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终于悄悄地降临到菲河两岸,菲河沿岸的青麦稀稀拉拉地扬起点点花穗,油菜地里飘起了阵阵清香,岸边的柳树一排排披起了金丝,有如窕窈的淑女扭动起腰肢,向村头幸存的人们频频招手,增加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晚上,方生伏在病床上复习功课,敞开的窗户飘进春的气息,许多人家仿佛都在忙着备耕,那一阵阵索索的脚步声敲击在方生的心头,他感到一丝惬意。他的耳边还不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仿佛大人们为战胜饥饿都在开始自己的行动了。方生躺在床上心中痒痒的,也想为自己的家庭做点什么。
使他特别高兴的是:哥哥在公社医院里又被抢救过来了,只是浮肿病仍旧严重,医生说是缺少粮食的缘故。公社里发了一点救济粮,送他回家来调养了。方生很懂事,每当生产队食堂开锅时,大盆的稀汤打回家来,他总是让哥先吃,有时候,饥饿的哥哥吃光了,用手指在盆底上碗底上刮残渣,方生看这情景心里就很难过。听说食堂就要解散了,方生仿佛也从这当中察到一些希望。几年来,方生恨透了这个生产队食堂。生产队的食堂就座落在他家的前屋,说起它的来历,还有一段不平常的历史。它是58年大跃进时的产物,锅台碗灶象经历过人世沧桑的老人,显得衰败不堪了。那口几尺高大焖锅里,整天冷冷清清,落满了尘垢。每天的晚上,队长带着几个人在大锅里放上满满一锅水,用柴草把水煮沸,再放进些麦麸或糙米粒子,用大锹往里头搅搅,成了一锅照见人的稀汤,然后顺着长长的队伍分发,一家一脸盆,端回去作为晚上和第二天的食物。方生每天傍晚从学校回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拿出那张旧脸盆去排队,他不要排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愿排在后面,因为那锅汤里最后的粒子,总是比先领到的稠一些。他把汤端回家,让母亲吃他从学校带回的芋干片,他自己喝稀汤。这些日子过够了,方生真希望春天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方生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比先前好多了,他还听说自己那所学校早都开学了,他实在憋不住,就支撑着从床上下来,摸起了篮子对母亲说:“妈,我去挖点野菜了。”母亲却用拄着的拐棍挡住了他,表情庄重地对儿子说:“孩子,我早先叮嘱你的话都忘了吗?”
方生一阵默然,他知道母亲的心思。仍然不愿放下篮子,只在背上加上一只厚厚的书包,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村头。他拎着篮子挎着书包,径直走到了他的学校里,走到他分别很久的同学中间,同学们见方生来了,交头接耳议论他,他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坐位上。平常里,方生的各科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在全校都是出名的优秀学生,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老师总是护着他。可是这回他偷了队里的山芋种,这么长时间不来上课,老师总不会再护他了吧?各种各样的议论从教室的各个方向飘进方生的耳朵,可方生头也不回,一动不动,木然地盯着那块空旷的黑板。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林老师走进教室,他一眼瞥见了放在墙角边的篮子,面带愠色地问:
“这是谁的?”
“是我的。”方生站起来怯怯地答道。
林老师脸上没有表情,他点头示意方生坐下,登上讲台。他已经知道了方生的一些情况,提也不提方生的事,就开始讲起了课程。
方生在心里感到不安而奇怪。
全班的同学都感到奇怪。
课堂上重又开始了蟋蟋蟀蟀的议论声。林老师也不制止,一直讲他的课。这节课,林老师讲了些什么,方生一句也没听到,他在心里纳闷:他用不着向老师解释那么多经过?他这么运气地就重又坐在老师的面前?这倒底是为什么啊?
