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沉重的房子

寒假的时候凤娥回来了。

凤娥进村的时候许多人都抢着打招呼,毕竟她是目前这个一百多户人的村子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个女孩。都说豆花爱显能,人家生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嘛!宝栓家倒是养了五个儿子,哪一个有出息?房子盖得再好有啥用?窝在农村,夏天背日头,冬天砍柴火,老来一身病,一辈子见不上个世面,人都瞎活了。二胖家弟兄也不少,没一个顶用的。看看凤娥,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身得体的大衣穿在身上,比城里的姑娘还洋气。大学一毕业,说不准又找个当官的女婿,享一辈子清福,能把人羡慕死!

凤娥考上大学的意义还远不止这些,这不光是黄泥村人的骄傲,也给附近的村子带来了影响。因为农活都比较忙,一般人把女孩供到初中毕业就不让念书了,女孩子嘛,能认识字就行了,有多大出息?男孩就不一样了,除非他自己逃学不想上,否则很少有让孩子停学的。这种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不是一两天能改变得了的。可是自从凤娥考上大学后,村里人就改变了这个观念——女孩同样也能有出息!暑假的时候凤娥让父母到她学校参观,豆花回来后在老槐树下整整夸了三天,听得村里的女人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从此,有女孩的人家再也不停孩子的学了,男孩女孩都一样,谁考上就供谁。后来,村里又出了几个大学生,其中就有两个是女孩。看来女孩一点也不比男孩笨呀!

凤娥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到茂生家来了。

茂生正在院里铡草,一身的草屑。长长的头发把眼睛都快遮住了,也不理。脸上尽是汗,胡子巴茬的像个小老头!一年多没见,他咋就成了这个样子?凤娥的鼻子一阵发酸。

茂生停了手中的活,说凤娥你啥时候回来的?凤娥没理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发呆。茂生从小学开始学习就很好,在班上很优秀。由于他性格内向,经常被大一些的同学欺负,凤娥看不惯就替他出气。大家于是说凤娥是茂生的小媳妇,处处护着他,气得她都哭了。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朦朦胧胧地知道了一些事情,有意无意中就开始疏远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高中阶段,由于每周都要回家拿干粮,三十多里的山路一块同行,两个人才又走近了距离。但茂生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许他太招女孩子喜欢了,上学的时候一直有女孩暗恋他,不知是过度的自卑还是自信,茂生都没有动心。按说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件很小的事情都能使他激动,为什么对姑娘的感情却如此麻木,表现出冷血动物的一面,以至后来对秀兰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让他抱憾终生!

站在面前的凤娥几乎使他认不出来了。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柔软而滑顺;白皙的脸庞略带红润,红得恰到好处,原来的那种深红的颜色已经看不到了。一双本来就水润的眼睛显得成熟了许多,隐隐地有一些矜持,让茂生感到陌生;阳光下,淡青色的羽绒服泛着柔和的光,松松软软地把她包了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裤子显然是刚刚熨过,笔直笔直。脚上的皮鞋闪闪发亮,那些尘土好像都不喜欢落在上面。——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一年前还是个丑小鸭,现在却变成了了金凤凰,飞出黄泥村了。

两个人呆愣了一会儿,凤娥耸耸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茂生说咱们进屋坐吧,让我们的大学生站在院里多不好。凤娥说就在这站一会儿吧,你家里还没外面暖和。茂生不否认,外面现在艳阳高照,的确比屋里暖。茂生妈拿了只凳子出来,要凤娥坐下,茂生边铡草边跟她说话,凤娥比原来健谈多了。

正说着,豆花来了。豆花看着茂生笑了一下,然后拉着女儿的手就走。凤娥说你先回去嘛!豆花说不行,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茂生说你赶快回去吧,我还要铡草哩,不要影响我了!凤娥不情愿地跟母亲走了。走出大门的时候又回过头嫣然一笑,说茂生你铡完草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茂强参军后,母亲整天脸上挂着泪花,不能听人说茂强,一说就哭得不行了。茂民和茂娥的死给母亲留下了太多的后遗症,活着的几个儿女谁也不能再出事了。乡上来送“革命军属”荣誉牌的时候她就哭得人家走不了,后来有事没事母亲都会跟村里其他两个孩子的家长在一起,说不完当兵的话。临近过年的时候,乡上送来了慰问品,母亲就哭,不允许动那些吃的东西。几个女人合计了一下,用慰问的钱刚好可以去一趟部队,看一看儿子。特别是茂强,年龄最小,听说开始训练很苦很苦,那两个孩子在信上都说自己哭了。茂强没有哭,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家里人放心。茂强母亲听了更是放心不下,心里念叨着他的名字,于是在大年三十的时候,三个母亲偷偷地出发了。

