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美人坡

菲村中出现了嗡嗡嘤嘤的议论。议论最多的是关于辛家的老坟。自从方生爹葬在了美人坡上,他家的运气似乎不再象以前那样不顺。本来已经回乡种田的辛方生又神秘地被高中录取,人们还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了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聪明过人,读书、写字、作诗、作画,样样都在同龄的孩子之先,象从水底里冒出泡沫浮上水面的一尾鱼,那神态般般无不引人注目。连脸相儿也起了些变化,虽然不像那种模样俊俏英姿勃发的小伙子,但那斯文而自信的样儿实在与众不同。那脸蛋儿虽仍显得黝黑,五官也不算出众,但那一对浓浓的眉宇间好象藏了一种特有的灵气与坚韧。也不再整天价咬着嘴唇。菲河一带有名的龙老先生就说过:“这孩子从小磨难,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命,将来必有些作为……”

辛家在其他方面也早就出现了转机。方生哥的浮肿病早已完全消褪,还因为他识得几个字,跟龙老先生学了一手好算盘,大队里也不再计较他家的成份,选他去当上了不脱产会计。方生他娘的病已经痊愈,神情也显得安然起来,常常拄着一根拐杖在自家的屋前晒春阳。令方生高兴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下放到农村参加社教的林士杰老师已回校,他在继续担任教学任务外,还挂了个教务处分管教学的副主任头衔。这使方生感到十分欣慰。

方生自打读了高中,学习也更加用功,与同学和老师间关系变得融洽起来,人们渐渐不再提起他在初中时的那段经历。高一快结束时,学校里搞了次民主选举学生会干部,方生得的票数最多,在王艳芳、林诗燕他们向校方的努力争取下,他又意外地当上了学生会学习委员。他为此更是信心百倍。他希望高中三年早点过去,让他早日如愿跨进菲城里那庄严的高等学府的大门。

这是高二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初夏的傍晚,温暖的阳光给整个菲中带来生机,菲河岸边田原中油菜花的清芳向校园中一阵阵飘来,给师生们添出了不少学习与生活的情趣。方生从教室里走出来,迎面碰上一个人,原来是林诗燕。她束着一头漂亮的短发,见到方生时把头一偏,脸色一阵难看。方生身不由己地把她挡在路口,她却故意扭动姿态不跟他说话。方生看了她一眼,发现多日不见,诗燕她怎么怪怪的?

“你好哇……”方生寻找话头与她搭话。

“大委员还记得我是谁吗?”林诗燕分明是一种揶揄的口气。

辛方生被她不明不白蛰了这句,感觉挺不是滋味。他马上说:“好好的,你这是怎么啦?”

“我能怎么呀?”诗燕更加来劲了,“我既不是菲中的高材生,又不比人家校长女儿能为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我能有什么……”她说着把头一歪,方生还想与她搭话,她说声“我还有事”,就扭头走了。方生琢磨诗燕的心眼还系在他自己那份迟到的录取通知书上,是呀,当时还真得感谢她给出的主意呢!可是也不能把醋泼到人家艳芳身上呀。他一路上低头想着,又反复忏点自己:马上要过高三这一关了,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呀!

方生想到诗燕喊自己“大委员”不觉好笑起来。他在心里想:自己是谁,难道不知道轻重么?当上了学生会学习委员这个空衔,不就是牺牲点学习时间为同学们办事么?再说有了这空衔还真的不像别的同学那么自在了,他负责全校学生的学习情况,出墙报,办专栏,搞作文竞赛,搞学生书法展览,都要抽出课余时间去做,忙得他不可开交……可能这就把林诗燕她们给冷疏了。“也真是的……”他在心里乱乱地嘀咕。

