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人坡

方生走在菲河的岸上,他走得很艰难。腊月的朔风裹着阵阵雪花向他扑面打来,他不时地把衣襟掀起,遮住自己冻紫的脸蛋。周围的一切顿时变得黑暗起来。他蹒跚着向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生怕掉进冰冻的菲河水中。

这是1960年元月的一天傍晚。雪花漫天飞舞的姿态与方生蒙在衣襟中的黑暗,在他的胸中交织出幻变的世界,他偶而放下蒙在脸上的衣襟,偷眼去欣赏那缤纷的飞雪。

走了许久,对面来了一个行人。那人说:“天快晚了,快点回家里去吧……”声音很低,很亲切,方生凭直觉知道是村上的柳大伯,他总爱在这种时候去村野的坟地里布下黄狼夹子,第二天清晨去捕捉他的猎物,扒下皮晒干到菲镇上去卖。

方生加快了脚步。离村头还有里把地,他忍不住去怀里摸摸那只让体温暧着的茶杯,那里有半杯蒸熟的山芋干片,是中午省下的午餐,他想此刻母亲一定正躺在床上,露着饥荒的眼神巴望他归来。

临晚,风刮得很大,方生在门口推开门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两张铺炕上一齐呼喊他。他犹豫了一下,捧着半杯芋干径自走到母亲床头。母亲正呻吟着。她说:“生儿你才回来呀……”方生把山芋干送上去,母亲伸出干瘪的指头接过茶杯,脸上便添出了一丝颜色。方生说:“我还有半个馒头,是从食堂的饭桶缝里拣来的,我给爸送去……”

父亲接过方生送来的半块干馍,狼吞虎咽地一口吞下去了。他的喉管还在鼓动着,喝了些凉水,半会儿就长了些精神了。他开始高兴地对方生说:

“生儿我等你一天了,晚上我们一块出去,有好东西……”

方生不解地望着父亲。

风愈刮愈紧,吹得屋子的四周发出飒飒响声。父亲说他怕听这种声音。他刚从一个农场里被放回来,那农场本是集训“四类分子”的地方,因他是外来户,又是富裕中农成份,大队里对他的历史搞不清楚,有人怀疑他在南京参加过“三青团”,是“四类分子”,于是就把他搞去参加“四类分子”集训,“接受审查”。南京那头证明一直没来,说不清这些事的证据,又糊里糊涂放了回来。但这一“集训”使他身体更加衰弱了,虽不像母亲那样患着重病,也是虚弱得满脸紫色。他说,在农场里天天吃草根,回到家反而更怕了,吃什么呢?方生时常安慰他说:“我放学后可以去挖野菜。”父亲只是苦笑回答:“春季还没有到,哪儿有野菜呀?”每当这时,方生就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叹气。

方生这年刚上初中一年级,那时上了中学有粮油户口,学生每月可以供应十八斤粗粮,就凭这点粗粮,方生养活着自己和他的全家。

可父亲说今晚要出去有事……,做什么呢?他不解地望着父亲腊黄泛青的脸。

父亲并不言语,他默不吭声,好一会儿,去厨屋后找出两把铲刀,还有一只箩筐,望望天色,喃喃自语起来:“天太暗了,不过是雪天,能看见的。”又自语起来:“困难快过去了,等春天一到,再到清明节,往后就见麦穗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他的迷朦的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希望,这使方生的心头更加困惑,他问父亲:“去哪?”,之后又是短暂的沉默。父亲一握刀把,果断地吩咐:“走!跟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好东西等我们!”

方生没头没脑地跟随父亲,走出村外,一直走到那个榆树坡上。村外的飞雪仍在飘飞,只是没先前那么大了。他们来到一块空旷的坡地,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那遍落满积雪的榆树林。

父亲停下脚步对方生说:“你看,现在的人真都傻了,这么多榆皮,一等返青后就不能吃了,竟没人知道……”

方生真正地留心起这么多榆皮,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直嘀咕:“这么粗糙的东西,吃到肚里能受得了吗?”

