口下了车,并没见到一个看大门的人,他就壮着胆子,推着车子向校园里走去。校园的马路很深,除了两边黑黝黝的树木,见不到一个人。他就胆子更大了些,一直推着车子往里走,走过了一幢楼房,又走过一幢楼房,一片平房又一片平房,除了树就是房子,根本见不到人影。他凑近一幢楼房仔细看看,见那里的门窗上都被木条钉得死死的,横七竖八,上面还贴着封条。他在隐约中见到一个箭头,箭头直指前方,上面写着“司令部”三个字。他的好奇心更重了,他想P派的司令部就在前面,我装着过路人没有事的样子,去探探虚实,看看司令部里到底有没有人,他们在干什么?

他从这幢大楼前走过,走着走着,忽然见到前面有两幢房子里亮着灯光,里面聚集着一些人,有人在拖桌子,有人在架板凳,还听到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好象在打造什么?他又好奇又害怕,生怕被人发现,他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条小路朝回走,他想躲在那片树林里瞅瞅动静。就在不远处,他发现还有一幢小楼,它掩在树丛里,很深。那小楼里也透出隐隐的灯光,这里人不多,好象只有两个人影在里面晃动。他不禁心里一愣,心想这里人少不用怕了,我不妨探听一下这些人神秘兮兮究竟在干什么?他放好车子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窜到那幢小楼的窗户前,他踮起脚想看看窗内的动静,但是窗子太高,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转身溜到后墙,发现这里有一个门,门敞开着,里面的客厅没有灯,是黑黑乎乎的一片,刚才的小楼灯光好象是从这小楼的耳房里映出的。他就轻轻地悄悄地,象小猫一样,踮着脚尖溜到客厅里,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见到一边的耳房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他就向那扇门挨近些。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屋里的说话声,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男的说:“不要紧的,我接到北京传来的消息,江青同志又发表讲话了,倪一民是特务跑不了,支持他的那些T派早晚要完蛋……莫书记早晚还会出来的!”

女的说:“那我爸爸呢?”

“他脑瓜灵活,绝无问题!他不会再下去的!”男的说。

“但是T派正打倒他!他昨天已挨过斗……”女的说。

“唉!这种时候……不谈这些……”

“听说今晚要有大的行动?”

“一会儿武斗司令员来了你就知道了。他亲自兼任敢死团团长。”

“他是谁?”

“章小春你不知道么?就是我们在菲中时的那个学生会副主席,当过菲中的团委书记呢。”

“他领导的那个敢死团不听说打死过人么?”

“那算什么?人家现在是P派大英雄,菲省里那些人谁听了章小春的名子不吓破胆?今晚才有好戏唱了!”

“怎么唱法?”

“T派那边今晚要伤亡一大批!章小春要血洗菲城!”

“太可怕了!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这里是司令部值班室,怎能没人值班,通知到了谁传达?”

“我真有点怕……”

“他们来了我们就走。要不,我们把灯熄了,反正还有一会儿。”

“不行,不能熄灯……”

“不要紧的,他们这时还不会来……”

“那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男的说着伸手把灯熄了。屋里屋外顿时黑得怕人,方生一动也不敢动,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屏声宁息。

他又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声音比先前小多了:

“反正……你别过来……把灯打开,打开嘛……”女的说。

“好美人,我想死你了,我真想死你了,你就依了我吧……”男的说。

“你成天就想干这个……你真色!”

“嘿!哪个男人不色……再说,你,你就不想么?”

“你……你……你真是色狼!不嘛……不嘛……”女的声音抵制得低下去。

“你让我摸摸,我轻轻地摸一下,好美人,我求你!我真的爱你……”

“你坏!你真坏……我不……不要……不要嘛……”女的声音很低。

接下来是双方的一阵磨蹭,有一些推推拉拉的响动,方生头皮一麻就想到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接着又是男的很低的说话声,好象是趴在女的耳朵上说的:

“不要紧!不用怕!……没任何人知道的……”

