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的光柱照亮一排青灰色墙壁。方生看见了围墙。只见两名荷枪威武的岗哨守在围墙大门两侧,他们背后是两行石灰斑白的大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坚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方生被带进了围墙内的院子。院子中有两排灰色的房屋和一幢红楼,方生被领到那灰色房屋的第一间,象是一个门厅,几个穿军服的人正在吃酒划拳,陈师傅他们拿着一封盖有红印的信走过去,一个军人走过来看了看,说声:“你们回去吧,把他留下来!”来人向那军人低语了一番就走开了。军人转头说声跟我来,就把方生送到灰屋的最后一间,把门上了锁,一切就完成了。
方生被限制在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猜想这会是什么地方呢?
第二天他被带到院子中拔草,他向别人打听,人家告诉他这里是菲镇新建不久的拘留所,关在这里的人并不算定罪,过段时间还有可能放他回去,他在心里暗自庆幸。
可是很快地他就失望了,那是一个星期之后,他被告之他的案子下来了,是县里的王县长亲自过问的。在一天夜晚,他被转移到菲城十八岗监狱了。
十八岗监狱座落在菲城南郊二十里的一片荒地上,它是菲省公安厅直管监狱,周围有荒岗环绕,暗色的沙石和丛生的荆棘显得空旷而僵死,在灰黑色的高墙里面,曾经淹没过无数条鲜活的生命。这里解放前曾是国民党的军队监狱,专门用来关压军事犯人。建国后经过几次改建,它成了专门关压政治犯的场所。方生是在1966年盛夏里的一个深夜被转移到这里的。他在进入高墙内的一刹那,就瞥眼望见那座落在洼处的石窟般的监牢,一片寂寞,不见树木绿芽,简陋、阴森而沉郁,两盏昏黄的路灯映出它凄凉的影子。
方生被送进14号囚室,未经过判决也未经过审讯,他只知自己的罪名是“反革命集团组织罪”和“反革命强奸罪”,还有监狱长对他说的一句话:“无产阶级专政就是法律!”。他那刚步入成年的生命年轮就这样开始糊里糊涂可怕的转换。他听人说到了这里就再没有出头之日了,仿佛一声惊雷炸碎他的身躯,他的情感思维几乎全部崩溃。
14号囚室是个窄长的幽室,宽不过三米,长度有六、七米,室内闷热难挡,气味异臭熏人,空气浑浊不堪,在钢铁铸成的门旁,有一个用木板钉成的小厕所,约有一米见方,铁门下方还有个小方孔,这是送饭口。他在进入这间幽室时开始摸索,感觉到身子周围空空荡荡。他起先是蹲到地下,感到一阵凉丝丝的阴湿,后来他又猫着腰向前摸去,他触到的墙壁只是些坑洼不平的石头和砖头混凝土。在墙角处有低矮的铁床,上面似乎还放着草席子,他估计这是睡觉的地方。再后来,他就感到意识模糊,内心一片空虚。他开始在焦急无奈中寻觅自己的年轻的经历,没有声音,也无人与他说话,他感到孤独而绝望。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软弱,他发现自己从未这么软弱过,在艰难的小学时,在坎坷的初中时,在惨淡的灾害年头,在被人反吊起来狠命毒打时,他在那时候虽也哭过,可却从来没有象此刻哭得这么伤心无助。在他无限悲伤的时候,他只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他的母亲。一次他在梦中落泪,母亲站在他的身边替他抹泪,佝偻的身形总在眼前晃动,他见她躺在病榻上,眼中闪出嶙峋的光,用枯肿的手指拣出什么食物送到他嘴边,他不忍心下咽,她说:“孩子,要保命呀,你的命很重要……”他还是不忍心吃,母亲生气了还在说:“你的命比我的命重要……”她气得全身颤抖着,拄着棍缓缓离开了他。他即刻大声喊:“妈……妈……”母亲一言不发,她摇晃着身体,去拣来了那个跪烂了的蒲团,把蒲团放在菩萨面前,她跪下了祷告,一遍又一遍地祷告,他努力想听清她喃喃地在说些什么,他只能听见一句话:“求菩萨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她那阴郁的悲痛的表情直刺他的心,他也跟着跪在菩萨面前祷告,但菩萨总是微笑着一句话不说,似乎在嘲笑他的无知。他的心一阵惊慌,忽然有一大盆凉水从天上泼下来,从头直淋到他的脚跟。他大声喊:“我冤枉!”同时真切地听到有人在牢门口骂了一句:“这年青人他妈的真不懂事,他还冤枉!这世上哪有靠喊冤枉出头的!”