父亲却早已去铲那些榆皮了,他一边教方生铲榆皮的方法,一边向他介绍榆皮的好处。从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直讲到那个出身于放牛娃的明朝开国皇帝朱洪武。父亲对方生说:“这些人都吃过榆树皮,榆树皮里含有大量的淀粉,还有维生素、糖份呢。榆树皮救过很多人的命,这是千真万确的。不然,何以许多农村孩子都会唱那支榆皮歌子呢?”

说着,父亲轻轻地哼了起来:

榆皮老,榆皮好,

吃了榆皮命能保。

榆皮糙,榆皮光,

吃了榆皮好插秧……

歌子苦涩的韵味和着剥脱树皮的声音,在空寂冷清的冬夜村野上荡漾,没有产生出一丝回响,父亲铲得很累了,气喘吁吁用手去擦额上的汗,回头一看,已是满满的一大筐。他高兴得有如盗了仙草似的,领着方生自满自得地凯旋而归了。冬夜分外冷清,空空荡荡,而父亲的心里似乎从没这般充实。

回到家了,父亲放下筐大嚷:“有救了!有救了呀!孩子他妈,你快来看,看我和方生带来什么了?”

母亲听这声音就知道有了吃的东西了。她急忙支撑着病躯爬下床,颤晃晃地跑到了堂前,一瞅箩筐,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呀?”

“榆皮!”父亲高兴地说,“它可是顶好的粮食呢!”

母亲闪动着兴奋的泪花,喜得手忙脚乱。“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马上就做出来,马上就……”一边拿来碾子,象作着精工细活一般,象做盛宴那样,用碾细的榆皮,配上野草馅儿,很快做了几碗热喷喷的圆宵丸子,端上来了。

榆皮丸子摆了满满的一桌,一人一碗,吃得可算香甜可口了。母亲先吃完了一碗,直说:“嗯,还真不错,我先去休息了。”说着自去了铺上,父亲则一连吃了三大碗,连汤带水,好不可口。那时叫二角四大碗,一碗约有小半脸盆,三碗也就有一脸盘之多了。他的肚皮涨满老圆老圆,鼓鼓的,拍拍肚皮说:“这次吃饱了!吃饱了!有一年多没有这样饱过了。”他絮絮叨叨,好不开心地去睡觉了。

方生在心里想:“这榆皮圆宵味不算好,父母都说它好,我以后放学路上就可以铲回来了……”

不节食也是常有的,尤其在那样的年代。但父亲吃得太多了,太多了呀!

直到这个深夜,方生忽然听见了从父亲那儿传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他不放心,踮着脚尖轻手轻脚跑过去一看:天哪!他立时愣了,只见在一豆微弱的灯光下,父亲张着嘴,喘息着,不能说话,象要呕吐,又象要吐出胸中的许多心事。直到母亲慌乱地从房间赶来时,他才含混不清地说了梦一般的一句话:“榆皮……不能……这样吃呀……”他用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好象要把所有的生存的知识告诉他的妻子儿女……直到他咽完了最后一口气,那嶙峋的枯肿的指头,依然停在半空中,象要抓住什么不放……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方生和他的全家。方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冬天的夜,是那么漫长而寒冷。

人生中许多事方生是不解的,灾难和困苦象两只生硬冰凉的钉子,在这个寒夜里钉进了他那幼小的心灵里,钉得那么牢固。

方生嫩弱号啕的哭声引来了柳大伯,他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带来了另两个男人——那年头,谁家一传出这种哭声,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他们拆下了方生家的两副门,用四块门板合在一起,将方生父亲装进去。

