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人坡

菲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它的历史究竟有多长,人们至今也说不清楚。沿着河流,在富有中原特色的丘陵起伏的土地上,密布着望不到边际的一块块田畴,以及座落其间的大小村镇。从菲省的地图上看,菲河就象一条弯弯的绿色的飘带,拖曳在五彩斑烂的土地上,给两岸流域增添了盎然的生机。据老辈人说:远在唐、宋时期这里就是重要的鱼米之乡,河流上下曾设过两个驿站,那繁华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那时菲河流水长年不息,河上有往来舟辑,岸上有行人车马,还有远乡的客商们,肩挑手提来这里做生意,一时间在菲河两岸闹出种种的活跃。只是随着岁月的变迁,战事连年和兵毁,它的历史容颜已渐渐衰退。不知起于何时,贫穷和灾难就开始在这里的农村中繁衍,当地人说菲河丢失了自己的地气,当旱涝灾害一齐向这儿侵袭时,贫苦农民就流离失所。据菲河志记载:从清朝末年起,菲河大堤溃决数十次,每当洪水降临,下游低洼村庄尽成“泽国”,大水留下的灾患是:“坝堤倾塌,洪水尽注,低洼处人畜哀号,惨不忍睹。”无数冤魂在洪水中丧生。至于逢上旱年或春荒则又是一种惨景:那时菲河又会在饥渴中喘息。民国十八年大旱,贫困村户打不起井,田地冒青烟,塘洼底朝天,春天里不见杨柳吐芽,夏日里听不到知了叫唤,只能赶到菲镇上买水。人们寄希望于菲河一侧的龙山白龙庙,饥渴中的人们幻想着上天能让小白龙施霖人间,每天都有瘦骨伶仃的人们流水般来到白龙庙前烧香磕头祷告求水,他们跪烂了双膝盼穿了双眼,还是求不出一滴水来。

虽然旱涝灾害给菲河人带来无尽的苦楚,但是菲河人仍爱着菲河,他们祖祖辈辈吃着菲河水,种着菲河地,做着菲河儿孙,从不怨兑,对菲河有着不忍割舍的感情。“走千走万,不如菲河两岸,”是流传于当地村民中的一首古老的民谣。

我们沿着菲河大堤一直朝前走,就能见到一个村庄叫菲村,它的建筑风格有点象个双簧管,一条长长的土石路分隔出西爿和东爿,西爿叫菲西村,东爿叫菲东村,两爿村落在历史的沧桑中既紧俟相联,又总是奏出不同的音乐。西村建在一片高地上,历史上曾住着一些富户,他们在涝年不怕水淹,照样衣食不愁;干旱年头也能雇人打井汲水,照样五谷丰登。这里至今尚能见到凋敝的瓦屋,石灰斑剥的砖墙,零星的店铺旧址和破败的阁楼,以及粉墙上残留的历史印迹,它们稀稀拉拉地排列在河畔延伸的斜面上,弯弯曲曲,被一丛丛绿树遮掩,菲河在它的下面几百步的地方流淌着。据说这里当年曾住过李鸿章的亲族,村中人历史上有过读书经商的风气。明、清时还出过秀才和举人,人们至今还能见到那几扇黑漆涂抹的大门。这儿直到今天仍是李姓族氏居多。

东村则就不同了,它地处最低洼处,旱年遭荒,涝年水淹,在倒数上去的一百年间,一直是一片紧挨相俟的土墙草屋,还有一些低矮的茅舍,这里历来是贫困农民的集聚地,这些人当年多是西村人的佃户,解放前世世代代也没有出现过一户读书人家。据说那时每当冬天到来之时,西村人忙着打围扎粮杀猪宰羊过大年,而东村人只能背起破锅烂碗四处逃荒,那些不愿出门谋生的人只能哭丧着脸在家里度“年关”。菲河曾把寒流和饥饿带给东村人,把温饱带给西村人,这样就形成了一条河流养育出两种生活的人生反差……