他惊醒了。原来是看守前来送水,叫喊了半天无人答应,看守生气地把盛水的缸子从小孔中往里一甩,水泼了一地,溅到了方生的头上脸上,他这才醒过来……
他每天只能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整日昏昏沉沉。他走投无路时,就向墙角边的床慢慢靠拢,他靠上去时,就感到身体很累很累,他就在迷迷糊糊中一次次倒下去睡。
每天当灰蒙蒙的光线伴着叫唤声来到小方孔前时,他才知道又一个黎明已经到来,这时他常常从墙角的草席里爬起来,侧耳去听外面的世界,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见从附近厨房里传出的切菜的声音。视线被厚厚的墙壁隔开,眼睛失去了用场,耳朵就变得特别灵敏起来。慢慢地,他就能从厨房里厨师切菜的声音,辨别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因为每逢星期天,他和隔壁那些被关压的人可以吃到一顿萝卜烧肉。那一天从清早开始,厨房里就会传出剁骨头的的声音,那声音本很单调、可怖,但方生却在这种恐怖声中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除了时间的流逝,还有他和他们那些不能见面的关压的人们,苦熬了一个星期的枯渴的肠胃,又可以有了些滋润了。
方生大多数时间是躺在墙角的草席上,蜷缩着身体胡思乱想,或者站起来踱几回步,没有书桌,也不能写字,什么都不能干,这种时候使他体验到失去自由的痛苦,他想到世界上最聪明最能干最有报负的人,到了这种境况里也就无能为力了。他的脑中经常出现奇异的幻觉,忽然阻隔,忽然诡黠,忽然罹难,忽然一无所有,忽然落陷千丈,忽然惨淡经营,忽然死去……他从幻觉中回到现实时,是他理想的鳞片完全脱落时,就象一条黑色的无桅船,在没有航线的汪洋飘荡中忽然被浪头淹没,只剩下破碎的木片。他想起他在第一个高三时期读过的史宾塞的诗句:“狂风暴雨之后,从大海回到港湾。”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游大海,已让生命灰色的船只,把自己在起步时给抛锚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是否已站在生活的彼岸呢?”他在心里回答:“可惜根本不给我囚渡的条件,岂能在彼岸?”他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了门外有哨子声响,他一惊,额上沁出了细汗,一缕云从脑中飞过,他躲在墙角的草席上打颤。蓦地,大管庄严地奏起,“呜——啊……”,那是暴烈的高亢。他听见了外面有锣鼓铿锵的声音,雄壮的步伐从不远处的街上走过。那雄壮的力度的重复升沉,震撼着他的神经,他的血管猛涨,血在缓缓地流,象一块弃在阴暗垃圾中的浮石,全身的孔眼都在淤塞中出现清醒,他幻觉自己被发现开掘,被赐回自由。但一切都是空想。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晚上,当他慢慢阖上疲惫的眼睛时,门被“哐啷”一声打开,有一个人被推了进来!
他轻轻望一眼那人:头发蓬松,苍老,微微驼背,凄凄惶惶的样子,望上去大约有五、六十岁。那人跌躺在地下喘息了一会,幽暗的目光向屋子周围搜索。
方生忍不住关切地问:“老人家,您可是受伤了?”
那人用冷漠而沉静的目光望一眼方生,似乎未听见方生的问话,阖上了他那幽暗的眼神。
他们相互无言直到睡去,直到又一个白天降临。
方生因在囚室里一直无人说话,感到孤单沉闷而蔽塞,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与自己同室,心想能与他说说话总是好的。他在早晨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望一眼同室的那人,又去关心地问他:“老人家,您睡得好吗?”
