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美人坡

一条蜿蜒的土路沿着菲河在菲村的一侧分道而行,顺这条土路步走只消大半天时间,就见到了一片山麓,山麓四周蔓延出绿色的山林,古木松柏相峙两边,如同古老的皇家卫队威风不减,狭长的山路在水流间隔中时断时续,引你步入历史深处。当一座大山突兀眼前时,山脚又敞开了一爿土地,这里有古老的房舍,残缺不全的石碑、石礅,也有近年新建起来的红砖红瓦屋舍,广播喇叭时而从山的一角里飞升而出,使这片古老的土地略显出古今相接新旧杂陈的氛围来。

这里是菲县的另一页历史:龙山。

龙山的知名度不亚于菲村,它们都是菲河流域的典型,只不过龙山是中药之乡、文化典型,菲村是贫穷典型;龙山是区所在地,菲村不过是大队所在地。文化典型的龙山有着一个古老得令人肃然起敬的传说:天上有条小白龙由于桀傲不训,触犯了天规,被玉帝下令打入凡间,它从云头上跌到地下时,不屈的身躯扭动咆哮,搅翻江海,便流成绵长的菲河,它落下两点泪水滴成两爿菲村,它的不屈的头颅高高耸起,便化成了龙山,一条龙须伸入兴河,便成了龙山区的兴河公社。

这个故事一代代在老人们的喘息声中传述,无数次化成了生活起伏的烟雾。

不过最为明白的回忆在龙山是有的,那是从前的一个日子,日寇侵略的铁蹄曾驰骋到这里驻扎过,他们挥舞着膏药旗,把一队人马开进那座古老的深宅大院里,那深宅大院里的人四散惊逃,一个叫本田三郎的家伙亮出明晃晃的东洋大刀,把全村人集中到一起,对他们巴嘎哑罗叫了一通,做了个有力的劈柴手势。翻译告诉大家:宪兵司令部的一个纵队打算驻扎这里,你们一定要老实听话,做大大的良民,否则就“咔嚓”一声,砍头。乡民们吓愣了,没人敢吐出半口气来,准备回家当“良民”去,可日本人不准他们回家,叫他们全集中去当劳力,上山采石头修碉堡,他们成群结队象难民营一样跟随着工头往山上攀援,有的老人小孩走慢了在队伍后面,被当场刺死,村民们大乱,日本人哇哇叫,挥舞着刺刀象野狼吼叫,场面乱作一团时,有一个人就站出来了。

他那时只穿着普通的服装,样子很平常,但却是被一辆黑色小包车送进村的,他从车上下来,走到本田三郎面前,对他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话,又拿着一个小本本给日本人看,日本人就即刻偃旗息鼓了。

第二天,日本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山。

这个人不是首脑政要,更不是日本汉奸,他不过是龙家老大。

龙氏家族使龙山变得更为神秘。

在辛方生很小的时候,他就听人讲到龙家的故事,龙氏三兄弟在菲河人的眼中都不是凡人,他们虽非亲兄弟,但他们都是龙天蟾的后代。龙天蟾何许人也?乃是清朝李鸿章之前的风流名士,满腹经纶,他中进士后曾任过凤阳县令,后来告老还乡买下龙山,在菲河一带置地千亩,家宅绵延,富甲一方。到了龙氏三兄弟这一代,中国解放,共产党执政,他家划为大地主,是土豪劣绅一类,家道彻底沦落,但龙氏三兄弟在菲河一带却声名鹊起,受人景仰。菲河人与城里人不一样,他们看人自有自己的眼光,不管你政治历史出身如何,也不管你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不问你信仰这信仰那,“革命”或是“反革命”,只要你有真本事真性情,他们都打心眼里敬重你。这龙氏三兄弟一个个饱学中西,识事超人,菲河人自然不拿他们当常人看。三个人年龄虽然相仿,但性格上却大不相同,一个超脱恬淡,料事如神;一个性情奇诡,行为怪辟;一个成日疯癫,只说傻话,所以又分别有“神人”、“怪人”、“疯人”的称号。老大龙维生本以行医为主,自幼熟读诗书,通晓六艺,研习易经卦术,精通老庄、佛学,有经世济民的风骨,深受民众爱戴;老三龙维明行为异常,被人视为疯癫;老二龙维世敢于直言时弊,调侃人生,好论天下时势,洞晓世态炎凉,一生经历坎坷,划过右派,打过反革命,依然难改脾性,人皆以为“怪人”。