三个人加上方生,两前两后,把方生父亲抬到了村外,就在那片长满榆树的坡上,埋葬了方生父亲的尸体。

这冬天,方生只有十二岁。

父亲去世后,方生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在两间草屋里盼望春天的到来。

春天还没来到,年关先到了。方生家里草无一把,粮无半升。上头本来每天发给二两粮食,本是可以熬一锅稀汤的,可是层层盘剥,方生家里没人在队里当干部,到他们娘儿自己手里,有时就一连几天也领不到二两了。

有一天,母亲把方生叫住说:“可怜的乖乖,来坐会儿。”

方生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伸出瘦弱的指头摸着他的头。

“以后,你不要再省下芋干带回家了。”母亲说,“我都看清了,我们辛家将来全巴望你了。你哥哥患了浮肿病,躺在公社救济营里不能动……巴望他是不行了。娘老了死了不可惜。如果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呀……”

“妈妈……”方生哎哎地啜泣着。

母亲接着又说:“你父亲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娘只希望你读书明理,往后为辛家争一口气。你过了大年就十三岁了,娘说话你要句句在心……娘这辈子,除了文化低了点,啥道理都明白。人要活到自己没福份再活下去的时候,活着也没意思了……世道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二十年河东转河西,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只要活下去总会见到一切结果的……只是再光景的世道,你爹永远看不到了,你娘我也不会看到……娘只望你将来好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买刀把纸到你爹你娘的坟上烧烧,我们就闭眼暝目了……”

方生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双腿跪在母亲的床头,泣不成声说:“不,妈呀,你不能死,你也不会死的,不会的……”他把嘴唇咬紧,抿成了“一”字型。他抽噎着说:“妈,你放心,儿子一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母亲轻轻笑了:“傻孩子,你一把都捏不出两头的年纪,往哪去想办法呀……别痴了…”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旧年腊月二十八日,离除夕还剩两天。傍晚,朔风阵阵紧吹,天冷得人发抖,方生套上一件破袄,象往常一样,拿着一把铲子,去折腾小草地上的那几根葱蒜了。他走出村子,却没有去菜地,径自走到那片埋葬父亲的榆树林前。他对着那片林子默默祷告了一番,又找到了那块埋父亲的土堆,弯下腰跪在泥地上。他在心里默念着向父亲保证:“我要让妈妈活下去!……”

他就这样一直跪在这里。这空旷的寂静的榆林和坟墓更增添他心头的孤独,附近菲河的水声盖住他心中的波澜,他平静地在心中重复默念一句话:“我要让妈妈活下去!”

直到黑夜的幕布慢慢地覆盖了菲河的四周,一切进入了模糊的影中,方生从地上爬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他寻着一条蜿蜒小路,向茂密的林中匆匆穿过,又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水沟,七弯八拐,小心翼翼摸索着来到了那块神秘之地,面对着四周黑黝黝的魔影般的树丛,他的脸上显得警惕而严肃,嘴唇又抿成“一”字型,这是他下定决心的一种标志。菲河村有一个唯一的禁地,这就是位于榆树坡下的菲河圃。冬天里,队里将唯一能留存下的一点山芋种子,埋在这儿的窖里,窖里堆上层层细土,再布上土灰、粪料,上面覆盖上一层塑料薄膜,再搭上棚子,棚四周用铁丝网层层围起,派人轮流看守。看守人均为机干民兵,带有大锹、锄头、木棒之类,象严守着生命阵地,每个人都在日夜监视,生怕被人偷出这些山芋种子当饭吃。须知,这些山芋种子到了春暖之日就会生根,发芽,长出许多山芋藤子,这些藤子一节节剪出来,再插到田垅上,就会长出山芋秧子,结出一串串的山芋。在那年头,农民唯一指望着的,就是这些山芋种子了。

菲河圃维系着村上一百多条人的性命,它是全村人的希望。

现在,方生正躲在榆树林里,向菲河圃眺望四周的动静。

半个时辰平静无事地过去了,方生未发现一个人影。兴许到了年关,看守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方生在心里想。一阵阵冷风从他稚嫩发紫的小脸庞上拂过,他不时地打了一阵寒颤,咬了咬牙齿,把嘴唇抿得更紧。他伸出手把裤腰带紧了紧,摸一把别在腰间的铲刀,他微微喘息着,空气凝固着,晚林絮语着,好象是提醒他说:“动手吧,别再犹豫了!”