那人还是没听见。那瘦削衰弱的身躯动了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方生心想:莫非他的耳朵听不见?他好奇地细细打量那人,只见他的嘴唇在翕动着,咕咕囔囔,一直在说些什么。方生一字一句细听,他听见了那人在念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那声音时抑时亢,还拖些音调。象唱小曲,象背诗,又象在发出什么感叹,方生屏住呼吸,细心听着,他听见从那人的口中吐出一些断续的似是而非的段子——
甲乙丙丁戊
子丑寅卯辰
东南西北风
草头出英雄……
方生仔细琢磨这几句话的内容,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他好奇地听他念着。那人念过一段就长长地嘘了口气,象在放松自己,又象在回忆下一个段子。方生不肯放过他念的每句词,一直把耳朵竖着听,他听见那人接着又念出了另一段词:
无白无黑
无今无古
无尔无我
无城无府
满眼纸糊
雀巢难补……
方生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意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他仿佛被一层朦胧的东西把眼睛遮蔽了,愈来愈看不清这人的真面孔。那人则一直斜躺着,用一只胳膊垫着头,歪斜的目光混浊而难以捉摸。他旁若无人,自我陶醉,一直沉浸于一种辽远的境界里,不露不藏,坦然地说着唯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思。方生在心里猜想:“他是什么人呢?”,愣愣地望着那人,眨着迷惑不解的眼睛。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那人象是念完了想念的词了,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打一声哈欠,慢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直起腰杆,下了床,低着头在屋里踱起步来,一边又去点头低吟,他如醉如痴,忽然又吟出了另一段词来了——
东门城外一堵墙
西门城外一条狼
南门站着铁将军
北门把守黑煞神
屋檐底下挂彩灯
瞪大眼睛看不清
西边日出东边雨
江水泛黄河水清……
那人这样悠然地念白的时候,仿佛是在对一个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见的幻影说话,方生凭感觉知道他有过非常的经历,他的声音发自胸中就象发自一个深渊一样令人不可想象。他站着不动的时候把两条手臂交叉放在瘦弱的胸膛上,仿佛努力不让隐藏于胸中的千万个奇怪的段子冒出来,又仿佛在与神秘的上帝对话一样。方生一直奇怪地望着他,认真仔细琢磨每个段子的深奥涵义,但他什么也没有悟出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忽然听见那人连续咳嗽了几声,然后就慢慢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又缓缓地回到床上躺下。
除了相互感觉到吃饭时的动静,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一直又过了一天,到了又一个晚上,已是掌灯时分,那人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他的精神似乎显得很好。突然问方生:“孩子,你这么年青,怎么也进来了?”
方生这才感到那人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存在,他有点受宠若惊地,嗫嚅着答道:“我犯了错……不,是犯了罪!”方生说这些话时,怯怯不安地搓着手在那里站着。
“犯罪?”那人从喉咙里咕咙了一句,声音浑浊而沉重,“一个孩子家,有什么罪?”
方生沉默了一会,他在脑里旋思了一会,马上想:“我不需要瞒这样的人。于是他一五一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全都向那人兜了出来!
没想到那人听了他的话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阴森而可怕。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激愤而严峻,忽然用冷冷的语调反问方生:“孩子,你以为这些事就叫做‘罪’吗?”
方生脸红了,他轻轻摇摇头!
“他妈的!迫害一个单纯的孩子!真他妈的黑透了!”那人高声地粗鲁地骂起来了,转而又平缓了语调对方生说:“小人当道,鸡犬不宁!”
“老伯……?”方生眨着眼皮嘀咕,“您说什么……小人?”