龙氏三兄弟一个个与众不同,绝非凡俗之辈,乡民们看不透他们的真正面孔,他们却能把世道人情拎得一清二楚,所以这龙氏三人在菲河人心目中都有不可知的神秘感。

方生听人说龙维生老先生有未卜先知之明,能准确地预见人生未来,他几次想去请龙老先生为自己算上一卦,但又慑于自己是高中生,怕人家知道了讲闲话,说他“迷信”,他犹豫再三还是未敢去龙山,只在星期日回家时用恍惚不定的神态对母亲说:“我老感心神不定呀。”母亲听在心里,即在儿子回校时一个人去了龙山,她向龙老先生报出方生的生辰八字,龙老先生眯起眼掐指算了一会,而后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一些话:“你拿回家让你儿子看,他会明白。”方生娘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头带回家,等方生回到家中,神神秘秘地打开一看,尽是一些似懂非懂的句子——

孟春之月,其帝太嗥,其神句芒,其数八;

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数七;

孟秋之月,其帝少嗥,其神蓐收,其数九;

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数六。

下面是几句偈语——

秋日桃花不可挨

春日阴霾当避开夏日谨妨囹圄灾玄冥六数可归来。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方生细细读罢,心中莫明其妙地敲起鼓来:

横道穷困天之定数如炉如锤锻冶其中小处不渗身心交益

暗隐不欺末路勿怠水滴石穿绳据木断瓜熟蒂落一任天机

水能自定鉴亦自明风斜雨急自我立身幽人事自适其情

士之致远先器后学

方生看这张纸头就象望见一幅幅风云翻动的《河图》、《洛书》,里面的神算天机真让自己摸不到头尾,但他从自身的经历中,又仿佛从龙老先生的卦辞中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启示。他把它小心地保存起来,依然象无事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学习生活中……

这时已是高三上学期。国庆节的晚上,文教局长王政才找他的女儿王艳芳进行了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谈话是在县文教局的办公室里进行的。王政才满脸不高兴,他一直衔着香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王艳芳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坐在局长大人的椅子上,一手拿着一根铅笔胡乱地在纸上画着圆圈,另一只手不断地理着自己的头发。

王政才踱着步子,在女儿的对面坐下来,象通常找人谈话时那样,他猛吸了几口香烟,而后把烟蒂掐灭,扔进字纸篓里。

“知道我找你为什么吗?”王政才劈头问女儿。

“不知道……”女儿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呀,你是装糊涂!”他冷冷地说。

“真的不知道呀!”王艳芳申辩着。

王政才静默下来,沉思了一下,忽然又伸手去拿出另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嘘出了一口浓雾,轻轻叹口气又说:

“也怪我对你管束太少,从小由着你的性子,你瞧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王政才没头没尾冒出了几句。

“爸爸,我倒底怎么啦……你别这样吞吞吐吐,有话直说嘛……”王艳芳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王政才的脸色变得难看而冷峻起来,他再次把刚点燃的香烟掐灭,显得内心烦燥,他站起身叉着腰,矮小精瘦的身躯里仿佛有火焰要喷出来,但他硬是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发火。他用一只手不住敲着桌面,一边歪着头,象炒豆子一样让胸中噎了很久的话一句接一句迸出来,他的话说得时而语重心长,时而激动不已,不给女儿以插话的机会:

“就说那个辛方生吧,他是个什么样的学生你不知道吗?他是富裕中农子女,又写反动诗,因为政治条件不合格,才没录取他……结果,结果呢?他就告到上头去了,我们第二次录取他完全是出于省里的压力,出于无奈,我们根本就不要这样的接班人……你看出来了吗?连爸爸我也让他几分呀!不装糊涂行吗?他动不动就会告到上头,弄得我在学校里都小心翼翼的,我不能得罪这样的学生呀,我心里知道就是了。我倒要看看这样的学生能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可你呢?你倒好,成天跟他打得火热,也不问问他这种学生是那门的道儿?你跟他搅在一起又办什么《野草》学刊,又发表什么《野草之歌》,缠缠绵绵,全是小资产阶级那一套!”他愤愤地说着,咽了口吐沫,语气凝重地继续道:“这样发展下去,怎么了得?……再说菲中的情况又很复杂,就是有那么一批思想落后的分子,教师中学生中都有,反而很欣赏这样的学生……这明明是个路线问题嘛!你作为一个高三毕业班的学生,又是学生干部,难道就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吗?难道就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了……你是什么家庭?你是局长的女儿,是共产党员的苗子!你是城市户口的学生!他辛方生算什么?他是农村人!是富裕中农成份!是思想不健康的落后学生,能有什么前途?我真是想不通,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搅在一起?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到底想要干什么……”