几个女人第一次出门,到了省城分不清东南西北。茂生母亲虽说也几十年没有出门了,多少还识些字,一路上干什么都是她出头露面。母亲们很节俭,走时自带的干粮,一路上没舍得多花一分钱。见到孩子的时候几个人都哭了,一会就又都笑了。指导员热情地接待了她们,并安排了她们的食宿。孩子们跟母亲在一起合了个影,带着她们参观了营房。营房很大,她们第一次看见有这么多的兵住在一起。母亲们住了一晚就走了,孩子都好着哩,她们放心了,也不愿再给他们添什么麻烦。那两个孩子临别的时候都流了泪,茂强没有。

茂强给哥哥捎回来一条皮带,还有一支钢笔和笔记本。嘱咐母亲一定要让哥哥补习,千万不能在农村沉沦下去。

母亲回来后心情好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母亲走后秀兰来了。秀兰拿了一条猪后腿和许多过年做好的东西。她知道茂生家穷,过年也不可能买这些东西。秀兰来的时候茂生不在,她放下东西就走了。正月初二的时候,新女婿都上门了。按乡俗,订了婚的人是要接媳妇来过年的。因此不管是否结婚的年轻人,在这一天都要去丈人家。母亲催促茂生把秀兰接过来,茂生不去,说没有时间。

初二的那天,秀兰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待着新女婿上门。父母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既然订了婚,就是一家人了,因此多少也有一些期盼的味道。秀兰的母亲一整天都没有出去,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订婚的那天她去了,茂生家里虽穷,但他是个好娃,喜欢学习,又会»»。秀兰父亲准备了见面礼,只等着茂生来。

从早晨开始,秀兰不知在公路上看了多少次,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知道茂生不来了,心里很难受。于是就想象他很忙,肯定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初三的时候她又在大路上等,等了一天还是没有人影。村里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故意跟她开玩笑,秀兰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着人家的新女婿都上门了,成双成对,秀兰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到初八的那天父亲生气了,说这家人怎么连最起码的礼节也不懂?于是就捎话下去,质问怎么回事?茂生妈坐不住了,找到大妈家商量对策。大妈把茂生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说你这娃咋这么不懂事?想气死你妈呀?

茂生无奈,只好去了秀兰的家。

秀兰的家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前面有一个涝子,涝子旁有一颗杨柳,虽然已经没了叶子,柔软的枝条被风一吹,依然是一道很好的风景。孩子们坐了滑板在冰上嬉戏着,朗朗的声音使茂生似乎又回到了久违的童年。涝子畔上三三两两的妇女看着茂生窃窃地笑,孩子们也停了手中的玩具,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黑色油漆的大门敞开着,显得很气派。红红的对联像是刚贴上去的,格外鲜艳。上联是:政策落实千家喜;下联是:劳动致富万户兴。横批是:政通人和。茂生还没有跨进门槛,一阵“汪汪汪”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一只大黑狗刨着前蹄向他咆哮,眼看铁链子都要挣开了。秀兰从屋里出来,喊了一声“大黑”!那狗仍在叫着。秀兰便用手搂了狗的脖子,微笑着让他进屋。院子的东边是鸡笼,几百只良种鸡正在伸着脖子抢食;鸡笼的旁边停着一辆拖拉机,玉米堆成了小山,看样子是准备给鸡做饲料用的;院子的南边有一排整齐的房子,里面有磨面机、粉碎机等,并排停着两辆自行车。

冬天的日头真短。茂生从家走的时候还艳阳高照,这会已经灰蒙蒙地暗了下来。屋里的灯亮了,乳白色的电棒灯管把墙壁照得透亮。新装的玻璃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窗帘随风摆动,忽明忽暗的彩灯在窗子上闪烁着,与窗外的大红灯笼交相辉映,营造出一股祥和而喜庆的气氛;屋里的家具明光灿灿,录音机、缝纫机一应俱全;最为气派的是高低柜上还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正在播放着节目。这在电视还不普及的县城都是不多见的。