下课的时候,林老师走到他的面前说,“你把这些天遇到的事,写一篇文章给我看看。”他说完就走了,忽又回转头向方生补充道,“随便写什么都行!我要看真情实感……”
方生的头伏倒在桌子上,眼泪慢慢浸湿了他的衣衫……
整整一个晚上,方生的头脑中翻江倒海。“随便写什么,”“要真情实感。”这两句话一直以各种意思,徘徊在自己的脑际。
第二天上课,方生仍显得没精神,他在脑中琢磨林老师叫他写的文章,想着想着,他有些不能自己了,忘记了自己是在教室里,忘记了这一节上的是数学课,忘记了周围那么多仍在打量他的眼睛……他茫然地打开书包,摊开纸,拿出笔,哗哗地在课堂上写了起来……
他写的是一首诗,一首搁在心头很久很久而无法喧泄的诗:
灾难
——写给死去的父亲
当灾难刚刚发芽,
你在嚼那些苦菜、南瓜。
为了给我和母亲带来希望,
你从农场里匆匆赶回家……
可家里无瓜又无菜呀,
灾难却织出了一张张可怕的网,
你不信命运是那么残酷,
它就让你一层又一层往它身上爬……
村里那片可怜的榆树林,
你硬要说它救过许多人的命。
你高兴得象孩子一般,
硬要把它们全部往肚里吞……
你喜欢看我和母亲吃东西的样子,
看我们啃着粗糙的榆树皮,
硬说那味道真好,真好……
可是你自己也吃得太饱,太饱……
灾难终于网成巨大的祸秧,
你带着饱饱的肚子被它网进去。
许多成人的故事还未来及对我说,
只留给我许多许多的烦恼……
你成了灾难我成了你,
灾难的大网又让我去爬。
我虽然愿意勇敢地爬上去,
可是,那滋味我实在受不了啊……
方生一口气写完,放下笔,叠起纸头,准备上交林老师。可是他的小手刚伸出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却把那只小手压住了。方生抬头一看,原来是教导处主任王政才前来察看课堂。
方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主任从容地收走了那张纸头。命令说:“下课去教导处一趟!”
方生惴惴不安地进了教导处,已见王主任威严地端坐在那里。
“今年多大了?”王政才表情冷淡,劈头就问。
“十三岁。”方生回答。
“这么小年纪,思想就如此反动,这还了得!”王主任敲着桌子叫道,“回去告诉你们班主任,叫他把你的政治表现、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祥细写个材料报告我……”
方生旋即在脑海中掠过一道可怖的阴影:他听说班主任林老师与这位王政才主任一向关系不睦,具体原因他一点不知,只听人说林老师看不惯王政才逢迎拍马阿谕奉承的权术,骂过他是“政客”,而王政才则忌恨林老师的才能,又是教师们拥戴的人,是他的竞争对手。听说,王主任在活动关系,想当校长呢。假如……方生愈想愈多,愈想愈害怕。
“我叫你来,主要是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王主任继续拉开腔调说,“这是个重要事件,它会影响你一辈子!”