学生会共有十一人。主席莫之仁,于学生中的背地绰号为“莫老虎”,原因是他表面上温柔敦厚,常常微笑,但心地却颇狡诈,常能蒙混别人,这绰号有点“老虎挂佛珠”的含意。莫之仁是菲城市委书记莫向东的儿子,玳瑁边的镜框下藏一对深遽的眼睛,熟悉他的人知道那眼睛中常射出狡黠的光,有时还会在温厚中流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当然他还有个特点是不大说话,听别人发言时有时竟像个虔诚的学生一样,不过你如真的把他当成虔诚那就是大上其当了。他还有个特点:好色。碰到漂亮女生眼睛会发亮,比如王艳芳就让他追了很久了,只是表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就是领导干部子弟的城府了。

副主席常春藤也有个绰号,很特别,叫“妇女主任”,不过他在女生中的响亮称号是“白马王子”,白净,有几分嗲气,他比莫之仁更喜欢女生,他总喜欢与女生在一起玩,且自己性格也有几分女气,走路好扭腰。他是男生中唯一会跳舞且跳得不错的人,他是市委组织部长常宝川的儿子,他与莫之仁一样,都有着自己特殊的家庭背景,所以优越感总是能不时显现出来。

另两个来自菲城的干部子女是章大春和章小春,他们同是副市长章超的儿子,章大春智商不高,成绩低劣,说话高声大嗓,莽人一个,当生活部长,而章小春则放荡不羁,恶习俱备,在菲城上学时是有名的“小太岁”,转到菲镇中学就当上学生会副主席。这些领导干部子女都来到菲镇中学读书,自然原因颇多,但起码有两点是关键的:一是菲中是省重点中学,自然不比菲城的那些学校差,二是他们的父亲都与王政才认识,自然能随时得到特殊照顾。就王政才来说,这更是难得巴结的机会。这也是他日后能青云直上的重要原因——这是后话不提。

例会日通常是礼拜六下午,每逢这时,十一个学生会干部都要聚到菲河岸边讨论下一步工作,除了刚才介绍的几位,还有王艳芳负责文体,肖兵负责组织,秦叔阳负责宣传,钟大茂负责劳动等等,这当中章小春、肖兵、秦叔阳都是高一新生,其它是高二高三学生。学生会中最为挑眼的恐怕要算王艳芳,她是校长女儿,却一点不象另几个领导干部子女摆身价,她又是一块实实在在的文体干部的料子,不仅活泼大方,唱歌、跳舞样样都行。她那藕红丝白的脸蛋配上总是爱动的曲线分明的身段,使大伙儿都喜欢与她接近。

日子一长,这几个学生会干部不只是经验和知识在增长,人物关系也有了些变化。每逢河畔聚会,莫之仁常喜欢和章小春单独在一起,有时他们在河岸沙地上拣起砖瓦碎片,向菲河拼命抛去,玩一种叫做“漂漂球”的游戏。有时方生与艳芳在来的路上还见他们坐在菲河的桥上指东说西,慷慨激昂地争论,每当这时王艳芳就会轻轻拉动方生的衣角说:“瞧!他们又在谈论国家大事了……”

方生和艳芳则较为接近,接触频繁。常春藤有时跟王艳芳开玩笑说:“你俩不是在谈恋爱吧?”被王艳芳反奚落了一顿:“就谈又怎么样?你吃醋了?”

一次活动结束后,方生与艳芳留下在菲河边练习英语。微风吹动河边的槐花桐花纷纷落下,使人思绪纷纷。艳芳跟在方生的身后,流利地说出段英语:“Aflower,showingoffherself,willneverproduceandseeds!(炫耀自己的花,不会结果实!)”方生刚巧无意间回头,看见艳芳身着浅绿缀鹅蛋花纹的敞领衬衣,露在红色外罩上,映着乌黑的长发,就想起在什么画上见过的情景,心里感到一阵舒畅。方生夸艳芳英语读得好,艳芳在身后高兴地做着手势说:“你念得更好!”说话间送给方生一个动人的笑靥,跟着又走过来挤着方生的肩问:“这句怎么读?”方生闻到她身上带来的扑鼻的香气,觉得不自在。晚上回到宿舍,见到昨天那件丢失的衣服复又回到床头,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叠着,衣服上还留着香味,忽然想起下午在河边嗅到王艳芳身上有这种香味,不觉在心头涌起一丝温热。