王政才一口气愤愤地说出这些话,他的胸口起伏着,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他沉默了下来,又离开桌子去室中踱步,那皮鞋的铁钉在地上发出叮叮的响声。

他停止说话的时候,王艳芳用一只手托着腮,像在听父亲训话,又象在听父亲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冷不防从思索中冒出了一句反问:

“爸爸,你说农村人怎么啦?你不也是农村人出身吗?再说富裕中农不是阶级敌人吧?”

“连这也问我,笑话!”王政才轻蔑地说,“我问你,他就是高中毕业了,不让他上大学他又能怎样?还不是回家当泥糊腿子?”他这两句话是压低声音说的,“我本来不该对你说这种话。这些话在公开场合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可是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说话,你是我女儿呀!”他说得语重心长,仿佛有一种可悲的念头攫住他,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艳芳对父亲的目光忽然变得轻蔑了起来,她为父亲的话感到羞愧。她那明亮的大大的瞳孔里充满了抗逆的表情。她把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过了半响又缓缓地抬起头来,以无比坚定的冷冷的态度对她的父亲说:

“……亏你还是个文教局长!对农村学生竟这样蔑视!现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因为憎恶农村才一心往上爬,所以你才抛弃我的母亲,你知道吗?你的良心反省过吗……我那可怜的母亲,她就是被你逼死的呀……我的母亲,你太可怜了,你怎么会让我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她说话时已把头完全埋到了摊在桌上的两肘之间,她伤心地抽噎了起来。双肩不住地抖动着。

屋子里出现了紧张的沉默……

王政才的家庭关系似乎是一个谜,人们只听说他的妻子沈连翠是个贤淑美丽的女人,王政才曾经很爱这个女人,但他们何时结婚,何时生下这个女儿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同事们有些知道,就是王政才当了菲镇中学的主任后,对家里的感情好象并不很深,他时常住在学校里,以至半年也不回家一次。女儿艳芳读小学时一直住在菲村,中学时才住到菲中。在菲村那段日子里,沈连翠白天种地晚上回家照料小艳芳,母女间相依为命,女儿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对父亲却不怎样,她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个当中学干部的父亲。

如今,在他与女儿王艳芳面对面的一番深刻交流后,他才感到他与女儿间潜在的矛盾已是不可忽视了。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家庭名誉,他觉得自己应该持起慎重的态度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王政才慢慢把脚步挪到女儿跟前,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深情地说:“爸爸的一番苦心你应该理解,我就你这一个女儿,我希望你好哇……”他伏下身在女儿的身边轻声而亲切地说:“我让你留在学校住,就是为了培养你的独立生活能力。”他平和着脸又继续说:“我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有美好前途,你就是我的希望呀……”

一直埋着头的王艳芳停止了抽噎,抬眼喃喃自语:“我想我的亲妈妈……”她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仿佛又回到与母亲朝夕相伴的那些过去的日子。

对女儿如此死心眼的怀旧,王政才几乎无话可说,他已不打算再挑起话头,刺痛女儿的伤疤。他说:“我不再跟你说什么了。你回去自己再认真回想回想爸爸说的这些话吧……”说着他拉开了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回去,我不要你送!”女儿仍是犟头倔脑地说。

王政才这次找女儿谈话还有件事没说出来,就是他准备与巫美睛结婚的事。见到女儿这种情绪,他就把准备说的话又咽回到肚里去了,他想,反正这事女儿早迟会知道,待生米煮成熟饭,女儿也就无能为力了。

王艳芳擦了擦眼睛上的泪痕,用手拢了一把头发,捡起她的那只一直放在一旁的小包,一转身就出了门,跨上她骑过来的那辆自行车。

王政才本想亲自送她回菲中家去,但他深谙女儿的脾性,也就未送了。他立刻拨响电话叫来了办公室的干事小王,叮嘱说:你赶快骑车跟在艳芳的身后,护送她走进家门再回来,一定……

菲镇零落的建筑散布在菲河两岸。菲中和县委大院正好座落在菲河左右岸下的两端,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那样分明。菲河大桥把它们连接成县城的整体版图。菲中离县委大院相距约五里路,王艳芳骑着车子很快也就到了菲中的大门口了。

此刻,她不想回到那个空荡冰冷的家,她想到别处走走。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辛方生住着的那间学生寝室。今天是假日,他的寝室里的另外三个人家都在县城,他们一定都回家去了,寝室里一定就辛方生一个人,他在干什么呢?