那人说:“小人就是颠倒黑白的人,忌贤妒能的人,私行报复,手段卑劣……”
“为什么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还会小人当道呢?”方生怯怯地问。
那人说:“孩子,你太年轻,太单纯了。”
方生不解地眨动眼睛望着那人,像是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指数。但他又不好意思马上把话说透,他现在已经很高兴那人愿意与自己交谈,而且他已感觉到那人的语气里有着友好的气氛,他心头的一点鲜活气就萌生了,他恭敬地对那人诉苦说:“老伯你说我是被小人害了吗?”说着他抹起了眼泪。
那人沉默良久,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一会方生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慢慢就会懂得,小人是我们这个社会体制的特有现象!这社会鼓励人向上爬,实现私欲,他必然要站在别人的肩头上,你说大人会站到别人的肩头上吗?只有小人才会……因为我们这国家这社会需要这类人。因为有他们生长的土壤。存在与气候环境有关,总之是环境使他们成为小人、恶人甚至吃人的豺狼……正人君子总会遭到暗算……”那人见方生没吭声,又进而解释道:“不过孩子,你也别害怕,你将来要步入社会,总得要了解社会。我说的是一种社会现象,它既非今天起,也非今日止,他不过是一种生活现象的正常化,关键是你自己如何回避和面对。当然,有时候你防不胜防,那你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甘认倒楣,要么也学点他们的本领,与他们较量一番,除此别无第三条路啊,孩子……”
那人的目光慈爱地落在方生身上,像一个学识丰富的老师面对着窘迫的学生。方生感到这些话是他在课堂上从未听到过的。它像支隐约的烛光,在这混蚀的囚室里倏然晃了一下,照向他心中蔽塞的区间。
“你听说过犹大吗?”老人问。
“听说过,他是耶稣的12个门徒之一”方生答。
“好。看来还懂得一些。”老人的态度更加和蔼起来,“他的出名,就因为他的出卖和陷害,这是一些人最乐意做的事。《圣经·马太福音》说他以三十块银元的代价,把耶稣的行踪出卖给祭司长和长老,三十块银元,对他可不算低收入啊……我的孩子……而被陷害的人呢?被钉在十字架上,这些事就不会管他了……干嘛要管呢?你是否知道有人奉行一种哲学,假如需要,宁愿用一颗人头换一根香烟抽……”
“我看过一本书《小城春秋》,好象反动派说过这话。”
“不过共产党里也有人这样干……”
方生不敢再与那人讨论下去,他担心他会说出更加可怕的话来,但他又感到这位老人不同寻常,他知道得那么多,一定有非凡经历。他想向老人请教一些其它方面的问题,而他却不再说话了,他去到一个小布袋里掏了半天,从一个香烟盒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借着小洞口透进的微弱的路灯光,他把纸摊开来,然后对方生说:“孩子,你过来看看!”
方生小心地凑上去,他看清楚那是一张图,划得乱七八糟,但方生还是凭直觉看清了那张图的大概。
他细瞅那张图,发现那是一张网络图,图上横七竖八地画着,象一个成熟的大桃子----(见《菲县×要人网络图》)
这张图紊乱如麻,乱七八糟,方生愣愣地瞅着它,怎么也看不出头绪来,它至少由上千个网络关系组成,方生只能凭自己的印像记个大概,而且记得也没有规律,它实在弄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要画出如此令人费解的图形。他带着一种懵懂的意识请教他说:“老伯,这是什么意思呀?”
老人沉思地望了他一眼说:“你当然不会明白。但你是否读过《红楼梦》上的‘护官符’呢?”
“读过。我还会背呢——”
贾不贾,白玉为堂金作马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薜),珍珠如土金如铁
阿房宫三百里,容不下金陵一个史
老人哈哈地笑了起来。“对呀,”他说,“我给你看的是‘护身符’呢……”
“怎么叫‘护身符’呢?”
老人叹了口气说:“你还未涉人世,对社会很多事不会了解……”
方生静静地听他说着。老人接着问道:“你大概看过蜘蛛结网吧?”