他的心一阵忐忑不安。

是谁家放起了几根爆竹,接着,村子里一连响起了几串噼噼啪啪的鞭炮,那稀稀拉拉的炮竹声,说明农民们在接迎自己的谷神了,这是菲村久来的习惯,腊月二十八接谷神,来年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对于灾害之年可能只是幻想,但他们宁愿生活挣扎在这种幻想里,也不忍心放弃这种企盼的机会。

不料这炮竹的响声给了方生意外的勇气。他“嗖”地从腰间抽出铲刀,三步并作两步,闪电般冲向铁丝网前,举起铲子猛力向铁丝网扎去,由于用力太猛,网被扯开了一大片,露出了很大的豁口。他纵身跳进山芋圃里,拉开那层薄膜,一只手把另一只手的袖口捋起,一只手象钻子一般地插进了泥土里,他掏呀掏呀,掏呀掏呀,小手愈陷愈深,他终于摸到那圆笃笃实沉沉的家伙。他的心一阵喜悦一阵紧张一阵煽动,顺手就掏出了一个山芋种子。他又伸手下去,再掏出一个,总共掏出了两只山芋。他想了想,不敢再掏了。他把山芋种身上的泥土剥掉,放进破棉袄袋里,又向四周瞧瞧,见仍然没有人影。他迅速地闪进榆树林,再沿着原来的那条小道,一溜小跑向家里返回。

一路上,他的心蹦着,跳着,全身的血液沸腾着。他跑回家里,用手把门拴紧,直向母亲的房间奔去……

母亲听见方生的脚步声,她从床上侧出干柴一般的头颅,腊黄无神的眼珠望着站在面前喘气的方生,她有些惊诧了:“孩子,你怎么一下午都在外面?你的身上怎么有泥?”

方生从袄兜里掏出两个山芋:“妈,我为你搞来这个!”母亲一眼看见是两团泥糊糊的山芋,立即警觉起来,她忙问:“这……你从哪搞来的?”无力的眼神射出惊愕的微光。

“我去菲河圃了……”

母亲一听脸色骤变,继而失声痛哭。哭也哭不出声音,她嘶着嗓子叫:“孩子,你闯下大祸了……大祸了呀……你要被杀头坐牢的……你太不听娘的话呀……我们饿死了也不能……哇哇哇……”母亲终于失声大哭了起来……

门外响起了急速而紧迫的敲门声:“开门!开门!快开门!”方生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妙。他迅速脱下破袄,裹起那两只山芋,一估脑儿塞到床肚底下。他很快换上衣服,前去开门。

他刚走过去,门已被人“咣当”一声用脚跺开。四个机干民兵,还有民兵营长,生产队长,大队治安主任,一群头十个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二话没说,抓起方生就往外拖。

方生大叫:“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

“啪!”的一声,四十来岁的民兵营长纪大田用巴掌狠狠扇过来,打得方生口鼻流血,捂着脸嚎叫。“还嘴硬!你这溅货!”另一个机干民兵踹起一脚,正踢在方生的下裆。方生“哎哟”一声,倒在地下……

母亲听到了外面的一片喊叫,哭喊着从床上爬下来,爬到堂间,可是,方生已被纪大田倒拖着两只脚,沿着村头一直向前拖走了。他的嘴上、脸上、胸前被地上的杂物扎得伤痕累累,他全身剧烈疼痛,发出嘶肝裂肺的叫声。拖的人毫不心痛,愈拖愈快,方生幼弱的身子哪受得住这样的折腾?他朦胧感到自己已掉进尖刀山上,他丝毫无救了。只是不能死得这样惨呀!他在心里呼喊老天爷饶命。在这同时,他的母亲拄着棍也在门口哭喊饶命。可是一切都没有人应答了,只有空荡荡的草屋,黑漆漆的村野,吞噬了那一片凄厉的凛冽的饶命叫喊声。