人的心理总是有些逆反的成份,她想:今晚爸爸那么蔑视辛方生,我此刻偏要去会他!

果然不出所料,学生寝室一片黑暗,只有辛方生那间屋还亮着灯光。王艳芳远远地就从那玻璃窗上衬出的影子看到方生,他好象正在忙乎什么,一会儿弯着腰,一会儿运动臂膀,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走到一边,像在端祥地上的什么,“他是在做什么呢?”王艳芳想看个究竟,又想吃他一惊,她快到那间屋前就从车上跳下来,轻轻地把车子锁在那儿,蹑手蹑脚,屏气敛神,慢慢蹭到寝室的窗口,她从窗缝里向里面望去,见桌上地下全摊满了废报纸,桌子上还摊着一张,桌的一头放着一只旧磁碗,那里面好象盛满了水,方生手中捏着一支旧毛笔,正从那只碗里蘸水往报纸上写,写完了再去蘸水……艳芳看得真切,这个辛方生原来是用水往报纸上写字,这个书呆子!水哪能写出字来?她在心头好一阵乐,她决定冷不防惊他一下!

但她很快就取消了这一念头。因为她已经完全看清了真相:方生刚刚在废报纸上划下的字,开始一点不现字的体形,被他从桌上拿下来放在地上,转眼间就清晰地显出来了,他转过身端祥一会字形,又拣出地上的另一张报纸,去桌上认真地写起来,他写完后把报纸拿到原来的位置放着,再去拣原先写字的那张时,报纸已被晾干,字已都完全消失了,如此循环往复,那几张旧报纸倒成了永远用不完的书写纸了……艳芳第一次从窗缝里窥见这个属于贫困者的物理游戏,她在心里荡起了一股股说不出的感慨之情。

方生正在专注于写字,艳芳悄悄地走进去了,象一阵微风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方生身后,方生刚一抬头,艳芳冷不防从后面蒙住他的双眼,他只感到那双手是软软的,柔柔的,却不知道是谁?他即刻叫了起来:“快松开手,你是谁呀?”

艳芳嗤嗤的笑着不说话。

方生从那笑的声调中就知道是王艳芳。他硬把她的手掰开,果然是她!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子敞开着,下面是绿色的裙子,她的裸露的腿肚在电灯光下显得很白,挺起的胸部和全身的线条象一支蔫熟的香蕉,方生瞥眼看见她那露着半个胸的突起的胸脯,脸就不觉红了起来。“你……怎么是你……”他有些吞吞吐吐。想到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看上去如此花俏,他直在心里嘀咕:“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艳芳向他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练字呢……”方生不好意思地说。艳芳故意懵懂地凑到桌前问:“练字也不用个墨,这是什么练法呀?”

“这是穷人的练法。”方生解释说:“在旧报纸上蘸水写字,开始看不清楚,一分钟后显了出来,再过两分钟又干得看不清了,这样一张废报纸就能练几十回……不信你可以试试!”方生说着把蘸水的毛笔递了过来。

艳芳并不接笔,她故意歪着头问:“都高三了,你还有功夫练字呀?“

“我想,万一上不了大学,多学点本事总没坏处……”方生说这话时,目光里显出些混浊。

艳芳又去瞅桌上的报纸,上面开始隐隐显出方生刚写过的字:那冥默中的纵横润笔,有的拙朴苍润,她听人说过这叫苏体;有的清秀俊逸,她听人说过这叫柳体……“你练字怎么也不练固定的体?”艳芳回过头来,好奇地问方生。

“我想现在练各家的字,先打基础,以后综合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的风格,你看……”他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了一本破旧的习字帖放在桌上叫艳芳看,艳芳瞥眼看见封面上写着《石鼓文》几个字,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字帖?”