方生说:“看过。”
“那么我告诉你,我们的周围就像有一只巨大的蜘蛛网蒙着,你看不清这大网存在,你就会像一只蚊虫一只蜻蜓一只蛾子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被网粘住,使你动弹不得,轻则让你寸步难行,重则断送你的生命!你不经心触动了这网上的任何一根神经,整个网都会朝你网过来,它上有网扣,中有网门,下有网丝,你一旦触及它,就像水里的鱼触了渔夫布下的渔网,你就再也别想自由自在了……”
“那么怎么才能逃避这大网呢?”
“其实也很简单。你不要去触及它,不要硬撞它,更不要揭露它的存在,而要迎合它,顺着它,最好能把自己作为这网中的一根丝,想方设法摸清它的规律,最后让自己也织进去,成为网中的一个网眼,一根联络网头的网络成员,这样,你就会逢凶化吉,事事亨通了……”
方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意思,但又似懂非懂。他只是朦胧地感觉到一些以前不解的现象:为什么象王政才这样品性不好的人,事事就那么顺利,步步高升,飞黄腾达,是不是因为他顺应这网络,成为其中成员的缘故呢?为什么像林老师那样德才兼备的人常常遭到不公正待遇,是不是因为他触犯了这网络的缘故呢?
老人今晚的情绪特别好,看来对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已大有怜悯之心和好感了。他告诉方生,他叫龙维世,就是菲河一带人称“怪人”的龙家老二。方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龙氏三兄弟的事,今日在此见面,真是难得。龙维世当过档案局长,对菲县要员乃至整个菲县的民情官情都很了解,这正是他的不幸。人的生存秘诀是不能知道太多,也就是“难得糊涂”。他年轻时刚愎自用,揭过县里领导的底,以后他说话做事总感到不顺,莫明其妙碰钉子,在单位里也变得孤立,他怀疑是领导在背后作祟,向上面发了一通牢骚,还指明道姓指责领导,结果情况更糟,组织上说他工作没做好,把他调到底层去了。他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心里窝着气,又向上头写人民来信,结果音讯全无,同事们也与他疏远起来。后来逢上“四清运动”,他被打成“四不清”干部受到审查,查来查去,查出他的历史问题,他又写文章揭露“四清运动”搞逼供信,结果又被打成反对“四清运动”的反革命……
“哎……”老人深深叹了口气!
方生听这些事又想起自己的不幸,他好像感到自己年青的生命里也有这老人的性格成份,他更加惧怕了。
沉默了一会,他又问:“那么,像我这样的年青人,生活还没开始,还有没有出头之日的希望呢?”
老人冷静地对他说:“不要多想到以后,要想到现在,你此刻是一个囚徒。和一个正常人的希望是不同的。一个正常人,生活会以瞬息万变的姿态接纳他,而囚犯就不同了。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刑期有多长,首先要明白眼下的处境,你能够沉冤昭雪,平反出狱,这是最重要的!你才这么年青,你回到自由生活中,要把现在的囚徒生活看成一段经历,当成你生命中的一段财富,你会更加奋发,努力适应,改变自己……这一切靠你毅力、靠时间来解决,时间老人身上有个大布袋,那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你凭着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去选取你要的……不过那是你出狱后的事了……”
方生打心眼里感谢老人教给他生活哲理,他深深佩服着,露出一种感激的表情……
“你现在的情绪有些对头了。”那人接着开导说,“当我们遭到不幸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后悔?埋怨命运?心灰意冷?不!这些都不对!这时你需要在心里经常反问自己:我为什么会遭到这样下场?是什么原因使自己这么倒楣?