在菲河的北面,西村的背后,有一个缓缓的土坡,坡上树木葱茏,密密匝匝,多是乡村人常见的榆树。这坡起初被东、西村人称做榆树坡,据说当年朱元璋起兵造反时曾经路过这里,在一棵老榆树上栓过战马,这棵老榆树至今被村人们保护得完好无损;不知何时起每到夏、秋之季,便有成群的乌鸦飞来榆树林中,黑压压一片,在树上垒窝,繁殖,所以村上人又叫它乌鸦坡;更有一个奇妙的传说,说菲西村在清末时出现过一个大美人,通过李鸿章的推荐被选进宫中当了皇帝的妃子,皇帝对她恩宠有加,很是看重,年老后被赐金千两,返回故里,这位美人老死后就葬在榆树坡,自此后,坡上更见树茂枝繁,岚气浮动,人们从此又叫这坡为美人坡了。

这榆树坡变乌鸦坡又变美人坡的来历无从考查,倒是这西村里头确实代代不乏美女降生,一个个都是娇美多姿,天性聪慧。远些年头的且不说,单是看看这些年从西村里走出的姑娘,无一不是水灵灵,嫩葱葱,象脂润水洗的一般,那仪态万端的音容笑貌,就叫东村人看着心里羡慕,也真的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同饮一条菲河水,同是一样菲村人,咋就造就出两等娃子来。

无论是东村西村,毕竟都是农村,最大不幸在于它居于菲河畔。民谚有云:“菲河村,菲河城,村里城里两等人。”菲村是菲河农村的标志,任何事只要一沾上个“农”字就当另外看待了。菲村在解放后,东西两村合为一村,后又成立了一个生产队,原先西村靠吃佃户的人不再风光,他们在土改时不得不把田地房产分给东村的佃户,那些外出经商的人也因政策限制不得不回乡种地。这样西村和东村的差距就拉得愈来愈小了,西村的骄傲历史几乎丧失殆尽。以后生产队正副队长也从东、西村里分别选出了,这就更使河西村的容颜差不多完全与东村一样了。实际上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菲村已成了菲河流域有名的贫困村了。

靠种地生活的菲村人不能不同时羡慕起同样位于菲河同样的菲镇。离菲村不足十里之外,就是菲县县城的所在地菲镇,那镇上的人与村里的人就是有许多不同,他们不需下田种地就有饭吃,多数人家还能让孩子就地上学读书,他们不需要变卖农产就可以到商店买来各种花布做衣服。在城乡差别严重存在的年代里,能吃“商品粮”的人就是前世造福,菲村人尤其是原来的菲东村人,总是安慰自己的孩子说:“不要向往人家镇上人。猫修三世站屋头,人修七世才能住街头呢……”

然而最令菲村人羡慕的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还是位于菲河上游的菲城,它离菲村不足百里,不仅是一个标准的城市,而且还是省会城市。在整个菲河流域,若有福气能进菲城学习工作的人,无疑是最最上等的人了。如果你能走进菲城,就会有一种自卑感和自豪感同时产生。自卑是自己作为农村人的龌龊,自豪是你走到了那目不暇接的繁华境地。那琳琅满目的情景且不用细说,单是城里人的穿戴生活就与乡下人是两层世界。城里见不到羊肠道上的烂泥污,见不到大田埂上刺人的茅草,这里有的是开阔而长长的柏油马路;城里也见不到遍布在水田里的蚂蝗,这里用的是自来水,用手一拧,那水就汩汩流淌出来;城里的灯也不用煤油点,只要一拉开关,电灯就象白昼一样亮了起来;那里每家每户的门牌上逐次写着白漆号码,双双对对的年青人,可以自由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解放后政府几次扩建省城,一些高楼大厦得到修复改建,机关、厂房和家属宿舍区,一幢幢相继叠起,鳞次栉比地排列成好看的阵势,大街上来往穿梭的汽车跑个不停,女人们可以自由地进出商店里,……所有这一切,都是古老的菲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菲村里无论是东村或西村的年青人,大都有一个埋在心里的念头:假如有一天他们也能进到菲城去学习或工作,那真是不枉此生了。

那年头乡下人没有别的路,他们唯一能实现这种梦想的方式,只能依靠让孩子读书、上大学,将来分配到城里工作,变成城市户口。他们通过这种努力,有些人家已有孩子到县城菲镇学习或工作了,更有的人家已有人跨进了省会菲城,有了正式的省城户口。菲西村历史上男孩有读书的风气,如今女孩子也上学读书了。菲村人能上完小学就很不错,能读到初中就是“小秀才”,如读过高中,那就叫“大秀才”了,假如再有读了大学的,那真就是光宗耀祖的“举子”“进士”了。