“这本字帖还是龙老先生送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翻动帖面让艳芳看,“龙先生教我说,这上面的字结体错落,运笔雄伟,就像是沉锤滞刀,墨气铮然,仿佛是凝聚各种精气写出来的,多好啊……”艳芳对方生说的话似懂未懂,她感叹地说:“你成了大书法家了……”

“我还差的远呢……”方生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听龙先生说的,这就是综合各家的好处……”他顿了顿又说:“龙老先生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字也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这个性是从多方面练习中得来的,说的真是太好了……我感到自己就是在这方面显得太差了……”

艳芳从方生的话中,忽然想起那次在菲河岸边,方生给自己讲过龙老先生讲的那个郑板桥刻苦学习的故事,说是郑板桥晚上睡觉时在自己的妻子背上画字,妻子问他:“你在划什么呀?”郑板桥回说他在练字,妻子就说了句:“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体上练呢?”郑板桥从妻子的话中悟出了另一层道理,他开始刻苦练自己的字,以后就有了“板桥体”了……艳芳把方生讲的故事和他今晚的话联系起来,忽又想到了方生这个人,他有那么多丰富的知识,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和阅历范围,这都与他自小用功分不开的。而父亲那种人空有着吓人的架式,整天只想着向上爬,用心于人际周旋,制服别人,没一点真才实学,反而瞧不起方生这样的学生,这世道真不公平啊……她想着想着,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生刚要拿起毛笔,听艳芳叹气就停了下来,他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叹气呀?”

艳芳半天不吭声,她好象有了一些心思。仿佛从遥远的天际边突然间飘过来一道云翳,掠过她那明朗而妩媚的脸蛋,她变得沉郁起来,挪动步坐到了床沿上。

方生的寝室总共放了四张双人床,上铺一直空着,只放些学生们用的杂物行包之类。此刻艳芳就坐在紧对方生写字桌的那张床的下铺上,大而无神的眼睛目视着那张写字台,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生感到不解,他站在艳芳的面前,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我有什么话刺伤了你吗……”

“不关你的事……”艳芳低着头说。

“你好象不象刚才那样兴致勃勃呀?”方生试探地问她。

“我想到一些事,不快活……”艳芳闷闷地说。

方生低下头仔细看她,果然是眼泡红肿着,就象刚刚哭泣过不久,他这才不安地把话回到头问:“你今晚怎么啦?你从什么地方来?”

艳芳就把她爸爸在县里训话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方生听完她的诉述,随口说:“你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呀……”

“怎么?你也说他那种话?”艳芳不高兴地嗔怪道。

四目相对,方生感觉到艳芳在自己身上搜索什么,他的脸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红晕。

“你打量什么?”方生稍稍沉默后问道。

“他们说你是农村人,我看看农村人与城里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没有呀……”

“我看有!”艳芳正话反说,“你刻苦,自信,有毅力,还有智慧的大脑,丰富的知识,远大的志向……这些都是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她激动着,仿佛是在和谁辩论。由于激动,泛起嘴角的痉挛,缩拢了她的嘴显得很可爱。

方生不好意思地略低了头说:“你太过奖我了……”

“我没有过奖,你就是这样……”艳芳强调地说。

方生又沉默起来,他眼睛望着窗外,象是对自己,又象是对艳芳自言自语地说:“不刻苦不行啊……我与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要是有的话,是我根本比不上你……”艳芳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有城镇户口,又是局长的女儿……你是前途无量……而我……”

“你别说了!你这是只看表面,不问实际!”艳芳打断了方生的话说,“你有知识,有决心,有自己的真实,可我呢……我都不想再读这书了……我觉得一切好没意思……“艳芳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别那么想……”方生不知头尾地安慰她说。

“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思想上不开心……你见我成天乐呵呵的,好象从来没什么心思……可……可我心里苦着呢……”她说着又低下头去,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方生见到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从她的颊上慢慢落了下来。

“怎么?我引起你不快了?”方生怯怯地问。

“我想起自己……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艳芳显得很低沉。

“为什么会这样说?”方生不解地瞪大眼睛!

“我心里有些事……我总是不能忘记……”艳芳把脸撇过去,眼圈更红了。

“干脆把你心里话都说出来吧!”方生象个兄长似的劝她,一副倾听的架式。

“好,我全告诉你吧……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保证!”

艳芳迷蒙的眼睛望着对面,轻声自语而又果断地说:“其实,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

“这怎么可能?”方生把眼睛瞪得象灯笼一样!