五月清新的黎明,方生拿着一本书向菲河岸走去。垂柳正绿,河水荡漾,他依靠在一棵新发的枝干上念书,思想上缠着自己的许多事。艳芳就在这时拿面盆到河边来了,她的蓬松未束的长发和娇倦慵慵的神态很是动人。方生故意咳嗽一声,艳芳仰起脸一阵惊喜:“是你呀大学者!这么早就在用功。”方生乘机说:“你洗过头我问你话。”艳芳抿嘴笑了一下,就走到河边,把面盆放下,拢起头发蹲到水边,低下头洗发去了。

艳芳上岸时,方生就拿着书走过去问:“诗燕有情绪,你知道原因吗?”

“她就那样儿。”艳芳漫不在意地说着,“她几回无事找我茬儿,我都没理她……”

王艳芳这么大度的胸襟,反使得方生觉得自己有些狭隘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艳芳又端着面盆一边向方生走近,一边挺认真地对他说:“我却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呢!”方生听了这句话不觉一愣,随即就急急地问艳芳:“是什么事呀?”

王艳芳略带思索地说:“这件事我跟莫之仁和秦叔阳他们都说过了,他们叫我征求你的意见……”

“到底什么事?”辛方生又急着问。

“按理不归我管……”艳芳说了半句,看看方生的表情又说:“我们菲中虽说是名校,人才济济,特别是文科班学生,大多能言善写,有的还在县报上发表文章,可我总感过去缺少一种生气,往日里大家有各种思想都不说出来,可是近来出现了一些新学习气象,文科班一些人自发组织文学社,我自己也参加了。我想这事我们学生会要支持一下,帮助他们办好一个学刊,发动全校学生投稿,抒发各自见解,发表一些关于升学和就业、前途和命运的文章,让同学互相学习讨论,还可把各科疑难题目在上面登出来给大家分析……我们就为母校创了一块牌子,对各方面都有益……当然,这事本该由宣传委员管,但叔阳说他能力不行,建议你这个学习委员来管,何况,这事也与学习有关嘛……”

艳芳的话一说出口,方生就说:“你就不用多解释了,既然大家信得过我,我就多做点事吧……”其实方生心里清楚:自己是管学习的学生干部,要让这个学生刊物办成青年人学习的场所,学校也会对他有个好印象,将来上大学说不定更会顺利……

艳芳知道方生的态度后欣慰地笑着说:“那我们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呢?”方生不解地问。

“同学们叫我征求你意见,想叫你这位学习委员当这个刊物的主编,负责约稿收稿编稿。”

“……马上到高三了,学习很紧张,这,合适吗?”方生怀疑地问她。

“也就开始时做些具体事吧,真要是办起来就不忙了。”艳芳说,忽又补充道:“我跟同学们说了,高三学习紧张时我们就不再参预具体事了,他们没意见……”

“那倒好说……”方生答道。

“你说刊物叫什么名字好呢?”