秀兰的父母虽然生气,但当他们看到茂生的时候气便全没了。茂生的身上根本看不到那种寒酸的影子。他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身的书卷气息,比城里娃还有气质。由于心存异想,茂生表现得极不热情,说话很少,显得很沉闷。他一进屋就躺在炕上看书,哪也没有去,这也是秀兰父母喜欢他的理由。小黄那小子太灵醒,花花肠子一大节,女儿跟他结婚被卖了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哩!自己六个孩子,没一个喜欢学习,家里条件这么好,却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让这个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脸上没有光彩。茂生这孩子话不多,人稳重,爱学习,因为家贫才没有再念书。穷不怕,就怕没有志向。想当初他们不是也一无所有吗?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只要茂生是好娃,用不了多久光景就会好起来的,女儿跟着他,应该不会受多大罪的。

岳母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同样是过年,他们家连个白馍也不能尽饱吃,秀兰家却是大米、大肉、粉条、海带及各种油炸食品,每顿饭都很丰盛。茂生说你去我家可没这么好的伙食了。秀兰说我又不是为了吃饭去的,你们能吃的东西我就能吃。几个弟弟对新姐夫的到来大为欢喜,不停地跟他开着玩笑。吃饭的时候秀兰不住地看他,鼓励他多吃一些。岳母不停地给他夹菜,茂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临行的时候岳父给了他二十元钱,在那个时候是一个人大半个月的工资了,足够他一家人过个好年的。岳母给他买了一件红色的背心,要他穿在身上。秀兰把自己心爱的笔记本、钢笔都送给了他,还有一双她亲手做的鞋垫。鞋垫上绣着一对好看的鸳鸯,凝结着姑娘一颗火热的心。

秀兰从此便深信自己已是茂生的人了。她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茂生家渡过难关。父母的成功经历使她觉得只要辛勤劳动就会有一番收获,光景会一年年地好起来的。

正月还没有完,她就捎话让茂生叫她,毕竟刚刚订婚,她不好意思一个人来到黄泥村,那样会招来一些闲话。

早春的麦田还有些硬,经历了严冬的考验,一些墨绿的颜色正在变嫩,期待复苏。秀兰拉了娘家的牲口,带了一个磨耙,让茂生跟她一块去地里磨地,把麦子叫醒。勤快一些的人都在地里了,到处是牲口拉着人跑,像滑雪橇一样有趣。秀兰牵了骡子,让茂生踩在上面。牲口一跑他就被甩在了地上,骡子拉着空磨满地跑。茂生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秀兰笑得前仰后合,坐在了地上。接着她便站了上去,结果也被摔了下来,滚了一身土。其实秀兰在家很少干活,因为有父母和哥哥,还有三个弟弟可以帮忙,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在家里做饭。这时,秀兰的父亲来了,一只手牵了缰绳,轻轻地往上一站,牲口便跑了起来。不一会,地就磨完了。

秀兰给这个家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带来了无尽的活力。她叫了娘家的兄弟把院墙的缺口垒了,给房上添了一层瓦,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漏;她把墙上的衰草悉数除去,然后用铁锨纳上了新土,再拍得光光的;把窗上的麻纸揭了下来,糊上了白色的粉帘纸,在上面贴上了她剪的窗花,引得无数姑娘媳妇啧啧不已。天气好的时候,她动员茂生一起把猪圈和牛圈的肥料都出了,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子新鲜了许多。秀兰在院子的中间砌了一个花坛,从镇上弄了一些花草种在里面,看得茂生父母直皱眉头。

未过门的媳妇把茂生的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在一条塬上是没有过的事。

自从秀兰来后,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切茂生都看在眼里:每天的出工时间提前了,再不是原来的半晌午;家里的闲人少了,晚上也不再熬到半夜才睡;墙上的篾子、农具摆放的整齐了很多;屋里的灰尘少了,显得亮堂了许多。秀兰里里外外地忙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红突突的脸上整天都挂着笑容,哼着曲子唱出唱里,感染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空气仿佛一下子清新了很多,夜晚的月光也比过去明亮,茂生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一扫高考落榜的阴霾。那时他经常在外面干活,回来的次数就多了,他喜欢回到这个家里了,有时甚至渴望一回到家就能见到她的身影,看她一脸的笑容,天真烂漫,纯朴得令人陶醉。