方生低下头,一声不吭。
“好了,你可以走了……”王主任说着站起身,表情严肃地望着窗外。方生偷眼瞥见了许多老师都好奇而惊慌地跑到教导处来,探出头争相观看摆在王主任桌上的那首“反动诗。”
方生的脸涨得有些紫,心儿乱跳。他无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向教导处门口走去。渐渐地,他的脚步挪不动了,头脑中的阴影愈扩愈大,最后竟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经验已朦胧告诉过他这种事的不可知后果,石头般的思想负荷,直压在他那幼小的心底……
时间的磨盘碾磨着一切人事,散出苍白的面粉,粘贴出一个斑驳的世界。
这件事成为结在方生心中的一个疙瘩。他听人说,象他这样的学生,家庭出身不好,又出过事,中考和高考要被录取很难,唯一办法只能刻苦学习,让各科学业都特别突出,超常优异,或许还会弥补他那些政治上的不足,方生对学习就格外用功起来,他利用中午不吃饭的功夫在教室里攻读。晚上熄灯以后,他会蒙着头躲在被窝里,用借来的手电筒的光攻读到深夜或凌晨。在白眼和冷漠中他已渐渐习惯了。只是有些事老让他怀疑,就是那个王艳芳,常常满面通红跑到方生面前,递给他一些学习材料或者用品,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跑远了。她好象对方生捅下的漏子一点没在意,反而在她父亲刁难方生后更与他亲近起来,他甚至为此减少了对王政才的恨意。他感觉到王艳芳与她父亲不是一类人。有一次王艳芳还跑到他的面前说:“我知道你恨我父亲,他那德性我们都恨,但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象他那样的,请你相信我……”说得方生心头软了起来。那年五月学校里举行作文竞赛,题目是《记一位难忘的人》,王艳芳写的竟是方生的这段经历,发表了与众不同的见解,他为此更是改变了对她的印象。方生家里十分困难,王艳芳总是瞒着父亲资助他,方生不肯接受,她就变法儿通过方生的好朋友们来帮她,使他感觉不出是王艳芳在帮他。最叫方生感动的还是那次菲城来的教师作学习报告,票子十分紧张,方生一直站在门口徘徊,他想进去听听就是弄不到票,正在为难之际,有个人送了张票子给他,扭头就走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张票是王艳芳为他搞来的……
初三时,方生过的是马拉松式的生活,他上完学后先跑回家,匆匆照料好母亲;再匆匆赶回学校参加晚自习;再躲到那个宿舍小小的天地里埋头攻读。夜晚校内的熄灯钟声敲响时,班主任老师和辅导员会突然降临“查寝室”,杜绝“开夜车”现象,这时方生会机敏地用起王艳芳送他的“秘密武器”手电筒,躲在被筒里继续钻研……
方生的学习成绩成为菲镇中学的一面旗帜,但这面旗帜是白的,方生深谙此理,他却不能改变自己,他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中考,他想,他这辈子一定要读高中、大学,为母亲争气。在这所学校里唯有林老师是理解他同情他的人,他不仅教他读书,还把许多外语、古文、历史、哲学之类的参考书借给方生阅读。这位多才多艺而又正义善良的老师,成了方生的人生引路人。方生对他感激不尽……
这是初三下学期一个普通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方生去林老师那儿还一本书。他见到林老师正躺在一张破藤椅上沉思什么,屋里零乱不堪,许多成捆成包的书籍已打成包裹,似象搬家远行的势头。方生不解,他把书轻轻放在桌上,正要抬腿走回去,林老师却喊住了他。
“坐下,坐一会儿。”林士杰老师亲切地搬过一张椅子。方生坐下,眨着好奇的眼睛,他感到今天老师的情绪有点反常。
“我就要走了。”林老师闷闷地对他说,“你今天来,我很高兴……”
方生的眼光迷惘起来,不解地问:“老师您去哪儿?”