方生被拖到生产队仓屋里。一群人手忙脚乱,拿来了绳子,砖头,板凳,皮鞭。方生被他们反绑起来,用绳子栓起一双手颈,吊到了梁上,绳子向上扯动,愈扯愈紧,方生被悬空吊着。纪大田想了个主意,反捆紧他的脚颈,再从脚下往上反吊起来,再扯动绳子,方生就象一个四脚朝天脸朝地的死蛤蟆,吊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纪大田在他的脊背上再绑上砖头,一块,二块,三块,四块往上加——这是那年头惩罚人最凶的土办法,叫“五心向下”。方生开始还有些朦胧的意识,觉得浑身烧焦,骨肉烧烂,五脏不存,弦晕,发胀,血流体外,天旋地转……渐渐地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会儿,又是一阵阵猛烈的皮鞭抽在他的头上,额上,背上,腰上,臀上,方生体无完肤,血痕斑斑。

皮鞭抽打一下,有人叫喊一声:

“说!老实交待!你偷了多少山芋?”

“放到哪去了?说!”啪的一声!

“为什么偷芋种?”啪的一声!

“说!”啪的一声!

方生已经被折腾得昏死过去,他哪里还能回答?

……过了好一阵子,惩罚的人见方生真的昏死了,又把他从高高的梁头上放下来。

方生躺在地上,他满身皮开肉绽,四体模糊,地上的鲜血一滩一滩。……

方生身上被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很久很久,才慢慢有点苏醒的感觉。他在一片血泊中,轻轻发出一丝微弱的呻吟……

“他醒过来了……”有人低声说。方生恍恍惚惚听见了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他躺在血泊中听凭他们摆布。

“交待!……”仍有人在方生旁边叫喊,但他已再次昏死过去,发不出一息声音……

方生象具死尸一样被两个人抬送到公社治保组。治保组长一见这样子就发火了:“把人都弄成这样,抬来干啥?怎不干脆弄死拉倒?现在让我们来给治疗?”

公社医院里来了个医生,在方生身上作了全面检查,低声嘀咕道:“伤得太重了!”说着又摇摇头,拿来了一些伤药敷在重要的部位,又打了强心针,做细心包扎,又自己回家熬了一碗米汤给方生灌下去,之后方生就被弄到了老祠堂耳房。老祠堂是公社医院所在地,耳房是祠堂旁边的一个单间,是公社医院临时急重病人观察室,房子又黑又旧,一只灯炮昏黄的光线照出黯黯的病床,方生在时而短暂的知觉中,恍惚听见有人喊“梅医生”,他心里明白梅医生就是救他小命的那个医生了,可惜还不能动弹,也睁不开眼,看不清梅医生是啥模样。

方生这样时昏时迷持续了十几天,等他完全醒来时,有人告诉他梅医生给他刚打过针换过药,说对他照顾治疗得最周到了,说人家是上海支内医生,刚来不久,这孩子碰上这么好的医生真是福气了,否则早恐怕没命了。说着梅医生又送药来了,方生从脸上的纱布间看见这个女医生年轻美丽,她说一口上海普通话,声音柔和得似泉水,她问方生:“还疼吗?”方生就感动地使劲做出摇头的样子,其实他全身还在疼。梅医生又安慰他说:“别着急,别生气,就想着是与小朋友们玩耍时不小心跌伤的,心里高兴着,听医生的话按时打针吃药换药,慢慢就好了。”方生听这些轻柔和气的话心里感动极了,他仿佛真的觉得周身轻松多了,他想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差别真是太大了,他想能听见梅医生说说话的声音,就这样一直躺着他也不着急了。