“就叫‘野草’吧……”方生略一沉吟就说。

“好!这刊名好。我马上跟他们去说。油印加纸张问题都由我帮助想办法……”王艳芳说着端起面盆,一阵风似地飞去了。

方生他们的学刊《野草》说办就办起来了。编辑以方生为主,另有文科班的一些学生利用课外时间参与,学生会其他人也协助在全校组稿,艳芳还极力在父亲王校长面前呈说这个刊物的意义,王校长也没有明显反对。艳芳又从教导处借来了一台打字机。第一期刊物在当月就与大家见面了。虽然书写和油印纸张都显得粗陋,但内容却丰富而新鲜。特别是方生为刊物写的文章《野草之歌》,以优美的文笔和巧妙的构思,写出自然界的小草从孕育、萌芽到出土,再到以自己的绿色覆盖大地奉献人类的美好梦想,博得了菲中几乎所有师生的称赞,受到林士杰老师表扬,他还在全校会议上向大家推荐。学生们争相传阅,连平时不大说话的一些菲中的权威老师也对方生的文章和这个《野草》学刊赞不绝口。紧接着又出了第二期,这期《野草》学刊几乎成了辅导学生学习的课外学习阵地,刊物上既有对各科学习的探讨,也发表学生中的一些优秀作文供大家学习鉴识,还介绍一些短小精焊的中外名家名作。“科苑”栏目上刊登一些科学知识小品,“难题析解”栏目刊登一些带普遍倾向性的数理化学习难题,“思想动态”则根据存在于学生中的思想状态,进行引导和指正……《野草》一时间成为菲中的课外阵地,大伙喜欢它赞美它,在经费上自行资助它,林老师还号召全校师生都来扶持这个刊物,这样参加投稿的人就愈来愈多了……荏苒光阴,高二下学期只剩最后20天了。已经是炎热的夏天,校园里到处是翠绿蓊葱的树丛,凉风从树缝中吹来,带出一丝清爽。方生感到这个夏天过后就是熬着过关的高三了,那是多么紧张的时刻呀!他在一个午后邀了几个同学,讨论下一步对学刊的打算。他们向菲河走去,王艳芳走在辛方生身边,忽然悄悄地对他说:“告诉你一件事。爸爸调县文教局当局长了。他想在临走前见你一次……”

方生听了心里先是一颤,继而就掠过一阵莫名的慌乱:那个曾经对自己印象不好的校长大人,他要与我说些什么呢?是不是对《野草》有了什么看法?他一直猜测王校长说些什么话。

下午课后,王艳芳已早早到教室里来喊他。方生跟在艳芳身后一直走过了学校的操场,走过一片小菜园子,走过连接菲河的小水沟,终于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那儿有着几幢砖瓦结构的两层小楼,门前有青砖砌成的院墙。门堂上有青石台阶,显得干净庄重。办公室门虚掩着,艳芳领着他喊声“报告”,然后应声推开那两扇大门,见屋里摆放办公桌、茶几和几张靠椅,还有几位他不认识的教师,他想这大概就是校长的会客室了。

天色已渐暗,艳芳顺手拉亮了日光灯,同时清脆地喊了一声:“爸爸!方生来了。”这时几个教师模样的人同时起身告辞,王校长也随一个在里屋说话的中年人走出来,他个头不高,脸膛瘦削,显得有点苍白。他把客人送出门不久就转身回来,招呼方生坐下说话。方生心里砰砰地跳,他望一眼面上不露表情的王校长,配他那一身灰色的干部服,以及那张阴沉的脸,在乳白色日光灯下显得有些惨然。方生不安地在椅上搓着手,窘窘地闷坐着,王校长突然走近他,颇为动情地说:“听老师们向我反映,说你上高中后的表现一直不错……”他沉吟一下又说:“所以学生们选你进学生会我同意了……年青人嘛,总还是可以改变的……”

“多谢王校长栽培!”方生说,心里却跳得利害,他向艳芳偷偷望了一眼,巴望她父亲尽快把话说完。

“过去……”王校长又说话了,“你在初中时犯的那件事,其实也不能怪我太严格,我当时是教导主任,要对学生负责嘛……”他犹豫了一下不再往下说。方生直在心里犯疑惑:校长叫我来难道就对我说这样两句话吗?