“这是真的,我生身父亲原来是个小学教师,坐牢死了。爸爸一直对我母亲唾涎,只为她长得漂亮,他娶了母亲,我是个遗腹子。他对我们母女都好,一直拿我当亲生女儿待,我也当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从来没有不听他的话,他还到处炫耀,说他有个最可爱的女儿,他的同事们也都以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们这个家庭一直平平安安,也真的算是幸福,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了我真相,我对他这种父女感情就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方生急迫地问。

方生这年十八岁,艳芳这年也是十八岁了,如按年龄月份计算,艳芳还比方生年长月份,但是出于一种青年男性的责任感,方生觉得他应该象兄长似地关心她。

艳芳陷入了很深的悲切说:“我现在好想我那可怜的妈妈……”方生听说过艳芳生母的事,顺势就说:“你妈的事我听人家说过,只是不知道具体事理,我一直也不好问你,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方生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里,他小心翼翼,生怕再刺伤艳芳的心。

“那个晚上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艳芳擦着泪说断断续续地说,“……那时我还和妈妈住在一起……其实我妈早知道爸爸又看上别的女人了……她只是一直忍着不说出来,她对爸爸一直象以前一样贴心,一点都不改变她的关心,她是那么善良,贤惠,菲村里老老小小没有人不说妈妈好,她就是太死心眼了……在那年的寒假中,妈妈把她腌好的咸蛋和菜罐子,让我用手巾扎着给爸送到学校,另外春节快到了,叫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那几天正下过一场雪,我顶着寒风,踏着积雪,拎着那些菜罐子,一步一滑地到了学校,我满以为他见了我,还有我带去的那菜,会高兴起来……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艳芳说到这里真的流起了眼泪,她伸手拢了一把头发,仿佛又回到那个寒冷而阴沉的寒假中,她断断续续又说:

“我到了学校,只见学校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人们都回家里忙过年了……我找遍所有的房间,都只见一把铁锁锁着……我大声喊‘爸爸’,可听不到一点回应的声音,我想他怕是已回家了,怕是与我走叉了,我实在想不出好主意,又拎着那些菜罐子往回赶。那时已是傍晚,只不过地上的雪把天色映得很亮,我一边赶路一边望天气,生怕再下起雪来……

“你根本不会想到我碰到的情景,现在想起来都令人心痛……我走出学校二里地的地方,忽然听见了雪地上有人喊叫‘打中了!打中了!’接着是欢呼跳跃的声音,我向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了雪地上有两个人,那个女的身上披着学生装,头上裹着条红围巾,口脸虽是用大口罩罩着,但我还是看出她很年轻,很漂亮的神态,那模样也就象我现在这年纪吧?她身材小巧,说话的声音也很甜……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巫美睛,从菲城来的那个高中生……

“那个男的跟随在这女人身后,他肩扛着一只猎枪,手里还拎着一只刚打的野兔。两人有说有笑十分亲热。我站在那里望他们,见那个女的忽然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男的马上把猎枪和野兔放下,过去把她扶起来,掸去她身上的碎雪,又是问疼又是问痒的,我看见他一路把她搀着,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我感到一阵阵恶心和心酸,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气愤,就象被一只狼忽然从我背后咬了一口!因为,因为,我已经完全看清楚了,那个披着黄大衣扛猎枪的人,就是我的爸爸呀!我不顾一切地在雪地上大声喊叫着——爸爸——爸爸……

“爸爸已认出是我了。他连忙跑过来与我说话,问我怎么到了这儿?我就告诉他妈妈要我送菜给他的经过,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一点也没有反应,只说:‘你到我那儿去吧,不要回去了。’我坚决不答应,他就催促我,‘那你快点回家去!’我又问他菜的事,他连连摇头说‘不要,不要!我有菜吃……’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他说:‘不回家了,学校里还有事……’我又问他是否要告诉妈妈什么事?他有些不耐烦了:‘我已速带信回去了,你妈妈很快就能看到……你快点回去吧!’