一个傍晚,方生醒来时听见窗外有风声,他愣愣地从纱布里瞅窗棂上糊的破纸,他想推开窗看看外面,但头脸都还被纱布扎着未拆开,不过眼睛能看见,耳朵也很灵了,他忽然听到脚步声走近窗口,有人从外面轻轻捅开窗纸。方生吃力地仰起头,只感觉有张小脸从破纸外面探着头,方生仔细瞪了那小孩,小孩却缩回身不见了。只过了眨眼功夫,小孩就从正门这边跑进来了。是个小女孩,大约只有四、五岁,扎着两根小翘羊角,眼睛忽闪忽闪看方生,显出很同情的样子。

方生平时大多数时间就一个人呆在这屋里,很孤单,也闷,见进来了小孩就想与她搭话,但小女孩却先与他搭话了:“你疼吗?”

方生强笑着点点头。

“那我让妈妈叫你不疼行吗?”小女孩天真地说。方生又笑着点点头,就问:“你叫什么呢?”小女孩说:“你能叫我小妹妹吗?给你看病的梅医生是我妈妈呀。”

方生听说是梅医生的小孩,就更感动了,他想找块小糖什么的给小孩吃,但哪里有小糖哪里又能动呢?他的头脸被纱布缠得很严,不能多说话,他叫小妹妹自己坐下说话,小妹妹好动,在他床边转来转去,又学她妈妈的样子安慰他,叫他好好调养,后来又安慰他说:“妈妈说你性格挺坚强的,他们怎么对你这么狠呢?你有什么错误呀?”

方生就开口说:“我是有错,不过都是被生活逼的。”他说着去抹纱布上滴下的泪水。

“我妈妈说你的苦处她能理解。”小女孩说,“我妈妈还说人要是逼到象你这份上,做出什么事都是能理解的。”方生见这小女孩很懂事,就更喜欢与她说话了。他说:“使大哥想不通的事很多,为什么我想去做的事不能去做,我不想做的事反倒硬着头皮去做了,你比我小,不懂这事的后果,我做了这件事以后就完了……”方生说得自己伤心了起来。

小妹妹望望方生又插话说:“我妈妈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还说你是个孝子,妈妈还说雷公都不打孝子呢!总之你不能太伤心,我想你会好的。”

方生见这孩子说话比大人还在理,心里颇为感动。他不时用牙齿使劲咬自己的嘴唇。这时梅医生又来查看病情,见孩子在这里玩就说:“别动了大哥哥,他还疼得很呢。”小女孩直点头说:“我帮他看护呢。”梅医生说:“你真是个小鬼灵精。”方生就说梅阿姨让小妹妹在这玩一会吧?我喜欢听她讲话呢。梅医生走开时就说:“好吧好吧,你在这玩吧,省得在家里捣蛋。”又关照说:“可千万别碰着大哥哥呀。”小女孩直是点头。

这时小妹妹竟像个大人似的帮方生拉好被头,问他疼得可凶?方生就摇头说:疼是早就不疼了,只是还难受得很。小妹妹就说我讲外头的事给你解闷吧?方生说好呀好呀。于是,受伤的大孩子方生静静地听天真的小妹妹懂事地讲着外头的故事——

“……现在的人不讲良心。”小女孩说,“我爸爸的大姨是安徽人,生了三个女儿,有两个女儿都嫁在农村,就有个二女儿嫁到城里,说是苏州。那里的人每人都能吃饱肚皮,很少人饿死的。可是我姨奶前几天死了,几个女儿都来送孝了,二女儿就不来……”

方生认真地听着,不说一句话。

小女孩又说,“我爸还有个姥姥,家住在南京城附近,那个地方是叫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那里也没有饿死过人,听说是地方干部好。早几个年头搞大跃进时,干部们见到粮食乱糟蹋,就知道会有今天了。他们就存个心眼儿,把一些粮食藏到地下仓库里,不肯拿出来,借口说是储备军粮,备战备荒,这回真的让他们备上了。自然灾害一来到,你瞧怎么着?