王校长在屋里叉腰踱几步路,回头对他女儿王艳芳说:“接我的车子马上就到,我先在县委大院住下来,你暂住在学校里……唔,你去把我的行李拿来捆一下吧……”

办公室离艳芳家相隔不远,她眨眼功夫就从家里拿来了一床被子和一条绳子,就在内里的屋子捆了起来。客厅就剩下方生和校长两人,方生更加显得忐忑不安。这会儿,校长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两口,接着对方生说:“你这个学生有点与众不同,搞得好,将来还会有些出息……只是,以后做事要学会忍耐,掌握分寸……”王校长终于把话底兜了出来,“比如,你给省委写的那封信,搞得沸沸扬扬,连我们县的整个教育界都知道了,都在乱传闻,弄得我这个校长也感到很被动……本来,高考和中考中出点儿差错,都是很正常的事嘛,那么多考生,那么多改卷老师,那么多录取学校,哪就能一碗水全端平的?你感到自己没被录取不公平的话,可以找我这个校长反映嘛!何必那么大动干戈呢……”王校长说着喘起了粗气,他显然有些激动了。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两只狡黠眨动的眼睛平视着窗外。

辛方生的心一直在惴惴的跳动,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听校长训话。他早已立起身来把头低垂,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显得内疚而虔诚。乘着王校长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忽然深深地弯腰向他鞠了一躬,嗫嚅着说:“王校长,我对不起您!我当时只想到我要读书,其他什么也没想到……:

王校长的话忽然缓和了起来:“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也没影响我什么!”他把最后一句说得很重。忽然间又叹了口长长的气,对方生说:“‘病急乱投医’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今天对你说的这番话,主要还是为了你今后好。你们马上就上高三了,接下来就是高考,如果再碰到不如意的事,可千万不能动不动搞到省里头去,否则我这个文教局长就不好为你说话了……”方生连忙点头说:“王叔,王校长,我一定牢记您的教导!”王校长的话音忽然高亢了起来:“就是嘛!我现在是文教局长,什么事不能定?”

这时候,方生似乎听见了王艳芳在里屋喘气的声音。艳芳在里屋正使尽力气拾掇那床被子,忙得满头大汗。一条捆扎被褥的绳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一头挂在椅子腿上,被褥像囚犯似的被五花大绑,又像是不服气的犟头倔脑的驴子,挺胸鼓腹不和她合作。艳芳把绳头捡起,在被褥上横七竖八加几道,捆得那床被褥四角朝天,俨然一只癞蛤蟆。艳芳嘟囔着嘴把它竖起来,然后把捆好的被褥拎到客厅里往凳子上一放,问他父亲:“这样行不行?”

校长一直在看那床捆好的被子,他走了过去,一边说:“你看我……”一边抽出绳头解开被子,顺手把绳子理成了双股,“绳太长了单股不行,”他说,把被子利索地叠成了四方型,双手拉开绳子兜住被褥,又用左膝往被上一压,上下左右各一道,只眨眼工夫,就扎出了一个方方正正严严实实的行李被。他对艳芳说:“不锻炼不行。我这点本事都是当过兵的功劳!”

校长走到桌边呷了口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方生和艳芳说:“干一切离不开经验,你们都还太年青,就像你们办那个刊物一样,什么野草呀小草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到底还是不能派上用场……我年青时也是个有志向的青年,一个人要能顺应一切事物,事物也就顺应你……”

方生听他说的仿佛是人生哲学,又不敢妄猜,他只是觉得王艳芳的父亲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车到门口鸣笛,王校长就走了出去。送行的人都聚在路口上。方生和艳芳一直跟随在车后送到学校门口。当望着车子远去的时候,方生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念头,他想到王政才这个人你说他不好,他的领导职位却越做越大;你说他好,又实在对他说不清所以然来。做人要像这位王校长这样就真是顺利了:从主任到校长,再到局长,说不定将来还要当县长、省长呢!“人的命真不一样!”他感叹着,沉思着往回走。