有时,茂生也会把秀兰跟袁玫相比较,发现两个人除了都爱他外,共同的地方确实不多。都是独生女,袁玫是一个性格豪爽,做事果断的人,处处有一股霸气,凡事喜欢自己说了算,很有主见;秀兰是一个小鸟依人型的女孩,聪明善良,单纯活泼,爱说爱笑,乐观开朗。跟她在一起,会有一种非常愉悦的感觉。即使她做错了事,你也不忍心去责怪她。茂生知道,从自己的发展前途来看,跟袁玫结合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这辈子还会有大的发展。但一个农村孩子,家庭的异常贫困使茂生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袁玫对自己的爱情在他看来更多的是一种施舍型的报恩,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是农村人无法接受的。自己和袁玫在一起,一直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很压抑。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两人貌合神离,一厢情愿式的感情都很脆弱,像只易碎的±子,一辈子都需要小心翼翼地伺候。茂生不愿意给自己制造那样的感情桎梏,一辈子戴着脚镣跳舞,把自己变成她的附庸品,那将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相处一年来,有太多的细节可以证明这一点,袁玫当然意识不到。高考结束后她千里迢迢上来找他,茂生都有些感动了,怕自己坚持不住,便有意对她冷冰冰的,并且出言不逊,让姑娘伤心流泪。长痛不如短痛,他想跟袁玫尽早结束这段情感,其实也是对姑娘负责任的一种态度。

秀兰在这方面则截然相反,凡事都喜欢听取茂生的意见。除了农活方面,她认为茂生什么都优秀,什么都知道。但茂生在她的身上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地觉得自己跟她不合适——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缘分,就像秀兰遇到小黄一样,不管对方多么殷勤,她就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也许自己在这方面太迟钝,不理解姑娘的心思。人家那么热情,自己却总是热不起来。茂生在心里骂自己是冷血动物,谁也捂不热他的心。

秀兰虽然一时还难以走进茂生的心里,但她的勤劳和勇敢精神还是深深地感动了他。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就目前的情况,秀兰已经难能可贵,做到了许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人心是肉长的,茂生对她的付出不可能一直无动于衷。这后来,两个人像兄妹似的相处,茂生对她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护。有时,他们还会去村外的沟畔上坐一会儿,听茂生讲外面的事情,茂生听秀兰唱他想听的歌曲。秀兰说我唱得不好,你不要笑话。茂生说你唱吧,我不会笑的。秀兰于是就小声地唱了起来:

……远远听见哥哥唱,手拿个笤帚不扫炕。

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那冷窗台。

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了两块窗。

拿起一根针来想纫一根线,泪珠珠遮住眼就看不见。

扇扇门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哥快回来¡¡

豆花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秀兰。

秀兰跟秀娥是同学,当初还没订婚的时候秀兰来过黄泥村。豆花把秀兰叫到家里,削了一个苹果给她吃。豆花夸秀兰长得漂亮,说秀兰有眼气,找了个好女婿。豆花说茂生是个好娃,没啥瞎毛病。他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聪明好学,喜欢画画,就是没逢上好老子,受了许多罪。结婚以后只要你们好好干,光景肯定能过好的。秀兰早就听说过她的厉害,今日一见,却是那样的慈善,心里都糊涂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茂生家里就一个炕,豆花于是就让秀兰到她家去住,把福来赶到南房去了。第二天早晨豆花包好了饺子,让茂生也一起过来,茂生不去,她于是就拽茂生的被子,硬是把他从炕上拉了下来,脸也没来得及洗。母亲很不高兴,阴沉着脸把碟子碗弄得声音很大,豆花不管这些,还向她询问茂强的事情。母亲不想说,就拿了照片让她看。豆花一见照片眼睛就红红的,说咱茂强娃都瘦了,穿上这身衣服真俊呀!说完便把照片揣了起来。素云说照片只有一张,你不要拿走。豆花头也不回就走了,拿回去插在她家的镜框里。