从五十年代开始,菲西村里就冒出了几户新的“名门旺族”,说是“新的”,是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在解放以后冒出来的,他们是西村里头少有的几户贫下中农,解放后靠土改分田地有了财产,有的当了村官,那境况就大不相同了。说他们“旺”,因为他们不仅不缺吃少穿,而且都有后代人在城里读书或工作,所以这几户人家在村里走起路来的恣态都挺挺刮刮。这里有几户特殊的人家值得一提:一就是村上的王大爷家,解放初期王大爷从上海辞工回来,那时已是党员,回来后就把成份定为下中农,他是西村里最早的共产党员,当了菲村第一位村长兼党小组长。他有个女儿从小过继给上海的一个亲戚,后来就在上海读书成家生孩子了,王大爷自己回来当村官,却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日子最好过。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大儿子,解放初当过志愿兵,不久入党,因政治条件好被包送上大学,改王小狗的名字为王政才,六十年代初就当上菲省重点中学菲镇中学的教导主任。王政才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名叫王艳芳,长得皮白肤嫩,媚态万方,雍拥富态,加上她那活泼开朗大胆开明的性格,十分招人喜爱。

这第二户人家就是村里的巫老伯家了,这老伯也是下中农,在村里的口碑甚好,他有个大儿子巫经林在省会菲城里工作,是有名的外科医生。生下的女儿巫美睛也是位了不起的闺女,自小就聪明过人,四岁里会背唐诗宋词,她生得小巧玲珑,文静秀丽,一双灵动的眼睛象是能与人说话。

第三户人家是村里的林大爷家。林大爷虽是富裕中家,但思想一贯进步,他在解放初闹土改时主动把家里田地让给贫下中农,把屋子挤出来给生产队做办公室。他是私塾老夫子出身,深晓人世变迁的道理,从不争强好胜,为人一贯中庸,所以东村的穷人们和西村里少有的几户贫下中农都极力称道他为人忠厚,他因此也事事顺利,他的儿子林士杰继承了父亲的传统,解放后师范毕业,当了菲镇中学教师,还入了党。这位林老师不仅学问好,人也好,他有个远方亲戚的女儿林诗燕,因自小没有爹娘,他就把她领养过来,供她上学读书。林诗燕模样俊俏,机灵聪明,就是有点儿娇气,但那种古怪的娇气却给这闺女身上频添了几分个性。林家同样因为领养了这个女孩儿感到脸上有光。

菲村人都说:菲村这些闺女以后一定会出息非凡,都是沾着新社会里男女平等的光,也有人说是沾了美人坡的仙气,才会有这些才貌双全的美人坯儿。虽说菲村里新一代人都是阴盛阳衰男娃比不上女娃,但不管怎样,闺女家有些造化,总该是菲村人的自豪,这些新一代的女儿家成了菲村人的掌上明珠。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方生,他姓辛,本是个外来户,他能上学读书是世代贫困大字不识的菲东村人里的头一桩新鲜事儿。他是东村唯一的一名中学生,他家也是东村中唯一的一户富裕中农人家。他的父亲在十八岁那年随祖父从江苏迁居到菲村,因为做小生意,有了些经济。但是这家人命运不济,1948年刚买了田盖了房,第二年就闹解放,第三年又逢上土地改革运动,不仅被收了大部分土地房产,还落了顶“富裕中农”的帽子,这富裕中农虽不属“地富反坏”,但与贫下中农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实际上到辛方生上学读书时,他家里只剩下两间草屋,早已是一贫如洗了。

不管怎么说,菲村生产队如今有了一批有出息的后代子孙。乡下人说:菲村就是菲村,无论怎样改朝换代,这里总会冒出些人来。只是菲村人有时候自己反倒会纳闷:为什么从菲村的东村和西村,再到菲镇,再到菲城,单是一条菲河上下自古以来就随着人世变化,分辨出不同的人与人之间的等级阶层来?莫非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