“去与命运斗争?找人说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一切盲目都是欺骗,建立在欺骗上的东西不会牢靠……
“你想想一个普通问题,小草要生长能不能离开土地?树枝要生得蓬勃能不能离开树干?树干要长得粗壮能不能离开根须?根须,它生长在地底下,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你的眼睛看不见他,但它确实存在着,你一旦有了它,你就会发现自己成长得多么自由自在。
“你看我又扯到网的问题上去了。不过我是换个方式给你比方。我的故乡有一棵老银杏树,乡里人又叫它公孙树,它的生命至少有上千年吧?风吹不动,雨摧不垮,打个比方——请十个人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围,也围不过来它,这树够利害吧?春天里这树就象高耸的绿城,秋天里象一片咆哮的海!鸟雀从远处吃过别的树种,只要最后落在这棵老树上把树种拉下来,就能靠它的滋养重新发芽生长,哪怕是一棵小楝树,一棵小白杨,靠着它也能长成碗口般粗细。有一年农民在距这棵树两华里的地方挖土,挖出一棵树根,把它砍断了抬到家里,都盖房做了梁头了,结果从房梁上又长出一棵小银杏树苗来,这家人小心地把这小苗移下来,栽到别的土地里,不几天就死了……
“我讲的故事它的涵义是什么?我讲的是一切势大根深的东西,都有一种依附,要么依附一种习惯,要么依附一种势力,要么依附一个人,没有依附的生命不会是顺利的生命。你习惯于见到周围的东西,却不了解每件东西都受一种神圣力量在制约。你见到断崖绝壁时会害怕吧?你会觉得爬上去使人疲乏,不爬又没有退路,那么你就重新走一条路吧?去寻找那幽美宜人的坦途,但你不会找到你心想事成的东西,你还会碰到新的断壁,新的障碍,你会惊骇命运对你的不公?不!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你离开了象那棵老银杏树一样的伸出的根须,你离开了你的依附,你就是没有根基的人了,那么你还想怎么样呢?
“我说这现象,与你刚才看到的网络图是一个意思,就是说,光靠自己奋斗是孤立的,你要借助一种外在力量。你看那些人当县长、当部长、当局长、当书记,他们年青时也许还不如你,最起码没有你的才能知识,他们靠什么呢?靠攀附,靠找关系,靠外界力量!哪怕逢迎拍马,不择手段,阿谀逢承也好,那怕出卖自己的灵魂也好,但他们成功了,成功了!我的孩子,你知道吗?古语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等你成功时,谁还会追究你的历史你的过去呢?成功就是大!就是狠!就是能力!就是你的本事!
“孩子,我知道你出身贫苦,甚至卑贱,毫无社会势力关系,但是不用怕!去寻找成功的秘诀吧!你还年青,将来出去后机会有的是,就看你会不会抓住它!西谚说:‘当机会向你敲门时,你一定要抓住它!’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抓!不要犹豫,不要怕丢脸,不要怕羞耻,不要怕人嘲笑你!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不要光顾自己个人奋斗,那是不顶用的,要找外力,要找靠山,这样你一定会成功!会有出头之日!记住这些话,孩子!我老了,不中用了,我用我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你:用你的灵活机智去达到自己的目标吧……”
老人说话的声调低哑断续了起来,他今天好象把几天来沉默积压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很疲倦了,喉咙里咕咕噜噜,方生扶他上床休息,他不忍心再打扰他。方生慢慢向自己的床边走去,点燃了一支小蜡烛,上了床,可他却无法入睡,心里一直想着老人今晚的举动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丝丝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直扑他的全身,他感到寒冷,蜷缩成一团,他在蜷缩的意识中想着,命运之神不知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他这样默默地独自想了很久以后,简直搞不清自己有没有睡过。在朦朦胧胧的感觉中,他忽然听见了外面有什么声音,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这才感觉到门外面确实是有一种声音,那是一种奇怪的而凄厉的声音,伴着不屈的挣扎与抗争,含糊而浑沉,这种声音渐渐向他靠近,一直向他走来,好象已到了走廊上,他觉得这声音好象就发生在耳边了,他真想爬起来把蜡烛点燃,但他又不敢动弹。夜黑得十分可怕,他的心窒息着,心情十分地压抑。他轻轻地爬起来,坐在床上静心细听,但声音又沉寂了。
他想接着再睡下去,但他的心惶惶不安,怦怦地跳着,他的内心的平静早给打破了,远处的夜钟已敲了两点。就在这时,声音再次响起来,而且离他很近,他分明听见了一阵纷乱的脚步走过他的门口,他的那间屋的铁门似乎给撞碰了一下,他感到毛发悚然,因为他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句他最害怕听见的话:
“林士杰!老实点!”