秀兰在豆花家住了几个晚上,母亲坚决不让她再去了。母亲说你大都那么大年龄了,都是一家人,咱们就住在一起吧。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睡在中间,秀兰睡在靠墙的最里面。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茂生还是觉得有些不方便,特别是晚上起夜,他不好意思在屋里的尿盆小便,秀兰也是,母亲只好起来给她做伴。开始的几个晚上秀兰都没有脱衣服,后来才把外面的衣服脱了。

有一次家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父亲去了茂霞家帮忙,母亲去了茂华家没有回来。晚上秀兰说她要回去。茂生说干了一天活,又饿又累,这么晚了,你咋回去?秀兰看着茂生,脸蛋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绯红。做饭的时候不是碰翻了面盆就是多倒了水,最后炒出来的菜连盐也忘了放。平日里回来因为很累,吃完饭一上炕就睡着了。那天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偌大的一张炕上就睡了两个人,一个靠里,一个靠外,中间空空荡荡能跑马。

月儿上来了,悄悄地越过树丛向里面偷看,把一些朦胧的光晕洒在炕上,凉凉的,亮亮的。屋里静极了,只听见两个人不均匀的呼吸声。茂生知道,秀兰也没有睡,从她不停的翻身就可以知道。茂生叫了声秀兰。秀兰嗯了一声。茂生说你咋还不睡?干一天活可累了,早点休息吧。秀兰说我睡不着。茂生又叫了声秀兰。秀兰应了一声。茂生说忙过这两天你就回去吧,两个嫂嫂肯定有意见了。秀兰说没事的,家里干活又不靠我。茂生说你不怕村里人说闲话吗?我们还没结婚呢!秀兰说我不怕,怕就不会来了。沉寂了一会,秀兰说,茂生,你还是到学校去吧,家里的活有我呢。茂生说那怎么行?父母年龄都那么大了,茂强又不在,你一个人在家可不行。秀兰说你还不放心我吗?茂生说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秀兰说你还是去吧,学了一肚子学问,呆在农村你甘心吗?茂生说不甘心。秀兰说不甘心你就得往外走。茂生没有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酒瓶在地上爆炸了,发出很大的声音。秀兰吓得惊叫了一声,用被子蒙了头,缩在里面瑟瑟发抖。茂生也被吓了一跳。看时,原来是老鼠把柜子上的酒瓶弄倒了,酒瓶顺着柜盖滚了下来。茂生说你不要怕,是老鼠。秀兰更加害怕了,说老鼠会不会跑到炕上来?茂生说一般不会的。秀兰说茂生,我怕!我不敢再睡了,咱们起来吧。茂生说这么早起来干啥?明天还要干活哩。接着就听见女人的啜泣声。茂生说你可真胆小,一只老鼠就把你怕成这样。秀兰说小时候跟父母在沟里,弟弟被老鼠咬掉了脚趾头,现在一听说老鼠就害怕。茂生说那你睡到这边来吧,我们紧挨着,就不害怕了。秀兰抱了枕头就钻进了茂生的被窝,紧紧地抱住了他。茂生说现在还害怕吗?秀兰摇摇头,把脸贴在茂生的胸口,茂生的心跳就加速起来。

茂生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尽管他们已经在一个炕上睡了一段时间,但是还没有像这样搂在一起睡过。秀兰的身上像一团火,烧得茂生浑身冒汗。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停地咽着唾液。女人鼓鼓的胸部像两只骄傲的鸽子在他的胸前冲撞,月光下,浑圆的臂膀像雷诺阿笔下的少女油画,丰满圆润,柔滑细腻。一头秀发遮在脸上,幽幽地泛着朦胧的青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茂生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顺着发梢儿把手伸进了背心里面,然后慢慢地向胸前转移……秀兰抓住了那双不听话的手,轻轻地说:“茂生,我们就这样睡吧,啊。明天早晨还要干活哩。”声音细细的,像一汪山泉静静地流过,纯净而柔美。

茂生很惭愧,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梢。一瞬间,一些浑浊的东西不见了,奔腾的血液顷刻间便平静了下来。

多无耻呀!自己怎么会对她产生那样的念想?秀兰跟自己睡觉完全是出于无助,自己怎能乘人之危呢?——什么文人气质,什么书生意气,完全是虚伪的面具!

茂生都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了。