“我实在气得不行,我恨!我恨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恨爸爸太不像话,居然跟自己的学生搞不正当关系!我没有向他打招呼就赶着路回家了……那时天色已黑,我进屋后感到很静,就大声喊‘妈妈’,我见妈妈脸色不太好从里屋出来,好象不舒服似的,我问‘妈妈您怎么啦?’她笑笑说:‘没有什么,下午得了点风凉,好象有点感冒……’我又说:‘爸爸说他有信给你’,她说:‘我收到了。’我问信上讲什么?她说没什么事,就说以后你要好好读书,要去住学校,我问‘妈妈你呢?’她说‘我也去学校里和你们一起住呀!’我听了很高兴,拍着手叫着……

“吃完晚饭,妈妈像平时那样收拾完桌子,洗了碗,就叫我去做寒假作业,她说她有点伤风,要早点休息,就进她房间去了……我做完作业有点不放心,临休息前在门口问:‘妈妈你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她在里面回答说:‘我好多了。孩子你不用担心。你妈没事。孩子你已十几岁了,要学会自己管自己,还有在学校住要多听爸爸的话,不要让他不开心,你这么多年老绕着妈妈转,妈妈又没文化,你长进也不会快……’”

艳芳说到这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使劲地捶自己,“我哪里会明白她的话中有话呢。还以为一切挺好呢……半夜里我还做着很甜的梦……早晨起来自己刷牙、洗脸后,又帮妈妈烧好早饭,可是见妈妈的房门还没有开,我就到她房门口喊她,喊了半天也无人答应,我心里有些不祥的念头,拼命砸门,就是不开,我慌了,忙去村里喊来了人,他们硬把门砸开,顿时全惊呆了:只见一瓶农药水倒在床头,泼得满地都是,妈妈早已不省人事了,送到医院也没法抢救……原来她在我送菜走后就收到别人从爸爸那里捎给的信,哪是什么信呀,是一张逼她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妈妈的心彻底灰了,她原来以为自己对爸爸百般体贴忠心耿耿,能唤回他的心,不想竟是这样的结局……她一时想不开,就撇下了我,自个儿走了,她就是在那天夜里走的呀,连个话也不多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艳芳再也无法说下去了,泪水已打湿了她的胸襟,她抹着眼泪说:“有时我真的觉得活着好没意思……”

方生坐在那里一直发愣,他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假如他不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子汉,他当时一定也会陪艳芳一起流泪。他想自己既然是个男子汉,就要想法儿去劝慰艳芳,叫她不要伤心,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他看着眼前哭成了泪人儿的艳芳,他真想去为她抹去那挂在颊上的泪珠,但男女间的心理障碍又阻碍了他这种勇气。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桌台边拿下水瓶,在自己的脸盆里倒上些热水,又拿出自己的一条新毛巾在里面搓了搓,转身无言地把热手巾把子递给艳芳。艳芳低着头接过那条热毛巾在脸上擦着,慢慢地停止抽噎了。她擦过脸后又把毛巾递给方生,觉得从胸里涌起了一股微微的暖流,这暖流直流到她的全身,使她有了新的安慰,她的脸也轻轻地泛起了些色彩。

方生又去搓了第二次热毛巾,再走到艳芳身前让她擦脸,她又无言地接过了热毛巾,当她再次把毛巾递给方生后,方生转身要走,艳芳却轻轻一把拉住了他:

“在我身边坐会儿,陪陪我……”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方生犹豫了半天,终于怯怯地坐到她的身边。

两人靠得很近,艳芳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不知怎的,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就感到踏实些。”艳芳深吸一口气说。

“我也是。”方生低声地说。

“你没骗我?”艳芳声调低微,一边擦眼睛一边说。她眼帘低垂,那刚刚哭过后的委屈神态叫方生好生怜爱。他也同样低下眼帘低声地回答:“我不会说假话!”

“我感到你就象我的亲人……”艳芳松口气抬头说。情绪已明显恢复起来。“那我就做你哥哥吧。”方生安慰她说。

艳芳轻轻地捶了一下方生:“不,你还是我的弟弟呢……”她说自己比方生大月份呢!

“做弟弟我高兴……”方生又逗她开心。

“人家是跟你说真的呀……”艳芳娇嗔着说。

“我也是说真的呀……”方生显出一副挺认真的样子。

艳芳听了这话,忽然露出了笑容,“那你就不要离开我……”

“我没说离开你呀……”方生说,忽又补白道:“不过终究要离开的……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来找我……”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两人的心在咚咚地跳着……”

艳芳忽然说:“我现在好了。全好了,没事了,你还来写你的字吧,我来看着……”

方生微笑着拿起桌上的笔,两个人又把桌子摆起来,摊开报纸,方生走到桌边准备写字,艳芳跟了上来,“让我看看你怎么写?”她说着就把头伸到方生的写字台前。方生低头去写,艳芳那长长的乌黑的发丝就落在他的鼻翼前,他闻到她发上的芳香,感到心里很是慰贴。说实在话,他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身边依得这么亲近。艳芳与他凑得这么近叫他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见他发愣的样儿,向他凑得更近了,他的耳朵边感受到那温热的喘息,热乎乎的带着香的气息。他感到莫明其妙的心跳起来,他硬是镇定思想对她说:“你也回去复习功课吧!”