王政才上任走后,他的女儿王艳芳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开朗着,她说说笑笑不再有丝毫顾忌,连走路都是又蹦又跳的。期末考试后那天晚上,王艳芳忽然心血来潮,要邀方生到菲河岸上去看月亮,方生因考得不错,也就答应去松口气了。圆月如镜,印在一泓碧水似的天空上,疏星象棋子般排列着,菲河两边树影如画。方生与艳芳并肩站在河岸上望天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么轻松自在的生活。天气很热,田野里听见咕咕的蛙鸣,蛐蛐在脚步下的田野里鸣唱,萤火虫往眼前飞来窜去,方生心头惬意,与艳芳在河边呆了很久,各自还谈了对未来前途的憧憬,对今后生活的描绘。树木把淡淡的影子投在菲河中,那清亮的月色从树丛的交叉处漏出来,洒满了一岸的影子,月亮好象从树叉处探出脸偷窥他俩的行迹。方生面临这诗一般的情景竟有些陶醉起来,从小到大很少有这样的情感和心情,象踽踽独行的孤客回到了温馨的故乡,他感到少有的欣慰。在这样的时刻,沐浴在清淡悄默的月光下,和着几年来一直关心着自己的异性同窗,他感到了暖热的激情在心中闪跳。艳芳却不住兴奋地与他絮语,忽然间她望望月光中的方生,一阵沉默,尔后颇为动情地说:

“方生,你那么善于写诗,你看今夜这月,这景,这树,这河,这四周的蛙鼓,一切是多么好啊,你做一首诗让我听听好么?”她说着就娇娇地把手搭在方生的肩头上。

艳芳的话燃起了早已蕴在方生心中的激情,大自然的无限美感突然向他胸中涌来,他推开艳芳的手,说:“我愿写诗。”于是沉吟片刻忽然颂道——

《写给今夜的菲河》

今夜走在我故乡的河滨,

看明月如盘娉娉婷婷,

苍穹象是刚被水洗过,

水晶般颤动几颗疏星……

天上没有帷幔地上没有暗垒,

隐隐地飘出几颗流萤,

遥望那安恬悠然的村落,

不忍心不忍心把你惊醒……

河堤长长像伸展的腰肢,

无声的河水象夜眸洞明……

哦,甚至不要这鸟叫蛙鸣……

只想你拥有这永远的宁静……

方生一边吟诗一边往回去的路走,艳芳在一旁听着只是感叹,忽然间冒出了一句:“这诗是好!只是……”

“只是什么?”方生侧过脸问。

“什么不要‘鸟叫’也不要‘蛙鸣’,岂不是把世上生灵都杀死了?”艳芳说得有些凄然。

方生深深吐了口气说:“可能我把生活想得太单纯化了……”

艳芳忽而抬起头来,颇显认真地说:“我小时候一直挺单纯,觉得生活都是鲜花环绕……可有时想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

方生随口问:“你这么开朗的人,怎么也感慨生活了?”

艳芳接着说:“有些事我弄不明白,你帮我想想是什么道理?”

“是什么事?”方生问。

“爸爸临走前把我叫到一边一再叮嘱,叫我马上退出《野草》……你说,这是为什么?”艳芳不解地问。

“可能是担心影响你的学习吧?”方生回答。

“我看不见得。爸爸从来是不轻易说出什么的,这里头是不是还有其他意思?”

辛方生揣摩着艳芳的话,一时也弄不明白她爸爸的意思。忽然有些不放心地问:

“是不是他担心上头不提倡办这种学刊?”

“如果这样,他为什么不直说?难道对我还要保留什么么?”

“你爸爸这个人心很深,他也许感到那么多教师都在支持这个刊物,他不便多干预呢……”辛方生提示着王艳芳。

王艳芳没再说话,她好象在思索什么。辛方生看着她的表情,忽又想到了王校长为什么在上任前叮嘱他女儿这件事,而且态度那么坚决,这里头……是不是还有其他意思呢?

他愈想愈思愈感到疑惑……

此刻已进入初夜,月色渐暗,露水已开始浸湿到他们脚下的草丛,快到学校的门口,方生在迷蒙中感觉到夜的大幕在他们的周围轻轻笼罩起来。马路上散步的人群正在陆续回家休息,他与艳芳分手,一边独自向学生宿舍走去,一边抬头望望天空的星星,他在心里猜想:明天,又会是什么天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