“快快快!进18号!”
“去他妈的!”砰地一声,他听见有人踢了一脚。
他的心乱透了糟透了,“天哪!难道林老师也遭到不测了?”他在心里苦苦地喊着皇天!
不远处似乎传出咣当一声巨响,那是关铁门的声音,他断定林老师关进去了,他几乎是绝望地用被头蒙起了耳朵蒙起了脸,他不愿听见外面的一切,他躲在被筒内伤心地抽噎了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样昏昏沉沉,他一直似睡似醒,心里象浇上一缸盐水,淹得他快要窒息了。他在等待奄奄一息的生机,他的神经总是紧绷着,绷得他的头又重又疼,他察觉到一种完全绝望的感觉……
什么东西嘎响了一下,外面的铁门开了一道缝,接着又听“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光线突然间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的第一感觉是天已亮了很久,以为是为他们“放风”来了,顾不得去细想,他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看守的声音:
“辛方生!跟我来!”
他慌忙穿好衣服,心里忐忑跳荡着走出门,他在猜想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了?他踽踽地跟在看守身后走过囚室的走廊,走过高墙森严的通道,走过几幢冷冷的屋子,一直随着看守走到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场所。他看见狱长正跷腿坐在藤椅上,把一根燃着的香烟插在烟嘴里,见方生到来,回头端起保温杯呷了一口茶,面色冷峻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方生手足无措,心咚咚地跳动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
沉默了约有一分钟,狱长冷冷地开口说话了。他问道:
“你叫辛方生吗?”
“是的。”
“什么时候进来的?”
“七月二十八日。”
“唔……”他回头看了一下日历说,“今天是元月六日,那么你进来快半年了?”
方生点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狱长回头望了一下看守,略一沉思又问:
“你入狱前是学生吗?”
“是的……”
“读高三吗?”
“是的……”方生回答时心里不断在嘀咕:“这些他明明知道,还问什么……”
狱长沉默了一会,又呷了口茶,方生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好像缓和起来了,又沉默片刻,狱长忽然间以一种平和的语调对他说道:
“我们根据你的案件情况和当前形势的发展,对你的情况作了新的调查研究……现在认为你被捕的原因是与路线问题有关,所以我们现在决定释放你……你出去后一定要按毛主席的教导办事,投身到火热的文化大革命中去,认真改造自己的灵魂,好好经受锻炼……好了,你现在自由了,你可以走了……”
方生听完狱长的话,仿佛一堆紧缚身心的绳索哗然间全部脱下来,他倏地感到了一直僵死的全身的细胞都重新活起来了。心中那块一直重压的巨石陡然间不见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胆怯地问:“狱长,您是说我没问题了吗?”狱长点点头就走开了。他真想跪下去向狱长磕一个响头,但狱长已不再回头看他。方生久久地立在原地挪不动脚步,他真不敢相信这突变的一切会是真实!他心里高兴全身却无力地站了许久……当他迈着懒懒的步子重又回到了学校时,那里已空无一人,所有的人都不知去哪了。他只见到一个以前的工友,那人告诉他:林士杰老师是没救了,他是“黑七类”出身,已查出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反动帮会组织,是混进党内的反革命分子。他这次又写了反动标语,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所以他被逮捕后肯定是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方生无处可去,他悻悻地回到了菲村。他在晚上绕过菲河岸走到了榆树坡上,找到他父亲的坟前,他发现那坟前长着的小树早已不见了。他在那堆黄土前转了一会,发现这坟堆似乎增高了一点,好像有人在上面培过新土,不知是谁培的土?他在那里愣愣地站了半天,又走到榆树林中,他想找个活的树枝插在坟头上,但眼下已是冬季,榆树已枯,他在林中转了半天,找到了一棵松树,他走上去掰下了一根松枝,把一根青翠的松枝插在坟头上,他向父亲的荒冢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又站起身,面对新插的松枝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六”这个日子,联想到龙老先生那些卦辞,他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地害怕起来了……他拖着缓重的脚步,向自己的菲村走去,向他家的那所草屋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