这句话后,方生听见了哼哼唧唧的声音。“你的……好大,我太喜欢……”接着好象男的抱住女的吻,女的呻吟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男的说:“你把衣服扣解开呀……”女的说“不成不成,一会就来人……”男的又说,“我摸摸你那个……”女的说:“不给!不给……”男的没吭声,好象手已摸到了,用色迷迷的声音跟女的说:“我好奇怪哟,你为什么光溜溜的?怎么你还未成熟?”女的嗔骂道:“去你的……你一定摸过其他女人!”声音忽小了,哼哼起来。男的又说:“我忍不住了……”女的说不成不成,以后吧!男的又与女的推推拉拉,女的轻轻的叫了起来,男的说:“我求你了,我好想嘛……”女的紧紧抓住男人说:“不要动不要动……”

方生躲在门外捂着耳朵,一会儿又松开;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想溜走,走了两步又踅回来……他实在是太惊奇!太羞辱!太悲痛!太愤怒了!因为他想听个究竟,所以才一直强忍着羞耻没离开……他们在里面完了事,在一起说话,男的问:“你给辛方生搞过吗?”女的回:“闭上你臭嘴!碰都没碰过!”“那他摸过你下面吗?”“你放屁,他才不象你。”“摸过上面吗?”“也没……没有……从来没有……”男的就说:“那你为什么跟他那么好?”女的说:“我也说不清……”男的又说:“我猜那个土老冒,他哪敢碰你!”女的又说:“这你说对了!他真是土老冒呢……你不知道……我不说了……”男的就好奇地追问:“是不是?你……让他搞你……他不敢?是不是?”女的又嗤嗤地笑了起来说:“反正你是大坏种!他是土老冒!”男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这下我就放心了。本来我准备……”他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女的忙追问:“本来你准备怎样?”男的说:“告诉你也没什么。本来我已给章小春商量过了,他答应在适当时杀了他!”女的立即用手捂着男的嘴说:“不要杀他!那个人不坏!怪可怜的……”男的就保证说:“我的宝贝!有了你今晚这些话,我已改变主意了,我再告诉章小春就行了。不杀他……但我和章小春都要让他在我们视线中消失……”女的说:“只要不杀他就行……”

辛方生听说看见男女在一起交媾的事是要倒霉的,他本来早就想离开这块倒霉的地方,但他不能!实在不能!他顾不得那么多,一定要把这对狗男女的勾当搞清。等他真的搞清了,就有一股无名烈火夹裹着无数种古怪的味道往胸口直喷!一直喷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火来!他又是气又是恨又是激动又是泄气,所有的人生滋味就似乎在这一刻全尝遍了!他已弄清楚这小楼里一对狗男女是谁了?男的就是莫之仁,女的就是王艳芳……他不敢相信人世一切恩情缘分是这么浅薄这么不堪一击呀!他更不敢想象在他心目中一直占着重要地位的王艳芳竟是如此的下流女人!这个妖媚的女人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内搏取他心中多少神圣纯洁的感情,可只在转眼间,就变得不可思议了,变得如此无耻!如此不要脸皮!如此恩怨不分好恶不分了!他实在无法抑制他胸中迸出的种种无名烈火……“骚货!”他咬牙切齿而低声恶狠狠地骂着,两撇倒竖的眉毛象要飞出去,他的嘴唇又抿出了那个“一”字型……

仲夏的夜晚开始有了些风,从客厅的半扇敞开窗户中吹过来,方生憋着的气稍松了点,便想到离开这里算了,他正准备走出门,就听到门口有两个巡逻走过来的脚步声,他一阵慌,不小心碰到客厅门上,两个巡逻立即高喊向四周张望:“谁?”方生一闪身躲进门后不敢吭声。就见那两个巡逻冲进来把门一拉,大声喊:“有刺客!”说话间已一左一右象钳子一样把方生紧紧钳住!小楼耳房里仿佛在黑暗中响起一声铃,全校园顿时警报铃声大作,灯光一刹时全打开了,照得全校上下一片通亮!方生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已被一块黑布紧紧蒙上,身子被五花大绑,他什么也看不见,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一群人紧紧围住,拳打脚踢。有人喊:“带到审讯室去!”又有人喊:“不!带到二号门!”……方生任由他们摆布,推推搡搡,被带到了一个地方。他眼睛虽看不见,但他感觉到这是个陌生地方,有人坐在上面大声喝叫:“蹲下!”方生就被一双大手使劲地按着头蹲了下来。坐在上面的人又喝叫:“你要老实交代!否则没你好下场!”方生胆寒地点着头说:“我一切照实说。”那人又喝问:“是不是T派派来的刺客?”“不是。”方生回答。“是不是T派派来刺探军情的暗探?”那人又问。“也不是。”方生仍照实回答。旁边的人立即七嘴八舌起来:“放他的狗屁!肯定是刺客!”又有人说:“他身上没带东西,肯定是暗探!”又一个插话前猛踢过来一脚:“操你的!不说实话就搞死你!”这时坐在上面的人喝住大伙:“你们别插嘴,我来问他!”于是场上又静下来,那人又开始问:

“你说你不是刺客也不是暗探,那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我在学自行车,骑到菲大门口,见无人把门,就好奇着进来了,想找个操场练练……”方生答。

“那你的自行车呢?”

“放在小树丛里锁着。”

那人回头叫:“去小树丛看看有没有?”又对方生叫:“把钥匙拿出来给我看。”方生立即从口袋里摸出自行车钥匙交了上去。

有人去看车了。台上的人又开始审问:

“你说你进来练车,为什么跑到小楼来了?”

“我一直往前走,就走到了这里,我小便急了,想在小树丛里尿泡尿,所以才把车搁在那里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那人沉默了一下。场上又有人议论:“这个人狡猾,跟他来文的不行!叫他跪下!”

有人立即走上来把方生按着跪在地上。这时又走来了一个人,见了方生“唔”了一声,好象有点惊奇。但方生凭直觉知道他就是刚才在耳房里干坏事的莫之仁,他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坐在台上面的人已换成了莫之仁,他故意学着歪腔走调,不让蒙眼的方生知道他是谁?他一开始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方生……”方生回答。

“哪里人?”

“菲县菲村人……”

“什么身份?”

“高中毕业生……”

“到菲城干什么来了?”

“我来玩玩呀……”

“你到菲大小楼玩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在学骑车,一直往里骑,糊里糊涂就到了小楼这里……”

“你看见什么了吗?”

“这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见,这里根本没有人……”

“那你躲在小楼门厅里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在小树林里撒尿,碰上有巡逻走过来,我怕他们把我当小偷,就急不择路躲在小楼门厅后面……”

台上的人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对手下人说,叫他站起来说话吧。就有人拉方生站了起来,他一直跪得膝盖骨生痛,站起来松了一口气。

这时去树林里找自行车的那人推着车子进来了,他说:“没错,这车子是他的……”于是台上的人又松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平和了问: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嘛?为什么菲大里不开灯?你知道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一个农村学生哪里知道?我骑车进来就奇怪,为什么全校里黑洞洞的……”

“告诉你,我们全校四处都有埋伏……还算你一个人骑车进来没引起注意,要不你早完蛋了!”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放过我!我笨得很!”方生一个劲地陪不是。

莫之仁愣了一会又想起什么似的问:

“你参加过什么组织吗?”

“没有。我哪一派都没参加。”方生说。

“你是那个学校毕业的?”

“菲镇中学毕业。”

“菲镇中学也有揭批任务,你跑到省城里来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来看看热闹……”

“现在中央号召就地闹革命,在原单位参加揭批运动,你知道吗?”

“知道……”

莫之仁沉默了一会,又问:

“你家庭什么成份?”

“富裕中农……”

莫之仁又故意沉默一会,提高声调问:“我听说菲镇中学前两年有个富裕中农出身的学生,办过一个《野草》刊物,是不是你?”

方生点了点头。

“听说你父亲是四类分子,对吗?”

方生低着头,不再吭声。

台上的人忽然声调又严肃了起来:“一切黑四类、黑五类、黑七类的子女是不准串联不准造反的!你这样的人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农村,或者是在原学校,接受革命派的监督,向革命派学习、看齐,主动参加揭批,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必须马上回原籍去,否则我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再要碰到你,就绝不会饶过你的!”

方生一直低垂着头,连声说:“知道,知道,谢谢,谢谢……”

一会儿,方生被一群人押着,拖上一阵卡车,向一个方向驰去。他的眼睛仍被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弄不清,但他在黑暗的视线中能够隐隐感觉到,车子正在向菲县的方向驰去,他还能感觉到车上的人正拿着水火棍,威风凛凛地压着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