可他没想到,艳芳此刻真不忍离开了。她不仅不听他的劝告,反而与他挤得更紧。这个夏天本就去得晚,他只穿着一件衬衫,她挤在他的身后紧依着,那软软丰满的胸脯和发育成熟的乳房就贴在他的背上,他真切地感到她胸乳的温热,他的心一阵阵慌乱,他已经变成了像红脸关公的样儿,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愈是说“别太挤了呀,”她就愈贴得紧。他想挪开身体,但她却用那双柔嫩的手按他坐下,她撒娇地说:“我看你坐下写嘛!……”她那温香柔柔的语言直刺到他跳动的心里,他的脑子和全身上下都象爬满了许多小虫子,痒痒酥酥想赶也赶不掉,先前那些摆满桌上的废报纸上写的字,这时也都象长了翅膀一样,一个个从脑中全部飘起来了。方生重又坐了下来,艳芳紧依着他。他不知说什么话了。艳芳忽然把她的脸伸过来紧对着方生的脸,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柔柔的说:“你在我身边我感到心里踏实……我喜欢你的宁折不弯的性格……”她说完就羞涩地低了一下头。

方生的心口热热的,他愣了一下说:“你早点回家去,否则让人看见了不好……”

“看见了怕什么?”她斜着脸无畏地说,把一只胳臂搭在他的颈子上,“我爸爸身为校长,还和学生谈恋爱呢……”

“不能……”他惊慌地说,“我们现在是高三……”

“高三怎么啦?”她故意歪着脸贴紧他的身体问。

“我们要上大学!”

“……”她略微一愣,微风摇动银铃般地荡起了娇娇的低嗔,“谁说不叫你上大学啦?”

“不,不,我……怕……”他没能把“怕什么”说出口,心里感到很慌很乱。

“你怕什么?”她仰起头对他深情地说,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

“好姐姐!松开……”他坚持着说。

“不不!你别说话!”她搂得更紧。

方生全身已浸出了汗,他象掉进冬天的热火炕,又愿热又怕烫。他真怕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显得很窘很迫。她见到他的窘迫样儿心里更欢喜,抱住方生的脖子,把她的一只丰满的乳房紧贴他背上不动,轻声说:“我们就这样坐着一会儿,你别赶我走……”方生的背部在那对颤颤的乳房抚慰下,仿佛全身有说不出的味道。艳芳紧紧地把胸脯贴着他说:“我这样不感到孤独……”

方生再也没有心思练字,他感到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涌动,那味儿实在难说出口……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说话声,手电筒刺眼的光线从门缝里射进来,艳芳连忙松开手,门已被推开了。

原来是艳芳父亲委派来保护艳芳的小王干事他们。王干事的车子一直追艳芳到了她家里都未追上。他看艳芳未回家,不放心就去学校里兜了一圈,还是未找到。十点钟他再到艳芳家里,还是未回家。他这才慌了,又去到校长家里说明了情况,校长和王干事他们在学校里找了一遍,一直找到了这间亮着灯光的学生寝室里……

这天晚上辛方生一夜都未睡好,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从艳芳的遭遇一直想到她后来紧贴着自己那软软的身子,那叫人心跳的胸口的暖热,最后他想到了小王干事一群人闯进来的情景,在艳芳父亲与她刚刚谈完话的今晚,他与她就出现了这样的事。“这多么可怕啊……”他忽然想起了龙老先生写的那些卦辞,心中更害怕起来。眼下正是秋日,难道艳芳会是秋日“桃花”么?他愈想愈多……他一直在心头乱想,他又想到了小王干事那张不快的脸和校长脸上那冷冷的表情……“遭了,这可遭了……”他恍惚预感到一场可怕的报应将会再次在自己身上降临。

但可怕的报应并没有到来,他倒是很快听到菲中师生中传出一条意外的消息:说是上头突击提拔一批干部,艳芳他爸——王政才已被提拔到县里当了分管宣传文教的副县长了。

“哦……副县长……艳芳……”他的心头乱想成了团麻,口中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