“一个很远的地方,”林老师拿起一支烟,慢慢地点起来,抽着,眼睛望着窗外远远的地方,那丝丝的烟圈表示出他内心有许多话。半响才说:“我要到农村参加社教去了。你今后要自己保护自己……”他说完后猛吸了一口烟,让迷蒙的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
方生感到意外,他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那个王主任把方生的“反动诗”交到了校党委,党委开了几次会议。认为方生的班主任林士杰不重视学生思想工作,引导学生走只专不红的道路,林老师在党小组会上作了几次检讨才算过了关。一些年轻教师为林老师鸣不平,也为方生这类学生是“好苗子”还是“坏苗子”与王主任他们辩论,结果都受到了处罚。正赶上城里教师要抽调下乡参加社教运动,林老师就被派到第一线去经受锻炼,到遥远的山区去了。那位王主任则被作为“政治立场坚定”的典型,受到县里的表扬,提升当了菲镇中学的第一副校长了……
八点钟,林老师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到了。部分师生要为我们开个欢送会,你也去吧。”说完就走出了房间。方生跟随林老师走进那个正在举行会议的教室,这里灯火通明,他发现有好多人已经聚在这里了,有各个年级的学生,男的女的,年老的教师和年青的教师,济济一堂。方生瞥见诗燕,就径直向她那儿走去。这儿是教室的一角,显得比较安静些。“你也来了?”方生刚坐下就轻声与诗燕打招呼。诗燕说:“我爸要走了,我能不来么?”并把身边的一个陌生女学生介绍给方生:“呶,这位是从菲城来读书的高中生,她小时候跟爸爸学过唐诗,今天特意赶来参加这个送行会。”那个女学生向方生点头嫣然一笑,方生向她还过礼,感到局促不安起来。那个女学生又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说:“我叫巫美睛,是来自菲城的本校高中部学生……”说着欠了一下身子,一双明亮得照见人的眼睛望着方生说:“听诗燕说你是大才子,将来上了菲城大学,比我们出息多了。”方生红着脸说:“哪敢妄想,能象你这样是最大福气了。”方生曾听人说过巫美睛这名字,但在这儿见面还是头一回,他瞥眼看见她穿着半旧很干净的衬衣,一头飘逸的长发,身材小巧秀美,坐在那里显得文静优雅,风姿柔情,那神情象画屏上的虞美人,他心里不禁涌起了羡慕之情。
一个学生正在致欢送词。林诗燕、巫美睛都在静静地听着。方生不时注意到巫美睛:她坐在那里摆弄一支钢笔,眼睛注视着致词的人,那样子象虔诚的教徒在听人讲经一样;诗燕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搭在巫美睛的肩上,象个顽皮的孩子听老师训导一般,方生再看巫美睛觉得高中生与初中生就是不一样。致词结束了,学生们轮流发言,接着是老师们讲话,他们大多说出很多有趣的事,有些年轻的教师甚至说了些笑话。方生觉得跟大伙儿在一起挺开心,挺长见识,他一声不吭在墙角边,有时甚至想裂开嘴笑笑。
忽然有人提议:“请辛方生同学讲几句话。”这是林老师的声音,他已从椅上站起身四下寻找,“辛方生在哪儿?”
方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想到身边还坐着位气度不凡的高中生,他哪里敢讲话,但他又很激动,能被别人看得起,他怎能丢面子?学生和老师们又都在一齐喊:“请辛方生同学讲话!”
方生从墙边上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我在这儿……我……我……说不好……”
逗得满屋哄堂大笑。
方生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他清清嗓子大声说:“我……今晚很高兴……很幸运…我有这么多好老师、好同学,还,还,还有高中生——我学习的榜样,我感到很幸运……我决心不辜负大家的希望,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大学……”说到这里,就红着脸慌慌张张坐下去。
“你,怎么搞的?说话这么窝囊,吞吞吐吐的!”诗燕不客气地讥讽他。
巫美睛在一边拉拉诗燕的衣襟,白了她一眼,那眼神严谨而好看……
这个难忘的聚会,给方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第二天傍晚,林老师就要走了,他拎着一包包书籍放到等在门口的手扶拖拉机上,最后自己坐在了拖斗后面,向前来送行的学生们招手说:“再见!再见了……”
一群学生追着那辆拖拉机直赶到校门外。方生夹在人群中,他伸手去怀里摸索什么,那是他早已写好的一张致歉信,他一直没好意思交给老师,那是他的一颗幼小真纯的心,他想在这种时候交给林老师,但一切已来不及了,拖拉机早已在门口马路上拖起了阵阵灰尘。方生怯怯地深情地站在那里,他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那捏在小手里的一张沾满眼泪的纸团,随着那远去的拖拉机上林老师的背景,一齐化作了一团浓黑的雾,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慢慢睁开眼,黄昏的残阳象一团火,在那团黑雾里闪动,他感到自己未来的道路一片
朦胧,前途漫漫,他不知道今后的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