他们把那些地下仓库的粮食,全都拿出来分给老百姓吃了。我猜着,好坏都在这些干部头上,他们好了,老百姓就好……”见方生一直不吭声,小女孩又补充说:“你们这里干部就很坏,坏死了,害死了好多老百姓……”

方生眨着眼睛,听小妹妹说这些外头的事,他感到挺新鲜,只是连笑的气力也没有。

小女孩见方生不吭声,又说:“我爸那姥姥可好了。她有个女儿,嫁到你们这儿的一个县里,也没粮食吃,姥姥就从她家乡给她捎来粮食,每个月都捎,她女儿一家人都还活着,没一个饿死的。听说有一次没捎上,我爸姥姥就不放心,把她女儿一家人接过去,过了两个多月,真不容易呀!我爸姥姥今年是六十岁的人了……”

她象个大人精似的感叹着。

方生的眼框里噙了些泪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声不吭躺在床上。

小女孩见大哥哥流泪了,她心疼地问:“怎么了?你怎么落泪了?”她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哥哥,你莫伤心,我给你讲好听的故事好吗?”

随着缓缓的叙述,小女孩讲出了一个娓娓动人的故事。

她说,天上有个月亮,离月亮很远的地方有许多星星,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方生轻声地问。

小女孩见大哥哥问她,她更来劲了,把故事说得更加动人。

“那些星星和那颗月亮,原先都是人变的……”她陷入了沉思,继续说,“很早以前,月亮和星星都是一家人,月亮是星星的妈妈,星星是她的孩子们,和和美美,好不幸福。这就让妖神妒恨了,它派了雷神,风神,还有雨神,哦,还有电神,结成大军,浩浩荡荡的来袭击这个幸福的家庭了。有一天夜里,月亮带着星儿们正在梦乡里,忽然轰的一声,天崩了,地塌了,风雨雷电一齐来了,它们张牙舞爪,又用狂风又用雷电又用暴雨,一齐向月亮和她的孩子们打来。月亮和星星们慌着四下逃窜,没有办法躲避……最后,月亮躲到了一个地方,可身边的孩子们四处逃散,七零八落了。孩子们找呀找呀,怎么也看不到妈妈的影子,不能见到她,因为有妖神挡着……妈妈没有办法,就想了个主意,把身上的精血全部调出来了,放出了明亮的光,放射给孩子们看。星儿们看到了妈妈在那儿了,又不能到她身边去,每个人就把自己身上的精血全都放出来,亮亮的一闪一闪的,让妈妈也能看见他们……有时妈妈生病了,放不出光了,就变得很弱很弱;有时孩子们身体弱了,也变得模糊……有时妖神知道了,妈妈就躲着不放出光来见孩子们……据说,孩子们时常流眼泪,妈妈也时长流眼泪,那些地面上的露水,就是这家人的眼泪变的。他们的眼泪不放在白天里流,只能在晚上俏俏地淌出来,落在那些草地上,一滴一滴的……”小女孩说到伤心处,自己也落泪了。方生的眼泪落得更多。

“你这故事听谁说的?”方生侧过脸,揩着眼泪问。

“妈妈说的。”小女孩擦着泪补充着,啜泣起来。

两个可怜的孩子,在一起厮守一会儿就不忍分开。他们互相同情着,安慰着。小女孩那两只翘起的羊角辫很神,鸭蛋形的脸儿,长得很秀气,也很机灵,大城市里的小孩子,与村里人就是不同,这印象深深地扎在农村苦娃方生的心里。

那天小妹妹临走时告诉大哥哥说过两天就回上海读书了,叫大哥哥多保重,说得小方生心头酸酸的。方生说:“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己要小心啊!”小女孩说:“放心。”又说:“将来长大了,要报这些坏人的仇……”方生点点头说:“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两个互不知道身世姓名的孩子依依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